小说下载尽在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西岭千秋雪】整理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  致施法者伯里斯阁下及家属   作者:matthia   文案:   耄耋法师伺候异界生物的温馨故事。   半神不死生物x法师   文案不会写,大概是这样吧:   半神不死生物重回人间,尽情享受舒适生活;耄耋死灵法师开门迎客,意外之喜青春再来。   CP是骸骨大君X主角那位法师 第1章   金属渡鸦绕着高塔盘旋而上,悬停在顶层房间的窗外。室内传来一句短促的咒语声,将窗前的无形的壁障打开了一角,渡鸦赶紧钻进室内,落在了书架高处。   “导师,我来看您了,”它发出年轻女子的声音,“我在塔下,给您带了些东西。”   死灵师伯里斯“嗯”了一声,继续埋头在羊皮卷里。金属渡鸦从原处飞了出去,徐徐下降,落在了一位金发女士的小臂上,她打了个手势,鸟儿变成了一枚银戒指,稳稳地戴在她的左手上。等塔门上的黑色符文全部褪去后,女子提起长袍拾阶而上,塔内有一台泛着蓝光的浮碟正在等待她。   升到最高层,女子走下浮碟,在书房前礼貌地敲了敲门。屋里的人说了声“请进”,可女子却迟疑了,她轻轻攥了攥拳,在掌心准备好了一个攻击法术。   “我说了,请进。你在等什么?见我不需要补妆。”屋里的声音催促道。   女子一侧的眉毛抖了抖:“什么?难道您……”   “觉得我的声音不一样了?”导师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,“你进来看看就懂了。”   女子刚推开门。这间书房和她记忆中的没什么区别,依然宽阔而稍显凌乱,而且充满草药的味道。有区别的是坐在书堆之中的那个人,她的导师、高塔的主人——死灵师伯里斯。   伯里斯今年已经八十四岁高龄,可是书桌前的人……却是个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的苍白青年。   “艾丝缇,你需要吃惊这么久吗?”突然变年轻的导师问。   女子很快维持住了端庄的表情,小心翼翼走进书房:“导师,您换身体了?”   “嗯,换了。”伯里斯站起身,挪动到沙发上去,“事出突然,没来得及提前告诉你。”   “您的身体出什么问题了吗?”   法师叹口气:“最近我的关节病越来越严重,心前区也一直不舒服,前几天我还突发了一次心绞痛……那把老骨头可能不行了,我随时有猝死的危险。时间紧迫,我就赶紧找了个尸体把灵魂移动上来……”   艾丝缇坐到导师对面,上下打量了一下他:“导师,恕我冒昧一问……您为什么要选择这具尸体?”   伯里斯低头看了看自己:“他是个厨工,饮酒过量而死的,才十九岁。他来工作时签了协议,愿意死后把尸体有偿捐赠给我,他老家的亲人会收到报酬。”   察觉到自己的学徒满脸纠结,伯里斯对她摆摆手:“你还想问什么,问吧,我又不是你那个死气沉沉的父亲,不会怪你冒犯的。”   于是艾丝缇就实话实说了:“这身体倒是够年轻,但是难道您没发现……他没有耳朵吗?”   伯里斯叹气:“我当然发现了。凑合着用吧,戴上兜帽勉强能挡住点。唉,这孩子是先天残疾。”   “难道您也不介意他少一只手吗?”   伯里斯举起右边的断腕:“他年纪轻轻,却在醉酒后把手插进了碎肉机,这只手只能截掉了,多可惜。”   “您不介意……他甚至……没有头发吗?”   法师沉痛地戴上了兜帽:“我当然早就知道。没什么,反正原本的我也几乎没有头发了,和耳朵的问题一样,戴上兜帽能挡一挡……至少这孩子的脸长得还比较端正,不是吗?”   漂亮女学徒的目光中写满了悲悯,伯里斯被看得浑身不自在,就主动解释道:“这只是暂时容纳我灵魂的容器。我自己的身体被保存在秘法精金棺中,将来我还会用到它。现在的身体只是个过渡,不是长久之计。毕竟他少一只手,不太方便。”   “就算只是个过渡,至少您可以找个健康些的尸体……”艾丝缇说。   法师摇摇头:“我这里有许多健康尸体,但我不能在这种小事上使用它们,至于它们的作用……你是知道的,艾丝缇。”   学徒的眼睛一亮:“您是指……那支嵌合魔像军队?”   “是的。”伯里斯递给她一面镜子,镜面上浮现出此时高塔地下的情景:空间法术将房间扩大成一个练兵场,场内密密麻麻地站着至少上千具血肉魔像,它们身上融合有数种不同生物的特征:人类、半龙裔、兽人、巨魔、半狼兽化人……而且它们每个都高大强壮,还配有精良的武器。   看着这支军队,艾丝缇下意识地掩住嘴,即使身为死灵师的学徒,她也从未想过能亲眼看到嵌合魔像军队。   她将镜子还给导师,说话语气都带了颤音:“三善神在上啊,这真是……令人惊叹……”   伯里斯不满地说:“亲爱的,你是死灵师,请不要没事就呼唤三善神,那不是我们的神。”   “口头语而已,毕竟平时我总得这样说话……”艾丝缇的眼神愈发兴奋,“导师,难不成您已经找到了异界亡者之沼的入口,所以才让这支军队全副武装地待命?”   伯里斯的目光严肃下来:“对,我已经找到了入口。接下来我将打开一条通路,直接将入口召唤到法师塔门前。”   艾丝缇激动地接话:“只要成功穿过异界亡者之沼,您就可以见到骸骨大君了!”   “是的,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了……”“年轻”的老法师微蹙起眉,左手轻轻摩挲着身边的法术书封皮,“年轻时我曾经见过骸骨大君。他受到了诅咒,无法彻底离开亡者之沼,每隔一百年他才能获得七天的自由……六十多年前,我有幸在那七天内遇到过他。我和他交换了一个契约,如果我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彻底解放他的方法,让他回到我们的世界,他就会成为我的盟友,与我共享力量与知识……”   艾丝缇更激动了,这简直是传奇级的见闻,恐怕连奥术联合会的老人们都没经历过。“导师,您打算什么时候行动?”   伯里斯微笑:“就是今天。我已经组建好了军队,以应对穿过亡者之沼时的危险。艾丝缇,我需要你与我一起进入异界亡者之沼,我掌握了为骸骨大君解除诅咒的方式,这过程需要别人协助……而你是最好的助手人选。”   说完,伯里斯向学徒伸出手,艾丝缇主动靠过去,搀扶起了没有右手、没有耳朵、甚至没有头发的导师。两人到门外站上浮碟,徐徐降到高塔最底层。   伯里斯先打开法师塔大门,又用法杖指向地下室,地下室的门扉随之化为透明气体薄膜,魔像军队列队从气体中钻了出来。几只带有巨魔特征的高大魔像负责打头阵,后面还有亡灵战马和骑兵,以及数量众多的弓兵步兵。   军队从法师塔大门鱼贯而出,在空地上肃整待命。两个法师登上战车,被军队保护在中间位置,两侧还有几个魔像专门负责近身护卫。艾丝缇发现战车上载着导师提过的秘法精金棺,棺材上部有个水晶窗口,从中能看到伯里斯的原本身体。   “您……”艾丝缇特别想说:您竟然还给自己化了个遗容妆啊,而且技术竟然挺好的……当然,她没说出这些,而是换了个更有意义点的问题:“导师,您带着自己原本的身体,是打算让骸骨大君帮您做点什么吗?”   伯里斯说:“是的。骸骨大君的力量是超于亡灵法术之上的,也许他能帮我强化这个老态龙钟的身体……我还不太想完全放弃它,毕竟身体和灵魂的同调问题还是挺重要的。”   说完,伯里斯举起双臂,开始对着空气咏唱。细如发丝的咒文从他掌心溢出,随着他的咒语而起舞,他以指尖的轻微动作操纵着咒文,让它们彼此纠缠交织,渐渐形成一张细密的平面。   平面越织越大,越积越厚,形成了一扇立于空地上的拱形大门。伯里斯放下手,伸出法杖做了个勾取的动作,吱呀一声,门扉打开了。   门的另一边就是青灰色的异界亡者之沼。那世界没有日夜之分,天穹上夕阳与夜空分立于两端,地面上则永远烟尘密布,寸草不生。   伯里斯一声令下,魔像军队开始穿过大门,向异界进发,艾丝缇有些紧张,双手紧紧握着战车的扶手,伯里斯体贴地安抚她:“别怕,会很顺利的。”   艾丝缇咬了咬嘴唇:“导师,我事先不知道今天就要执行这个计划,所以……我准备的法术并不完善……”   伯里斯笑起来:“没事的,我不需要你准备什么法术。你这孩子真是太老实了,你也不想想,如果我打算让咱们俩拼了命地作战,那我为什么还要花那么长时间制造这样一支军队?”   艾丝缇皱眉:“难道不是因为我们会遇到敌人?”   “是会遇到敌人。我们会遇到原生于这个位面的阻碍,它们是亡灵能量集合而成的生物,没有心智可言,会对外来者格杀勿论。不过这是个很小的位面,原生生物不算多,我们的军队够用了。”   正说着,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支骑兵队。骑手身穿枯骨色全身甲,骑着漆黑如影子的战马,一现身就向魔像大军全速冲刺而来。距离近些之后,法师们发现这些骑手的武器竟然是长在其身体上的,在冲锋过程中,它们的右臂伸长出几英尺,顶端长出了锋利的巨镰。   伯里斯在战车周围设置了一个壁障球,至于战斗,他打算让魔像军队自行解决,他的魔像军队有数量上的绝对优势。如果是人类之间的战事,也许数量并不等于胜利,但魔像和无心智死灵就不一样了:它们不惧死亡,不知疼痛,不会投降,也不会管什么计策骗局,它们的使命就是杀敌,只会执行任务,根本不会被其他事情左右,所以在这种情况下,如果单体生物的能力相近,那么群体数量上的优势就相当重要了。   在魔像们作战时,亡灵马仍在拖着战车前进。过了一会儿,壁障外彻底安静了下来,魔像军队起码折损了半数,而巨镰骑兵已经一个都不剩了。有壁障球的保护,法师们不但没有被战斗波及,甚至连衣袍都干净如初。艾丝缇知道导师的法术持续时间很长,只要他不主动解消,估计这个球能持续到天荒地老。   “这样下去不行,”艾丝缇望向四周,“导师,您带了修复术卷轴吗?只靠我们两个人修不完这么多魔像……”   “为什么要修它们?”伯里斯看向她,“消耗品就是这么用的。”   “但是……我们损失太多魔像了!这一波袭击算是扛过去了,可如果再来几次……”   伯里斯笑道:“傻孩子,没事的。我不是说了吗,这个位面很小的,我们已经找到想找的地方了。”   他抬起法杖指向前方。前方的云雾更加浓稠,形成了一道完全遮蔽视线的圆柱形墙壁,有点像缓速版的台风眼。伯里斯说那就是骸骨大君的栖身之处,他住在死亡之雾构筑而成的黑色高塔里,既是主人,也是囚徒。   伯里斯在学徒的搀扶下走下战车,用法术浮起棺材,让它缓缓跟在自己身后。站在死亡之雾筑成的塔下,他敬畏抬起头:“从这里开始,我们就得抛下军队自己进去了。对了,艾丝缇,你做我的学徒有多长时间了?”   艾丝缇想了想:“刚认识您的时候我大概十三岁吧?已经过去十一年了。您为什么突然想起问这个?”   伯里斯说:“有一句话……我问过别人,但还从没问过你。现在我要问——艾丝特琳·帕西亚殿下,请问你愿意为魔法付出多少?面对无限的神秘未知,你是否愿意在奥法之神面前奉上一切?”   他们已经走到了雾墙前,再走一步就可以钻进塔内。艾丝缇停在原地,困惑地看着导师。她不明白伯里斯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些,为什么突然称呼她的全名和敬称。   艾丝缇想了想,决定实话实说:“我不知道,导师。我还年轻,眼界还太窄,我不能草率地回答这个问题。”   伯里斯叹了口气,示意艾丝缇继续向前。两人并肩迈入云雾,艾丝缇用余光扫过伯里斯的侧脸,导师面带平静的微笑,她却感到一阵战栗。 第2章   雾塔从外看是竖长形,内部却是平直向前的宽阔大路。法师们沿路深入,穿过一道双开大门,来到了一间宽阔得不可思议的拱顶大殿中。   骸骨大君的王座立于大殿深处的高台阶上,台阶是黑曜石铺成,王座由累累尸骨造就,一具巨龙骸骨盘踞在王座上方,颅骨上空空的眼窝里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。   伯里斯缓步靠近王座,在足够礼貌的距离停下,对久未谋面的故人施了一礼。   王座上的人和伯里斯一样穿着黑色斗篷,用兜帽盖着脸。看到伯里斯,他慢慢站了起来:“吾友?是你吗?”   “大人,是我,”伯里斯回答,“我遵守了当初的承诺,我来了。”   骸骨大君走下台阶,慢慢摘下兜帽。   看到他的容貌后,站在伯里斯身后的艾丝缇吃了一惊。在她的想象中,骸骨大君的模样大致和巫妖们差不多:干瘪的皮肤紧贴在骨头上,浑身骨头里嵌了不少宝石什么的……而此时向他们走来的生物,却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:他的头颅确实有巫妖风格,眼眶里也有常见于巫妖和死灵骑士的那种幽火,但他比那些东西多了一对恶魔般的长角,四对野兽般的獠牙,他暴露在外的皮肤上覆有黑色的鳞片,鳞片带着红色偏光,远看犹如血的涟漪。   骸骨大君径直走到伯里斯面前,伸手挑掉了他的兜帽。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旁观的艾丝缇更吃惊了:骸骨大君先是沉默,然后竟后退了几步,用布满鳞片的手捂住嘴,眼中的幽火闪烁个不停。   “伯里斯·格尔肖?”骸骨大君用低沉而充满威严的声音说,“不,这不可能是你……在我的记忆中,你有着迷人的灰绿色眼睛,柔软的亚麻色头发,灵巧漂亮的手……但是现在这个……这不可能是你!我眼前的法师相貌平平,没有耳朵,少了一只手,甚至竟没有头发!”   伯里斯尴尬地咳了一声,指了指身后的棺材:“大人,我很老,随时有突然死亡的风险,所以我暂时换了一具身体。我原本的身体在那边。”   骸骨大君踱到棺材边,看了看水晶窗里老人安详的面容:“可是……他也并没有头发。”   “我已经八十四岁了,大人。”   于是大君又仔细辨认了一下:“哦,是的!仔细一看,这张脸上确实有你昔日的模样。”   伯里斯又行了一礼,隐晦地催促道:“大人,我遵守了承诺,找到了还您自由的方法,现在我邀请您离开雾塔,前往我的世界。我们何不那时再慢慢叙旧?”   大君点点头:“有道理。你的方法是什么?”   伯里斯又回头看了艾丝缇一眼,艾丝缇莫名遍体生寒。   “我查阅了很多古书,最终找到了这个办法,”伯里斯说,“大人,您要做好心理准备,这个方法稍有些不体面,恐怕会令您发笑。”   “我尽量不笑,你说。”   “我已经事先依次启动了数种咒语,成功削弱了此位面对您的束缚……呃,现在……在这之后……”   “为什么吞吞吐吐的,继续说啊。”   伯里斯转过身,用枯瘦的手抓住艾丝缇的手腕,将她推到了骸骨大君面前:“我将为您献上白银血脉、朝霞咏者、骑士王帕西亚的唯一后人——萨戈帝国的艾丝特琳·帕西亚公主!”   “什么?”艾丝缇大叫一声。小时候她一直笃信“大人突然喊你的全名肯定没什么好事”,原来这一点在成年后也一样!   她下意识挣开了导师的手,伯里斯的新身体又残又弱,论力气根本比不过她,当她想逃开时,骸骨大君却按住了她的双肩。艾丝缇不敢回头。她能清晰地嗅到骸骨大君身上的死亡气息,那双冰冷的、布满鳞片的手令她浑身发抖。   骸骨大君稳住公主,一脸茫然地看着伯里斯: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   “我说,我要为您献上……”   “不是,你说她叫什么?她名字怎么那么长?”   伯里斯胸口一阵憋闷……这次会面怎么回事?为什么气氛和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?他的法术全对,大君的态度也不错,可是进展起来却有种怪怪的感觉……   法师暗暗做出判断:一定是因为骸骨大君的气质有问题。记忆中的那位骸骨大君高贵而威严,身周布满令人畏惧的力量,平凡的人类在他面前简直低贱如尘埃……不过仔细一想,当年的骸骨大君根本没说多少话,交谈中多半时间都是伯里斯自己在说个不停……互换承诺后,骸骨大君就不得不回到异位面了,因此,伯里斯认为自己并不了解大君的性格。   “她叫艾丝特琳·帕西亚,”伯里斯尽量耐心解释着,“您不用记那么长的称呼和名字,我平时都叫她艾丝缇。”   “你说她是个公主?”大君打量着手里的女孩,“我怎么看她更像个法师呢?刚才她一直在你身边,我还以为是你的学徒或者女儿。”   “她确实是我的学徒,同时她也是萨戈帝国的公主。大人,您也许不了解那些人类王国,萨戈帝国是十国邦联中最强大的国家,他们的王室自称继承了远古半神血脉……”   骸骨大君对历史和神话并不感兴趣。他仔细观察着艾丝缇:她的法袍质地比伯里斯的还好,身上佩戴的珠宝发饰虽款式简洁却很有质感,再配上黄金波浪般的长发以及蓝宝石色的双眸,这确实是一个标准的公主形象。   “我还是很惊讶,”骸骨大君说,“在我的印象里,人类贵族们绝不会沾染秘法,更别提去研究死灵法术了。现在怎么回事?你们的世道究竟堕落成什么样了?公主竟然都当死灵师了?”   伯里斯叹口气:“大人,我们先继续处理还您自由的事情,这些细节将来再慢慢讲好吗?”   “不,我就要现在听。”大君昂着头。   “事分轻重缓急……”   “偏不。”   “我是为了您的利益着想……”伯里斯的秃头上浮起了一层汗。   “不光是我的利益,是我们两个人的互利。我想重获自由,你也想得到我的助益。所以你快讲,我好奇。”   “好吧,”伯里斯叹口气,“是这样的,多年前,萨戈的国王与王后应邀前往一个东南部的聚落国家,因为一场蛮族伏击,他们与随行大臣失去了联系。他们一路躲避追杀,想尽快返回自己的国家,结果误打误撞地逃进了‘不归山脉’……”   “不归山脉是什么?”   “是我的法师塔所在的地方,那片土地不属于任何国家,只属于我个人。总之,饥寒交迫的国王和王后闯进了我的试验田,拔了我的龙血花,挖了我的黑石草,煮了一锅看起来像甜菜土豆汤的东西……吃到一半,王后就昏厥了过去。国王也感到了不适,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抱着妻子来到法师塔下,痛哭着求我救她……王后当时已经身怀有孕了,情况十分凶险。”   骸骨大君打断他的话:“让我猜猜!他们吃掉的作物一定是你种的实验药材,对吧?你对此十分愤怒,所以你对王后的孩子施展了残忍的诅咒……”   “我没有……”伯里斯无奈地看向艾丝缇,学徒平静地盯着地面,似乎已经放弃了挣扎。   大君继续猜测:“要不然就是这样——你答应了救他们,但你有条件,条件就是要他们把即将出生的孩子送给你!所以你得到了艾丝缇公主!你把她关在了你的高塔上,她天天都坐在窗口梳理长长的头发,还经常唱着歌……”   “有点接近,但并不是这样,”伯里斯无力地说,“我确实提了条件,条件是不归山脉要与萨戈帝国互相签订协约,我的土地将受到庇护。国王同意了。我还告诉他,王后情况特殊,我虽然能救活她,却不能保证她腹中孩子未来的健康,那孩子还未出生就遭受剧毒侵袭,将来很可能活不过十四岁。   “我建议他们把孩子趁年幼送过来,由我监护调理。确认孩子无恙后,我会还给他们的……但国王不同意。后来时间一年年过去,艾丝缇公主的身体越来越差。一开始皇室把她交给了神殿,结果那些人根本没办法救她,她的情况仍在一天天恶化……她十三岁的时候,国王觉得她可能真要活不过十四岁了,这才快马加鞭把她送到了我的塔里。”   骸骨大君的脸上露出非常微妙的表情,由于他的面部结构和人不一样,伯里斯分辨不清这表情是什么意思。   “这么一看,你好善良啊?”大君感叹着,“你为什么无缘无故帮助国王和王后?还拯救公主?”   “并不是无缘无故,”伯里斯又看了一眼艾丝缇,他预感到,下面的话一定会让她很不舒服,“帮助国王是为和萨戈签订协议,拯救公主是为巩固与他们国家的关系。我总不能只要好处却不肯付出吧?原本艾丝缇只是我的病人,后来我发现她很有施法天分,她也对生与死之间的秘密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……就这样,她在帝国时是公主,在我这里则是学徒,我很欣赏她,她也能为我提供助益。”   果然,艾丝缇哀怨地说:“导师,我终于懂了,您说欣赏我的天分什么的……全都是假的?您认同我,只不过是因为我很有用?”   伯里斯看向她,眼神中写满了慈爱:“不,我的公主,你是真的很有天分,我没有骗你。你是我的学徒中年龄最小的,却是资质最好的。同时,你也确实很‘有用’,这两个原因并不矛盾。世上很多事都不是非此即彼的,而是众多原因导致的结果。你还年轻,等你老了你就懂了……”   艾丝缇冷笑着摇头:“您之前还说需要一个重要的助手,所以要我跟您到这里来,结果……您只是需要献祭一个公主而已,而我恰好是个公主……”   伯里斯大惊:“献祭?谁要献祭你了?这傻孩子……你在想什么呢?”   “呃?不是吗……”   “不是!”伯里斯清了清嗓子,望向骸骨大君,“大人,刚才我的讲解被您打断了,现在我重新向您解释。除了我事先完成的施法之外,想破除诅咒、带您离开,还需要一个必不可少的步骤……这个步骤是我在古文书中找到的,它听起来十分简单,十分古典,而且……还有些滑稽。具体做法就是……咳,需要血脉高贵的公主自愿对您献上一吻。”   骸骨大君目瞪口呆:“我是青蛙吗?”   “您当然不是,”伯里斯说,“请仔细想想,这条件看似简单,其实却很难做到。谁能随便就找到一个真正的公主?谁能随便连接到异位面的门?谁能减弱诅咒位面的束缚力?谁能轻松带着一个活的公主闯越位面守卫者?谁又能不用强迫手段让公主自愿献吻?我为此筹备了很久很久,才能像现在这样看起来游刃有余啊。”   大君点点头,觉得很有道理。他看了看手中的公主,问她:“那么,你来亲我一下,我就可以破除身上的诅咒了。”   艾丝缇抬起头,盯了他一会儿,无奈地亲了亲他的手背。亲完之后,当然什么也没发生。   伯里斯提示道:“亲手当然不行,要亲嘴啊孩子!你看法术书看得不够多还有情可原,难道你连童话书也没看过吗?公主的吻必须吻嘴才能成功!”   艾丝缇一脸嫌弃:“导师,我一直尊敬您,信任您,可是您却什么都不事先告诉我。您把我骗来这里,让我莫名其妙地亲一个连嘴唇都没有的高等不死生物……我好歹是萨戈的公主!我父王没有其他子女,所以我不仅是唯一的公主,还是将来的王位第一继承人!您就这么对待未来的女王吗?公主或女王可以说亲谁就亲谁吗?”   伯里斯提醒她:“你叔叔有两儿一女,他将来搞不好得对你做点什么……”   “我们不是说好了吗,如果真有那一天您会帮助我的……”   死灵师说:“所以,孩子,为了将来我们能继续合作融洽,现在你总得付出点什么吧?只是需要一个吻,又不是要你的王位或者贞洁,你知道你眼前这位大人是谁吗?骸骨大君诞生于神域,出现在亡灵殿堂前的黑湖里……你知道有多少施法者曾经试图寻找他吗?现在他愿意屈尊成为我们的盟友,而你竟然连一个吻都不愿意献上吗?孩子,你也曾在奥法之神面前许过诺,愿尊魔法为唯一真理,视世俗利益次之……我们在必要时甚至可以祭上自己的灵魂,现在你却吝啬于区区一个吻?”   这段话一听就背了很久……公主一脸冷漠地听完,叹了口气:“好吧。我可以吻他。不过……我这辈子还从未吻过任何一个男人,我不知怎么做才对。导师,您先吻大君一下,为我做个示范吧。”   “什么?”伯里斯抓着法杖的手一抖。   “您先和骸骨大君接吻一次,只要您做了,我也照做不误。” 第3章   伯里斯刚要反驳,骸骨大君放开了公主的肩膀,兴高采烈地向他伸出了双手:“好啊!吾友伯里斯·格尔肖!来吧!”   “什么‘来吧’?为什么您好像很期待?”   “因为我就是很期待。”   “我的吻毫无用处,并不能帮到您!”   骸骨大君维持着伸出双手的姿态:“并非毫无用处,它可以让我心情愉悦。”   “您……您怎么会是这样的人?”   “好了,不逗你了,”骸骨大君指了指旁边的棺材,“我知道这帮不到我,我是想帮你。这也是我们互利的一部分。吾友,我看得出你对现在的身体并不满意,而你原本的身体已经老态龙钟,恐怕它连转化巫妖的法术都承受不住吧……你想不想重新拥有健康?”   伯里斯愣了愣:“您是说……”   “你来吻我一下,我可以通过这个吻帮你重获健康。”说着,大君踱到棺材边,手指动了动,棺材的盖子自己浮起来,落在了一边,“在吻的过程中,我得握着他的……哦不,你的手。”他蹲跪下来,捏了一下尸体脸上的皮褶,皱了皱眉,然后握住了尸体的手。   “伯里斯,过来吻我。”   伯里斯犹豫了一下。艾丝缇在旁边撺掇着:“导师,您不是在必要时甚至可以祭上灵魂吗?您怎么会吝啬于区区一个吻?”   骸骨大君向伯里斯伸出另一只手,示意他快点过去。法师放下法杖,皱着眉靠近,左手搭在了大君布满坚硬鳞片的掌心上。大君猛一用力,将他整个人扯过来抱进了怀里。   看着这张苍白、平凡、没有耳朵、没有头发的面孔,大君啧啧摇头:“说实话,我想亲的并不是这样的你,所以你别想太多,这纯粹是为了施法。”   “我……懂。”伯里斯心里一阵翻腾。刚才艾丝缇说她从没吻过男人,可是……他也一样没吻过啊!不过,和骸骨大君接吻也许并不算吻“人”?这一点让他感到了些许欣慰。   骸骨大君骷髅状的面部上布满了黑色的细密鳞片,野兽形态的獠牙完全暴露在嘴唇之外,这张脸看上去只适合啖人血肉,并不适合接吻。令大君暗暗敬佩的是,伯里斯近距离面对这幅狰狞面孔时竟毫无惊慌之色,最多只是有点扭捏。   也许因为死灵师见过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,这种恐怖程度对于他们不算什么吧……骸骨大君有那么一点小失望。   他一手拉着伯里斯尸体的手,一手抱着伯里斯现有身体的腰,把嘴巴贴近活的伯里斯。坚硬的牙齿碰触到柔软的嘴唇,把带着力量的咒语推进了伯里斯的嘴里。法师的身体轻颤了几下,接着,一阵黑雾从他们脚下升起,将正在亲吻的两人和棺材中的尸体都包裹在内。   艾丝缇飞快地念了一段咒语,给自己施展了个能看穿魔法黑雾的法术,她发现那具十九岁的秃头身体正在大君怀中慢慢凋零,而棺材中导师的遗体却坐了起来。   他不仅坐了起来,还浑身抽搐、双手乱抓、剧烈地咳嗽……他干瘪的血肉重新丰盈,皮肤从灰白变回了健康的颜色,脸上的老年斑迅速褪去,头上甚至开始长出了茂密的头发……终于,骸骨大君放开了已变成枯骨的十九岁秃头尸体,他转过身,专心看着从棺材里坐起来的人。   现在靠在大君怀中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,他有一头过肩长度的亚麻色头发,一双灰中带绿、又大又水灵的眼睛,因为刚才的抽搐和咳嗽,他脸上白皙的皮肤隐隐透着绯红……   艾丝缇吓得一动不动,难以置信,这竟然是她那个年过八旬的老导师!   她在病中认识伯里斯时,伯里斯就已经七十多岁了。塔中并没有任何画像,所以她从没见过伯里斯年轻时的样子。岁月简直是一把屠龙枪,谁能想到天天戴着假牙的老法师曾经是这样一个清秀少年?   黑雾逐渐散去,骸骨大君对艾丝缇伸出手:“公主,有镜子吗?”   “有。”艾丝缇立刻递上自己的小梳妆镜,她挺想看导师照镜子时的表情的。   年轻的伯里斯还没清醒过来,他双眼失焦,气喘吁吁地靠在大君胸前,一脸精神恍惚的样子。当大君把镜子递到他眼前时,他慢慢睁大双眼,嘴唇抖了半天才艰难地喊出:“这是我!”   “对,是你,”骸骨大君帮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,“当年我见到的你,就是现在这样子。”   伯里斯一把抓住镜子:“奥法在上啊!我简直栩栩如生啊!!”   骸骨大君得意地说:“你本来就是活的。这不是幻术,也不是唤起亡骸,我让你的肉体重新回到了年轻的全盛时期,然后把你现在的灵魂重新灌进去,与之同调。”   “奇怪,我好像很没力气……”伯里斯在大君怀里挣扎了几下,他身体软绵绵的,不靠着点什么都坐不住。   大君说:“因为你的灵魂和身体还没达到完全同步。慢慢就会好了,这之前你得忍耐一下。”   说完,他向艾丝缇伸出手:“好了,公主殿下,现在你来亲我一下,我们就可以回去啦。”   艾丝缇走过去,飞快地吻了一下骸骨大君。很快,大殿开始动摇,累累白骨被摔成粉末,黑曜石阶梯也分解成了细小的碎片。雾塔缓缓移动的四壁化作了旋风,裹挟着白骨与黑曜石的碎片包围住了大殿。   骸骨大君站起身,深吸一口气,挺胸昂头,王座后的龙骸也跟着张开大嘴,二者一起仰望向天穹,发出震耳的怒吼。   在咆哮声中,所有白骨粉末都向龙骸聚拢过来,填充它的骨缝、化为它的皮肉……很快,一头血肉完整的、灰色的巨龙出现在了三人眼前。巨龙甩甩尾巴,跳到了飓风外面,飓风向它伸出几条细细的触手,变成了一套连接着大殿的黑色辔头。   巨龙鼓起双翼,带着后面的大殿冲向天空,在地板完全倾斜的瞬间,骸骨大君一手紧紧搂住伯里斯,一手抓牢艾丝缇,他的视线越过龙背,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上露出了洞口,洞的另一边,是人类世界正西沉的夕阳。   ==============   醒过来的时候,伯里斯躺在塔里休息室的长沙发上。外面已天光大亮,看来他昏睡了一整夜。   他的法袍被换成了一身长睡衣,头上被套了个丝绸内衬的羊绒睡帽,他身上盖着一层布单子,一层薄被,一层绒毯,一层棉被,一层羽绒被,一层长羊绒皮毯……躺在这堆被子下面,他连翻身都做不到,伯里斯怀疑这就是被活埋的滋味。  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挣扎出来,坐在沙发边喘了半天。地毯上摆放着毛绒拖鞋,桌子上备好了奶茶和软曲奇,靠墙站立的杂务魔像向他鞠了一躬:“主人,您休息得怎么样?公主殿下和您的客人在会客室等候您。”   伯里斯点点头,扶着桌子站起来,走向挂在墙上的镜子。其实他已经摸到了自己的脸,不用照也知道是什么样,但当他注视着镜中自己的形象时,还是心脏一阵狂跳。   天啊,年轻的面孔和身体!头发茂密,皮肤平整,牙齿齐全,关节不疼,眼睛不花,脊椎弧度正常,左右转头时脖子上没有刺痛牵拉感……奥法在上啊,现在的自己有二十岁的身体,八十四岁的记忆与灵魂,而且这并不是幻术,也不是欺骗死亡的法术,他是真的彻底变年轻了!   伯里斯啧啧赞叹着,真不愧是半神骸骨大君,人类是不可能自由操纵肉体生老病死的……人类也许可以借助法术附身尸体、转化巫妖等等,但本质都只是在尸体上做文章,而不是真正逃过生死之限。   不过,变年轻也会带来一些附加的小烦恼……塔内的机关与魔像不成问题,它们仍然能认出伯里斯,因为它们认定的是他的灵魂与独特的秘法符印;但如果伯里斯出了这座塔,就可能会遇到各种不便。   伯里斯坐下来,边喝着奶茶边寻思着。将来还有不少面谈和会议等着他,那时他该怎么解释现在的情况呢?也许可以简单粗暴地说是幻术?但法师同僚们肯定会察觉出异样……   他正想着,休息室的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。伯里斯皱了皱眉,印象中艾丝缇不会这么没礼貌。走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,有着冰蓝色的眼睛和深邃的五官,面相带着南方诸国血统的特征,他微卷的黑长发在脑后束成了一个稍稍炸起的小球,身穿着简单的棉布衬衫和长裤,赤脚踩在长绒地毯上,一副慵懒的样子。   看到伯里斯后,这人突然张开双臂,两眼发亮,吼哈哈哈哈哈地大笑着扑了上来。 第4章   伯里斯吓得差点呛住。他下意识地启动了防护魔法,法术却没能阻挡住对方,这个陌生人准确无误地一把抱住他,跟他来了几个极为热情的贴面礼,害得他扑通一下又跌回了长沙发上。   因为已经认出了这个人,伯里斯放弃了挣扎。他暗暗感谢现在的身体,如果是八十四岁的状态,刚才那一下他不骨折也得脑震荡。   “尊敬的骸骨大君,您的伪装非常自然……”等对方差不多闹够了,伯里斯才慢慢坐起来。   骸骨大君十分惊讶:“什么?你一下就认出我了?我还以为你得惊讶地大叫‘你是谁’呢!”   “看到您的瞬间我确实没反应过来,但很快我就能察觉到了。”   “这不是伪装,”骸骨大君说,“我有不只一张面孔。包括你之前看到的灰色巨龙,那也是我,是我力量的一部分,其实它和龙没有任何关系,只是我喜欢把它塑造成那样而已。现在这张脸是我的人类外貌形态,当年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样子,你竟然不记得了?”   伯里斯想了想:“岁数大了果然记性不好。我记得您的大致模样,却不记得具体的长相了。”   看着一张二十岁的脸说出老气横秋的话,骸骨大君忍不住摇头叹气。他在沙发上坐好,把伯里斯也拉了起来:“有件事我得告诉你。其实我不叫‘骸骨大君’,那是古代学者们给我的敬称,我真正的名字叫洛特。”   伯里斯没想到会听到一个如此平凡的名字:“洛特?这是什么的简写吗?请问您的全名是?”   “洛特巴尔德,”骸骨大君——洛特先生说,“这是我在人间发现的名字,念着挺顺口,于是我就叫这个了。后来我发现它听起来有点邪恶,所以你叫我洛特就好。”   伯里斯边点头边打量着他的全身:“好的,洛特大人。您身上穿的是……”   洛特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:“实不相瞒,这衣服是公主殿下和一个魔像给我找的,好像是你塔里什么仆人的衣服。上衣勉强能穿,裤子有点太短,裤腿也太紧。”   “是的,不太合身。”何止是裤腿紧,裆部也紧到了有些不体面的地步……伯里斯暗暗感叹着,站起来走向书桌。   看到法师坐下来写字,洛特也好奇地跟了上去:“你在写什么?”   “我写封信给贾斯汀先生,让他备一些各个季节的布料,准备妥当后过来一趟。他是我的私人裁缝,住在不归之林西北方向的冬青村。”   说完,伯里斯打了个响指,金属渡鸦从窗口飞了进来。伯里斯拉开它胸口的小抽屉,把信放进去,金属渡鸦似乎对他鞠了一躬,又噗啦啦飞了出去。   “私人裁缝?”洛特挑挑眉,“你让一只构装体给裁缝送信?你也不怕吓死裁缝?”   伯里斯微笑着摇摇头:“不会的。贾斯汀先生和我有交情。他的工作室非常有名,不是您想象的那种山村小作坊。他们专职给各地的贵族定制成衣,我和他家的长期合作关系从他祖父那辈就开始了。”   洛特更好奇了:“你是个法师,为什么会和裁缝有长期合作关系?”   “他们不仅制作普通单件成衣,也能批量生产软甲、手套、腰带、靴子之类。这些东西可以只是日用品,也可以进一步被加工为魔法器物。所以我们一直有稳定的合作。在不归山脉里,除了我的塔之外还有个庄园,它是个制作魔法武器的工坊,有一批施法者在那里常驻轮休,为各种护具和武器附魔,用贾斯汀先生的服装制作出各种魔法衣饰成品……我们的作品会被运往很多地方,其中最大的订单来源于萨戈的王都。”   洛特问:“不归山脉是你的个人财产,这么说,这个工坊也是你的吧?”   “嗯,是我的。”   “真是出乎意料,”洛特眼神复杂地看着法师,“当年那个青涩可爱的小法师已经这么优秀了。我真是没信错人。”   伯里斯对这种夸赞习以为常:“您过誉了,我谈不上有多优秀,充其量只是没有虚度时光而已。”   “你是不是挺有钱的?”洛特直白地问。   “算是过得去。我目前的资金足够维持研究需求。”   “你有马么?我想用用。”   伯里斯有点迷糊了,不知刚刚回到人间的骸骨大君到底是想干什么……不过他还是配合地打开了抽屉,拿出一个金属挂牌递给洛特:“塔下有马厩,在高塔后面的那片院落里。如果您想外出,可以拿这个给马夫约德先生看,只要距离不远,他可以驾马车带您去。”   “要是距离远呢?”   “如果太远,我们一般用传送阵……”   洛特接过挂牌:“好。我去附近看看,争取晚饭前回来……或者最晚明天回来。不用麻烦马夫了,我自己去挑一匹马就好。”   伯里斯点点头:“您稍等。我得给您找一双鞋子。威利斯先生没给您拿鞋吗?”   “谁是威利斯?”   “穿白围裙的那个肉魔像。”   “他找了,没找到我能穿的。”   伯里斯亲力亲为地从矮柜里拿出一双羊皮拖鞋:“也是,住过这里的法师都没有您高。如果您一定要立刻出门,就只好委屈您先穿这个了。”   放下鞋后,法师打开抽屉捧了个小袋子出来。他认真清点了一下里面的东西,又加了几张币票进去:“还有这些,您拿着。对了,您知道怎么买东西吗?”   “我知道。虽然我每一百年只能出来七天,但每次的七天内我都会观察人类。今天距离我上次‘放风’才过了六十多年,你们的社会规则应该没有改变得太猛烈吧?”   “好……这样就好。大人,如果您想要什么东西,您一定要花钱,千万别抢,”伯里斯一脸恳切,“我知道您的实力十分强大,也知道您也许不屑于服从人类定下的规矩,但是……这附近住的都是我的盟友,他们都对我很忠诚,大家过日子都不容易,您就当是为了我,您千万别……”   洛特被逗笑了:“别把我想象得那么凶残好吗?我是来享受的,不是来吃苦受累的,既然有钱花,我干嘛要费力气去抢东西?”   “那我就放心了,”从表情看,伯里斯仍然并不放心,“钱您拿着,如果不够就再跟我要。如果您需要在冬青村的店买东西,也可以跟他们先签账单,这样方便一点……”   突然,洛特抬起手,摸了摸法师的眉心,摁平了他皱紧的眉头。伯里斯一愣,洛特问:“法师,我有点好奇,你有没有孙子孙女?”   “没有……怎么了?”伯里斯一直未婚,连儿女都没有又怎么会有孙辈。   洛特感叹道:“我想说,你也太能操心了吧?我是半神高等不死生物,不是弱智躁狂儿童。我好不容易重获了自由,想去附近随便逛逛,瞧你这千叮咛万嘱咐的,你以为我几岁?”   伯里斯淡淡一笑。这表情如果出现在八十四岁的老人脸上,估计会是一个沧桑慈祥的笑容,现在它浮现在苍白清秀的年轻面孔上,就显出了一种柔和中带点脆弱的味道。   “可能这是我的缺点吧,”伯里斯叹口气,“都说人上岁数了就爱唠叨,我年轻的时候还不信,现在看起来果然如此。”   洛特捏了捏他的肩膀:“行了,你不需要再发出这种感慨了。你岁数大吗?你现在才二十岁!真真实实的二十岁!”   被提醒了这一点后,伯里斯连站姿都挺拔了不少:“也对,这都得感谢您。那您去吧,回来时如果过了晚餐时间,您可以去找威利斯先生,他会给您安排夜宵的。威利斯就是那个穿白围裙的肉魔像……”   洛特挥挥手,赶紧消失在了伯里斯的视线里。再拖下去,他怀疑法师会提出让他带点心路上吃。   重获自由的骸骨大君离开后,重获青春的法师呆站了好一会儿。   趁着四下无人,伯里斯突然原地蹦跳了几下。没有骨刺和骨质疏松,没有足跟痛和心肺病!这感觉真好!他神清气爽地走出去,叫来浮碟,向地下室徐徐降下。   他得去看看残存的魔像军队,离开异位面时他陷入了昏迷,不知艾丝缇是否顺利把它们带了回来。   来到地下室的练兵场里,伯里斯露出满意的微笑。艾丝缇果然把残存的魔像军队带回来了不少,此时她正坐在一只小型浮碟上,飘在一只大型魔像的头顶。   听到门口的动静,艾丝缇回头看去:“三善神在上啊……导师,您变成这样了我真不习惯。”   伯里斯走进练兵场:“说了多少次了,别在我的塔里呼唤三善神,就算呼唤了他们也听不见。”   “口头语而已。”艾丝缇说着,坐在原处欠了欠身,“对了,导师,我应该向您道歉,昨天我表现得过于任性了。”   伯里斯摆摆手:“你还年轻,遇上那种场面稍有失态是难免的。而且我也有错,我应该事先和你多沟通。没事的,你做得已经很好了。”——除了非要我先吻骸骨大君的时候。都是因为你这个建议,让我愣在那看起来傻乎乎的……伯里斯把最后这几句憋在了心里,这么大岁数的人,何必和小女孩计较。   “你在修理它们?”伯里斯抬起头。   艾丝缇也把视线放回魔像身上:“是的,只可惜我只能带回来这么点了。有些魔像在战斗中就不行了,还有的在位面崩溃中遭到了波及。我启动跟随口令,好歹是带出来了一些,更多的就……”   “你做得很好,”伯里斯抬头观察了一下她身边那个大家伙,“这只的核心宝石坏了,别修了。下来吧,你也应该休息一下。你什么时候回王都?”   “今天下午启程,我的仪仗驻扎在铃兰隘口那边。”   伯里斯点点头:“好。你跟我来,我有事和你商量。”   法师带着公主来到书房。伯里斯的书房、卧室、实验室门上都有魔法防护,没有他本人的同意,别人一步也不能踏足。昨天回到塔里后,因为艾丝缇进不去书房或卧室,所以只好和骸骨大君把导师放在了休息室的沙发上。休息室只有普通书籍和日用家具摆件,没有重要法术物品,门上也没有任何魔法。   现在进入书房时,伯里斯隐约感到了一阵不太对劲的波动。这感觉就像是……假如他是一尾鱼,布满魔法痕迹的书房对他来说就是温度适宜的水池,他一向自由穿梭其中,正所谓是鱼不见水;而今天的“水池”温度似乎稍有不同,小鱼仍然可以游弋其中,却在进入的瞬间产生了隐约的不适。   不适感很快就又消失了。伯里斯姑且认为,也许因为自己的灵魂被来回转移了太多次,和这个变年轻的身体还不太同步,所以现在他对书房里的魔法有些敏感。 第5章   伯里斯要和公主谈的正是自己变年轻这件事。变年轻会给他带来无限的好处,但也会为他增添不少无法避免的烦恼。比如,他该怎么向外界解释这件事?   如果他是那种终年足不出户的孤僻法师,那他也就不用担心这个了,可偏偏他不是。   六十岁以前,他在奥法联合会担任过议长。他是唯一一个担任过议长的死灵学研究者,甚至可以说,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学会排挤过的死灵师。他不受排挤的原因既简单也复杂:因为他不仅是死灵师,他还有更多身份。他是法术发明人、军事魔像设计师、魔法武器工厂负责人、冒险者工会永久顾问、十国邦联施法材料商会董理、南北两大奥术学院院董……   “死灵师”这个身份也许不怎么光荣,而伯里斯并不仅仅是死灵师。他的头衔个个显赫,没人能把他当寻常法师对待。   现在问题来了。伯里斯不可能就此销声匿迹,他还得继续工作、继续研究。他和艾丝缇聊了一会儿,两人合计出几个办法,但都不太完美。   第一个办法:假装年轻的伯里斯是“老法师”的后代,再对外声称老法师已经病逝……这么做不难,问题是很多人都知道伯里斯孤家寡人无儿无女,如果在他“死后”立刻冒出一个后代来,此人身份必定会受到众人怀疑。伯里斯会有一笔数额可观的“遗产”,就算“年轻后代”拿得出可信的证明,也难保会不会有人心怀歹意,故意煽动是非。伯里斯倒不是怕纷争,只是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太占精力了,他不想因此耽误正常的研究生活。   第二个办法:减少不必要的见面活动。在必须出席的场合,则用法术将自己变回八十四岁的脸。不是幻术,而是用真正的肉体变化类法术。这办法不错,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解释,足够应付商业活动了……不过如果是去和一群法师开会怎么办?很多资深法师会给自己的镜片甚至眼球常年附上侦测类魔法,他们肯定能发现伯里斯的脸上荡漾着源源不绝的法术波纹……   第三个办法:直接向外人说明伯里斯变年轻了。商业机构肯定不会有什么反应,他们只会觉得,哦,毕竟他是法师嘛,尤其还是死灵师,他对自己干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……而同行们就没那么好应付了。别的死灵师一定会想方设法打听他用了什么办法。不是幻术,也不是限于表皮的、时间有限的变化术,更不是改造尸骸……那还能是什么?做了什么事才能真正逆转身体的衰老?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法师能做到这一点。如果伯里斯把这事坦诚相告了,就算他说这是机密,接下来的日子他也少不了被同行刺探骚扰。   最后,伯里斯只能选择走一步看一步,依情况混合使用几种不同的谎言。艾丝缇是萨戈帝国的公主,她也可以在需要时帮伯里斯安排一些利于解释身份的便利。   “毕竟我们必须隐瞒骸骨大君重获自由这件事,”伯里斯坐在书桌前,托着额角,“他是三种生命的混合体。上古神,炼狱生命,以及复生死灵。普通人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,但法师和神殿里的牧师肯定都在古书上发现过他的痕迹……虽然那些人大概不会相信他真能重获自由。”   艾丝缇想了想,问:“说到他……导师,其实我一直不是很明白,骸骨大君究竟能给您带来怎样的好处?我知道您有您的理由,不知您是否方便向我解释?”   刚才伯里斯一直因外貌问题而愁眉紧锁,听到这个问题,他的眼角竟浮现出一丝笑意。“一言难尽啊,”他摇摇头,“艾丝缇,你也看过不少关于骸骨大君的记载吧?”   “是的,我看过不少。”   “光看他的身份,你就应该能想象出他身上有多少神秘之处……真想把好处一条条列出来可不容易,这哪里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。研究都得循序渐进。”   “我懂了。”艾丝缇点点头。以她对伯里斯的了解,她听得出这个回答只是敷衍而已,看来伯里斯目前并不太想给她解释详细目的。艾丝缇并不着急,研习魔法让她懂得耐心的可贵,她早晚会知道原因的,不用急于一时。   于是她换了个同样挺重要的话题:“导师,关于骸骨大君……还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……”   “你都提了,我还能不让你说吗?”   公主抬起头,面色纠结地看着导师二十岁的脸:“昨天我们回到塔里之后,是他抱着您来到休息室的。”   “是吗……这还真是有点意外,”伯里斯假装低头在抽屉里翻东西,“我还以为是你用浮碟把我搬过去的……”   “还有,帮您换衣服的不是威利斯,而是骸骨大君……”   伯里斯翻找东西的动作顿了顿。他沉默了一两秒,不自然地笑着说:“哦……这也不奇怪。我身上有很多魔法物品,法袍上还有防护法术,它们会在我失去意识时保护我不受伤害……幸好是他,如果是你或者别人的话,你们有可能会因我的法术而受伤。”   艾丝缇说:“他确实触发了您身上的法术。当时他在走廊上脱您的衣服,把能触发的法术都触发了一遍……但他一点事都没有。他好像对那些法术免疫。”   “这也不奇怪……”伯里斯喃喃着,他还不知道,艾丝缇马上就要说出更惊人的事情了。   艾丝缇低头捏了捏眉心,说:“还不止这些。做完那些后,他把您抱到了沙发上,然后……然后又亲了您好几次……亲的是嘴。”   伯里斯僵在座位上,竭力维持着脸上云淡风轻的表情。   “还有……他还管您叫宝贝。”艾丝缇补充。   伯里斯干咳了两声,说:“好……我知道了。不过艾丝缇,你为什么要特意跟我说这个?”   “原因很简单,您别笑我,”艾丝缇说,“我没和异界生物打过什么交道,所以不知道他的行为是否正常,但站在我自己的立场上……如果是我昏倒失去意识,在不省人事的情况下被人又亲又摸,我会希望有人能在事后告诉我,让我知道那期间发生了什么。不管我愿不愿意,都该让我知道真相,必要时这个旁观者也可以为我作证……这些想法和法术无关,大概只是身为女性的一种警惕吧。”   伯里斯胃部隐隐绞痛,脸上一阵发烧。看来在艾丝缇的眼里,昨天的导师不是在位面崩溃中昏倒的施法者,而是第一次喝酒就断片的宫廷侍女……年轻天真,毫无防备,被刚出狱几小时的危险男人动手动脚还浑然不觉。   “嗯,我知道了,谢谢你的细心,”伯里斯尽可能平静地说,“我猜骸骨大君对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方式还不太熟悉,将来我会好好和他谈一下的。”   “对了,他说他的名字叫洛特……”艾丝缇说。   “是的,他也对我说了。真是个非常朴素的名字。”   “现在他……”   “他说要去外面逛逛,可能晚上或者明天清晨回来。”   艾丝缇因导师的轻率而吃惊:“您就这么让他一个人出去?”   “他被困那么久,应该放松一下的。”   “不是这个问题……您不担心他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吗?”   伯里斯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微笑——艾丝缇一直怀疑这个笑容颇有深意,但又不知从何问起。   “没事的,他不是那种难沟通的类型,”伯里斯说,“我相信他不会给我添麻烦。”   “您有自信掌控他?”   “不,谈不上掌控,我只是……”   说着的时候,伯里斯正好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。二十岁的他有一双白净修长的手,美中不足的是,这双手的骨节有点大,其中三个指尖还有点扭曲。   伯里斯的眼睛似乎穿过了时空,看见这双手撑在雪地上,慢慢陷入积雪之中……   “我只是……对他稍有了解而已。”他渐渐收敛笑容,说完了后半句话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   艾丝缇离开后,伯里斯整顿了一下情绪,重新投入到日常的研究之中。前些年他一直在研制新的储法武器,因为最近他忙于造魔像和寻访异界,储法武器的研究就被搁置了下来,现在该让一切回到正轨上了。   他有了健康的体魄,灵巧的双手,摆脱了血压不稳和骨质疏松,按说他应该能在实验中提升不少效率。但当他在实验室待了一个多小时后,他渐渐意识到……大事不好。   他不仅没能提高效率,反而可能在面对一场巨大的麻烦。   当他试图对咒语池施展一个高阶法术时,他失败了。咒语正确,材料完整,施法过程毫无问题,可他就是无法唤起灵魂中相应的力量。   这是个相当可怕的兆头。他立刻想起了自己走入书房时的感觉:周围的法术仍然认得他、为他服务,他的身体却感到了异常波动。   他立刻试了几个别的法术。从他最擅长的死灵系到最不擅长的元素力场,从他能施展的最高阶法术到同一体系的低级戏法……实验一直进行到了黄昏,伯里斯心里有了初步的答案。   现在他几乎无法施展任何高阶法术。   凡是当年真正的二十岁的法师能用的魔法,现在的他也可以成功施展;凡是当年他还没学会的,现在他也无法施展。   令他稍感欣慰的是,他的记忆没有问题,学识也都在。某种意义上说,他并没有“遗失”那些法术,所有的咒语、技法、灵性都还在,它们都仍存在于他的头脑里,问题是,他的身体与灵魂不能完全同步,就算他做出完美的施法过程,他的身体也没法建立起咒语与最终法术效果之间的联系。   此时艾丝缇已经离开了高塔,回到了公主仪仗之中。伯里斯想把她叫回来,在放出送信鸟之前,他又放弃了这个想法。艾丝缇毕竟是公主,外界只知道她需要长期找死灵师看病疗养,却不知道她也是个法师,让她在仆从和骑士们面前接触魔法构装体可不是什么好主意。而且,就算她回来也没什么用,她的学识还不够,对现在伯里斯面对的困境根本帮不上忙。   也许骸骨大君能够帮帮自己。伯里斯写了好几张传讯符文,按顺序发给了在外游玩的洛特。但愿他能快点赶回来,哪怕是看在那几个吻的份上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不弱化主角我就不开心=人= 第6章  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,洛特终于回来了。走的时候他骑了一匹黑色的马,回来的时候他不仅骑着黑马,还带回来了两匹金棕色的马驹。   他左手牵着马,右手提着鼓鼓的帆布袋,腰上两侧挂着崭新的长短剑,身后还背了一架镶嵌蓝宝石的银色怀竖琴。把马匹送回马厩后,他直接用肩膀拱开门走进了法师塔,塔上的防护法术对他完全不起作用。   当他在书房找到伯里斯时,法师正苦着脸坐在桌旁,对着一本两拃来长的黑皮古书唉声叹气。   “你发的传讯符我收到啦,”洛特一扭身坐在了桌边,把手里的东西都堆在了伯里斯面前,“当时我在一个叫飞鼠镇的地方,他们晚上有宵禁,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,其实我一个人能溜出去,但我背了一堆东西,还得带着马……我只好等白天再走啦。那地方还挺繁华的,完全不像个小镇。”   伯里斯没精打采地嘟囔:“哦,飞鼠镇……已经进入萨戈边境了。您跑了那么远啊……”   “是有点远。嘿,你怎么了?一大早就垂头丧气的。”   伯里斯没回答。他的目光从书本上抬起,慢慢移到桌面的一堆东西上:“这些是什么?”   “我买的东西。你看,这对剑怎么样?”洛特拍了拍腰间的长短剑,将短的那把抽出来,在空气中比划了两下,“不是在铁匠铺买的,是在工艺品店里。那个老板不识货,还以为它们是装饰品,其实这是一对矮人出产的古董剑!北方精灵的设计,矮人的工艺,这可不常见。你看,它年代久远却仍然锋利……”   伯里斯敷衍地点点头,又盯着从帆布袋口露出的东西:“这又是什么……链甲衫?”   “软织链甲,内层是小羊皮的,怎么样,好看吗?”洛特拽出那条链甲衫,贴在自己身上。   伯里斯微微皱眉:“大人,如果您想要武器和防具,我的军工厂里多得是啊!各种材质、各种特殊效果的都有,就算您想要个龙皮甲也不是难事……您何必去花这个冤枉钱呢?萨戈边境小镇里的武器店最名不副实了,他们常年靠欺骗刚入境的年轻冒险者赚钱……”   “我只是冲着它们好看。”洛特又从帆布包里拎出厚厚一叠暗红色带金线的重磅绸布,“你看,这个是不是也挺好看的?这是我买给你的。我发现你休息室的窗帘太灰暗了,那叫什么颜色?灰不溜秋的,一点华贵感都没有。”   “我的窗帘遮光效果好……”伯里斯忧愁地盯着那叠金灿灿的布。   洛特打开重绸布,对着光试了试:“嗯,也对。遮光效果是没有你的窗帘好。不过你可以挂双层窗帘啊,这个用在外面,遮光帘用在里面。或者你拿这个当床帐也不错。”   说完,他又拿出一只绒布盒子。盒里躺着两枚斗篷别针,上面分别镶嵌着一蓝一绿两枚宝石。   “蓝光月亮石,和绿光龙息石,”他自己拿着蓝色的,把绿色的递到伯里斯面前,“蓝的给我,绿的是送你的。怎么样?和我们的眼睛颜色很相配吧?你这枚是那店里成色最好的一颗,你看,在普通室内都能看到里面的强光点……”   伯里斯痛心疾首地接过别针:“大人……我的塔里有很多这种东西……”   “但没有和它一模一样的吧?”   “那倒是没有……”   “没有就好。对了,我还买了这个……”   接下来,洛特又兴高采烈地展示了一堆东西,大到挂毯,小到玫瑰荔枝味的熏香精油,其中最令伯里斯费解的是那架银色怀竖琴,伯里斯不会演奏,当然洛特也不会,伯里斯问他干吗要买这个,他说这是难得一见的树精风格工艺品,应该摆在法师塔里。   听说洛特还买了一对金毛马驹时,伯里斯已经生无可恋地趴在了桌上。   让骸骨大君一个人出去闲逛确实是个错误……被囚禁太久的人都需要释放压力,一旦得到自由,他们就容易忘乎所以。本来伯里斯担心骸骨大君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……现在好了,看来骸骨大君确实没危害普通人,他还从他们那里买了一堆根本没什么用的东西,镇上的居民不但不会畏惧这个陌生人,估计还要爱死他了。   看到伯里斯趴着不动,洛特很不见外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:“你怎么了?难道是昨天回来后一直不舒服?”   伯里斯把脸埋在手臂里,闷闷地说:“您看到我的传讯还不回来也就算了……好不容易回来了,您还买这么多华而不实的东西……”   “你不是有钱吗?”半神坦率得令人愤怒。   “有钱也不是乱用的啊!”伯里斯慢慢直起身体,捏着眉心,“算了……大人,我不怪您,您在异位面被囚禁了那么久,对这个世界不够了解……这很正常……您的兴奋和好奇也都是很正常的。是我没有处理好这件事。”   洛特认真思索了一下,小心地问:“呃……我是不是花了你很多钱?我买的东西特别贵吗?”   “客观说,贵,”伯里斯说,“但是没关系,其实也没多少钱。”   “那就好,”洛特舒了一口气,“那你还难过什么?”   “因为我在施法上出现了一些问题。”而您买的那堆东西加重了我的绝望感……后半句伯里斯没有说出口。   伯里斯花了几分钟向洛特解释自己身上的问题,还简述了一下他昨天尝试过的各种测试和从古文献中找到的解释……听完之后,洛特拍拍他的肩:“没什么,别担心,你唤起不了高阶法术确实是因为身体和灵魂不同步,不是永久的,过些日子就好了。这事就像喝酒一样,如果我把你变成一个十三岁的孩子,你的酒量肯定会随着身体的变化而变差。只要你仍然酷爱喝酒,经常喝酒,那要不了一两年时间,你就会恢复现在的酒量。”   “道理我懂,但这会引发很多不便……”伯里斯叹着气。   洛特啧啧摇头:“别担心。说起来,我比你更不便。”   这话让伯里斯一愣。洛特把他从椅子上抓起来:“是这样的,遇到施法不畅问题的不只是你,我的身体也出现了一点麻烦。我可以演示给你看。你有施法练习场吗?”   伯里斯将他带到高塔中间的一层,这里和地下室一样,被空间魔法扩出了一个实际面积比塔层平面更大的房间。房间被布置得像个斗兽场,场内立着高低粗细不同的石柱,用来模拟复杂环境。   从前伯里斯在这里和学徒们做实战训练,后来他年纪大了,学徒们也都过了而立之年,大家都不太专注于伤害类法术了,训练场就渐渐被空置了下来。艾丝缇公主没用过这个训练场,她是公主,还是帝国唯一继承人,伯里斯怕担责任,几乎没有教过她缠斗型的法术。   来到训练场,洛特左右看了看:“你有闲置的尸体吗?”   “有。”伯里斯打个响指,半虚体仆人从一扇小门外拖进来一具地精尸体。   洛特嫌弃地看了看地精:“不要地精!你有闲置的精灵尸体吗?”   “为什么非要精灵尸体?”   “地精丑。”   “您究竟要对它做什么?还管它丑不丑?”   伯里斯没有精灵尸体。但大君坚持不要地精,无奈之下,伯里斯又叫仆人换上了一具人类尸体。   “现在你看着我,伯里斯,”洛特走近尸体,“我要对它施展一个法术,它会重获活力,但仍然没有智商。”   这是个挺基本的死灵法术。伯里斯点点头,好奇骸骨大君到底想表达什么。   洛特蹲跪下来,轻轻抱起尸体的上半身,在伯里斯惊讶的目光中,他竟然低头吻上了尸体的嘴!   更让伯里斯震惊的是,他这动作确实是在施法,看到嘴唇接触的瞬间,伯里斯也感觉到了法术生效时的轻微波动。   尸体僵硬地站了起来,傻乎乎地晃悠着,似乎在等待命令。洛特随便给了他几个命令,最后又叫他重新去睡了。   做完这一切之后,洛特又问:“伯里斯,你这里有闲置的活囚犯吗?要死囚,目前还活着的那种。”   “没有,我这是法师塔,又不是监狱。”   洛特遗憾地叹了口气,去再次吻了尸体,将其唤起。这次他施展的是不同的法术,这法术不仅能让死者重获新生,还能让死者拥有一定的智商和判断力,区别于那些彻底呆滞的行尸走肉。   这法术有个附带效果:如果死者死于非命,他会在法术生效后立刻忆起过去的仇恨,并不顾一切地去追杀仇人;待到复仇成功之后,他会力量大增,然后主动回到施法者面前,从此以后永远忠于施法者。   施法完成后,洛特手里的尸体站了起来。大概这人真的是被谋杀的,他一头冲向训练场的出口,边嚎叫边对厚重的石门拳打脚踢,急迫地想冲出去找凶手复仇……   “他是怎么死的?”洛特看向伯里斯。   “被野牛踩死的。”   “所以……他要去找野牛复仇?”洛特也走向门口,边走边半侧着身对伯里斯解释着,“显然他很难找到那头牛了,而且我们不能让他随便跑出塔,对吧?于是现在我就得将他制服,让他重新平静下来……”   “所以您到底想给我看什么?”伯里斯愈发无法理解骸骨大君的行为了。   洛特一把抓住了挣扎着的尸体,再一次吻了上去。这次,伯里斯发现洛特施展的是一个即死类攻击法术,大多数受术者都会在这一击后永久失去活性,连灵魂都不再存在。被唤起的亡骸是有活性的,不死生物也是生物,当然可以再死一次。   洛特的法术生效了。尸体倒回地上,从一具新鲜的强壮农民尸体变成了枯瘪的干尸。   “你懂了吧?”洛特耸耸肩,“我和你一样出现了施法上的问题……而且我比你的状况还严重,我必须用嘴接触受术者。大概因为我是被吻释放的,所以我的力量表现方式也随之改变了……”   伯里斯听得目瞪口呆:“也就是说,您只能用嘴发散力量,而且还必须是用嘴接触受术者的嘴?”   “对。特别麻烦。亲爪子或者后背都不行,我在野外对狼试过了。”   伯里斯想知道他到底对狼做了什么,不过这显然不是目前的重点:“如果是范围法术呢?比如浓雾壁障或者强风。”   “我没法施展范围法术了,”洛特说,“范围型的防御或攻击都不行,力量爆发并投掷的类型也不行……比如人类术士钟爱的大火球什么的,我就施展不了。我目前只能施展有具体目标、且目标为个体活物的法术。”   “简单来说,就是……您得能亲到一张嘴才行?”   “是的……哦对了,我对自己施展辅助法术并不受影响!受影响的是影响外界的那些。”   “那传送类呢?传送您自己。”   “我以前就不会传送,只会闪现,你忘了吗?如果我会,六十多年前那次……我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。”   洛特突然提到往事,让伯里斯不禁一阵恍惚。   当年留下的顽疾折磨了他几十年,与此同时,当年经历的温暖也一直照拂着他的后半生。   “我懂了。”伯里斯强迫自己把思维拉回当下,“您遇到的困难确实比我还严重。我的问题是暂时的,您呢?它不会是永久的吧?”   “我也不知道,得慢慢观察一下,”洛特说,“别担心,对我来说,目前能用的法术也很足够了,而且就算我不施法也能干掉大多数敌人。”   “这一点我确实相信……”   洛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。他大步朝伯里斯走了过来:“对了,协助类的法术我也能用!比如让你不受各类元素能量的侵袭,为你提升对魔法的控制力……”   “别!”伯里斯伸手抵住洛特的胸膛,“您刚亲完尸体!别亲我!”   “你们死灵师还在乎这个?”   “为什么不在乎?您到底对死灵师有什么误解?” 第7章   这日子实在是有些苦闷。伯里斯尽可能让自己适应一切,重新让日常研究回到正轨,除此外,他还得每天侦测记录自己的身体情况,观察灵魂不同调是否有所改善。   事情不顺利的时候,伯里斯会在就寝前和起床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:你很好,你很幸运,你变年轻了,你有无限的可能,现在你腰板这么直,头发这么多,视力这么好,你可以的,你会一切顺利的……   再怎么鼓劲自己,他也没法忽视生活中的种种麻烦。比如裁缝贾斯汀先生来的时候,伯里斯得先施展幻术回老头的模样才能去见他。和贾斯汀打了个照面后,伯里斯匆匆离开了,反正贾斯汀也习惯了和家政魔像打交道。   法师回到书房,从监视水晶中看着裁缝给洛特量体裁衣。贾斯汀从来没有多余的好奇心,和他无关的事情他一句也不问,倒是洛特,他一直跃跃欲试地试探贾斯汀,暗示他可以问各种干涉隐私的问题……到最后裁缝也什么都没问,洛特满脸失望。   比见裁缝更麻烦的是见学生——伯里斯不止有艾丝缇一个学生,其他学生也会偶尔回来探望他。这次来到塔下的,是一个名叫黑松的精灵。   黑松是个成年精灵,岁数比伯里斯还大,可伯里斯一直觉得他还是个毛头小子。这精灵酷爱将自己打扮得尽可能黑暗且吓人,他在腰带上挂了一堆充满邪恶色彩但没有什么用的配件,还把一头漂亮的金发染成了黑中带绿的颜色,他把脸涂得很白,用化妆品给自己画黑眼圈增加憔悴感,还在双手上文了一些毫无意义的骷髅图案和字符……伯里斯一直很担心这个学徒的心智和社交能力。   艾丝缇来访时,她会让一只能变形的金属小鸟飞上来报信,而黑松不这样做。他停在塔下,以吟诗的腔调高声赞颂导师的伟大,然后抑扬顿挫地讲述自己最近的冒险经历,再点起一丛丛苍白的骷髅形鬼火,让它们盘旋上升,绕着法师塔哀嚎飞行……   伯里斯不想见他。黑松好歹算是个成熟的法师,幻术很可能骗不了他,而对他说实话就更行不通。黑松太幼稚,他不像艾丝缇那样能保守秘密,如果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,恐怕他会添油加醋再讲给他的冒险者小伙伴……他的冒险小伙伴在十国邦联内到处流窜,要不了多久“骸骨大君与重获青春的法师”的故事就会妇孺皆知了。   此时,伯里斯和洛特坐在休息厅里,哀愁地盯着桌上的监视水晶,听着鬼火在塔外呲哇乱叫。洛特想到个主意:“你用法术扩音,假装发怒吓跑他怎么样?拿出那种传奇大法师大为震怒的气势来!”   “不行,”伯里斯说,“黑松还算是比较了解我,我不是那种喜怒无常的人,这么做反而会引起他的怀疑……”   “那你就一直保持安静,不理他,让他以为塔里没人。反正你的门上不是有魔法锁么,他又不能闯进来。”   “他是不能……但他很可能会在我塔下扎营不走。”   “他为什么非要见你不可?”   伯里斯哀叹:“他肯定是在冒险途中吃了亏,现在回来找我要钱……不要到钱他是不会走的。”   洛特拍拍他的肩,神色严肃:“他要钱你就得给吗?他都离开你身边了,都变成资深冒险者了,再说他还是个精灵,恐怕他年龄比你大得多吧?他竟然好意思还花你的钱?钱又不是凭空飞来的,你却给别人随意挥霍,凭什么?”   伯里斯为难地看着洛特……洛特已经穿上了新衣服,除了伯里斯吩咐的几套外,他还向贾斯汀追加定制了三套斗篷、两条镶嵌宝石皮带、四个不同颜色的皮革镶嵌缎带领结、四套丝绸室内家居服、三双软牛皮靴子、两对小羊皮手套……洛特身后的墙壁上挂着那把谁都不会弹的怀竖琴,竖琴下面的五斗橱上摆着一块纯银方镜,边框上还嵌着审美堪忧的鲜艳五色宝石……   伯里斯心里五味杂陈,苦着脸低头长叹一口气。洛特给了他一个特别温暖的眼神:“没事,别担心,会有办法的。你现在是二十岁,不是八十四岁!别老是驼着背唉声叹气!”   伯里斯敷衍地点点头,起身走向楼道尽头的衣帽间。洛特问他要做什么,他说:“我去换身衣服。刚才我想到办法了。黑松这孩子不会轻易放弃的,我还是得应付他一下。”   “这么说,你还是得给他钱?”   “给就给吧。黑松和艾丝缇不一样,艾丝缇是研究者,和我是同一个类型,而黑松是个实践派。他和他的冒险者小队经常到各地闯荡,偶尔也会有些意外收获。我们需要这种人,采集新施法材料、发掘探索未知遗迹……基本都是他们这种人去做。黑松也挺不容易的,我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吧。”   洛特跟在伯里斯身后,似笑非笑地盯着他。六十多年了,他一直记得这张愁容满面、郁郁寡欢的脸,不过,他记忆中的“愁容”和现在伯里斯的表情有一点点区别,现在的伯里斯看起来太慈祥了,不像过去那么让人心疼,甚至还有些引人发笑。   伯里斯换了一套崭新但朴素的法袍,把居家时随意披散的头发扎到脑后,这点小改变让他更显利落,气质也真正地变年轻了不少。他拿了一袋金币,又从已经落了灰的匣子里翻出一只灰色萤石吊坠,然后他取下了身上大部分魔法物品,只留下了拇指上的红玉髓戒指。   乘坐浮碟降到一层大厅后,伯里斯叮嘱洛特:“大人,这件事我应付就好,您……还是回楼上的房间去吧,我一个人可以的。”   “你怕我说错话?”洛特十分理解地点点头,“我懂我懂。放心吧,我也不想强调自己的存在感,你应付他就好,我不说话。我假装是你塔里的仆人。”   “您穿得太华丽了,并不像仆人。”   “噢……那你这里什么职业穿得比较华丽?”   伯里斯很想说,我这里什么职业都不会穿成这样的……谁会没事穿着白貂毛暗红绒布的长斗篷?再加个皇冠您简直像是要去登基……突然,伯里斯灵光一闪:“这样吧。他要是问起来,您就说自己是法师伯里斯·格尔肖的盟友,然后他可能会问您是不是术士,您就说是。放心,我的大厅里是禁止一切侦测法术的,他不会发现您来自异界。”   骸骨大君同意了。伯里斯走向大门,没有用过去那种勾勾手就开门的方式,而是用最基本的方式打开了门栓。   塔外空地上浮着一把骨头砌成的椅子,黑袍的精灵就坐在那上面。门开了,黑松刚要起身,当发现门里出现的是一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时,他又以一个优雅的姿态坐回了椅子上。   伯里斯暗暗在心里笑:这个傻精灵,你用牛和鹿的尸骨做椅子也就算了,偏偏这些骨头还明显是煮过的,椅背上还有几条骨头甚至被熏烤过……就算你用白漆上过色我也看得出来!你能不能别用厨余垃圾做尸骨椅?这椅子可千万别被其他死灵师看到,简直够人家人笑一百年的。   黑松开口说话:“年轻的人类学徒,我没有见过你,报上你的名字。”他对外人说话时总故意模古代精灵腔,其实他的日常口音更接近萨戈帝国北方方言。   “我叫柯雷夫。”伯里斯用了一个熟悉的名字,裁缝贾斯汀的岳父就叫这个,“请问,是死灵师黑松先生吗?”   厚重兜帽下露出半张苍白的脸,发青的嘴唇勾起一个危险的笑容:“哦?你认识我?”   “导师向我提起过你。大门开启时间有限,请进吧。”   黑松点点头,操控骨头椅子飘进塔内,环视了一下熟悉的大厅:“我们尊敬的导师在哪?”   “导师出门了,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向。”   黑松不满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“年轻人”:“你年纪这么小,导师竟然放心让你管理他的塔?”   “我自己也有这个疑问。但导师的命令就是命令,我会遵守命令,尽职尽责。”   扮演学徒不算难,毕竟伯里斯自己年轻时也是别人的学徒。当年他的导师非常严酷苛刻,他则一直维持着柔和顺从的态度,现在他可以算是本色出演自己的少年时代。   黑松没有再理这个“学徒”,而是自己念了个咒语召唤浮碟。在法师塔内,他的骨头座椅不能带他上升,如果想进入高层房间,只有浮碟或者楼梯两种选择。   等了几秒后,浮碟一直在高处静静悬着,完全无视了黑松。黑松知道这是因为导师的安排,就没有再试,他跳下椅子踏上楼梯,刚走几步,一道隐形的墙壁挡住了他的去路。   “导师不允许我上塔吗?”黑松有些委屈地退回大厅里。   伯里斯维持着低眉顺眼的表情:“导师不允许任何人上塔。我也只是在底层的各个房间活动而已。”   “这就麻烦了……”黑松嘟囔着坐回骨头椅子里。其实大厅里有供客人落座的舒适沙发,但他就是偏要坐自己的厨余垃圾椅。   思索了一会儿后,精灵伸出苍白纤细的、染着黑色尖指甲的手:“小法师,有茶吗?我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,现在有些口干舌燥。”   你会口干舌燥,都是因为刚才你在塔外面吟诗高歌。伯里斯去茶水室端了一杯平时常备的清凉饮料,回来的时候,黑松果然没有在原地等待,他飘去了侧门偏厅,已经发现了正在看浪漫小说的洛特。   “你又是什么人?”即使是黑松也看得出这人绝不是法师学徒。   “伯里斯·格尔肖的人。”   伯里斯端着饮料的手一抖。 第8章   “他的意思是,导师的盟友。”伯里斯把饮品放在小桌上,他并不打算亲手给黑松端饮料。   “哦……”精灵继续打量着洛特,“看你这模样……你是个术士吧?”   洛特稍有点吃惊,开门前伯里斯就预料到了黑松会这么问,为什么伯里斯猜得这么准?“嗯,我是术士。”他愉快地回答。越过精灵的肩膀,他看到伯里斯正哀愁地盯着他。   “果然是术士……”黑松悠悠飘回大厅,似乎对洛特一点兴趣也没有了,“啧,导师就是太心软了,什么奇怪的人都要帮一把。什么吸血鬼啊,半兽人啊……还有术士。小法师,这术士留在这干什么?”   伯里斯回答:“导师的意图我无从揣测。”   黑松端起饮料喝了几口,掏出了几本笔记和一个小袋子放在桌上:“我们说正事吧。这些东西是我要交给导师的,但是他不在,你先帮他保管一下。小法师你记住,这些东西很重要,你千万不要弄坏。本子里记载了我最近在冒险中发现的一些魔法理论,袋子里是三颗贵重的琥珀,琥珀中束缚着来自矛头岛的三叉尾蝎,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魔法介质……”   那蝎子特别丑,而且它早就死透了,哪怕它活着也并没有什么用。这种琥珀看着还算有趣,却毫无施法价值……伯里斯表面上认真地点了点头,心里默默为学徒的见识而痛心。   黑松接着说:“可惜导师不在,我运气真不好。不如这样吧,法师塔现在应该有空房吧?我留在这等导师回来。既然上不去高层,一层的客房也可以。”   “恐怕不行,”伯里斯说,“导师叮嘱过,除那名术士和我之外,塔内不可留宿任何人,包括其他学徒。”   黑松不耐烦地驾着椅子飘来飘去:“你只是个新来的小法师,你根本不知道我和伯里斯导师之间复杂的关系。快去帮我整理房间!”   “真的不行。”伯里斯绷着脸。你小子和我有什么复杂的关系?不就是受委屈了找我哭,没钱了找我要吗?你活了两百多岁还不如二十多岁的艾丝缇成熟,这么一想你确实是够复杂的。   伯里斯边腹诽边走近小圆桌,端走了被黑松喝过的饮料。这时,黑松终于注意到了那枚红玉髓戒指——它总是戴在伯里斯手上,几乎代表着伯里斯本人,如果伯里斯把戒指交给另一个人,那么此人也会获得塔内魔像与半虚体仆从的支配权,这意味着他几乎是法师塔的第二个主人了。   黑松思索了一下,问:“小法师,你究竟……是伯里斯导师的什么人?”   “学徒而已。”   “你管理着这座塔,而且有权替导师处置很多事情?”   “导师确实允许我做一些不太重要的决定。”   黑松面露笑意:“那我就不等导师了,我先跟你说。这趟我回来,主要是……想对导师汇报一下我最近的成就,再针对将来的研究征询一下他的建议。奥术犹如深邃的天穹,知识是无止无尽的,但是凡俗生命的能力却受限于现实因素,有些事情看似容易做到,但当你全力以赴时,却总会因为一些意想不到原因而遇到阻碍……比如进行探索时的巨额耗费,比如获得成果之前所需要的大量投入……”   来了来了,终于开口要钱了。伯里斯立刻接话:“说到这个,导师确实留了点东西给你。我还没来得及呈上来。”   “是什么?”黑松激动得连口音都暂时变回了萨戈西北腔。   伯里斯把准备好的金币和魔法宝石交到了精灵手里。从表情看,黑松为“见不到导师也有钱拿”而喜出望外,但又对数额稍有些遗憾。   “替我谢谢导师,”精灵对“年轻法师”点头致意,揣起东西坐回了骨头椅上,“也谢谢你,小法师,十分感谢你的招待。没见到导师实在是很遗憾,但能认识你这么个朋友也算不虚此行。好了,我还有要事在身,就不就留在塔内了。”   伯里斯也对精灵欠了欠身,为他打开门闩,目送他飘出塔外。   总觉得有点奇怪……伯里斯戴这戒指主要是为了震住黑松,让自己看起来是“大法师十分看重的人”,他的目的确实达到了,可黑松的态度却不太正常……   一般情况下,黑松要到钱之后总要再多留一会儿,如果有年轻学徒在场,他更是要山南海北自吹自擂很久才会走……而今天他却急着离开,眉梢眼角还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。   就在伯里斯准备关上大门时,飘远的黑松忍不住回头:“小法师……你……你和导师长得真像。别担心,我会维护导师的名誉的。”   什么?伯里斯一愣的功夫,精灵的骨头椅子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中。法师叹着气关上大门,一转身,洛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。   “伯里斯,你完了。”洛特仗着自己的个头,居高临下地眯起眼睛盯着伯里斯,眼中带着十分刻意的怜悯。   “什么?”法师一脸茫然。   “你晚节不保了,”洛特说,“难道你没发现?你的演技有点过头了,以至于那个精灵对你产生了误解……”   “什么误解?他根本并没认出我。”   洛特摇摇头:“你没听出他最后那句话里的意思吗?连我都听懂了。他以为你是你儿子!”   这也太荒诞了!伯里斯说:“我没结过婚,也没有过女朋友,就算我曾经有一段露水姻缘……我儿子也不该刚二十岁左右啊!否则,难道是我六十多岁时才……”   “所以这才叫晚节不保啊。”   “不,我更像我孙子,”伯里斯自己也觉得这话透着诡异,“至少年龄比较合适……”   “但是,如果你是你孙子,你何必要用学徒身份遮遮掩掩呢?老法师带个孙子有什么可丢人的?不管这孙子是怎么来的,不管你儿子或女儿经历了什么,你身为爷爷也没什么可羞耻的。你又不是贵族,接纳儿女的私生子只能说明你善良慈爱,没人会笑话你。对于你这样有钱有地位的人来说,只有老来得一私生子才值得以‘学徒’来伪装,这样就没人会笑你老不正经了。”   伯里斯想了想,发现洛特说得有道理。“也许您说得对……我晚节不保了,”他扶额走向升降碟,“黑松肯定会告诉别人……而且据我所知,他的冒险小伙伴里还有两个半身人……”   洛特跟上去:“这样也挺好。反正你也得想办法解释这外貌,不如将计就计,你就当你儿子吧。”   “那原本的我干什么去了?”   “慢慢再想呗。你都八十多岁了,再过几年你就可以假装自己死了,然后以儿子的身份生活下去。”   浮碟缓缓上升,载着两人回到书房前。“洛特大人,我觉得很奇妙,”伯里斯说,“您一直被限制在异位面中,每一百年才能回来七天,为什么您对人情世故之类如此熟悉?”   听了这问题,洛特的脚步顿了顿。伯里斯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气氛,赶紧补充说:“抱歉,大人,也许我的疑问让您不愉快了。我随口就说了出来,实在是有些唐突……这并不是一个提问,您不用回答我。”   “没事没事,”洛特摆摆手,跟着他进了书房,“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了很多遗憾的事,但是我愿意回答你。说真的,我一直在等你对我问这问那,可你就是不问,快憋死我了。”   既然这么想说,您就不能主动找我说吗?伯里斯忍住了这一句,坐到书桌前。   洛特坐进书桌前的单人沙发,接着说:“当人们摆脱了困境,身在安全幸福的环境之中,他们都会想倾诉一下的。倾诉的内容可能很简略,也可能添油加醋,这会随着人们的个性而改变……但总之大家都很需要倾诉。很多人都会一脸痛苦地表示‘不不不我不想谈’……你以为他是真的不想谈吗?那你就错了。他只是还没找到最舒适的倾诉机会。他内心深处觉得倾诉哀愁、挖掘过去是一种示弱,怪羞耻的,所以他不愿自己动手挖,最好是让别人主动来挖……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挖,必须是让他有好感的人,最好这个人对他充满关怀,循循善诱,然后他就可以顺着对方的思维开始谈论自己了。这么一来他就不会显得软弱了,他可以推说‘都是你问了我才说的,我没告诉过任何人’。谈完之后,谈话双方会的亲密感会大大提升,聆听者能得到一种救赎他人的快感,而倾诉者会很爽,他不仅释放了压力,还能通过稍加暴露弱点而获得聆听者的进一步信任……”   伯里斯目瞪口呆地看着洛特。他头一次看到有人这么毫不留情地自我揭穿,在没开始谈话前就把谈话的背后动机抖了个干净。   洛特仰着头盯了一会儿天花板,突然望向伯里斯:“所以,你刚才是已经开始问我了,对吧?”   “嗯,是的……”伯里斯简直开始替他尴尬了。   “你的疑问是,我每一百年才能自由七天,那我又怎么能了解这世界的方方面面?其实你仔细想想就明白了。你活了八十多年,最前面的十年还基本是蒙昧状态,而我经历过多少个一百年?多少个七天?我都没法计算。就算只把那些七天相加,我也经历了相当漫长的岁月。”   “确实如此,”伯里斯回应道,“刚才说完之后我就意识到这一点了。”   “其实我也并不是很了解所谓的‘人情世故’,”洛特继续说,“一次次的‘七天’,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场戏剧。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舞台,借那些‘戏剧’了解人世……有些东西我不用亲身经历也能略知一二,却只能知其皮毛。我能理解何谓仇恨,何谓爱情,何谓哀伤,何谓快乐,我能描摹出雪山与海岛的轮廓,也知道战争和阴谋的模样,我甚至能亲自编一个恩仇故事出来……但我没有真正经历过它们。关于这世界,我了解得很多,却经历得很少。可以说,它对我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。”   伯里斯倒从这话里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:“您提到戏剧。这么说,您曾经观看过真正的舞台表演?”   “是的,很久之前的某个‘七天’里。”   “那是什么样的的戏剧?”   “内容我想不起来了,只记得演员都特别丑。其实我还看过不少书籍,都是在一次次的七天里找到并带回去的,只可惜它们在异界被腐化得太快,存个几十年就烂得一碰就碎,根本没法收藏。”   “您是怎么认字的?”   “这问题是不是有点侮辱我的智商?”   伯里斯抱歉地笑笑:“不,我不是那个意思。我是说……当年第一次见到您之后,我一直在搜集整理各种提到过您的文献。据我所知,您对很多类型的奥术免疫,对神术则完全免疫,不仅如此,您还能够通晓世间所有语言……这是一种天然的通晓,您根本不需要刻意学习某类文字。”   洛特猛点头,伯里斯依稀从他的眼神里解读出了浓厚的满足感。“是的,”洛特故意换上精灵语说,“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世上到底存在多少种语言和文字,但只要我接触到某个文明,我就能直接通晓他们的语言。”   “您的精灵语很惊人。”伯里斯拿起羽毛笔,在面前摊开的笔记上记录着这次谈话的要点,“现代精灵语,辅以古语精灵腔,这是现在精灵们最推崇的口音。关于魔法免疫,您能再说得具体点吗?”   “魔法免疫?聊到你最感兴趣的部分了?”洛特问。   “也不是最感兴趣……”   “那你最感兴趣的是什么?”   “这……一时也说不清楚。我们先说说魔法免疫,好吗?”   “不好。”洛特再次开始强行跑题,“我会讲魔法免疫的,但我特别好奇你对我的哪方面最感兴趣,你快说!” 第9章   又来了……伯里斯低头揉了揉太阳穴。在异界半位面的时候他就领教过这个聊天方式,骸骨大君总是先默默跟着你的思路走,然后猝不及防地带着你跑题,而且不许你中途折返……   更重要的是,洛特提的问题太难回答了。对他哪方面最感兴趣?这算什么问题?也许开个玩笑就能混过去,偏偏伯里斯不太擅长开玩笑……   正在他发愁的时候,洛特突然转头望着某个方向。   “怎么了?”伯里斯问。   他的问题刚出口,高塔大门方向传来一声巨响,就像是有人用攻城槌砸门一样。伯里斯站起来,嗖地一下消失在了原地。洛特懊恼地咕哝了几句,转身跑出去走向浮碟。   来到大门前,伯里斯发现自己对声音的种类的判断还是挺正确的,巨响真的是攻城槌发出的。当然,是魔法塑能而成的攻城槌。   是黑松。他折返了回来,用储法杖施放了一个铁甲巨犀冲撞效果,然后就不省人事倒在了高塔前。骨头椅子没跟在他身边,看他这幅狼狈的样子,也许那东西已经碎在了什么地方了。   伯里斯仔细感知了一下周围的魔法波动。黑松身上残留着浓重的死灵气息,这是当然的,他自己就是死灵师,比较奇怪的是,他似乎捏碎了两枚储法水晶,用掉了好几发巨犀冲撞,左手还捏着一张没施展成功的羊皮纸卷轴,上面是个连环爆燃术。   黑松最讨厌这些术士才热爱的法术了,他自己不怎么喜欢用,而且也确实不擅长用,不过准备些魔法物品防身总是没错。现在他竟然启用了一堆元素爆裂效果的法术,这作风简直不像他。   伯里斯继续专注于塔前的空地和远处的森林。法师住的地方就这点讨厌——想检测异常魔法波动?这里可是法师的地盘啊,以高塔为中心的大片土地上均有魔法残留,多重痕迹天长日久地交织在一起,搞得到处都是“异常”波动。想要仔细侦测,必须要特意找时间一点点去排查,像这样草草观察是不会得到准确结果的。   洛特也下到大厅里,惊讶地看着倒在门外的精灵。伯里斯叫来两只魔像,一个抱起精灵,一个关闭大门,他自己则又施法暂时消失了。再回来的时候他带了一只小皮箱,而魔像、精灵和洛特都不在大厅里了。伯里斯心里刚一紧,高塔二层的扶手边就传来了洛特的声音:“别慌亲爱的,我们在这里。二层的客房有床有盥洗室,比较方便一点。”   “你们怎么过去的?”伯里斯踏上浮碟,升到洛特身边。   “和你一样用浮碟啊。”看到伯里斯要翻过护栏,洛特还特意伸手搀扶了他一下,不过此时伯里斯精神紧张,根本没留意到这个体贴的小举动。   “不……我是说,你是怎么命令威尔和德克拉也上来的?”   “谁是威尔和德克拉?”   “那两个魔像。”   “难道你所有的魔像都有名字吗……”洛特带着伯里斯走向一间客房,“他们不听我的命令,所以我亲了他们一人一口,然后再下命令,这样他们就跟我来了。那个精灵好像情况不妙。”   两个魔像驻守在屋外,黑松已经被放在了床上。他身体僵硬,眉头紧皱,呼吸又弱又快,一副被魇住了的模样。   伯里斯坐到他身边,从小皮箱里掏出一只绿色玻璃瓶,将瓶中液体与另一种粉末溶在一起倒在自己右手心中,按住黑松的额头。   伯里斯让洛特帮忙拿住敞开盖的小瓶,让它靠近黑松的鼻子,黑松似乎嗅到了药剂的味道,表情放松了一些,呼吸也舒缓了许多。   “前所未有,真是前所未有……”伯里斯自言自语着,轻轻摇了摇头。   “什么事前所未有?”洛特问。   伯里斯说:“不管袭击者是谁或是什么,他竟敢在不归山脉的范围内袭击黑松。而且从黑松做出的反应看,他惯用的法术可能对敌人没有用,而对方却可以对他使用即死魔法,并毫不费力地撂倒了他。幸好他身上预置的防护术起了一点作用,不然他当时就没命了。他逃回来之后大概没力气施法求助,而普通敲门声又传不到高塔上层,所以他就用了储法杖里的巨犀冲撞效果……不,也许不止是这样,也许是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吸引我的注意,因为……因为他身后的敌人已经追了上来……”   洛特想了想:“所以……总之这不正常,是吧?平时没有人这样骚扰你?”   “当然没有。不归山脉和与萨戈有盟约,侵犯我的领地就等同于对萨戈宣战,反之亦然。十国邦联内的所有军事组织和冒险者工会都知道这件事。而且,对施法者同行来说,我……我其实很有名,他们不敢随便找我的茬,除非他们脑子有问题。”   洛特说:“也许不是军事机构干的,也不是法师干的。难道就不能是异界生物什么的?炼狱生物什么的?九头九尾尸毒龙什么的?”   “那它们到底图什么?”伯里斯抹了把额头,“再说了,刚才我打开了大门,如果有什么要袭击高塔,那时是个很好的机会……他们又为什么要躲开?等等,大人,九头九尾尸毒龙是什么东西?”   “根本没有那个东西,”洛特按了按伯里斯的肩,“我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。亲爱的,你好像很紧张,你得放松下来才能更好地帮助这个精灵。”   伯里斯点点头,不再说话,专注于照顾仍昏迷不醒的精灵死灵师。伯里斯靠魔法药剂帮黑松恢复了一些体力,又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诅咒类律令法术。对从前的伯里斯来说解除这类法术不算难事,可现在不同,他知道该怎么做,却无法唤起高阶魔法……   抱着试试的心态,伯里斯向洛特简单解释了这个移除法术,问他能不能施展。洛特颇为难地想了想,说:“呃,是这样的,我并不能用你说的那个法术,但我确实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移除精灵身上的即死诅咒。我可以解除一切持续作用的死灵系伤害,无论那是具体什么法术,无论施术者有多强。”   伯里斯因这个能力而稍有些惊讶,但仔细一想,半神有此能力也不太值得吃惊。他往旁边稍稍让了让:“那……就麻烦您了?”   “你为什么要往后退?”   “您不是……得过去亲他吗?”   “我还没说完,”洛特说,“用你们的学科来说,这是一个神术,而不是奥术。而且它的施展过程需要咏唱,咏唱的内容不是咒语,而是一段法典片段,来自上古诸神……你可以把它理解成疏导力量用的指挥口令,我要靠这口令来引导他体内的伤害离开。可现在我必须靠亲嘴施法,那么问题来了——我没法一边亲嘴一边进行咏唱。”   身为有经验的老法师,伯里斯的脑子倒转得很快:“我想到一个单体法术——施法转移!就是由施术者将他能施展的法术转移到同伴身上、让同伴替他完成施法……。”   “你是说……”   “如果可以,您将法术转移到我身上吧。我来救黑松。”   “确实可以,我能做到,”洛特叉着腰站在伯里斯面前,“那我可就得亲你了。”   “我知道。救黑松要紧。”   “还有,我要做的事并不是你们法师熟悉的那个‘施法转移术’,而是一个与它类似的神术。它会给你带来很陌生的感受,你会有些不适,千万别慌。”   “我有心理准备。大人,我早就明白您和我们的力量表现方式不一样。”   洛特继续叮嘱:“我会将你本人并不理解的咏唱灌进你的脑子里,你不用刻意去记,它会自然而然地出现。法术会指引你,你不要抗拒,只要跟随它就好。”   “您快点亲吧,我懂这些。”   “不,你听我说完。”洛特靠过去,双手按在伯里斯肩上,“你不是神术施法者,而且你的身体只是普普通通的人类,神术流经你的身体时,会给你带来很大的负担。”   现在两人的姿势有点尴尬……伯里斯仰着头,身体紧绷,明显十分紧张,洛特拢着他的肩,微微低头,专注地凝望他的双眼……简直像他们真要准备接吻,而不是准备施法。   伯里斯强迫自己保持严肃,毕竟这事真的很严肃。“这种负担我感受过了,”他说,“上一次……也就是您把我的灵魂送回身体,又把这身体完全变回二十岁的时候,那次的情况就很类似。”   “也对。”洛特一手挪到法师腰间,并向自己收紧,一手固定住伯里斯的下巴,“放心吧,这次不会比上次的负担重。”   法师闭上眼,紧皱的眉头上带着清晰可见的无奈。洛特盯着他紧闭的薄嘴唇,低头吻了上去。   伯里斯内心一片明澈正直,他强行把目前的情况定义为施法,而不是接吻,就像医生脱下妇女的裤子是为看诊而不是为耍流氓一样。   他站得笔直,毫无抗拒,也毫不沉迷,力争把一本正经的站姿维持到最后……很快他就有点坚持不住了,洛特不仅把嘴唇贴过来,他还轮流衔住法师的上下唇瓣,让两人干燥的唇纹互相摩擦,再渐渐加重力道,甚至不时轻咬……   伯里斯忍了一会儿,很想问问这到底是必须的过程还是洛特在自由发挥……这时,法术传递开始了。   一股冰冷的力量注入了伯里斯体内,从头蔓延到脚,然后又升上来盘踞在他的头脑里。力量之中包含着许多清晰而陌生的字符,伯里斯并不理解其中含义,却可以念出它们的发音。每个字符都被他默念过一次后,那冰冷的力量离开了他的头脑,流窜到了他的双手上,聚拢在十指指尖。   伯里斯双腿一软,差点跌坐在地。洛特及时抱住了他,把他搂在自己胸前。   “你还好吧?”洛特扶着他,让他坐在了床沿上,“法术转移成功了。不过你还有力气完成施法吗?”   伯里斯点点头,没有回答,好像此时多说一句话也会增加他的负担。他转身朝向昏迷的黑松,左手覆上其额头,右手按在其胸口,闭上眼,开始吟诵盘踞在他脑中的神术字符。   每念出一个字,那个字就会在他脑中消失,无论是字型或读音都留不下来,与此同时,他的双手指缝间开始溢出薄雾,薄雾在空气中盘绕了一会儿,就随着咏唱完毕的咒语一起消散了。这大概就是从黑松的体内抽取出来的诅咒。   伯里斯的脑子放空了一两秒。他想站起来,却被一双手按着坐在原地。洛特坐在他身后,两手搭在他肩上轻轻一收,他就向后靠在了洛特身上。   “先别站起来,”洛特在法师耳边说,“现在站起来你会头晕的,就像蹲了很久突然起身一样。”   “我知道了,谢谢您。”伯里斯确实有点眩晕,就像是为做实验通宵两天两夜之后一样……   他抗拒着疲惫,伸手搭在黑松手腕上,然后安心地舒了一口气。精灵脱离了危险,脉搏也恢复正常了。   洛特问:“精灵没事了?”   “没事了,可能他还得再昏睡一会儿……”   “为什么他的脸色还那么苍白?”   伯里斯指了指旁边的铜脸盆。洛特好奇地用毛巾蘸了点水,在黑松脸上擦了一下,被水拭过的局部皮肤顿时露出了健康的颜色。 第10章   洛特噗嗤一笑,把毛巾扔回水里,伯里斯却闷闷不乐,一直盯着昏睡的精灵。   “这下麻烦了……”   “什么麻烦?”洛特问,“你担心他醒来后不肯走?”   “这当然是麻烦之一。”伯里斯捏了捏眉心,“他是在附近被袭击的,所以很可能他醒来就不敢走了。别看他把自己打扮成这样,其实他特别胆小……”   “死灵师还有胆小的……”   “他真的很胆小,虽然他不承认。”伯里斯叹气。   洛特想了想,问:“现在冬青村安全不安全?”   “正常情况下是比较安全的……但现在我不确定。您看,这就说到了第二个麻烦——我还不清楚是什么东西袭击了黑松。”   “不如这样吧,”洛特说,“你去休息,我趁精灵还没醒把他送去冬青村,明天就让他在某个酒馆客房里一脸迷茫地醒来好了。正好我可以顺便在附近巡视一下,如果有异常情况,我也好及时发现。”   “可是……”   “你忘了吗,我有魔法免疫。”说完,洛特突然把伯里斯调了个方向横抱了起来,他抱着法师走向门口,用脚勾开门,伯里斯觉得这样不妥,别别扭扭地推拒了好几次,可洛特不肯松手。   “塔里又没别人。”洛特站上浮碟,“你区区一个人类,被半神帮助一下又怎么了?没事,一点都不丢人。对了,这倒让我想起了过去……想起我们走在雪地里的时候……”   伯里斯靠在他怀里苦笑了一下:“这么一说倒显得我太窝囊了,过了六十多年也没什么长进。”   “别谦虚,太优秀的人谦虚起来就不真诚了,”洛特说,“那时是你被别人伤害,而这次是你想救助你的学徒;那时的你一无所有,现在你成了很有名的法师……这还能算没有长进?”   浮碟停在了起居层。这次洛特没去休息室,而是直接走向了伯里斯的卧室,反正那些防护法术对他不起作用,而且现在也没有公主会劝阻他。   伯里斯的卧室没什么特别之处,装潢风格一切从简,家具都是不加修饰的直线条,还不如洛特住的房间宽敞华丽。屋内唯一特殊的东西就是那扇巨大的玻璃飘窗,它正对着伯里斯的床,最下方的宽窗台上堆叠着厚毯子和软垫,窗上的银灰色的细金属雕花支撑着大片的玻璃,玻璃一直延伸到房顶并拼成弧形,和半弧状的天花板融为一体。站在窗前,你可以随时仰望不同角度的明月,也可以全身沐浴清晨的第一缕阳光。   洛特看着这扇精致的窗户,不由自言自语赞叹了几句。伯里斯趁这机会赶紧挣脱了他的怀抱,自己扶着墙坐到了床上……被人抱着放在床上也太诡异了,幸好他找到机会避免了这一幕的发生。   洛特靠近窗边,摸了摸玻璃:“太惊人了……伯里斯,这是不是你提过的那个……”   “什么?”伯里斯现在脑子转的有点慢。   “你提过的,你的诸多梦想之一。‘巨大的窗子一直开到天花板,能坐在窗边看书休息’……你还真做到了!”   “哦,这个啊,”伯里斯有点难为情地低了低头,“那时候我几乎是在胡言乱语,您竟然记得这么清楚。”   洛特笑着摇摇头:“这可不是胡言乱语。你当时说得很有条理……对了,夏天时怎么办?你不会觉得玻璃太多了会很热吗?”   伯里斯正在考虑如何改变话题,提到从前总让他有点不自在……这下倒好,骸骨大君的跑题能力让他不必继续烦恼了。   “夏天不会热的,我的塔内是四季恒温。而且,您看——”伯里斯伸出手,以隔空触物的法术点到其中一块玻璃,随着他手指的动作,被碰触的玻璃改变了颜色,从完全透明到半透明深茶色,从深茶色到不透光的纯白色,再从白色变回透明。   伯里斯解释说:“我可以改变每块玻璃的透光度,同时也可以调整隔音程度。当然,塔外有持续运转的防护术,不会有未经允许的东西从外靠近玻璃。对了,其实这窗户并不是玻璃做的,这种材料叫清泉水晶,是一种十分适合做魔法改良的特殊矿石。”   “真不错,”洛特点点头,“贵吗?”   “您也想装这种窗子?”   “我不需要这么高的窗户,把普通窗户的玻璃换成这个材料就行。贵吗?”   “客观说,贵,”伯里斯说,“不过其实也没多少钱。如果您想要,我可以安排人这就开始准备……但是,您要知道,即使您装了这个……您也没法亲自控制它。您……不是只能靠亲嘴施法吗?我不清楚您是否也可以对物品……”   “这种玻璃必须用魔法操控?”洛特的背影塌下了肩。   “对。最基础的隔空碰触法术就可以,初级学徒也会用。总之,必须用魔法,用手指直接碰是没用的。”   “那算了,我没法对窗户施法,它没有嘴,”洛特说,“伯里斯,帮我打开它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这窗户能开吧?帮我打开它。”   伯里斯帮他打开了其中一格,微凉的空气溜了进来。“不不,开得大一点,”洛特双手比划了一下,“旁边这格比较大,你帮我开这一格。”   “您到底要干什么?”伯里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,他只是不敢相信骸骨大君要干这么莫名其妙的事。   洛特对着伯里斯的落地镜整理了一下衣服:“我要出去巡视啊,刚才我们不是说好了么?我先到附近的森林看一看,然后回来扛走精灵,把他送去冬青村,然后我再巡视冬青村和其他几个距离较远的地点……伯里斯,你别开口,我知道你有疑问,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不从正门走。”   “对啊,为什么?您有跳塔的爱好?”   “不。是这样的……我的施法能力虽然受到限制,但我本身还有很多你们人类见所未见的特殊能力。我是说,我身体自身的能力,就像走路和跑跳一样,就像巨龙的喷吐和水妖的凝视,它们不是法术,所以不受限制。之所以我打算跳塔,是因为我打算向你展现一下我的能力之一……”   “展现什么能力?您……能直接在天上飞?”对伯里斯来说,这并不难猜。   “对,我能飞。我知道你们法师也有飞行法术,飞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。我主要是想在你面前展示一下,重点是‘在你面前’展示,而不是‘飞’,你能理解吗?”   不,我不能理解……伯里斯姑且点了点头。洛特看出他并不理解,就又解释了一下:“是这样的,就像我之前看的一本文学作品中的情节一样……人们经常在关系比较亲密的人面前故意展示一些东西,即使这东西毫不特殊。比如小孩问他妈妈,妈你看我跑得快吗?难道他妈没见过别人跑步?还是小孩认为他妈不会跑步?还有,比如一个男的故意在姑娘面前脱光上衣砍柴,给她看肌肉,这是因为姑娘没见过肌肉吗?还是因为这男人的体态真有那么完美无瑕?都不是!这两个例子背后,无非是人们想从亲近之人的眼中看到赞许。这就是人们普遍存在的诸多弱点之一 ——光会跑步、光有肌肉还不行,还必须让在乎的人来赞美这些东西,这样人才会满足。”   伯里斯几次想插话都没成功,听到最后,他终于明白洛特想表达什么了。   他再次惊讶于骸骨大君的坦诚。尚未行动就勇于揭穿自己的内心目的,这种聊天方式在人类中确实极难见到。   “好了,开窗吧!”洛特催促道。   伯里斯抬起手。因为疲劳,现在他有点指尖发麻,就像饮酒到微醺或者犯了颈椎病的感觉。他隔空推开窗,一股冷风灌了进来,吹得床幔扑簌簌地飘动,洛特在窗前迎着风舒展双肩,一双缩小版的龙翼凭空出现在他背后。   伯里斯见过这双翅膀。离开异界之前,骸骨大君王座背后的巨龙尸骸吸纳了无数白骨的碎屑,形成了一头身体完整的巨龙。这条龙的外形不属于任何已知真龙种类,长得就像奇幻史诗绘本里的图片……它具有龙的特征和威仪,集合了所有已知龙类的外形优点,却缺乏细节和肢体结构的合理性。   察觉到伯里斯目光中的惊讶,洛特满足地抖了抖翅膀:“你应该已经发现了,它不是真正的龙。它是我力量的一部分——无法完全以人类形态呈现的那部分。在漫长而无聊的时光中,我将它捏成了龙的形态,因为我喜欢龙的外表,而且龙能飞。”   伯里斯忍不住点破:“但是……我猜您的飞行能力并不是靠翅膀的,您只是需要启动这部分力量而已……翅膀完全是装饰品。”   “对,但是这样好看。”洛特的回答毫无反驳余地。   说完,他轻巧地跳出窗外,悬停在空中,转身给了室内的法师一个飞吻……伯里斯以为他会像飞逝的流星一样消失在夜色里,但并没有。   骸骨大君张开龙翼,转向塔的正前方,开始以一种类似蚊子觅食的速度悬浮移动。   伯里斯关上了大块玻璃,只留了一个小方块开着,室内的书籍和床幔终于不再扑啦啦乱响了。他努力抵抗着倦意挪到窗边,从小窗口喊:“大人……这正常吗?”   “不正常……但是……也算正常。简单来说就是……我的力量也暂时劣化了。”   伯里斯心想,怪不得您上次出去玩时要骑马……“既然如此,不如您这次也骑马出行吧?”法师提议道。   “好,我刚才也是这么决定的。”   背着龙翼的骸骨大君小幅度旋转着,缓慢地向塔底落了下去。 第11章   今天的不归山脉比平时更加昏暗,好像有一层冰冷的影子笼罩在整片森林上。鸟类噤声不鸣,野兽也小心地伏在巢中,不敢弄出一点动静。   一道纤细的影子潜行在密林间,距远方的高塔越来越近。影子不仅脚步悄无声息,还巧妙地躲过草丛和树干上的魔法探测石,即将进入一片环形林间空地时,影子停下了。这里就像一个隔火带,从这里开始,魔法探测石隐藏在空地地下和对面的每棵树上,而且布置数量突然增加,探测的密度犹如细网。普通人类和动物可以自由行走,但异怪生物或身上带有魔法物品的人则必定会触发警报,除非你的来访已得到塔主的允许。   影子叹着气摘下了黑色的兜帽,露出银白色的短发。虽然发色如雪,但兜帽下的面孔并不苍老,甚至还带有几分稚气——她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,皮肤白净,五官清秀,单薄的身形像是随时要和昏暗的树影融为一体。   现在高塔的主人应该还没发现她,就算那人观察了附近的魔法波动,目前也不会留意到她。森林里到处都残留着施法痕迹,她的行为完全被掩盖了起来。在外围森林中,她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探测石,可如果要穿过空地继续深入,她就必定会触发警报。她不能再向前了。   “你在干什么?”   突然听到这句话,少女吓得一个趔趄。她跌坐在枯枝上,响动惊起了不远处的几只山雀。   “主人!”看清来者后,少女立刻整理姿态,改为单膝跪在原地。   她斜后方的树木阴影中站着骸骨大君。他褪去了人类外形,恢复成了布满黑色鳞片的骷髅面孔,黑色兽角弯曲在他头顶,眼眶中的红色幽火徐徐闪烁,黑色薄雾如护盾般盘绕在他身周……唯一有些不协调的是,改变外形并不能改变服装,这个形态的他比人类形态的身体更高、更强壮,所以现在他的脚踝和手腕都露出来了一大段,新衣服裹在皮肤上变成了紧身衣,裤子上有的地方甚至轻微开了线。   “主人!您受伤了吗?”少女抬头焦急地问,“看起来……您的站姿有些……”   “我没有受伤。只是靴子变得不太合脚,磨得难受。”骸骨大君动了动手指,示意她可以起身。   少女盯着他的靴子,皱着眉慢慢站起来。那双靴子是软羊皮制的,靴口镶嵌了一圈包金边的绿宝石,搭扣上盘了金线,靴子的尖也包了金属薄片,即使上面压了细细的暗纹也仍光可鉴人。   “好看吗?”骸骨大君问。   少女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太过失礼,慌忙低头道歉。可大君并不想要道歉:“我在问你话呢。好看吗?”   “呃,很好看……”   大君眼中的火苗明亮地闪了闪,少女知道,这代表他对回答很满意。他向少女伸出手,少女靠近过来,再次单膝下,跪亲吻他的手背。   “奥吉丽娅,你是什么时候苏醒过来的?”骸骨大君问。   被叫做奥吉丽娅的少女回答:“就在几天前。我知道,这代表着您重获自由了!”   “席格费和奥杰塔是否和你在一起?”   “不,我还没见到他们,”奥吉丽娅说,“在您被异界困顿的期间,我们的灵魂也在凡间沉睡……在未能苏醒之前,我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,不知道自己有何种力量,甚至已经苏醒后我也没法立刻回忆起一切……我想,大概席格费和奥杰塔也还处于懵懂中,并未完全醒来。”   骸骨大君点点头:“嗯。你随时留意他们的消息。接下来,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我想做的事……”   “您要回到神域……”   “是的,我要找到那片黑湖。”骸骨大君的身体缓缓浮空,目光越过层层树冠,望向森林尽头的薄暮微光,“我父亲的神域,我母亲的坟墓……以及所有应该属于我的东西。”   奥吉丽娅低着头,目光中燃烧着激动的光芒:“等您找到了这一切……主人,然后您的计划是什么?”   “第一步还没做到,就先别管什么‘然后’了。”骸骨大君飘下来,又靠回了树上。变回原有形态后他的脚也变大了,靴子勒得他只能蜷起脚趾,“我对这个世界有很多计划……很多很多。我要补偿失去的时间,享受本该拥有的快乐……在这个过程中,我不希望节外生枝,更不希望被你们的鲁莽打扰。”   奥吉丽娅抬起头,骸骨大君抬手指向高塔:“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吧。”   “是的,主人。那是死灵师伯里斯的塔。感知到您的位置之后,我特意搜集过关于这位法师的各类信息。”   “奥吉丽娅,记住,你们绝不可以靠近那座塔,也不可以伤害伯里斯以及其门客,更不可以在他们面前现身。总之,你们要尽力在他面前隐匿自己,这是我给你的命令。”   骸骨大君的语气并不怎么凶狠,但字字都透着不容争辩的威严。对于像奥吉丽娅这样的生命体而言,大君严肃的命令就犹如律令真言,对他们有着绝对的束缚之力。   “我已谨记于心。”少女垂首回答。   等了那么两三秒后,骸骨大君歪了歪头:“你就不好奇这是为什么吗?”   “……不好奇。”   大君不问自答:“伯里斯是我的重要盟友,我很尊重他。与他无关的事没必要让他知道,那只会让他徒增烦恼。更重要的是,那座塔是我目前最大的乐趣来源和经济来源,我要保证这种稳定舒服的互利关系不出现裂痕。”   “我明白了。”奥吉丽娅再次点头。   “所以,如果下次你再和什么奇怪的精灵或者人类遭遇,你不要再主动攻击他们,除非你故意想让我发怒。”   奥吉丽娅委屈地皱起眉:“我记住您的命令了。但是主人,请容我申辩一句,我并没有主动攻击那个精灵,是他先对我出手的。”   “你是怎么遇到他的?”   “我与他在大路上直接面对面,他以为我是旅行中的法师,认为我要回伯里斯的高塔,他拦住我不让我离开,还施法吓唬我,逼问我一些关于法师伯里斯的事情……可我并不认识伯里斯,也不太明白他到底想问什么,我想离开,他竟然想对我放定身术,我这才施法还击……不过您放心,我一直蒙着面纱,他没有看到我的长相。”   “我懂了,这一点确实不怪你。”骸骨大君轻笑。刚才他已经把黑松送去了冬青村,他悄悄爬上一家酒馆的二层,把黑松随便扔进了一间客房。黑松迷迷糊糊地哼唧着,似乎快醒过来了,于是骸骨大君找来一瓶茴香苦艾酒,用分酒器给黑松灌下去了大约半个麦酒杯的量,黑松立刻倒回床上,睡得张牙舞爪,在进入深眠之前还说着“他儿子叫柯雷夫”、“五百年前的幽灵王现身了”、“死灵骑士骑着暗黑大河马”之类的胡话。   “下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,你要及时撤离,不要赌气还击,”骸骨大君补充说,“总之,不要让伯里斯察觉到你们的存在,更不要伤害任何与他有关的人。如果你见到席格费和奥杰塔,也要向他们转达我的命令。”   “我记住了。不过……万一对方能力强大,我真的必须应战该怎么办?”   “就算非动手不可,也要以脱身为目标,不要把对方往死里打。”   听了这话,少女的脸上露出一丝惶恐:“什么……难道那个精灵被我打死了?”   “他基本快要死了,不过又被救活了。”骸骨大君像对小孩子一样,摸了摸少女的头发,“奥吉丽娅,现在你能接触到的生命无非是人类、精灵、矮人、地精、兽人……最多还有岩巨人之类的,这些东西都很脆弱,不要用屠杀魔鬼军队的劲头对付他们。好了,你先离开吧,离开不归山脉,找找席格费和奥杰塔,也帮我找找黑湖入口。”   “是,主人。如有需要,请随时召唤我们。”   伴随着一阵轻烟,少女的身形和声音一起消失在薄雾中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从这天以后,不归山脉似乎暂时恢复了平静。   伯里斯一觉醒来后身体恢复如常,法师塔和附近的魔法防护完好无损,骸骨大君在塔前的空地上和三只狗玩丢球,黑松也没有从冬青村跑回来。   伯里斯排查过森林中各个区域的探测石,核心区域的探测石一切正常,而外围森林中有些石头记录下了异常波动。即使如此,他也无法判断究竟是什么袭击了黑松,其实问黑松本人是最快的,但是又伯里斯不想过多和他接触,实在是有些左右为难。   他和冬青村的人打听过,据说黑松在旱柳酒馆喝了一大杯茴香苦艾酒,睡了一天一夜后还胡言乱语。他自称受到袭击,但他明明浑身完好无损,早晨还吃得特别多,他还说亲眼见到骑着河马骨架的黑甲骑士、有三头六眼的丛林巨人、杀光山上所有生物的白发女妖、在天上化作烟花的七色巨龙……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这些是不是醉酒看到的幻觉。他灰溜溜离开之后,旱柳酒馆的老板一直以为这精灵是个在话剧中扮演死灵法师的诗人。   伯里斯总觉得有点对不住黑松,他默默决定,将来有机会时可以不动声色地补偿一下这倒霉的学徒。总之,伯里斯不再提起那次袭击了,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答案——无论敌方是什么人,或什么生物,那多半和骸骨大君脱不开干系。   因为……洛特表现得太过平静了。每当伯里斯琢磨这件事的时候,洛特要么会岔开话题,要么会用一些根本站不住脚的推论来安慰伯里斯,他的结论是:这事不重要,你就别整天想着它了,你不是还想研究我的魔法免疫吗?我们开始吧。   可洛特并不是那种对事冷眼旁观、息事宁人的类型。想象一下,一个人如果连狗打架都看得不亦乐乎,他怎么会对精灵遇袭不感兴趣呢?   一旦想到这些,伯里斯反而停止了调查。从洛特的行为来看,他主动外出巡逻多半正是为处理那个潜藏的袭击者。不论袭击者现在状况如何,显然这次袭击并不是被洛特授意的,不然洛特何必又要帮忙把黑松救活。   黑松的遇袭恐怕只是一个意外。对骸骨大君而言,这事属于给他乱添麻烦,恐怕他也不希望类似的事再发生。   至于袭击者是谁,骸骨大君究竟想隐瞒什么,目前伯里斯无从知晓,也暂时不想询问。既然洛特根本不想让他知道,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得到正确答案。   想说的时候会把什么都告诉你,不想说的时候你一句正经话也听不到……骸骨大君就是这么个性格,现在是这样,六十多年前恐怕也是。只不过当年的伯里斯年轻而落魄,尚未察觉到骸骨大君的性格究竟如何。   当年,骸骨大君初现身时并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,而是自称为“死神”。那时伯里斯虽然年轻,但好歹也是个合格的法师学徒,他知道这人没说实话,“死神”只是童话中的形象。无论他怎么质疑,那自称“死神”的人也不肯透露出半点真相……直到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天,骸骨大君突然把身份全盘托出,甚至还给伯里斯提供了寻找相关文献的线索……   每当回忆到这些,伯里斯都会忍不住叹气。如果那七天中他们没有相遇,那么……也许他在二十岁时就已经死去了。   伯里斯无法忘记年轻时的那七天。在风雪中燃烧的高塔,几乎要割破皮肤的寒风,带着血腥味的雾凇林,还有仿佛不见边际的冰封湖面……   如果没有遇到那个自称“死神”的人,他将永远不会拥有现在的成就。也许他会化作冰雪中的幽灵,永远徘徊在痛苦与寒冷之中。 第12章   伯里斯正沉浸在回忆中,洛特突然兴高采烈地推开了书房的门:“这狗好看吗?”   “什么狗?”法师从摊开的笔记中抬起头,假装自己刚才是在认真读写。   洛特举起一只圆滚滚的棕黄色幼犬:“就是它。我向阿尼亚要的。”   “阿尼亚是谁?”   “冬青村的一个寡妇,家里有果园的那个。她家有好多狗,其中一只前些天生了八只小狗,我要来了一只。”   伯里斯的表情以一种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缓慢速度逐渐扭曲着。他十分震惊,骸骨大君真是适应力惊人,他竟然已经飞快地和附近居民打成了一片,甚至还认识了年轻寡妇。   “您……要狗做什么?”伯里斯问。   “也不做什么,就是看这种狗挺可爱的。你塔后的院子里不是养着很多狗么?多一条也不算多。而且你还有专门的魔像仆人负责照顾动物,我相信它们都十分认真专业。阿尼亚家的狗太多了,这条身体不好,病恹恹的,留在她家多半养不活。”   “难道我们就能养活它?”   “能。我亲了它一口,给它灌注了一点我的力量,它会健康成长的。”   “好吧……”伯里斯捏了捏眉心,这是一条接受了半神之力的狗,“我相信它将来确实会无比健康,健康得令人畏惧……”   “给它取个名字?”洛特走上前,把幼犬递到伯里斯眼前。伯里斯立刻打了个响指,把桌上摊开的所有纸制品都合了起来。洛特被法师的反应逗笑了,他把狗抱回怀里,没再让它接近书桌。   伯里斯看着那坨小狗:“我想不出什么好名字,您决定就好。”   他并非故意敷衍,这是实话。他塔里有两只猫,一只是真正的猫,另一只是他四十多岁时用魔法改造的复生尸猫,活猫的名字就叫小猫,死猫的名字叫小黑,因为它是黑的。他马厩里的马没有名字,只有编号,狗舍里的三只狗分别叫狼、熊、豹……奇怪的是,伯里斯偏偏特别喜欢给魔像取名字,他的每个魔像都有人类名字,他甚至还给它们区分了性别。   前些天洛特问过他这是为什么。伯里斯说,因为活生生的生命有自我意识,就算是野兽也知道自己该如何安身立命,人类不必过分操心,想必动物们在其叫声中有自己真正的“名字”,人类给它们的只是一个发音,以便它们辨识你的呼唤,所以没必要给动物费劲想名字。而魔像就不一样了,魔像根本没有自我意识,不是活物,它们天天陪在法师身边——尤其是那些在研发涉密项目、必须孤身奋战的法师。某些情况下,法师不能把人类助手带进机密实验室,只能让魔像提供协助,如果你每天都要与魔像相处,那就应该多赋予魔像一些拟人化的特质,这么做受益的会是法师本人。你会被自己催眠,会有被活人陪伴的感觉。   那时洛特还大发感慨,说以后要亲自陪伯里斯,伯里斯畏惧而礼貌地回绝了他——他根本帮不上忙,只会让人分心。   洛特抱着狗思考了一会儿:“我们叫它赫罗尔夫伯爵吧。”   “为什么还有‘伯爵’?”   “我封的。”   “好吧……”   法师话音刚落,赫罗尔夫伯爵突然对着窗外狂吠起来,幼犬的叫声并不太有威慑力,不过还是把打算飞进窗户的金属渡鸦吓得一愣。   伯里斯看到窗外悬停的鸟儿,暗暗惊叹着小狗的敏锐。这条狗已经不是普通的狗了,它接受了来自半神的力量,所以变得对突然出现的魔法造物特别敏感。   洛特像个称职的主人一样安抚了赫罗尔夫伯爵,伯里斯打开窗子,让渡鸦落在了书架上。渡鸦是艾丝缇公主的信使,艾丝缇在制作魔像上也有点自己的特殊癖好,她故意让金属渡鸦带有一些真正的动物才有的习性,这样它可以更完美地融入自然之中。   停稳后,渡鸦开始发出艾丝缇的声音:“导师,我有件事要向您汇报……最近有一些关于您的流言在各地传播,其中有些说法实在是非常……”   伯里斯还没回答,洛特先抢了话:“非常让他晚节不保,对不对?”   “你还在?”公主惊讶道,“啊,不……我的意思是,想不到您竟然还留在塔中?”   “我当然还在。先不说这个了,公主殿下你快继续说,关于伯里斯的传言是什么?是不是说他有私生子什么的?”   艾丝缇沉默了一会儿,好像猜到了原委:“导师,您是不是见了黑松?以您现在的面貌见的?”   伯里斯叹气:“是的。但他不知道我是我自己。”   “我猜也是,一定是他,”公主说,“您现在的外表被误解为了‘伯里斯大师的私生子’,很多人说您在六十多岁时骚扰了一个女学徒,以学业要挟她,让她和您……后来她怀孕生子后,您留下了婴儿,将女学徒赶出了塔……这是最基础的、流传最广的谣言版本,但并不是最恶毒的版本……”   “什么?还有更恶毒的版本?”骸骨大君再次抢先接话,“你快说下去!我好好奇!”   伯里斯能够想象出此时艾丝缇的表情,但愿这体弱的孩子别犯偏头痛。艾丝缇整理了一下情绪,说:“是这样的……有些吟游诗人总喜欢编造黑暗血腥的故事来博人眼球,在那些诗人的故事中,您虽然终身未婚,却经常将山村中的少女抓回塔中,他们说您和少女们生了很多孩子,然后您会把那些可怜的母子拿去做实验……最终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,这孩子的个性十分残忍自私,他完全不顾母亲所受的屈辱,只想得到您的信任和真传……”   伯里斯冷笑:“我倒希望自己真有这么全能,又要做实验又要抓少女还得让她们生很多孩子……可惜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。”   “还有一个版本是这样的,”艾丝缇继续说,“他们说法师伯里斯年轻时和一位女子相爱,然后又为了追求魔法而抛弃了她,而这时她腹中已经有了法师的孩子。那孩子在母亲身边长大,母亲死后他就独自去寻找父亲,他历尽辛苦终于找到了法师塔,却不幸被塔门上的魔法杀害了。法师发现后追悔莫及,他收起残破的尸骨,把孩子做成了还魂尸……所以即使死灵师本人已经八十多岁了,他的孩子却看起来仍然只有十几岁……”   骸骨大君摇着头评价道:“这个版本不精彩,而且也并不恶毒。”   伯里斯没有兴趣评价编剧水平,也不太想听完所有版本,他按着眉心问:“艾丝缇,你专门联络我,肯定不是只为给我讲故事……这些传言是不是波及到你了?”   导师很了解艾丝缇公主,他的猜测十分准确。“是的,”公主说,“在流言传播的过程中,不知怎么,我也被扯了进来……萨戈人都知道我父王与您的同盟关系,于是有人认为我和那个‘法师的私生子’已经私定了终身,还说我频繁前往法师塔并不是为了治病或者看望老恩人,而是为了和那个年轻人私会……”   “你必须抑制住这则谣言,”伯里斯说,“它伤害不到我,也伤害不到作为法师的你,但肯定会对作为公主的你产生影响。”   “我正是担心这一点。抱歉,导师,我也许不该用这种愚蠢的事情打扰您,但我没法和别人商量,只能向您诉说……”   “没关系。你自己有什么初步的想法吗?”伯里斯问。   从语调判断,艾丝缇大概在咬牙切齿:“我可以把黑松抓起来……他现在就在萨戈境内。他不认识我,至少不认识作为公主的我,我可以私下找几个熟悉的官员联络神殿,派一队审判骑士把他控制住,随便找个理由关他十天半个月,我会专门给他安排一个有严密禁魔力场的监狱……”   伯里斯听得啧啧摇头:“你抓他已经晚了。而且,你仔细想想,黑松造成的谣言只会在冒险者们之间流传,至于贵族和普通百姓?他们对‘死灵师的儿子’根本不感兴趣,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公主的风流韵事。你该去熄灭的不是关于我的谣言,而是关于你自己的。”   艾丝缇立刻说:“您说得对!万一奈勒爵士相信了这些……”   听到这句,伯里斯打断她的话:“奈勒爵士?黑崖堡骑士团的奈勒爵士?你为什么突然说到他?你们还没分开?你还和他在一起?真是难以置信!”   公主明显有些心虚:“我只是说……万一他相信了谣言会很麻烦的。他对我父王忠心耿耿,和我也挺谈得来,他手握重兵,我得保证他会一直支持我,而不是变成我的敌人……”   伯里斯说:“你别狡辩了。我活了八十多岁,见过无数年轻人谈恋爱,我看得出来,你一直喜欢他。艾丝缇,很多年前我就说过了,你和他的关系只能停留在君臣之间,甚至你们都不能做普通朋友。奈勒爵士是个古板的奥塔罗特信徒,一旦他发现你是法师,甚至还是死灵法术研究者……你觉得他还会继续支持你吗?你必须疏远他,这样才能保证他一直对你忠诚。”   “但是,导师……”   “我是为了你好,你自己好好想想吧。”   洛特戳了戳伯里斯的肩膀:“人家孩子愿意,你别干涉。真正相爱的人才不会被信仰阻拦。”   伯里斯说:“您说得对,但其实世上没有那么多‘真正’相爱的人,大多数人谈情说爱只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舒服而已。在这个前提下,奥塔罗特信徒和死灵法师不可能容忍彼此。”   出乎意料的是,这一次,酷爱跑题的骸骨大君竟然没有坚持争辩下去。   “嗯,也是……”他坐在桌沿上,有若所思地望向窗外,赫罗尔夫伯爵已经窝在他怀里睡着了。 第13章   伯里斯隐约察觉到气氛有些奇怪,前面的谈话似乎触动了什么他们从未谈及的东西。他正犹豫着该不该问,这时艾丝缇犹犹豫豫地说:“导师,我知道奥塔罗特信徒和我们合不来。但是……但是奈勒爵士的情况比较特殊,本来我不想告诉您的,不过既然说到这里了……”   伯里斯猛一拍桌子站起来,把洛特和狗都吓了一跳。“什么?什么意思?”法师瞪着书架上的渡鸦,“难道你怀孕了?!”   “没有!”艾丝缇几乎尖叫起来,“您怎么会这样想?”   “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?什么叫情况特殊?”   “是这样的。十天后是我母亲的生日,皇宫里照例要举办宴会,那几天正好是奈勒爵士回王都述职的日子。前不久我收到了他的来信,他平时话不多,但一写信就酸溜溜肉麻兮兮的……总之他的意思是,他会精心为我母亲准备一份礼物,并且可能会在那天向我……那个……向我求婚……”   “你想答应?”伯里斯问。   大概艾丝缇有点不好意思,所以没有直接回答:“我是王位第一继承人,按祖制来说我是不可以外嫁的,奈勒爵士是家族次子,他正好可以入赘皇室。他自己在信中也提到了这一点,看得出来他确实十分真诚……现在我担心的是,黑崖堡地处偏远,奈勒爵士在写信时应该还没怎么听过那些流言,一旦他回到了王都,肯定会有一些七嘴八舌的小贵族围着他嗡嗡个不停……如果他相信了流言怎么办?如果他真的以为我和‘死灵师的儿子’私会……他求不求婚倒是小事,更重要的是,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再信任我了,甚至他可能会转而追求我叔叔的女儿塔琳娜……万一他和塔琳娜订了婚,我叔叔的势力就会进一步扩张……”   “你想得还真多。据我所知你堂妹才十三岁。”   “我母亲就是十四岁时和父王订婚的。”   伯里斯想了一下,说:“行了,我明白你的意思了。艾丝缇,我也许能帮你澄清谣言,但我需要你再帮我个忙……”   “还是要大图书馆守密层的出入许可吗?没问题的,导师。”   “长期多次出入许可。”   公主思索了一下:“这个可能麻烦一点,我尽量试试看。这么说,您打算来王都参加我母亲的生日宴会?”   “是的,你越开诚布公,谣言就越没有立足之地。正好最近我也在思考将来的事,我不能这么一直躲着,外界早晚要熟悉我的新身份——柯雷夫·格尔肖,就叫这名字好了。艾丝缇,帮我搞一份邀请函。我会为你母亲准备一份礼物,算是替不能到场的‘法师伯里斯’送的。”   “两份邀请函!”洛特立刻说,“我也要去。”   艾丝缇没说话,等着导师做最后批示。   “好吧,两份。洛特大人和我一起去。”伯里斯叹口气。反正他也不放心把骸骨大君一个人留在塔里。   谈妥一切后,艾丝缇和导师告别,金属渡鸦扑扇着翅膀飞出了高塔。洛特看着鸟儿的背影问:“她一直都用传声构装体吗?为什么不用传讯法术、水晶球什么的?”   伯里斯说:“金属构装体身上的魔法波动最小。皇宫内也有施法者,艾丝缇不想被人发现自己是个法师。”   洛特还是不明白:“我知道从前的贵族不会沾染秘术,但既然现在宫廷里都可以有法师了,为什么公主却不能懂法术?”   “因为公主不能沾染一切‘不体面’的事,”伯里斯回答,“比如说,宫廷里有木匠、裁缝和厨师,这些职业没什么不妥,可如果公主亲自做木工、搞缝纫、下厨做饭,就会被认为是十分不体面的。更何况,艾丝缇和我一样涉足了死灵系研究,所以在隐藏能力方面她得更加谨慎一点。现在大部分人仍然认为死灵术就等于是操纵灵魂、亵渎尸体什么的……即使是在施法者群体中,也有人只承认元素研究与感官幻术,反对死灵学与异界学。”   洛特点点头,又想起了另一个疑问:“对了,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奥塔罗特信徒?”   “您知道是为什么,”伯里斯苦笑了一下,“您还记得六十年前我身边那些骑士吗?他们的黑色盔甲上都有那位静寂之神的圣徽。其实他们对我已经相当温和有礼了,至少他们还把我当人看……如果是一百多年前,奥特罗特信徒会对所有死灵师格杀勿论。”   “现在呢?他们不杀死灵师了?”   “也会杀,但不会随便杀。现在他们会先对你展开调查,然后提起诉讼,进行审判……判决结果倒是很有商议余地,重则死刑,轻则罚款了事。从前,研究死灵法术即是原罪,后来十国邦联和奥法联合会出台了一套法规,禁止了无审判的捕杀行为,并将死灵学进行了合法化,同时也禁止了死灵术中的若干种类型。凡是被禁止的法术,任何人不得施展、不得研究、不得教学、不得携带相关储法物品,只要你不触犯法规就不会被判罪。当然了,这套法规到处都是漏洞,有些法师会因为私仇而被逮捕,也有些法师可以利用人脉和势力逃脱监管。”   “你就是逃脱监管的那种?”   伯里斯抿嘴一笑:“有时候是……其实大多数有成就的法师都是。”   沉默了几秒后,洛特又问:“我仔细想了想……你其实也不是特别反对艾丝缇和那个骑士的事吧?你嘴上是说不同意,但我看得出来,你的态度根本不怎么强硬。”   伯里斯无奈地说:“因为艾丝缇那傻孩子是真的很喜欢奈勒爵士。大人,您还记得公主的长相吧?”   “当然记得,她还挺好看的。怎么了?”   “您仔细回忆一下,她脸上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?”   洛特颇认真地仰头想了一会儿,好像并没有想到什么:“大概是她的表情太冷傲吧……她好像总是绷着脸,可能公主都是这样。”   伯里斯说:“这就是了。大人,她不能笑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她没有办法露出笑容。不是她性格冷漠,而是她真的不能笑。我对您讲过,她还未出生就身染剧毒,差点活不过十四岁,其实直到现在她也并没有真正痊愈……十二三岁时她病危过几次,我不得不用一些效果比较极端的药物来抢救她的性命,毒素和药剂在她体内产生了副作用,影响了她的面容……几年后,她的病情稳定了,却留下了不能笑的后遗症。”   想到这些,伯里斯深深叹了口气,接着说:“在王都贵族之中,她早就有了个‘不笑的公主’的称号。有不少人把‘逗艾丝缇发笑’当做一种挑战,还有人认为能逗她笑的人很可能被她选为夫婿……这就要说到奈勒爵士了。我第一次见到他,是在艾丝缇二十岁的生日那天。帕西亚陛下送了她一个牧场和十几匹马,于是她的生日宴会就挪到了牧场外的行宫里举办,奈勒爵士和他的兄弟表演了一场点到即止的长枪比武,还为艾丝缇单独筹备了一次小型阅兵……那时我就发现了,艾丝缇看着他的眼神有点不对。在晚上的舞会之前,我发现艾丝缇偷偷给自己用了个法术……她用了一个操纵术,这法术能让受术者做出各种的表情和动作,只要不超过受术者身体的极限就可以。通常我们用这法术来控制尸体,让它们做出正常的姿态和表情来伪装活人……对真正的活人倒是也能用,但很难成功,而且受术者的面部会麻痹难受……我从没见过有人对自己用这个,艾丝缇是我见过的第一个。”   洛特听得很认真:“她为什么要这样做?为了追那个男的?”   “可以这么说吧,”伯里斯说,“那天下午我看到了奈勒爵士和她谈话,他们俩说好了要在舞会上跳完所有曲子,不让任何男士有机会邀请艾丝缇,也不让任何女士有机会挽住奈勒。舞会开始后,艾丝缇依照约定与奈勒跳完了一支又一支的舞,而且会不时露出淡淡的笑容。虽然她笑得很僵硬,但所有人都看到了,她确实笑了。艾丝缇的施法时间是有限的,她还没跳完最后一曲,就像故事中的辛德瑞拉小姐一样匆匆逃出了行宫……尽管其实她才是宫殿未来的主人,那骑士才是被挑选的灰姑娘。从那天起,人们都默认将来他们两人一定会结合,大概这也正是艾丝缇的用意吧。”   洛特从爱情故事中吸取了充足的能量,现在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:“我懂了。她对那个骑士的感情很深,而且他们的关系是被众人期待和祝福着的。你很清楚,不管你再怎么警示,他们也不太可能会分开了……可是,他们的关系也确实很危险,骑士与公主信念相悖,公主一味靠隐瞒来获得信任……这么下去,他们最好的结果是分手,最差的结果就是反目成仇,更差一点的结果就是……”   说到这,他顿了顿,把怀里睡不踏实的赫罗尔夫伯爵放在了脚边地毯上:“不管结果是什么吧……反正这么下去会很难收场的。”   “所以我想去看看,”伯里斯说,“第一,我确实想要大图书馆守密层的长期进出许可;第二,谣言过度发酵对谁都不好,我用现在的面貌来个光明正大的出场,也许反而能够熄灭那些流言蜚语;第三,我想多接触一下那位奈勒爵士,我需要确认……他是否会成为潜在的敌人。”   “这么一说,他和公主的恋爱关系反而是最不需要考虑的了?”洛特问。   “那是他们俩之间的事,我考虑什么?”伯里斯的语气中有点小不耐烦,“只要别出大事,别出人命,别影响艾丝缇的未来,他们爱在一起就在一起,爱分手就分手。如果让我说心里话,我其实很不支持法师和外行人在一起。我见过不少优秀的年轻学徒,他们中很多人都是因为和外行人结婚而耽误了前程的。就算不想找法师,也至少找个药剂师啊、医生啊什么的吧……再不然,施法材料商会的生意人也勉强可以……总之,外行人会束缚你,就算他们再怎么尊重你,也一样会束缚你。他们一辈子也不能理解我们所喜爱的事物,甚至他们都根本不想去理解。他们会劝你说,平淡的日子才是真正的人生……殊不知这是因为他们只能选择平淡的日子。自己不想跑也就算了,还非要用爱做成钩子去拽别人的脚。”   伯里斯愤愤的样子让洛特觉得很有趣:“我懂了,因为你一直没结婚,所以才能成为知名法师的。”   伯里斯立刻反驳:“您的因果关系表达得不准确。我是选择了献身研究,放弃了涉足婚姻,但不是因为没结婚才能当法师。奥法联合会现任议长就有个美满的家庭,她丈夫是个历史学者。”   “没结婚不稀奇,我这么大岁数不也没结过婚吗。不过……难道你也没谈过恋爱吗?”   伯里斯脸蛋一抽,盯着眼前的羊皮纸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:“人上了岁数就对那些不感兴趣了。那都是年轻人的事……”   “我就奇怪了,”洛特再次坐到了桌子上,兴致勃勃地向前探身,“刚才你和公主殿下说话的时候,我注意到你说了这么一句……‘我活了八十多岁,见过无数人谈恋爱’……这话真奇怪啊,你怎么不说‘我谈过那么多次恋爱’呢?你怎么光看着别人谈恋爱呢?”   “那只是随口一说,并不是我和她谈话的重点……”伯里斯一阵眩晕,很想逃跑。   “越是随口一说,越能反映人们真正的想法。”而洛特穷追不舍。 第14章   伯里斯无奈地抬起头:“大人,您到底想问我什么?”   洛特笑嘻嘻地说:“刚才我问过了——难道你没谈过恋爱?”   “我……谈过。当然谈过。”   “你和谁谈的?”   “呃,我不记得对方的名字了。那是我很年轻的时候……”   洛特追问道:“那时你多大?认识我了吗?你在什么地方认识了对方?对方是男的女的?是法师还是什么人?多大年纪?后来你们为什么分手的?”   伯里斯绝望地扶额:“大人,您在每百年的七天中都是这样和人聊天的吗?”   “不,我挺少和人聊天的。快回答啊,说不出细节就意味着可能是撒谎,细节太严密也有可能是撒谎。”   “好吧,”法师低着头,发现赫罗尔福伯爵蠕动到了他脚边,这给了他一个合理地不抬头的机会,“我确实没谈过恋爱,行了吧?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。”   洛特一脸乘胜追击的样子:“既然不是丢人的事,那你骗我干什么?我又不会嘲笑你。你不就是八十四岁都没谈过恋爱吗,确实不稀奇,很多炼狱生物活了几千年也照样没谈过恋爱……”   “您见过炼狱生物?”伯里斯决定模仿骸骨大君的跑题式聊天法,把这个话题岔过去。   洛特说:“很久以前见过,最近当然没有了。炼狱和人间相通的年代距今太久远了,它早就被隔离了。伯里斯,你的塔里是没有女人吗?除了公主殿下之外。”   “有过。”伯里斯心里暗叫不妙,看来他跑题失败了。   “你一个也没看上吗?还是她们都看不上你?按说不应该啊,我觉得你长得还算不错。你的脸型算比较好看的,缺点是眉毛有点稀疏,嘴唇形状也一般,有点显刻薄……不过好在你的眼睛颜色挺漂亮,很清澈……”   毫不见外的骸骨大君伸手托了一下伯里斯的下巴,伯里斯尴尬地扭头躲开:“不是这些原因。大人,您还有事吗?说真的,我还有一堆东西要处理,我们可以晚点再继续聊天……”   “别害羞嘛,”洛特笑笑,“不就是没谈过恋爱吗,我也没谈过。有什么大不了的?你看我就根本不当回事。”   伯里斯保持微笑,暗自腹诽:您当然没谈过,您每一百年才能出来七天,剩下的时间都在亡者之沼和一群异界不死生物相伴,您和谁谈?   “那我再问一个问题,”洛特的好奇心没完没了,“你是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?还是偷偷暗恋过别人,只是从来不说?这两者可有很大的区别。”   伯里斯起身,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只钱袋。“您想不想去桑达里镇的月末大集?那个集市在每月末的三天中举办,今天刚第一天。大集上有南部诸国的特色食品,有打折出售的精灵服饰,有各类时令水果和小吃,还有巡游马戏团和歌舞演出,挺有趣的。您去那边玩玩怎么样?这些钱您拿好。”   “你嫌我在这碍事?”洛特伸手接过钱袋。   “不是,我很喜欢和您聊天,”伯里斯说,“但我喜欢把工作时间和休息时间尽量分开,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。这不是针对您,我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。”   “你都这么有钱了,何必还追求自律……”洛特嘟囔着揣起钱袋,从他闪闪发光的眼睛看,他的心已经飞到了桑达里镇大集上,“桑达里镇怎么走来着?先进入萨戈边境,飞鼠镇偏西一点,过了河再走一小段就到了,对吧?”   “是的,”伯里斯将他送出书房,“但是您别骑马去,那里有点远,骑马太累了。您去找威利斯先生,他会带您去用塔下的固定传送阵。我有一个近距传送阵是通向桑达里镇的,落脚点在镇里的一家法术药材商店中,您到达后直接走出去就好,店主不会多问您什么的。”   洛特嘟囔着:“看来你不打算和我一起去……”   伯里斯退回书房内:“我要工作。如果您更喜欢结伴出游,您可以期待一下几天后。很快我们就要一起去萨戈的王都了,那边很繁华,很好玩。”   魔像威利斯先生从楼道转角走出来,洛特对伯里斯挥挥手,跟着魔像踏上浮碟,开心地飘下了塔。   伯里斯叹着气摇头,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在找到亡者之沼的入口前,他足足做了几十年的心理准备,他不停告诉自己:骸骨大君不比凡人,即使“法师伯里斯”在世俗中小有名气且事业有成,他也必须对大君尊敬有加,甚至顶礼膜拜,这样才能赢得对方的欢喜和信任……   他做好了要侍奉一位君主的准备,可现在他却像在溺爱一个不学无术且精神世界空虚的孩子……以及这孩子的小动物们。   伯里斯坐回桌前,赫罗尔夫伯爵露着肚子在他的椅子下熟睡。法师提醒自己:其实骸骨大君也不算太糟糕,虽然他言行幼稚、沉迷绯闻、热爱挥霍、审美堪忧……不过他对研究还是挺有帮助的,他身上的很多特质非常令人吃惊。   伯里斯翻开笔记,最近几页都是关于骸骨大君的测试记录。   他每天都会让洛特参与一些测试,测试都很短暂,要不了几分钟的时间,因为伯里斯不希望让骸骨大君产生厌烦情绪,更不希望他会感觉自己像个试验品。   骸骨大君对所有神术免疫,也对大多数奥术免疫。根据记载,神术来源于远古诸神,在位面割离发生之前,祂们在人间的活动中留下了一些力量脉络。这些脉络如蛛丝般牵连着这世界与祂们自身,普通人看不见也摸不着,只有少数虔信者才会在经年累月的祈祷中被神术脉络触及。总之,人类的神术来自这些脉络,而脉络中的力量却不及远古诸神真正神力的九牛一毛。骸骨大君的神术免疫很好理解,毕竟他是个半神,他本身就来源于诸神,所以神术当然对他完全无效。   而他对奥术的免疫就复杂得多。他对即时伤害性的法术完全免疫,对产生物理后果的法术则不一定免疫,他可以毫发无损地面对魔法电流,但如果用魔法将他脚下的土地变成沼泽,那么他也会陷入泥中;在单体法术方面,他对诅咒类、即死类全部免疫,而有助于他的援护类法术却都能很好地在他身上起效;在力场类法术上,他可以直接穿过力场壁障,可以徒手破坏秘法封印,但他又可以踩在塔里的浮碟上移动……要知道,这浮碟的施展原理和魔法监牢没什么区别。还有,他既能看透欺骗性的幻术,也可以欣赏幻术歌舞表演;他能使用传送法阵,且不会被打断传送的符文束缚……   这还不是最夸张的……更令人吃惊的是,骸骨大君对普通物理攻击也有一定的抗性。他不怕火焰,可以在水中呼吸,毒素也无法侵蚀他……他曾经不小心用新买的剑割伤了自己,伤口瞬间就痊愈了,他比伯里斯见过的任何高等不死生物痊愈得都快……偏偏奇怪的是,他竟然可以剪头发,可以剪指甲,今天他还刚刚修过眉毛……   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话:有利于我的就能生效,不利于我的就毫无效果。这就是骸骨大君的伤害免疫特征。   恐怕大多数法师都会觉得这结论不符合逻辑。哪有这么好的事?简直是不讲理。但伯里斯很清楚,这全都是真的。   骸骨大君的特别之处不在于他能去毁灭什么,而是在于……他基本不可能被毁灭。   但是,这并不意味着他欠缺进攻能力。现在的骸骨大君被剥离了神格,他与自己出生的神域断了联系,如果有一天他能够重新得到属于自己的力量,他就会成为真正的神,而不再是半神。   伯里斯有理由认为,洛特瞒着他的事情或多或少会与此有关。   伯里斯只能慢慢观察,尽力让洛特由衷地信任他,尽力让洛特喜欢世间的一切。   具体的做法就是:给他最舒适豪华的房间,床品使用皇宫里都少有的细腻绸缎,让厨房一日三餐换着花样做各地特色佳肴……还要给他钱,让他随便去玩,任他随便买马、买狗、买没用的饰品、买鲜艳到刺眼的衣服……满足他的好奇心,对他提的问题认真回答,他想去什么地方就让他去,他不想说的事情就不问他……   不是一两天,也不是一两年,他得一直这样对洛特……这是他早就决定好了的。反正对现在的他来说,做到这些并不难。他希望骸骨大君能够满足于此。   不然,你还能怎么对一个人好呢?伯里斯几乎想象不出来了。 第15章   雪越下越大。   伯里斯·格尔肖回过头。白色高塔的轮廓完全融进了风雪之中,只有熊熊火焰在昭示着它的存在。   伊里尔导师死在了实验室里。他浑身焦黑,身中数箭,最后被一柄长枪钉在尚未启动的法阵上。之后,奥塔罗特神殿的骑士团又处决了高塔内的所有实验用生物,诸多藏品和书籍也被付之一炬。   伯里斯哭喊着,求他们不要毁坏书籍和实验室,伊里尔导师罪孽深重,但这些知识是中立而无罪的。可惜,神殿骑士们不这样想,在他们看来,死灵法术本身就是一种邪恶。   骑士门在实验室和书房中洒满了炽燃剂,很快,整座高塔都被火焰吞噬了。伯里斯浑浑噩噩地被推搡着离开,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发现自己被关进了囚车里。   因为他只会哭哭啼啼,那些骑士也没太为难他。听说他们对比较危险的施法者罪犯可不是这样,如果案件需要你陈述证言,他们就用木塞堵住你的嘴,几天过去后就算他们拔出木塞,你的嘴巴也没法自己合上;如果没人需要你提供证言,他们就会干脆割掉你的舌头或者破坏你的声带……只要你有尝试施法的意思,他们就会折断你手指,如果你胆敢一再反抗,他们就挑断你的手脚肌腱,甚至有些法师还会被刺瞎双目……总之,他们得保证你毫无施法还击的可能。   几十年前,这些发生在审判前的野蛮行为非常常见,最近已经少多了。现在奥塔罗特神殿学会了用药水控制俘虏,原则上禁止毫无意义的虐俘行为——除非那俘虏太过危险、难以控制。   对待学徒伯里斯·格尔肖时,骑士们已经算是非常客气了。伯里斯不算什么危险的法师,他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学徒。   而且,正因为有他的协助,奥塔罗特神殿才能掌握充足的证据,才有机会派出骑士团将伊里尔合法处死。   伊里尔导师统治着一片不属于任何国家的北方平原,在他的领地内,他几乎可以为所欲为。如果没有能够令人信服的证据和理由,不论是神殿还是邻国都无法对他出手。伯里斯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当背叛者的,他本想做一名药剂师,后来机缘巧合才进入了伊里尔的塔……他是真的想追求知识,想去研究生死之间的奥秘。   可是后来他逐渐意识到,他的导师伊里尔是个暴君,而不是研究者。他不会留下知识,只会带来毁灭。   伊里尔给群山中的灰山精提供武器,又向边境居民和平原游牧部落渲染灰山精的野心;他用战争来测试自己的魔法武器,又通过战争收割大量的亡骸和灵魂;他让平原血流成河,让生命臣服在他脚下,他甚至打算把统治区的生命都变成祭品,以此来连接远古时被隔绝的位面,寻找早已远离人世的炼狱……   人们都知道,获得力量的下一步就是膨胀野心,谋求更大的权力。这不奇怪,甚至可以说这样的人才是正常的。野心家都想要征服更多领地、获得更多支配权,人们真正需要的是胜利后的滚滚利益,而不是遍地死亡、毫无希望的世界。   导师伊里尔不是这样。伊里尔追求的不是实现野心,而是毁灭和支配的快感。他喜欢以杀戮来让他人恐惧,再从恐惧中得到满足,然后以这份满足感为动力,再继续去制造更大规模的杀戮……在伯里斯看来,这根本就毫无意义。   如果伊里尔节节获胜,他或他的盟友绝不会有美酒与财富可享用,因为他们早就毁灭了一切。   骑士团发起进攻的这天正是冬至。平原和冰湖连下了三天的雪,而且越下越大。伯里斯蜷缩在囚车里,一直回望高塔,眼泪冻结在他脸上,让皮肤阵阵刺痛。   有个年轻骑士以为他是害怕了,就安慰了他几句。骑士说,我们知道你本性不坏,不然你也不会冒险帮我们搜集伊里尔的罪证,但毕竟你是他的学徒,你也参与过他的很多罪恶行径,我们还是得把你抓回去,这样才能给神殿、给附近其他国家、给本地部族一个交代。别怕,你将面对的是公正的审判,你将功抵罪的行为会得到肯定的。   高塔渐渐从视野中消失了。伯里斯比刚才放松了点,不过押送他的骑士们并没有放松。伯里斯很清楚,自己背叛导师的行为虽然有利于外界,但别人并不会因此而信任他。   在遮蔽视野的风雪中,伯里斯隐约看到了一个人影。   那人走在骑士团队列最后面,个子很高,走得很慢,仿佛是最高大却最迟钝的老兵。奥塔罗特神殿骑士的盔甲是黑色的,队尾那人也穿得一身黑漆漆,他头上似乎戴了一顶长角头盔,和骑士们的羽穗头盔形状完全不同。   视线稍微挪动,那个人又不见了……也不一定是“不见了”,也许是换了位置,也许是摘下了头盔……或者那根本不是头盔?而是骑士举起的某样武器?   伯里斯精神恍惚,眼睛也不太好使。他总是在偶然一瞥时看见那个人影,仔细看去,又似乎只是错觉。   军队在风雪中行进得很慢。一整天下来,那个人仍在时隐时现。伯里斯不再留意他了,那就只是个走得慢的高个子而已……不然还能是什么呢?   如果他是漏网的怪物,他早就该大开杀戒了;如果他是只有我能看见的死神,为何他还不来收割我的灵魂?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做梦会延长人的睡眠时间。伯里斯通常醒得很早,今天却一觉睡到了中午。   他是被拍门声吵醒的,多亏洛特在外面边喊边死命敲门,不然伯里斯的长梦恐怕还会继续。他一累就容易梦到过去,梦到年轻时的事。画面就像是过去的重放,只是细节不太清晰而已。   昨天他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整天,好不容易赶在王都城门关闭前进了城。出于安全考虑,萨戈境内的几个大城市都禁止传送法术,也禁止固定传送阵,王都就管得更严了,它划定的禁止传送范围从城墙外延了好几十里地,附近的每个岗哨内都设了一个监测石,军事法师们在王都的真理之塔内实时监控着石头上传来的波动。   这套系统是多年前伯里斯亲自设计布置的。他倒是有办法钻空子避过监控直接传送到王都内,但是……必须是原来的他才能做到。灵魂不同调问题仍未解决,很多高阶法术他都只能研究不能施展。于是,他只能先用传送阵抵达其他地点,然后再雇马车继续前进。   他使用的传送阵定位于翡翠庄园边,距离王都还有一定的距离,好在有大路能快速直达。谁知道,这几天官道途经的一座桥上出现了裂缝,所有马车都得绕行,原本半天的路程现在得从早晨走到日落。抵达王都时,伯里斯无精打采,腰部以下都完全麻木了。洛特倒是毫不疲乏,他和车夫一起坐在前面,看到高拱门或商业街也要大呼小叫,完全是个尽职尽责的乡巴佬。   因为持有宫廷邀请函,伯里斯和洛特住进了专为贵宾准备的官办旅店。入住之后,伯里斯累得不想说话,连晚饭都是叫人送进房间的,洛特则兴致勃勃地留在大厅观赏歌舞表演,不知喝酒喝到了什么时候。   尽管洛特审美堪忧还爱乱花钱,但他有一点令伯里斯很放心:他绝不会随便向陌生人透露自己的身份。   在冬青村,他自称法师塔的客人,在其它小镇,他自称是商人之子出来旅行,在王都的旅店,他自称是法师塔的使者,这个答案既宽泛又精确,通常听者会了然一笑,不会再问东问西。正因为如此,伯里斯才能留在屋里安心地休息,完全不用盯着洛特去帮他圆谎。   伯里斯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,在床上瘫了好久才彻底清醒。洛特还在敲门,而且敲出了节奏感。伯里斯不慌不忙地坐起来,喝了口水,慢悠悠蹭过去开门。   “你是二十岁还是八十岁?怎么行动如此缓慢?”门刚一打开洛特就闪身溜了进来,“真是一点年轻人的朝气都没有,怎么看都还是八十岁的老头子。”   伯里斯慢半拍地回答:“也不是这样。老人睡觉少,反而是年轻的身体需要更多睡眠。大人,您急着叫我是需要我帮什么忙吗?”   “不是。我刚才听到了一个消息!十分惊人!”洛特双手按住法师的肩,严肃地说,“昨天夜里,塔琳娜小姐被榴莲扎死了!”   伯里斯微张着嘴,一时无法把听到的词语组合成有效信息。   “塔琳娜?”他问,“是那个塔琳娜吗?艾丝缇的堂妹,兰托亲王的小女儿?”   “是她。”   “她死了?”   “有人说是昏倒了,也有人说是死了。死掉的版本是早晨来旅店送酒的商人说的,那商人是听皇宫城墙外巡逻的士兵说的,士兵是听侍女说的。旅店老板反驳说塔琳娜小姐并不是死了,而是突发了急病,老板是听绸缎商说的,绸缎商是听准备入宫演奏的诗人说的。”   这不全都是小道消息吗……伯里斯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重点:“等等,你刚才说塔琳娜是怎么死的?”   “被榴莲扎死的。”   “被榴莲?您是说榴莲?大人,您见过榴莲吗?那种从昆缇利亚进口的水果吗?黄颜色,很大,外皮上有很多刺,剥开来后很难闻……”   “就是那东西。我没吃过,不过我见过它。”   “人怎么可能被榴莲扎死?”伯里斯完全感觉不到凶案的恐怖气氛。   洛特耸耸肩:“我也不知道细节。今天下午我们就要去皇宫了,到时候艾丝缇肯定要跟你说这件事。对了,伯里斯,我还发现了一件事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洛特压低了声音,伯里斯也不由得跟着皱起了眉。   洛特伸出手指,勾了勾蜷曲在法师肩上的亚麻色发梢:“我发现……你披着头发非常好看,你以后也别扎头发了吧,你扎起头发像个古板的老学究,披着头发更有青春的活力。”   伯里斯无奈地走开:“您总是这么快转换话题,我跟不上您的思维节奏。”   “没关系,你会习惯的,”洛特靠在桌边,看着伯里斯束头发、穿外套。   身后的视线令人非常不自在,伯里斯把衣服换到一半就拿上杯子和毛巾去了盥洗室,借着洗漱的机会偷偷把剩下的衣服整理好。   其实他不用脱衣服,也不会露出什么不该露的地方,再说了……就算会露也没什么关系,外面站着的不是人,是个半神异界高等不死生物,而且还和他同为男性……但他就是不愿意被这么一直盯着。共处一室穿衣洗漱?这有些过于亲密了,对他来说有点陌生,也有点怪异。   “伯里斯,”洛特的声音从外面传来,“当初你是不是没想到我这么烦人?”   法师轻笑:“我并没有觉得您烦人,大人。”   洛特毫不客气地说:“我不是那个意思,其实我知道你不烦我。这里的‘烦人’不是贬义,而是过于活泼开朗充满好奇心而且注重生活情趣的意思。”   伯里斯慢慢洗着脸,洛特在外面继续说:“六十多年前刚见到你的时候,我故意没和你说太多话。那时候你看上去病恹恹的,精神还有点不稳定,而且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性格,我怕随便聊天吓到你。”   “其实不会,”伯里斯擦着脸回答,“您的语言和常人没有区别,反而是您当时的外形更吓人一些。一开始我确实吓到了,不过很快我就接受了眼前的现实。”   洛特突然几步冲过来,不客气地直接打开了盥洗室的门,伯里斯回过头,暗暗决定以后关门必须反锁……幸好这次他只是在洗脸而已。   “你知道吗,一说起从前的事我就激动!”洛特一手撑着门框,从表情看来,他确实很激动,“那时候我就觉得你肯定是能干大事的人!我果然没看错,我的小法师变得这么厉害,这么有钱!现在每天看着你,我就……我简直想……”   伯里斯吓得把毛巾掉进了水盆里:“您……想什么?”   洛特没往下说,他维持着单手撑门框的姿势,一动不动了好几秒钟……最终他放下了手,面带歉意地退回了房间里。   “也没什么,不说了,换个话题吧,”他站到窗边,背对法师,装作在看风景,“刚才我只是偶尔抒发一下情感。我的文学造诣不深,可能会词不达意,所以还是不说了……说出来肯定会吓着你。别介意,别问了。”   伯里斯点头“嗯”了一声,坐下来整理随身物品。洛特看了几分钟风景,转回头:“我叫你别问,你还真的不往下问了啊?”   “我……遵从您的意愿。”伯里斯模棱两可地回答。其实他挺好奇洛特到底想说什么的,但又觉得最好别引导他说出口。   因为伯里斯低着头,所以他没能看到洛特脸上的风云变幻——就像一个酒鬼痛下决心推开了杯子,或者像空欢喜的猎户在德鲁伊的怒视下不得不放跑陷阱里的鹿仔……   最终,洛特还是没有说下去。他恢复了精神抖擞的状态,端起伯里斯的杯子喝了点水,跑回自己的房间更换礼服去了。 第16章   晚宴将在日落后开始,宾客在下午茶时间就可以进入皇宫了。伯里斯现在的身份是“柯雷夫”,一名年轻却十分受重视的法师学徒,他要换上更符合身份、符合年轻人风格的衣服,而不能穿得和老伯里斯一样。   脱掉大斗篷之后,伯里斯有种变成无壳蜗牛的不安全感。他选了一件浅银灰色礼服,外面披着靛色风袍,这是法师礼服的常见搭配,只能在庆典上用,衣服质地太厚重坚硬,不够舒适也不适合外出,实在是好看不好用。   在其他宾客眼里,洛特的身份是个谜,审美也是个谜。   他的黑发用亮紫色的绸带扎起,身穿蓝丝绒礼服和玫瑰金色长风袍,肩前的金色别针上镶嵌着细小的红辉石,石头还组成了一只小龙头。这还不算什么,更恐怖的是,他系着精灵风格的墨绿色银边腰带,下面配了一条金色裤子,裤子左右还有两排流苏随着他的步伐婀娜起舞……他全身上下最低调的算是长靴。远看还可以,它只是纯黑色皮靴,走近一看你就会发现,这靴子两侧贴满了尖尖的小水晶,在强光下水晶的每个切面都会闪烁着不一样的色彩。   这身打扮一看就不像法师学徒,所以洛特也没有冒充学徒的必要。他的请柬上写的是“法师伯里斯的使者”,而贵族和宫廷侍者都觉得他是边境商人出身的暴发户地主,真理塔的法师则认为他是抱上伯里斯大腿的术士。   不过,比起五光十色的洛特,反而是“学徒柯雷夫”更引人注目。很多人都猜到了,他就是传言中的那个年轻学徒,那个与老死灵师有血缘关系的孩子。这些目光都在伯里斯预料之内,所以他也不太介意。他知道,很快就会有人来单独联系他。   在皇宫花园和回廊里随便溜达了一会儿后,果然有人叫住了他。对方是来自王都真理塔的法师,三十多岁,苍白高挑,负责大图书馆的日常事务管理,伯里斯接触过她,她好像叫海达。   海达借着谈论书籍外借的问题,带伯里斯沿花园小径慢慢远离了其他宾客。本来伯里斯还担心洛特跟不上来,四下一看,洛特正在像跟踪猎物的山猫一样从其他小路上偷偷跟着他们,还稳稳地端着一杯花果茶。   他们跟着海达从近卫军军营到仆人房,再从修整中不开放的花园穿过封闭的浆果园,绕了不少路才来到了某幢宫苑的后门。进去之后,海达说自己会留在一层休息,叫两位法师客人自行上楼。   二层的大厅里,艾丝缇正在等待着他们。这里只有她和一名远远站着的侍女,那侍女是公主的亲信,早已知道公主的法师身份。今天艾丝缇穿的不是旅行马装和法师袍,而是玫瑰色的宫廷贵妇礼服,看到伯里斯时她稍有些吃惊,大概是因为现在伯里斯换了衣服,看起来不像是老法师重获新生,倒像是个真正的二十岁年轻人了。   “导师,”公主压低声音,“今天在外面时我得称呼您为‘柯雷夫先生’,您也要称我为殿下。”   “我当然知道,殿下。”伯里斯瞟向大厅深处开向走廊的门,“你堂妹的事……”   “果然您也听说了……”   洛特凑过来:“她真是榴莲扎死的吗?”   公主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:“连榴莲的事都传出去了?不,她才没有被榴莲扎死……但这件事里真的有榴莲。说来诡异,我……”   她留意了一下四周,远处的侍女替她望了望走廊内,做出没问题的手势,她才继续说下去:“我检查过了,她中了假死诅咒。事发时现场没有可疑人员,法术应该是通过预置触发术实现的。我试着帮她解除,但没能成功。”   伯里斯点点头:“等一会儿我去看看。那榴莲又是怎么回事?”   艾丝缇带着他们进入走廊,来到一间客房前。这里的客房原本不是用来招待亲王之女的,现在做此安排只是为了保密。塔琳娜小姐情况特殊,帕西亚陛下和亲王都不希望引起骚乱。   年仅十三岁的少女闭眼平躺在床上。她面色苍白,眼窝微陷,嘴唇发乌,胸口毫无起伏,猛一看和已经死去没什么区别。她床前坐着一个身着华服的青年,经介绍,这是艾丝缇的堂弟,塔琳娜的第二个哥哥,银隼堡骑士团的见习骑士夏尔。   听到来客是“法师伯里斯”的使者,夏尔满面的愁容稍稍消散了些。他猛地站起来,伯里斯几乎觉得屋里的灯火都暗了暗……夏尔又高又壮,比伯里斯高出两个头、宽出半个多人。他外形威武,脸上却稚气未脱,恐怕他比“现在的”伯里斯还年少一些。   上次我见到这么强壮的年轻人时,对方是个半兽人。伯里斯默默想着。   和客人们打过招呼后,夏尔缩回床边握着妹妹的手,苦着脸说:“法师们,看看她吧。她被一个邪恶的疯术士害成了这样……”   “跟我说说这个疯术士。”伯里斯边说边在塔琳娜身边施法检查了一下。艾丝缇的判断完全正确,这女孩确实中了假死诅咒。   夏尔正了正坐姿,拿出向长官汇报军情的严肃劲头:“是这样的,我父亲的银隼堡在落月山脉附近,而落月山脉曾经盘踞着一些蛮族和兽人的部族,他们来自山脉另一侧,总是一次次进犯我们的防线。多年前,我父亲率军征伐匪徒,他花了好几年才把那些邪恶的生物赶回深山中,让他们再也不敢侵扰人类城镇。当年参与战斗的不仅有军人,还有一些本地平民武装力量以及零星几个施法者……”   伯里斯很熟悉落月山脉战役。他的兵工厂曾为此为生产了大量附魔远距武器,比如附加魔法伤害的复合弓和单手弩、能连发重弩矢的山地战车、只杀伤生物却不点燃树木的魔法火焰投炸包……面对兽人和蛮族,人类步兵在近战中没有什么优势,而山地战场又不适合骑兵布阵,所以魔法和使用附魔武器的弓兵在那次战役中起到了非凡的作用。   夏尔接着说:“当年我父亲有个术士盟友,大家都叫他红秃鹫。因为他是红发,而且脑袋上残留的头发很少。那人原本住在山脉附近的村子里,村民把他当牧师一样崇拜,我父亲一直看不惯他,因为他经常利用自己的施法天赋愚弄别人。打起仗来之后,他竟然出乎意料的很可靠,于是我父亲对他大为改观,还承诺赢得战争后要请他到城堡里任职……”   少年骑士说到这,洛特又犯了插话的老毛病:“我猜猜!结果你父亲赢了战争就反悔了,导致红秃鹫疯狂地报复你们家……”   “并不是这样!”夏尔涨红着脸说,“红秃鹫确实报复了我们,他是恩将仇报!战争平息后我父亲并没有反悔,他真的把红秃鹫请到了城堡里。红秃鹫这人本来就疯疯癫癫的,不知为什么,后来他疯得越来越严重,几乎什么工作也做不了……当年参加过战争的还有一两个法师,那些法师也觉得红秃鹫奇怪,他们说他从弱到强进展得太快,不正常,后来他突然变弱也是不正常的。只可惜我听不懂法师们的闲谈,只能大概理解到这个地步……”   伯里斯委婉地催促他讲重点:“那么,是这个疯术士伤害了你妹妹塔琳娜吗?”   夏尔说:“肯定是他干的。事情要从我妹妹出生后不久说起……塔琳娜快要满月的时候,我父母在城堡里举办了一场庆典,邀请了附近的各大乡绅和当年参战的朋友……”   洛特再次插嘴:“我听说人们通常在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才这样庆祝,你妹妹都是第三个了……你父母生你哥哥和你之后也庆祝吗?”   夏尔诚实地回答:“都庆祝。我们在整个城市举办狂欢节,整整庆祝一昼夜。”   “这是为什么?当地习俗?”   “不是,因为有钱。”   “……行,你继续说。”   少年骑士继续陈述:“这次庆典,我父亲没有邀请红秃鹫。更确切地说,红秃鹫已经无法参与这类活动了……他的精神不正常,经常胡言乱语,没人看护根本不能出门,我父亲在他的屋子门外设了一个轮班的岗哨,有士兵专门盯着他不让他乱跑。庆典上,负责值班的士兵有点松懈了,于是红秃鹫跑了出来,还一路闯进了宴会厅,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大闹了起来……他指责我父亲不守承诺,还叫嚣说要用八百个大火球掀翻城堡什么的……这时,还是婴儿的塔琳娜被他的怪叫吓得大哭了起来,他留意到了塔琳娜,就大喊大叫着要诅咒她……”   伯里斯听得想笑,只好拼命忍住,保持着庄重的表情:“呃……难道红秃鹫诅咒你妹妹将来会被纺锤刺死吗?”   “当然不是纺锤!”洛特替少年回答,“那术士说的肯定是被榴莲刺死。”   夏尔点点头:“对。他说的是榴莲。当时他面前的桌子上正摆着从昆缇利亚运来的榴莲。他想抓起榴莲想扔向我父亲,却被它扎痛了手……于是他丢下榴莲,指着我妹妹说:‘我以元素之力诅咒这个孩子,她长大后会被榴莲刺中手指而死!’”   去他的元素之力吧,塔琳娜中的分明是死灵系法术。伯里斯极力控制着自己脸上的不屑。   这时,洛特的好奇心提醒了大家:“到这里,这事应该还没完吧?宴会上应该还有其他施法者,这时应该会有个人站出来,自称可以破除疯术士的诅咒……”   “是的!是有这么个人!”夏尔说,“我父亲非常生气,叫士兵来把红秃鹫拖了下去。这时有一个法师站了出来,那是个精灵法师,是我父亲的客人,也参加过驱逐兽人的战役……”   伯里斯一愣。据他所知,参加过落月山脉战役的精灵法师只有一个……   “是个男性精灵吗,名字叫黑松?”   “对,是他。”   听到夏尔的回答,伯里斯一阵痛心,感觉自己很对不起无辜受害的塔琳娜。“那个精灵法师……他做了什么?”伯里斯无力地问。   夏尔说:“他叫我父母不要担心,他会阻止塔琳娜的死亡。他在塔琳娜身上留下了一个法术,让她被榴莲刺伤时不会死去,而是陷入魔法的假死状态,他还说,在她假死期间总会有人可以彻底解救她的……后来为了安全起见,我们的城堡就再也不进口榴莲了,塔琳娜一直没有见过榴莲,直到昨天,她在皇宫里到处闲逛时看到了蔬果商会送来的货物……”   很好,很好。黑松你做得非常好。伯里斯把脸埋在双手掌心里,久久没有说话。   那疯术士多半并不懂什么诅咒。他的日渐疯狂和力量波动确实很奇怪,如果将来有必要,伯里斯倒想抽空另行调查……只针对“榴莲的诅咒”这件事来说,这术士根本不具备一句话就夺去他人生命的能力。那句诅咒只是疯言疯语,而黑松不加调查就当真了,于是他给女孩套上了一个真正的触发式诅咒——当她被榴莲刺伤时,她身上的假死诅咒就会生效。   夏尔紧张地问:“法师先生,您有办法救她吗?”   伯里斯当然可以救她。他知道怎么做,可他现在注定没法成功……还是因为那该死的灵魂不同调。而好消息是,骸骨大君可以用神术来解除这个诅咒——就像拯救濒死的黑松时一样。   法师看向身边的洛特,后者猜到了他的意思,刻意地舔了一下嘴唇。   “我可以救她,”伯里斯塌着肩叹了口气,“不过,公主殿下和夏尔爵士……你们需要回避。” 第17章   夏尔看出法师要施法,就赶紧退了出去。其实他并不完全信任这个“年轻”的法师,但他信任帕西亚陛下,所以也愿意信任陛下的客人。   艾丝缇正要离开,伯里斯轻声叫住她:“保险起见,你去查查榴莲有没有问题。应该还没人吃它吧?”   “当然,”公主说,“人们怀疑那批榴莲上有毒,它们一直被单独保管着。”   “我估计不会有毒,不过你还是去检查一下比较好。如果你父亲过问起来,就让亲王家的人去解释吧,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。”   公主离开后,房间里只剩下了伯里斯和洛特,还有一个假死的塔琳娜。夏尔爵士没有走远,他在走廊里踱来踱去,像一只机警护院的小獒犬一样,伯里斯怕他忍不住闯进来,就用法术反锁了门。   “好了,开始吧。”伯里斯坐到床边,闭上眼。   洛特坐到他身边,双手扶住他的肩:“你能不能不要哭丧着脸?就像我玷污了你的清白一样。”   “这是很严肃的事情,难道我还得嬉皮笑脸的?”   “至少……你能不能别显得太痛苦?”洛特用指腹点了点法师的眉心,想把那紧皱的眉头舒展开。   伯里斯微微睁开眼:“抱歉,大人。我并不是厌恶被您接触。只是……人们经常会有一些矛盾的行为,比如花很多钱才找到一位名医,却在他看诊时吓得大叫住手……”   洛特问:“还比如,明明心底特别喜欢一个人,却千方百计想保持距离?”   “这个……也算是一种吧,”伯里斯说,“总之,有时人们真的很难控制自己一时的情绪,即使是我也不能免俗。”   “我懂了。”   洛特没再说什么,直接就抱住伯里斯吻了上去。他让法师斜倚在自己臂弯里,一手揽着法师的背,另一手固定着法师的下巴,这样伯里斯的头可以依靠他一侧的肩膀,不至于向后窝得难受。   他慢慢把力量注入人类体内,比上次解救黑松时做得还要缓慢,过程越快对人类的负担也越大,他更愿意慢一点,无论是为了法术,还是为了私心。   法师传递完毕后,伯里斯立刻开始为塔琳娜解咒。塔琳娜身上的诅咒不难解除,施法过程比救黑松那次短得多。结束之后,伯里斯照例有那么一小会儿的恍惚,和上次一样,洛特在背后抱着他,慢慢等他恢复。   清醒后,伯里斯叹了口气:“如果我能自己施法,解除黑松的诅咒恐怕都用不了一两秒……”   “你还要多久才能恢复原本的施法能力?”洛特问。   “估计还要一段时间。其实已经有进步了,前些天我试过一些……呃……”   “你怎么了?”   “眩晕。天哪,那些牧师是怎么施展神术的?让神术脉络穿过自己的血肉之躯,他们就不觉得难受么……”   “这么一说,我还没见过牧师施法呢,”洛特问,“他们施法后晕不晕?”   “他们也会晕的……”   伯里斯望向旁边的软躺椅,洛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,直接抱起他走了过去。伯里斯靠在躺椅上,边闭目养神边说:“绝大多数牧师只是担任神职,并不能真正施展出神术,只有极少数牧师能被神术脉络选中。我有幸见过一位艾鲁本的牧师施展复兴生命之术,他边祈祷边行走,所到之处草木由枯转荣,濒死的牲畜重获新生,受到死亡力量折磨的人类伤患也渐渐恢复了健康……那牧师是个精灵,他救了一整片森林和数个村落,然后就倒下了。”   “死了?”   “没有死。但他恐怕得经历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。他耗尽了体力,透支了灵魂,变得十分虚弱,他会长期低烧,无法自理,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,甚至不能说出完整的话来。透支灵魂的伤害起码要过四五十年才能逐渐恢复,这期间必须有人无微不至地照顾他,让他不至死于意外……这么长的时间也许精灵还能忍受,如果是人类牧师……这可就相当致命了。总之,毕竟神术是来源于远古诸神的,至高之力对凡人之躯而言太过沉重了。”   洛特想了想:“你说精灵牧师救了一片森林……那片森林之前发生什么事了?它肯定不是自然衰败的。”   “那片森林被伊里尔统治过。您还记得伊里尔这个名字吗?”   “记得,你的导师。”   “我还以为您根本没留意这名字呢。原来您都记得。”伯里斯苦笑了一下,“伊里尔死后留下了很多烂摊子,比如某些地方失控的巨大魔像,比如到处都是饥饿怪物的养殖场,还比如那片森林……它被伊里尔统治了很多年,他拿它当实战训练场,用来训练他的各种魔像与召唤生物。伊里尔活着的时候会稍微打理一下森林,他死了之后,里面的东西失去控制肆意发展,森林渐渐就变成了一片死亡的禁地,草木凋零,瘴气四溢,到处都是亡灵和变异的生物……而且受诅咒的森林还会一直向外扩展,渐渐吞噬正常的森林和村落,这可就相当头痛了。”   “然后呢?牧师去拯救森林了,你也去了?”   “我也去了。死灵师留下的危险,也只有死灵师能控制住。参加这次行动的人特别多,一个连的人类步兵,一个精灵精兵小队,两个法师,三个牧师。其中有两个牧师其实是挂了神职的战士,只有那精灵能施展真正的神术。”   洛特半天没说话,似乎是在想象当时的冒险画面。过了一会儿,他问: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?”   “我三十多岁的时候吧。”   “森林是萨戈境内的?”   “不。那片森林夹在北方的两个国家之间,挨着一个名叫费西西特的自由城邦。费西西特盛产三类绿色矿石,所以又名碧辉之城,它旁边的森林则得名‘宝石森林’。现在那里没事了,很和平,费西西特很漂亮,是个充满精灵风格的人类城市。将来如果有时间,我们可以去旅游……”   伯里斯闭着眼,听到洛特带着笑意嘟囔着:“你可真不像个死灵师……”   “死灵师应该是什么样子?伊里尔那样的?”   “算是吧。至少不该是乐于助人的。”   法师自嘲地笑了笑:“其实……但凡是伊里尔干过的事,我也一直没少干。我是指在实验和研究这方面。只不过我更谨小慎微,也更愿意考虑得长远点。就拿诅咒之森那事来说吧,那之后我不仅赚到了赏金,还得到了奥法联合会抛来的橄榄枝……这样多好啊,这样我才能继续做喜欢的事。法师为的是知识和魔法,而不是为给自我和外界施加毫无意义的痛苦。”   说完,伯里斯睁开眼,洛特背对他站在躺椅和床铺之间,似乎在观察公主的状态。“她还得等一会儿才能醒过来,”伯里斯说,“您看,她的脸色是不是好多了?”   “是啊……”洛特转回身来,“对了,我想离开一会儿,你觉得有问题么?”   “没什么问题,这里很安全。”伯里斯问,“不过您要去哪?”   “和艾丝缇一样,四处探查一下,”洛特轻笑,“伯里斯,我不是伊里尔,我更认同你的观点,而且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的生活方式。你不用随时话里有话地提醒我,也不用担心我去毁灭什么或者征服什么。”   “您……怎么会突然这样说……”伯里斯有点慌张。   洛特稍稍俯身,盯着伯里斯的双眼:“我知道你信任我。但是,与此同时你又有点怕我,不是怕我危害你,而是怕我有一天会对外界有什么影响……从和你回来以后,其实我一直能感觉到你的担忧。没事的,伯里斯,我只要有吃有喝有钱花就很高兴了。我要在你身边享受人生,顺便协助你追求知识,这就是我的目的,仅此而已。”   伯里斯避开目光接触,稍稍坐正身体。刚才骸骨大君的语气更像六十多年前……那时骸骨大君的话不算多,每句话都挺严肃,现在的洛特整天嘻嘻哈哈的,伯里斯反而有些不适应他正经说话的样子。   良久,伯里斯才别别扭扭地说:“抱歉,我只是……”   洛特拍了拍他的肩:“不用抱歉。我知道,人类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的内心嘛。我出去走一圈,正式晚宴前肯定会回来,如果你不在这屋子里,我就到宴会厅和你汇合。”   魔法锁关不住骸骨大君,洛特哼着小曲,直接开门走了出去。伯里斯听到走廊里夏尔爵士问他情况如何,他说施法特别顺利,夏尔爵士高声感谢神明……   伯里斯及时解除了魔法锁,果然,下一秒夏尔爵士像野猪一样冲了进来。他笨拙地感谢了一下躺椅上的法师,坐到床边去观察妹妹的病情了。   看着这位少年骑士,伯里斯不由得想起了一些昔日冒险经历。很多年轻的游侠和战士都是这样的,眼睛明澈,言语贫乏,思维直线,不会骗人……而骑士们倒是很会骗人,虽然他们宣誓要遵守各种规章,其中当然包括要待人真诚,但他们会自欺欺人。他们会先骗过自己,再欺骗别人。   这种人说谎时有个特征:他们会直视着说话对象的眼睛。   他们用热忱的目光试图说服你,也用四目相对时的虚假亲密感来说服他自己:相信我吧,我对你真的很坦诚,而且我完全相信自己正在说的话。   伯里斯认真地回忆着,刚才洛特的眼神是不是这样? 第18章   艾丝缇听从导师的建议,带了两个亲信侍女来找榴莲,厨工对“公主亲自找榴莲”这件事一点都不吃惊,昨天塔琳娜公主也是亲自来找榴莲然后被扎晕的。可是榴莲已经不在厨房了,一小时前,兰托亲王带了几个人把现场所有的榴莲都拿走了,连长相相近的木菠萝*都没有放过。   亲王不仅提走了榴莲,还临时传唤了负责运送水果的几个商人和果农。亲王怀疑榴莲被涂抹了毒物,所以想悄悄审问送货人。艾丝缇隐约觉得不对头。宴会所用的水果从几天前就陆续开始运入皇宫,依照保质长短,送达时间有先有后,即使是最晚的一批也已经在昨天交付到位了,否则会怠慢到今天午茶时间首批赶到的客人。果农和商人不在宾客之列,他们只能进入卫城外墙,连皇宫都不能进,所以交付货物、拿到尾款后他们通常会立刻返乡,王后的生日又不是大节日,王都不会有任何狂欢庆典,他们留下也没什么意思,还不如抓紧时间多做点生意。   如果兰托亲王这么快就找到了送榴莲的商人,那就说明这伙人没有返乡,过了一天一夜还没离开王都。   这些都是一名士兵告诉艾丝缇的。正好,艾丝缇让他带路,找到了暂时充当审讯室的地方——皇宫卫城中葡萄架后的一片仆人排房。此时仆人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,排房内空无一人。艾丝缇有些疑惑,叔叔何必要在这么僻静的地方审讯嫌疑人?   她躲在葡萄架下的阴影里,远远看到排房外站着七个人。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,五个平民打扮的男人,而兰托亲王和他的参谋正在室内与一个商人单独谈话。   “殿下,您回去吧,”跟着艾丝缇的士兵小声说,“这事不该由您劳心,而且,万一那几个人里真有下毒的坏人怎么办?”   艾丝缇说:“我的堂妹塔琳娜才十三岁……我倒要亲眼看看,是什么人如此邪恶,竟然下毒戕害她。”   塔琳娜的昏迷和毒药完全无关,这一点艾丝缇比谁都清楚。但眼前的情况有种说不出的怪异,她总觉得其中还会有变数。   艾丝缇不方便施法,只掏出了一只单片水晶眼镜。这是伯里斯送给她的,只要透过镜片观察外界,就可以辨识出所有魔法物品、幽影阴魂、隐形物品和生物。   一看之下,艾丝缇吓了一跳。鬼魂和隐形生物当然是没有的,但排屋前那几个“商人与果农”身上可有不少附魔武器!戴小圆帽的人腰间有一把伪装成腰带的软剑,高个子壮汉的左右袖子里藏着与小臂等长的袖箭,穿长靴的人在靴子里藏了两把匕首,金发车夫身上藏了好几个投炸瓶,里面隐隐散发着魔法燃火的灵光……只有一个胖胖的小个子身上没有任何魔法痕迹,但艾丝缇相信他肯定也偷藏了武器,只不过是没经过附魔增强的而已。   普通人身上带个匕首还能说是为了防身,但藏有这么多经过附魔的武器,则必是刺客无疑。艾丝缇轻声呼唤其中一位侍女,想叫她去悄悄报信,侍女还没应答,那名士兵却主动凑了上来:“殿下!嘘!”   屋内远远传来兰托亲王的怒斥声,他的参谋高声传唤另一个商人,似乎要叫他进去与第一个人对质些什么。就在门口的两个士兵闪身让路时,金发车夫出手了,他同时投出两枚扁瓶,正中左右士兵的胸甲,瓶子碎开后其中的液体瞬间爆炸,球形火焰吞没了士兵全身,爆炸的冲击却安静无声。与此同时,室内传来兵刃交锋的声音,外面的几个“商人与果农”纷纷抽出了暗藏的武器。   艾丝缇站了起来,她刚要抬手施法,身后的士兵却一把将她按倒在地。她没有挣扎,因为一把冰冷的匕首正紧贴在她颈上。   被按倒的瞬间,她还以为士兵是想“阻止公主莽撞的行为”,现在看来并非如此。这名一路跟来的士兵也是刺客的同伙。侍女很久没出声了,艾丝缇的心悬到嗓子眼,不知那两个女孩是否还活着。   艾丝缇不想和这个“士兵”浪费口舌。她维持着惊恐的表情,一只手抓住了士兵的手腕。士兵没有发现艾丝缇指尖的灰色轻烟,等他察觉到不适时,他已经连匕首都握不住了。   一股冰冷的力量侵入他的体内,冻僵了他的力量与意志,并带给了他无形的巨大痛苦。他的匕首落下来,稍稍擦破了艾丝缇的颈侧,艾丝缇敏捷地翻身躲开,避免了被失神的假士兵压在身下。   她走向排屋,口中响起咒语,右手凝聚起一股暗蓝色的电流。刚走了几步,她停下了。   几个身穿黑衣的强壮男子从树丛和葡萄架后跳出来,朝排屋一拥而上,他们虽然手无寸铁,却凭着优秀的战斗技能顺利制服了那些刺客。   艾丝缇这才看清,这几人胸前佩着明月与尖刺白兰组成的圣徽。他们是奥塔罗特神殿的骑士。在皇室庆典上不宜甲胄加身,所以他们穿了典礼用的黑祭袍。   骑士中的指挥官正是奈勒爵士。骑士们忙着确认亲王的安全,抢救受伤的士兵,奈勒爵士则回头望向艾丝缇。   他看到了她颈间的伤口,却久久没有走上前去询问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   洛特离开皇宫,雇了一匹马车,因为说不出目的地的名字,他就只告诉车夫左拐右拐。不出一刻,他们停在了一家叫幸运鸟的酒馆前。洛特给了车夫加急费和等候费,叫他守在原地,等会儿再接他返回皇宫。   他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。奥吉丽娅就在幸运鸟酒馆里。他与这些生物之间有着非凡的联系,只要相距不算太远,他就能直接感应到他们的位置。   洛特走上酒馆二层。一个女侍刚刚将水果和奶茶送进楼梯边的房间,正拎着空托盘走出来。女侍走后,洛特站到房间门边,屋内一对男女正嘻嘻哈哈聊得开心,还用奶茶当酒碰杯。   他们从传说中的几大血腥古堡聊到特殊矿物研磨的香粉,男人还要亲手给女人涂什么“暗紫红调金属光泽死亡气息”的唇色……   过了一小会儿,屋内女孩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,男人问她怎么了,她说要离开一下,让他在屋内等她。   奥吉丽娅侧身开门,又飞快地关上,争取不让屋里的人看到外面。洛特对她指指走廊尽头,她顺从地低着头跟了上去。   “不错啊,奥吉丽娅,”骸骨大君啧啧感叹着,“看来你也在及时行乐享受人生?行动力相当惊人啊。”   女孩仍穿着令人不安的黑袍,阴沉苍白的面孔倒是有了些微改变:原本极淡的眉毛成了弯弯的黑线,上眼皮泛着甲虫壳般的紫绿偏光,浅色嘴唇变成了两瓣黑红色血印子。   奥吉丽娅盯着脚尖,不敢抬头:“主人……我一直在寻找线索……只是……这些都需要时间……”   大君拍拍她的肩:“我没责怪你,你已经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生命体了,你当然可以有自己的生活,我在夸你有生活情趣。刚才你在和人聊古堡?”   “是的,”奥吉丽娅说,“我在留意那些有异象的古堡和遗迹,这种地方往往有魔法扰流存在,而魔法扰流经常预示着位面薄点……”   “嗯,思路不错。你起抬头来,别像被捉奸似的,我不反对你化妆,也不反对你交男朋友,更不是来训斥你的。是这样,我最近得到了一点有趣的线索,需要你帮我继续调查。”   奥吉丽娅终于抬起头,等着主人说下去。   “有两个地方很可疑。第一个是在兰托亲王的领属地内,那边有个地方叫落月山脉,多年前人类和其他种族在那边打过仗。战争结束后,有个人类术士不知为什么逐渐精神失常了,那术士叫红秃鹫。第二个地方是宝石森林,挨着名叫费西西特的自由城邦,这地方曾经被死灵师伊里尔统治过,那时人们称其为诅咒之森,而现在它只是一片普通的森林。”   “我记住了。您怀疑这两个地方有位面薄点?”   “只是有可能,我不确定。你可以先多方打听消息,不要过于深入调查。必要时我会亲自过去的。我想想……你优先探查宝石森林吧,那地方的神术脉络似乎很清晰,神术脉络越清晰的地方,位面薄点就越可能存在。”   “好的,我记住了。”女孩颔首致意,“主人,不瞒您说,我也听说过诅咒之森的不少传言。”   骸骨大君摸着下巴点点头:“嗯。那就这样吧。对了,谁跟你聊诅咒之森的事来着?”   “就是……一些法师。”   “一个精灵法师?”   “嗯……”   “男性精灵死灵师?”   “是……”   “脸很白,指甲很黑,长得还不错的男性精灵死灵师?”   奥吉丽娅抿紧嘴点点头。骸骨大君失望地长叹:“奥吉丽娅,你真令我失望。我叫你不要伤害伯里斯和他身边的人,不要让他们得知你的存在,结果你竟然和他的学徒住在一起了?”   “对不起,主人……这都是意外……机缘巧合……”奥吉丽娅委屈地盯着地面,她倒是确实做到了不伤害那个精灵,“主人您别担心,他根本不记得我。他不知道我的身份,还以为我是个流浪的法师……”   骸骨大君继续数落她:“先不说别的,首先……你的品位是怎么回事?你还是不是我的造物了?你怎么会对那种……”   突然,他想起了伯里斯劝公主和骑士分手时的模样,觉得这样不太好,就没把话说完。“算了。只要你保持头脑清醒就好。”他对少女摆摆手,“你先到楼下等着,我去找黑松聊聊。”   奥吉丽娅的脸色更苍白了:“主人!他真的不知道我的身份!”   骸骨大君都要气笑了:“当初是你把他打个半死,我把他救活的。放心,我不会动他一根指头。我只是要和他聊点别的事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注:木菠萝其实就是菠萝蜜啦,不知道是不是各地都有这个说法所以注一下……因为木菠萝叫起来好像比菠萝蜜适合书面,就用了木菠萝…… 第19章   酒馆大厅人声鼎沸,二层楼梯边的房间里却弥漫着不祥的气息。   死灵师黑松瘫坐在地上,冷汗在他额头上慢慢凝结,从惨白的粉底上滑过一道道水迹。   “对不起,我……我不知道您是……一头远古亡灵恶魔龙!”精灵已经道歉了三次,连古精灵语口音都忘记装了,“我还以为您只是个平凡的术士,也是去找我导师要钱的……”   骸骨大君消去人类外形,露出了黑色鳞片皮肤和恶魔弯角,此时他的面部不是人类骷髅状,而是呈现出缩小版龙头骨的外形。和之前的缩小版龙翅膀一样,这是他自身力量的一部分,它们和龙一点关系都没有,被塑造成巨龙风格完全是出于大君的爱好。   伪装成“远古亡灵恶魔龙”的骸骨大君冷笑一声:“你们这些精灵真是恬不知耻,都一把年纪了,还好意思向只有八十多岁的人类伸手要钱……好吧,也许你的导师就愿意养你,我管不着,但你的种种行为已经打搅到了我的……我的柯雷夫,这我可就难以容忍了!”   柯雷夫是伯里斯现在的假名。黑松没有刻意记这个名字,但还是一下就想到了塔里的年轻人类法师。   “对不起!”黑松第四次道歉,“我错了!我不该把他的身份透露给外人!不过……他与公主的传闻真不是我说的!我根本没往那个方向想!”   “你的导师不在塔中时,柯雷夫就是塔的代理主人,如果你再为柯雷夫徒增烦恼……呵,那时候,就算是伯里斯来为你求情也没用!”   “我懂我懂,我会对朋友说明真相,争取恢复柯雷夫先生的名誉……您看这样行吗?”精灵说着说着都快哭了,“或者您告诉我该怎么做,我一定会做到!请您……请您放了奥吉丽娅吧,她是无辜的,她什么都不知道,她和我才认识不久……”   骸骨大君听得特别满足。他躬下身,用散发着邪恶气息的龙头靠近精灵,以低沉而充满威胁性的声音说:“精灵,看来你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。如果你只透露了柯雷夫的身世,那充其量也就是给伯里斯增添一些烦恼而已,可如果你透露了我的存在……你会给那座塔带来毁灭!”   黑松当然不希望这种事发生,他还想继续回去要钱呢。“我明白!完全明白!”他不停点头,“我当然不知道您的身份!只知道您只是一位伟大而睿智的术士……”   骸骨大君冷哼一声,转身拉开木门。背对黑松的时候,他的面孔已经又变回了人类模样。   “很好,记住你的承诺。我还要去保护我的柯雷夫,就不再和你浪费口舌了。你的女朋友在酒馆后街上,去吧。”   摔上门之后,洛特匆匆跑下楼,拉起闷坐在大厅里的奥吉丽娅,从通向后厨的小门来到酒馆后街。奥吉丽娅茫然地看着他,他指向墙边的柴火堆:“躺在那。”   奥吉丽娅飞速领会了主人的意思,缩在柴火堆旁边立刻进入了神情恍惚可怜兮兮的状态。骸骨大君满意地点点头,闪身消失在街角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   塔琳娜逐渐转醒,伯里斯的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。他下楼准备和法师海达回宾客区,刚走进花园,夏尔竟然追了出来。海达知趣地走到了远处,留下亲王之子和伯里斯谈话。   高大的少年骑士向法师低头:“阁下!我是来……道歉的。”   “你并没有做什么错事,为什么要道歉?”   “我必须诚实。不仅是对他人诚实,更重要的是对自己诚实。我要向您忏悔,之前我听信了谣言,一心以为您是艾丝特琳殿下的……情人。我认为死灵师不可能具有高尚的品格,不可能愿意无偿地帮助他人,并认为艾丝特琳殿下完全是出于私情才让您来处理此事……阁下,我错了,您是一位优秀而正直的法师,您救了我妹妹的命……”   伯里斯笑着摆摆手。我当然不是“无偿”帮助你们,只不过是没有当面伸手管你要钱而已。不管夏尔之前在想什么,只要他不说,别人就永远也不知道,而夏尔竟然特地跑来道歉……真是好久没见到过这么淳朴的孩子了。伯里斯有点想伸手摸摸这年轻人的头,但夏尔太高了,他知道自己摸不到,就没有多此一举。   “我的声誉无关紧要,但这则流言对公主殿下的伤害太大了,”伯里斯说,“我与她只是因为导师伯里斯才见过几面,除此之外,我们并无私交。我听说艾丝特琳殿下年少时曾经身染重病,是我的导师救了她,她到现在还记得这份恩情,所以才经常去探望年事已高的导师。虽然我不知道她平时性格如何,但单凭这一点,我想她必定是一位非常善良的公主。”   夏尔频频点头:“是的!是的!您说得对!这样一位品行高尚的公主不该被恶毒的谣言伤害!虽然我不能管束所有人……但将来如果有人对我讲起谣言,我肯定会用事实驳斥他!”   伯里斯微笑颔首,刚要离开,少年骑士又叫住了他:“那个……阁下,我能不能以私人的立场问您一件事?”   “请讲。”   “这可能会冒犯您,请相信,我只是想寻求答案,而不是想讽刺挖苦您。”   “请问吧,我不会误解的。”   夏尔花了几秒组织语言,脸上有点发红:“是这样的。我小时候有个历史老师,他曾经是奥塔罗特神殿的神职人员。他一直教育我要远离施法者,特别是死灵师。后来,我父亲在落月山战役时与施法者合作,其中就有个精灵死灵师;我哥哥现在是文职官员,其实他曾经去希尔达教院进修过两年,那是个到处都是法师的地方……”   伯里斯默默点头。他当然知道希尔达教院,教院位于大陆东海岸,以开创者命名,是十国邦联内仅有的两所奥术学院之一。伯里斯不仅是那所学院的挂名客座教授,还是几大校董之一。   少年说着:“我哥哥不是法师,只是学了一点魔法基本原理。但这段进修的经历好像改变了他。有一次,我和他一起去探望那位历史老师,没想到他俩聊着聊着竟然吵了起来。老师毕竟是长辈,我哥哥没有坚持自己的观念到底……总之,我哥哥认为法师和士兵没什么不同,他忍不住为死灵师辩护,而我们的历史老师无法容忍这一点。”   你哥哥叫诺拉德,比你大十岁,人缘特别好……伯里斯记得那个贵族孩子,他没教过他,但听说过那孩子在教院里的种种作为——诺拉德根本不是来学法术的,他简直是专门来影响别人学习的,他在教院进修的两年内招蜂引蝶勾三搭四,引起了数次愚蠢的斗争,导致三女两男共五位学徒因互相妒忌而大打出手……这五个人里好像有两个或三个是专攻死灵系法术的。诺拉德会为死灵师辩护,多半只是为了维护一下他的前任女友和男友。   “我只是想问您,”这时,夏尔接着说,“您究竟为什么要做法师呢?尤其……您还是个死灵师……看起来您和我年纪差不多,您怎么会走上这条路……”   伯里斯想了想,问:“你应该听你哥哥提起过关于死灵术的事吧?就算你哥哥为它辩护,他肯定也承认死灵术中有很多东西挺恶心的,是不是?”   “是的……”   “比如墓地的荨麻,被焚烧过的蝙蝠,混入药剂的人血,未能活着出生的胎儿,甚至尸油和几百年前的骨头……”在伯里斯说着的时候,夏尔已经满脸不适了,“先不说这些,我们可以先看看死灵法术能干些什么。有些法术能快速杀敌,有些法术能造出无生命且无所畏惧的战士……还有些就更巧妙了。夏尔爵士,你们的军队中有没有人因为实战或训练而受伤啊?”   “这个当然有。”   “比如从马上摔下来,磕断了门牙?”   “真的有这种情况!上个月我的小队里就有人磕碎了牙齿,虽然不是因为骑马……”   伯里斯笑道:“你应该知道,成年人的牙齿一旦缺损就再也恢复不了了。而现在有这么一种死灵系法术,它能够催生新的骨骼并进行塑形,一位训练有素的死灵师能够让人重新长出牙齿,再用法术把新牙塑形成适合当前口腔结构的样子。这枚新牙是真正的牙齿,不是金属假牙或者幻术,而且整个施法过程不会给受术者带来任何痛苦和危险……这法术是不是很方便?”   “确实……”夏尔回忆着那位队友的嘴巴,十七岁就缺了门牙真是太令人痛心了。   伯里斯又说:“不过,这法术并不是只能帮人长牙。如果用不同的方式来施展,它也可以用在战斗中,用在暗杀中。死灵师可以在几分钟内让敌人的骨骼膨胀或塌缩,或者让它们刺破动脉、穿透皮肉……”   年轻的骑士浑身都僵住了。他不禁后退了一步,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法师一直气质温和,现在却突然变得十分恐怖。   “别担心,现在没人会这样施法,”伯里斯说,“其实杀戮用法才是此法术的基础版本,而用它给鹿长角、给人长牙、给两腿长短不一的人重新发育……这都是近百年内的死灵师们研究出的新用法。奥法联合会禁止了它的杀戮版本,禁运了杀戮版所必需的某件材料,正规的死灵学派导师也不会向学生教授杀戮版本的用法。夏尔爵士,如果有机会让你的朋友重新长出门牙,你愿意吗?”   “这个……当然愿意了。”少年吞吞吐吐地说。   “如果未来有敌人入侵萨戈,而你力量强大,可以驰骋杀敌,横扫战场,保证己方全身而退,还能让敌军再不敢犯……你愿意用这力量迎战吗?”   “我愿意。”   “那么,如果落月山脉维持和平,兽人和蛮族再也不翻越落月山脉了,这时有人叫你专程闯进兽人村落杀光所有男女老少,连刚出生的婴孩都不得放过,你会去做吗?”   “不会!”夏尔大声说,“军人保家卫国,但绝不滥杀无辜。我也知道,确实有些部队会在战争中做出一些堕落的、有违荣誉的事情……但我肯定不会这么做!无论是领地骑士还是神殿骑士,我们都不会!”   伯里斯赞赏地看着他:“你问我为什么要做死灵师,还疑惑你哥哥为什么为死灵师辩护,你这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?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大君在吓唬孩子,法师在教育孩子……   顺带那个落月山脉将来会是一个副本的…… 第20章   夏尔思索了片刻,再次颔首:“我懂了。阁下,我要再次向您致歉。您说得有道理,真的……虽然您很年轻,马奈罗老师很年长,但我还是觉得您的看法更……”   突然听到某个名字,伯里斯一惊:“马奈罗?”   “哦,就是刚才我提过的历史老师,”夏尔说,“他年轻时是个神殿骑士,年老退役后当了教师。马奈罗老师很敌视施法者,特别是死灵师,有时连我父亲也觉得他太顽固,而他认为我父亲的领地骑士们都缺失信仰……”   “马奈罗……”伯里斯轻轻重复着这个名字,“神殿骑士马奈罗?他是俄尔德人吧?他服役的地方是大陆北方的奥塔罗特神殿教区,一个被称为北星之城的地方……”   “您也认识马奈罗老师?”夏尔有些吃惊。   伯里斯叹口气:“不,我当然不认识他……是我的导师提起过他。现在他应该……大概也有八十岁了?”   夏尔摇摇头:“马奈罗老师在三年前过世了。虽然他的部分思想比较极端,但总体来说,他是个很渊博也很负责的老师。”   伯里斯有些恍惚。他怕这个少年看出什么,就催促他赶紧回去照顾妹妹。少年刚才聊得太专心,一经提醒才想起妹妹,他立刻鞠躬向伯里斯告别,沿花园小径一路小跑。   按照流程表,宴会应该已经开始了,但现在宴会厅大门紧闭,据说餐台也还未完全准备好。显然皇宫内出了一些小插曲,延误了安排好的流程,宾客们在休息区和花园长廊里到处闲逛,互相传播着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。   回去的路上,伯里斯一直有点出神。法师海达沉默地在前面为他带路,没有多问他关于塔琳娜或者夏尔爵士的事。尽完带路的职责后,海达多看了伯里斯几眼,终于忍不住说:“阁下,原谅我。您和夏尔爵士的谈话……我听到了一小部分。”   “这有什么可道歉的,我们又没谈什么机密的事。”伯里斯摇摇头。   海达微笑着:“您不愧是伯里斯阁下的学徒。您说的那些话……很像他老人家。”   “他确实是这么教我的。”伯里斯尴尬地回答。   海达离开后,伯里斯一直坐在长廊石凳里发愣,直到有人从后面戳了戳他的背。他回过头,洛特蹲在香水月季丛里,一脸期待地看着他。  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,伯里斯忍不住问:“您在等什么?”   “我还以为能吓你一跳……”洛特有点失望。   “哦……”伯里斯慢慢转回身,“好吓人啊……”   洛特钻出花丛,跨坐在长廊石凳上:“你也太敷衍了,没吓到就说没吓到……对了,你听说没有,你的好学徒抓到了一群刺杀亲王的刺客!”   “艾丝缇抓的?”   “当然不止她一个人。我刚刚回到皇宫,听岗哨里的卫兵聊天说了整件事……亲王找了个安静的地方,要亲自审问送榴莲的果农和商人,原本这些人根本不该进皇宫,而亲王的卫队专门把他们带进来了……”   “然后,商人是刺客假扮的?”   “对!”洛特一脸兴奋,“你真聪明,不愧是法师。真正的果农和商队送完物资就离开王都了,而有一批刺客正在想办法混进皇宫,这时,塔琳娜被榴莲扎晕的消息传得全城皆知,这伙刺客立刻想到,亲王必定不会放过运送榴莲的人,他们借这机会扮装成那批商人,专门等着被亲王审问。你叫公主去查看榴莲,结果公主遇到了这批即将被审讯的‘果农’。”   伯里斯想了想:“艾丝缇倒是挺厉害的,但她不可能独自对付这么多人……而且她还得随时留意不要被人发现法师身份。”   “当然不是她亲手抓的刺客,”洛特瞥了一眼花园远处的角落,“看见那些穿黑祭袍的人了吗?”   “奥塔罗特神殿骑士?”   “对,他们都是奈勒爵士的人。事情是这样的,那伙刺客有个内应扮装成了士兵,内应擅自离岗后,他的队长在到处找他,这个异常情况引起了奈勒爵士的注意,他向那队长询问情况,并打听到了亲王要审讯果农的事。可能他比较有战斗经验什么的吧,他觉得事情很可疑,就带着神殿骑士到处搜索,然后在公主的协助下捉住了那伙刺客。亲王的侍卫和文书员受了伤,亲王本人没事。”   “他们为什么要杀亲王?”伯里斯问,“而且他们为什么不在北方动手,专门到王都来动手?亲王一家住在路上时、在郊区行宫时安保更差,应该是刺杀的好机会,他们何必非要跟亲王一起进皇宫?”   洛特耸耸肩:“这我就不知道了。他们现在肯定在审问刺客,估计刺客还没招供……我好想去看啊!伯里斯,你和公主那么熟,能不能让我去旁观一下审讯过程?我好想看!”   “公主又不管审问,”伯里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,“再说了,您看那个干什么?那又不是马戏表演,没有什么观赏价值。”   “我一直对人类的刑讯文化非常感兴趣。”   “暴力不能被称为‘文化’。而且打人是很没效率的,据我所知,现在萨戈的情报机构能不打人就不打人,他们会先怀着合作的诚意和犯人聊一聊,如果实在聊不出来情报,就上吐真剂。”   “吐真剂?”   “对。并不是那个让人变得傻乎乎的迷幻药,它是一种魔法药剂,能让人精准地回答问题。”   洛特挑挑眉:“我猜猜,一定又是你的工厂做的。”   伯里斯点点头:“是的。而且专供萨戈,不做外销。”   洛特感叹着:“真神奇,虽然没有严刑逼供,但是我更想看了……”   “真的没什么可看的……”   正说着,宴会厅大门打开了。动人的弦乐飘了出来,列队的侍者开始邀请宾客进入。皇室成员们很晚才出现,他们之中能够面带自然微笑的只有小塔琳娜一人,其他皇室成员都像艾丝缇一样绷着脸。只有与人交谈时,帕西亚夫妇才会勉强挤出笑容,而兰托亲王则一直死气沉沉地坐在一边,连食物都没吃下去多少。   王后进行了一小段讲话,然后贵族们轮流对她献上祝福和礼物。轮到伯里斯时,他以“学徒柯雷夫”的身份向王后献上了“法师伯里斯·格尔肖”的礼物—— 一条附有防护魔法的太阳石项链。它可以让佩戴者不受瘴气与毒物的侵害、不被极寒与炽热所伤,还可以建立身体磁场平衡、保养皮肤延缓衰老、消除疲劳帮助睡眠……   帕西亚夫妇从伯里斯那里收到过很多礼物,每一件都非常讨他们欢心。王后戴上了项链,还允许“学徒柯雷夫”吻了她的的手背。   伯里斯回到座位上之后,洛特贴过来小声问:“你那项链的前几个魔法效果我懂,最后的那些是怎么回事?建立身体磁场平衡、保养皮肤延缓衰老、消除疲劳帮助睡眠……”   “当然是假的了。”伯里斯笑笑。   “难道她感觉不出是假的吗?”   “我也经历过她那个岁数,我知道这年龄的普通人都在追求什么。”   “你呢?”洛特问,“当年你就不追求养生美容什么的吗?”   “不追求。”   “怪不得你后来一脸老人斑,而且完全没有头发了。”洛特拍了拍法师的肩,还怜惜地捏起了一缕亚麻色发丝。   伯里斯正叽叽咕咕地和洛特废话时,帕西亚王和兰托亲王正远远看着他,低声议论着什么。   刚才“学徒柯雷夫”献上礼物时,帕西亚王看到了他手上的红玉髓戒指。国王与老法师有很多年的交情,他知道伯里斯不会轻易把这戒指借给别人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六十多年前的寒冬。   从平原进入雾凇林后,伯里斯一直在留意四周,生怕有怪物突然窜出来。他的担心并不多余,伊里尔导师死后,很多异怪实验品都挣脱了控制,骑士们已经把塔内的异怪清理干净了,但平原和森林里还有好几个实验地点,这些地方的怪物很可能蛰伏在迷蒙的风雪中。   他把这份担忧告诉了走在囚车边的骑士。那是个面带稚气的少年,他胸口的徽章与其他骑士不同,大概他还只是个见习神职者。   少年跑到队伍前面,对带队的骑士转述了伯里斯的话。回来之后,少年的面色比伯里斯还紧张:“坎特大人说我们可能一直在被什么东西跟踪着……没关系,我们都做好准备了,对方也只是在试探,他应该不敢轻易靠近我们。穿过树林后就好了,视野会开阔很多。”   几小时前,伯里斯觉得在骑士列队的末尾有个人跟着他们,现在那人的身影却不见了。他不知道少年骑士说的跟踪者是不是那个人,如果不是,那么现在跟着他们的又是谁……或者,是什么东西?   “先生,我可以施法吗?”伯里斯问。   少年惊恐地看着他:“当然不可以!”   “如果你们允许,我可以施法侦测出周围是否有危险,这样你们就可以提前做准备了。”   “不行,这绝对不行,”和伯里斯说话的时候,少年骑士望着前面的支队统领,“你别想着施法了。你开始念咒的一瞬间,我们就不得不把长矛伸进囚车。好了,别那样看着我,如果你不想被折断手指再押送,就别想施法的事了。”   伯里斯沮丧地低下头,少年骑士压低声音说:“这是为你好,只要你表现得顺从一些,路上别用任何法术,将来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向神殿给出有利于你的证言……对了,你好像叫伯里斯·格尔肖?”   伯里斯无精打采地点点头。少年又说:“我叫马奈罗,是俄尔德人。你肯定看出来了,我比一般的西北人矮很多。”   “你还会长高的,”伯里斯说,“俄尔德人也有超过六英尺的,我见过。”……在高塔的地牢里见到的。最后这句他没敢说出口。   “但愿我还会长高吧。”少年骑士笑了笑,似乎很高兴能让囚车里的法师放松些,“我看你也不是本地人,你家在哪里?”   伯里斯摇摇头。他不知道自己的故乡是哪里,从记事起他就跟着几个成年人为伊里尔服务,直到伊里尔发现他的天分,让他从仆人变成了学徒。   他的“家”只有雪原上的高塔……不知此时它是否仍在熊熊燃烧。 第21章   晚餐后有一段休息时间,舞会将在月亮升高后开始。伯里斯坐在藤萝下,远远看着喷泉边的一群宫廷女子。   艾丝缇正周旋在各个贵族之间,脸上带着极为克制的微笑。她用控制尸体的法术来控制自己的脸,只为了在跳舞时能对舞伴露出微笑,这不仅关乎舞伴的心情,更关乎其他贵族如何看待她与这名男士的关系。这就是公主,这就是王国的第一继承人。女法师可以想笑就笑,不想笑就冷着脸,但公主不行。   想着这些,伯里斯不禁连连叹气。这些年他不仅在指导艾丝缇的法术,也在不断想办法帮她解决这个不能笑的后遗症,艾丝缇的施法能力不断进步,中毒的后遗症却一直存在。   大厅中奏响了准备曲,舞会即将开始。艾丝缇走近奈勒爵士,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自然和甜美,她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挽住奈勒的手臂,奈勒轻颤了一下,竟然躲开了。   她没有追上去,只是尴尬地挪了挪脚步,假装是要和奈勒身后的另一个人说话。   伯里斯在盯着她。她动了动手指,让一片叶子轻轻飘向伯里斯,带去了只有他们师徒间能听见的隔空传话:“导师,我该怎么办?奈勒爵士看到了,他看到我施法了。”   伯里斯一时不知怎么回答。她到底是在征询哪方面的建议?法术层面上的?还是人际关系上的?或者是恋爱问题上的?思前想后,他回复说:“你别怕,他不敢把你怎么样。他要是伤了你的心,就说明他根本不值得你喜欢。如果他能放弃求婚才好,你是因祸得福,和奥塔罗特信徒在一起不会幸福的,早分手早舒心。”   收到传讯后,艾丝缇皱眉看了这边一眼,转身匆匆走进了大厅。伯里斯苦着脸摇头,感叹年轻人不懂诤言逆耳。   舞会上,伯里斯坐在休息区的最后排,一直在和法师海达聊图书馆和真理塔。他俩其实不太熟,之所以能聊得来只因为他们都是法师,而且还都不会跳舞。对他俩来说,聊工作是目前最好的选择。   洛特也同样不会跳舞。他会跳那种乡下人在立春时跳的集体拉手踢脚舞,但显然宫廷里不会出现那种东西。伯里斯不会跳就不参加,而洛特则比较主动,他会想方设法找人去学。   第一曲时,他邀请了一个看起来地位不高的宫廷妇人。她不清楚眼前这个暴发户是什么来历,就勉勉强强地和他跳了一曲。洛特不懂舞步,她就只好一边跳一边教,毕竟一曲未毕就离开舞伴是十分失礼的行为……   第二曲时,洛特已经学会了基本的舞步。由于每首曲子节拍不同,他还得继续学习。这次他邀请了一位个子很高的女士,她是王都骑士团的参谋官。女骑士和洛特一样不擅长跳舞,好在她参加舞会前进行过特训,虽然她步伐过重、身姿僵硬,但她的舞步节奏十分熟练严谨。洛特和她跳舞时学到了不少,而且运用得比她还要灵活。   时间随着优美的乐声慢慢流逝,不知不觉已到深夜。海达频频打着哈欠,一手撑在头边打盹,伯里斯远远看着舞池中的公主,不禁一阵心酸。   艾丝缇一直没有和奈勒跳舞。奈勒经常在人群中望向她,却从没走过来邀请她。   这时,一道黑影挡住了些许光线。伯里斯抬起头,洛特回来了,还朝他弯下腰伸出一只手。   “要……多少?”伯里斯习惯性地去掏钱包。   “谁问你要钱了?”洛特一副等不及的样子,把伯里斯直接从座位上拉了起来,“来,去跳舞!”   伯里斯推拒着:“我根本不会跳!”   “我会呀,我带着你,你也不用认真跳,跟着我的动作随便走走就好。”   “您喜欢跳舞就好,您应该继续去邀请宫廷贵妇……正常人哪有邀请法师的?再说了,男人邀请男人也不像话!”   伯里斯拗不过洛特的力气,被半扶半抱地直接被拉入了人群。洛特把两人的姿势调整成跳舞的状态,贴在他耳边说:“你说得对,正常人是不会邀请男法师,但我不是正常人啊,我甚至连人都不是。”   “您这样真是……”周围众人投来惊讶的目光,让伯里斯感到一阵虚弱,“这么下去,真不知将来还会有什么流言传出去……”   洛特满不在乎:“还能是什么流言?无非是‘伯里斯的私生子喜欢男人,和一个不知从哪来的英俊术士关系暧昧’之类的……”   伯里斯避过了“喜欢男人”那部分,决定只讨论另一个重点:“看来您对扮演术士十分适应。”   “对啊。”洛特搂着他转了个圈,让伯里斯的脚尖差点离地,“你看,这是有好处的,你用现在的外形和我搞在一起,这样就没人怀疑你和公主是一对儿了。”   “好吧……”伯里斯叹口气,“我应该感谢您,谢谢您肯为那孩子考虑。”   洛特随着音乐扬起手,示意伯里斯原地转一圈,可伯里斯愣在原地,一点反应都不给。洛特无奈地又抱住他,带着他跟上接下来的节奏。   “也不用感谢我,”洛特得意洋洋地说,“我一点都不觉得受了委屈,现在我们吸引到了好多目光,就像舞会之星一样,我好爽啊!”   我并不爽啊!伯里斯一直微低着头,目光停留在洛特胸前那闪瞎眼的宝石别针上,舞池里其他人的目光令他如芒在背。   看伯里斯闷闷不乐的样子,洛特问他是否有什么烦恼。法师叹了口气说:“之前和人聊到了一些事,有点影响心情。”   “什么事,说说看?”洛特一脸想听风流逸闻的表情。   他恐怕得失望了,这话题一点也不新鲜有趣。伯里斯说:“我不知您是否还记得……六十多年前,在押送我的骑士中有个小个子年轻人,他和我当时的岁数差不多,经常走在囚车边和我说话。”   “说真的,我不太记得。他们穿着统一的盔甲和斗篷,我认不出谁是谁。”   “他叫马奈罗,”伯里斯说,“我以为他死在冰湖里了,但他没有。今天我和亲王的儿子聊了一会儿,那孩子的历史教师就是马奈罗。”   洛特的舞步慢下来,有些担心地问:“怎么,这个马奈罗想找你麻烦?”   伯里斯摇摇头:“不,他已经病逝了。通过亲王之子的描述,我猜马奈罗这一生都在憎恨着我……甚至憎恨着所有死灵师。他这一生中不知影响过多少人,不知有多少像奈勒爵士那样的年轻人曾受他教导?”伯里斯想在人群中寻找公主的身影,他左右看了几眼,又被别人的好奇眼神逼得收回了目光,“然后我又想到,艾丝缇那孩子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?凭什么?她如今的处境多少有我的责任,她明明是个好孩子……”   洛特有点听不懂了:“六十都年前的事怎么会扯到公主?那时连帕西亚王都还没出生呢。”   “不,两件事其实没有关系,”伯里斯难为情地盯着地板,“我只是有点不开心。您知道吗,艾丝缇又给自己施展了控制法术,强行操纵自己的面部肌肉摆出微笑的模样。这法术会让她的脸完全麻木,五官反应迟缓,连味觉都会暂时消失……她把自己暂时变成了一个傻乎乎的、只会应和着微笑的玩偶。可是……那该死的骑士却不理她了!因为他发现了她是法师!人人都知道她在我的塔里住过,所以骑士自然能想到她学过死灵系法术。艾丝缇是为救别人才暴露自己的,如果她不施法,也许那骑士根本来不及救下亲王和随从……她是为了救人,可是他竟然……”   洛特改变了一下舞姿,从一手扶着伯里斯腰部的姿势变为直接搂着他的身体。“好了,好了……”他柔声在法师耳边安抚着,“我懂了。我知道为什么你心情这么不好了……你想到了那片雾凇林里的事情,还想到了那条结冰的河。那时你……”   “我的事不算什么,”伯里斯的语速比平时快得多,看得出他还没有平静下来:“已经过了那么多年,老想着它也没意思……可能人上了岁数就是容易胡乱联想、钻牛角尖。让您见笑了。”   洛特暂时没说什么。在他的引导下,虽然伯里斯仍然不知怎么走舞步,但好歹是能自然地跟着他移动了。闪过几个人后,伯里斯用余光看到了两抹熟悉的色彩……黑礼服袍和玫瑰色长裙?   他抬起头,惊讶地看到了艾丝缇与奈勒爵士。他们竟然还是跳起了舞?难道奈勒爵士可以接受公主是个法师,甚至可能是死灵师?   “你知道是为什么吗?”洛特在伯里斯耳边问。   “什么‘为什么’?”   “因为就快要到午夜了,”洛特说,“现在大家跳的是今夜最后一曲。在舞会上你可以和任何人何跳舞,但当最后一曲开始时,人们会走向自己真正的舞伴。你看,帕西亚夫妇也在跳舞。”   伯里斯没去看任何人,他也知道最后一曲的意义,正因为知道,他才更加不敢抬头。   洛特继续说着:“在人类的浪漫小说中,如果舞会上的最后一曲不和命中注定的人跳,你就可能会抱憾终生。所以,即使奈勒爵士和公主都心有疑虑,他们还是不愿错过最后一曲。将来的困境就留到将来慢慢解决,至少现在,他们还不想放弃彼此。”   “您说得对。”伯里斯在优美的乐曲中备受煎熬,他有预感,话题很快就会落到自己身上。   果然,洛特又说:“我也想和你跳最后一曲。刚才我练习了好久,都是在为这一刻做准备。说真的,你能接受吗?”   “接受什么?”伯里斯背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。   “接受一个半神异界高等不死生物。” 第22章   伯里斯的表情空白了几秒,终于忍不住说:“我还以为……您应该先问‘能不能接受男性’……”   “哈,我早就觉得你一直在跟我装傻!果然没错!”洛特又带着法师转了个圈,“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,完全明白我每个暗示!但你就是非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,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,”他压低声音,“真不愧是个八十多岁的顽固死老头子……”   伯里斯偏开头,谨慎地回应:“这个……我不骗您,我确实多少感觉到了您的态度。您也说了,我是个八十多岁的顽固死老头,我很感谢您让我的身体重回年轻,可是这并不能改变我的心态。我能够拥有健康的身体,却无法改变早已苍老的灵魂……”   洛特想了想:“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。难道你们有法律规定灵魂八十岁以上不得恋爱吗?”   “那倒没有,”伯里斯无奈地笑笑,“我该怎么说呢……大人,我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方式,不光是指物质上,更多的是精神上……所以,您的暧昧暗示令我非常惶恐。我不是排斥您本人,而是……而是我现在根本没法适应您想象的那种关系。恐怕我无法给出令您满意的回应。”   “你现在的回应我就挺满意的,”洛特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点,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。你八十多年都没谈过恋爱,现在突然有人追你,于是你慌了,你超级惊讶,你没经历过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,所以你视它如洪水猛兽……有人追你还不是最吓人的,更吓人的是这人还和你性别一致,甚至他并不是‘人’,他是个半神异界高等不死生物……在你的预想中,你们本来应该只是一对野心勃勃的魔法小盟友,而现在这个同性不死生物竟打算按照浪漫小说的情节追你——你看看,吓人的地方太多了,你都不知道哪个才是重点了。”   “确实如此,您的分析十分全面而清晰。”伯里斯吓得都开始用讨论学术的腔调说话了。   “既然你明白,那就好办了。”洛特得意地看着怀中随着自己转圈的法师,“我知道虚构文学和现实的差别,在现实中,人和人的感情不可能像浪漫小说的情节一样迅速发展。我不要求你立刻爱上我,只要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就好,未来还长。其实你应该有心理准备才对,六十多年前我就暗示过了,你还记得吗?”   伯里斯不太记得。他确实记得很多当年的对话,但不包括关于这种事的……那时他状态很差,身上有伤,发着低烧,脑子不清不楚,情绪有些失控,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,而骸骨大君只偶尔回应,或简短地提问,根本不像现在这么健谈。   洛特替他重复当年的情形:“那时你说要在有生之年内把我从亡者之沼放出来,我问你,你是在认真对我承诺这件事吗?你说当然是认真的。然后我也对你承诺,只要你做到带我离开,我就自愿成为你独有的盟友……在分别前我对你说,伯里斯·格尔肖,我的法师,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人……你还记得这段话吗?”   伯里斯恍惚抬起头,学术讨论腔仍未消失:“大人,情况是这样的。原本我不小心忽略了这个部分,现在经过您的耐心提醒,我已经重新认识到了此处细节的特殊性……您当时的措辞较为迂回,而我在思辨能力不足的情况下,未能从中提取足够的信息……”   “亲爱的伯里斯,你说人话好吗?”   伯里斯努力调整了一下心态,说:“我的意思是……现在我想起来这段话了,可当时我真的没怎么留意。我……”   洛特有点小失望:“没关系,你现在知道也不晚。好了,这个话题就先到此为止……今天这段谈话会影响到我们的关系吗?”   “应该不会,”伯里斯说,“您仍然是我最重要的盟友,我仍然完全信任您。”   虽然您一直对我有所隐瞒。伯里斯心中默默补充。   不过,我并不急于求证,因为这种隐瞒是必然的。您身上的秘密太多了,任何人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全部了解。   洛特带着法师从一对舞伴边擦过,现在他们正好站在公主和奈勒爵士身边。奈勒有点惊讶,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他们看,而艾丝缇瞪大眼睛看着导师被花花绿绿的骸骨大君搂在怀里……那目光简直要把伯里斯刺穿了。   音乐进入尾声,今夜最后一曲即将结束。洛特扶着伯里斯的背,又在他耳边小声说:“我知道八十多岁没谈过恋爱是什么滋味,也能想象你现在有多么不自在,没关系,慢慢来。我就是正式通知你一下,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。”   音乐结束了,人们先是停留在舞蹈最后的姿态上,然后纷纷和身边的伴侣拥抱。洛特也轻轻把伯里斯抱在怀里,偷笑着吻了一下他的额角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舞会结束后,海达又叫住伯里斯,说公主要找他。奇怪的是,她特意交待说要“术士”洛特也一起来。伯里斯以为是艾丝缇想谈关于奈勒爵士的事,出乎意料的是,在偏厅等着他们的竟然是帕西亚王和兰托亲王。   “谢谢你们解救我的女儿,”兰托亲王在厅中来回踱步,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,“次子夏尔已经向我转述了你们的善举,看得出来,你们是值得我信赖的施法者……”说话时他终于放慢脚步,最终站在伯里斯面前,“你们应该也听说刺客的事了?”   “是的,亲王殿下。”   伯里斯刚回答完,洛特凑上来主动抢话:“刺客是不是已经招供了?他们的行为很奇怪,为什么他们非要到皇宫里刺杀亲王殿下呢?在半路上或者在亲王的领属地内刺杀不是更方便吗?如果他们只是觉得在皇宫里进行刺杀比较有震慑力,那他们为什么不干脆刺杀国王呢?”   坐在宴会椅上的帕西亚王嘴角一抽。他打量了一下这个“术士”,最终还是转向了伯里斯:“我听说你是伯里斯的学徒?你叫柯雷夫,对吧?”   “是的,陛下。”   从帕西亚王的语气判断,他多半已经听过了那个“私生子”的传言,现在近距离看着“柯雷夫”,他肯定会发现这年轻人的眉眼与老伯里斯十分相似。在他心中,私生子的传言应该已经证据确凿了。这也是好事,省去了伯里斯自己编身世的麻烦。   国王瞥向伯里斯手上的红玉髓戒指:“我听说你的导师又不知所踪了。现在他还没回来?”   伯里斯回答:“导师归期不定。在这之前,不归山脉由我全权管理。”   “你的施法能力如何?”国王问,“有些事情,我不知身为学徒的你能不能处理好……”   伯里斯回答:“我的施法能力一般……”对现在的他来说,这倒是真的,“我能够辨识各种危险,却不太擅长以魔法进行战斗。我更擅长的是研究各类知识,提供一些侧面的援助。导师还算是比较认可我的能力,否则他也不会如此信任我。”   一个法师,他擅长出谋划策,擅长当百科全书,不擅长攻击……天哪,这简直是骑士与贵族们梦寐以求的法师!多么安全的法师!无害的法师!这种法师才是贵族的好朋友!   和亲王交换了一下眼神后,国王说:“好,我明白了。我和你的导师是老交情,我知道那枚戒指意味着什么。既然他信任你,那么我也信任你。柯雷夫先生,刚才你的同伴提了好几个关于刺客的问题,他的疑问也是很多人的疑问,我们叫你来,正是希望你能帮我们找到答案。”   说完,国王扬了扬手,站在角落的一名近卫士兵离开了偏厅。没过一会儿,两名士兵押着一个又高又壮犯人走了进来。   犯人是今天刺杀亲王的刺客之一,他双手被拷在背后,脚上也带着镣铐,身上倒是干干净净。亲王直接走到了犯人面前,把他踢倒在地,又叫人扶他起来,在他肚子上狠狠来了一脚,奇怪的是,犯人竟然毫无反应,他既不叫喊也不挣扎,甚至一直维持着木然的表情,连眼珠都不动一下。   伯里斯看出问题所在了。他走上去摸了摸犯人的脉搏,果然,这根本就不是活人。   “难道……刺客都是这样的东西?”他看向亲王,亲王点了点头。   这伙刺客知道如何刺探情报,能主动寻找机会,甚至特意伪装了身份,在被发现之后,他们还和奥塔罗特骑士混战了好一会儿……在被抓获后,他们一个个都不动弹了,亲王派人审讯他们,他们不配合也不反抗,暴力威胁和吐真剂都派不上用场……进一步检查时,审讯员惊讶地发现,这些刺客全都没有脉搏。   “是操纵尸体的法术……但好像又不太一样。”伯里斯施法检查,并仔细观察尸体的皮肤外观。通常来说,被操纵的尸体只能服从直白命令,比如“守住门,不允许主人之外的生物出入”,或者“杀死那个穿盔甲的人”之类的。而这些刺客却可以驾马车,可以冒充果农和商队,还知道在衣服下面隐藏魔法武器,甚至还能在监视下做出果农、商人、士兵等身份应有的表情和反应……这可不是普通的活尸或魔像能做到的。   伯里斯握住尸体的手,念了一小段咒语。咒语从他的手指爬进尸体的皮肤,像细细的小蛇一样快速钻入了皮下。没过一会儿,咒语又返了回来,从尸体钻回伯里斯的手中。   “它们就像是发条玩偶……”伯里斯说,“有人唤起了这些尸体,用法术保证它们不腐烂,再操纵他们一步步杀人……它们行动的每一步都是自己来决定的,不需要主人事无巨细地下命令,只要有利于完成任务,它们就能自己选择出最优方案。施法者并没有赋予它们真正的心智,它们没有自己的情感,一旦命令改变,或者任务彻底失败,它们就会变回松了发条的玩偶,对外界刺激毫无反应。这样一来,操纵者既可以让尸体在执行任务期间拥有够用的智商,又可以保证它们绝对忠诚。”   帕西亚王做了一个驱离邪恶的手势,默念着白昼女士的圣名。兰托亲王面色苍白,死死盯着地上睁大双眼的尸体:“法师……你能不能查出这些尸体的主人是谁?”   伯里斯刚想说这不太可能,洛特突然站到了他身边:“我可以做到。我可以查出这些尸体是谁、来自哪里、身上的法术有哪些详细效果,被植入了什么样的命令……结合这几点,我们应该可以推测出尸体的主人身在何处,也许还能根据命令推测出敌人究竟是谁。”   “真的?”亲王和国王都看着他。   “当然。就是因为我擅长干一些奇怪的事,所以伯里斯才信任我的,”洛特看了一眼身边真正的伯里斯,“不过……我的施法过程特别诡异,希望两位不要太吃惊……”   听到这,伯里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:“国王陛下,亲王殿下,我恳请二位稍作回避!这个施法过程非常恶心,根本不适合在尊贵的皇室们面前施展……”他特别看向国王,“您曾进入过我导师的高塔,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!”   帕西亚王一手掩面,似乎想到了什么特别不堪回首的事情。他和亲王说了几句,两人暂时走出去关上了门。   偏厅里只剩下伯里斯和洛特,以及一具痴呆的活尸体。伯里斯叹口气:“大人,您又准备要吻尸体了,是吗?”   “是啊。”洛特已经跪在了尸体头边,“其实原本我摸他一下就可以了,但现在我只能亲他。唉,我也希望这个后遗症赶紧痊愈。” 第23章   经过骸骨大君亲自检验,尸体中了一种世间罕见的诅咒性质法术。想要制造这样的复生者,首先必须让死者死于其出生地,位置偏差距离不得超过十英里,在死者咽气之前,施法者或其协助人要在死者身上留下一枚徽记,待到死者被下葬满十三天后,尸体会扒开墓穴,自行回到施法者身边待命。   在一般的死灵术中,被唤起的尸体要么毫无智商,要么拥有自我意识,至于究竟是哪一种,就全看施法者的具体操作了;而这个法术不一样,它可以让尸体在执行命令期间拥有生前的智商,在任务结束或失败后又自动回到无智商状态。这样一来,施法者既可以让尸体执行复杂指令,又可以保证它们永不背叛,更可以避免它们落入敌人之手后暴露秘密。   伯里斯解释完这一切后,国王和亲王都面色苍白。刺客专程到皇宫内进行刺杀的理由浮现了出来——这里是亲王的出生地。只要亲王在这里死去,暗处的敌人就会把他也变成复生活尸。而且,审讯官发现每个刺客身上都带了一枚小刻刀,刻刀小得不能用来作战,尸体们应该是打算用它给亲王刻下施法徽记。   骸骨大君知道那徽记的样子。为方便观察,伯里斯拿出便筏本,让他把徽记的模样画下来。   兰托亲王继续来回踱步,不时望向洛特:“刚才你说,你能感知到施法者的位置?”   “是的,我感觉到了。”洛特刚想在伯里斯的便筏本上画地形,又觉得本子太小画不下,于是他举着炭笔在空中比划:“假如这里是王都,那个位置先这样,再这样,再向北,这样,然后这样……这样……大概什么地方?”   伯里斯根本没听懂,国王和亲王倒是猜出了洛特所指的地点,毕竟他们有带兵打仗的经验,对地形和空间的想象力十分良好。   “你说的好像是……落月山脉?”帕西亚王问。   “施法者在落月山脉?”兰托亲王比刚才更紧张了,“落月山脉……也许幕后主使是山脉另一边的生物,他们想用这个邪术控制我,找机会夺取我的要塞……”   而帕西亚王不这么看:“我的弟弟,你真的这么想吗?山脉另一边是蛮族和兽人的领地,他们会施展这么复杂的法术吗?就算他们会,既然他们掌握了这么恐怖的手段,而且还派人……派尸体潜入了皇宫,那他们为什么不干脆刺杀国王与亲王两个人?如果能控制住我,对他们来说岂不是更伟大的胜利?”   兰托亲王叹了口气:“也有道理……但那些种族的思维方式和我们不同,也许我们的推测并不成立……”   “他要控制你,可能根本不是为了权力,”洛特毫无规矩地插嘴,“我指的是亲王殿下。施法者肯定和你有私人恩怨。刚才伯里斯……的学徒说了,死者被下葬十三天后才会苏醒为傀儡,如果你死了,被下葬十三天之后你默默爬出坟墓,你的军队还能听你的吗?你家人还能信任你吗?他们会重新把权力还给你吗?才不会呢,他们不把你烧掉才怪。敌人要的不是你的亲王身份和兵权,他要的就是你本人!”   “恨我的人很多,”兰托亲王冷笑道,“特别是在落月山脉一带……毕竟我是曾经那场战役的总指挥官。”   听到这里,伯里斯不得不问:“殿下,恨您的蛮族和兽人也许很多,恨您的施法者又有几个?”   兰托亲王立刻想到了那个名字:“红秃鹫?”   “您认为那个术士可能掌握这种法术吗?”   “我怎么知道……”亲王终于停止了踱步,垂头丧气地拉过椅子坐下,“我对魔法一类的东西知之甚少,所以才要找你来……原本我们想找你的导师,但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……”   亲王情绪低落,目光闪烁。伯里斯总觉得他没说实话……或者他只说了一部分实话,隐藏了一些他自认为难以启齿的部分。   “法师柯雷夫,”这时,帕西亚陛下开口了,“兰托亲王和他的家人就要离开王都了,我希望你能跟随他们去一趟落月山脉,此时那片土地上一定蛰伏着我们不了解的邪恶……”   伯里斯早就明白他们的意思了。他倒是很愿意去,因为他也非常好奇刺杀亲王的施法者是谁,那人也许掌握着外界所不了解的力量。   “我也去。”洛特向前踏了一步。   “当然。”兰托亲王大概在想别的事,说话时有点心不在焉,“既然你也是伯里斯的朋友,一起去吧。我还请了另一个……”   伯里斯突然有种不好预感:“还有谁要参与这件事?”   “我的一位战友,”亲王说,“你也许认识他?他也是法师伯里斯的弟子。他参加过那次战役,也算比较了解山脉的地形。”   “黑松?”   “噢,你果然认识他。”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车队在第二天清晨上路。亲王与卫队走在最前面,长子诺拉德和次子夏尔骑马随行在后,伯里斯与十三岁的塔琳娜共乘一辆马车。洛特得到了一匹驯顺而强壮的马,他大部分时间跟在公主与法师身边,有时候也会极为活泼地跑前跑后。   跟在队伍的最后面的是一驾用铁皮密封起来的囚车,里面塞着死而不僵的数名刺客。整个队伍中最奇特的要数死灵师黑松,他不坐马车也不骑马,而是坐在一把巨大的骨头椅子上,随着队伍漂浮。   他的旧椅子多半是坏了,这新椅子更大更诡异,它用上了野牛骨、犀牛骨、麋鹿骨,甚至海底生物的骨头,椅背上还悬挂着一串不知名的生物颅骨。只有伯里斯知道那是什么——它什么都不是,是用骨头粉人工捏造出来的,世上根本没有那种生物。   国王和亲王都不同意这个恐怖的椅子出现在都城内,于是黑松特意守在郊外,等车队出城后再加入。看到洛特的时候,黑松明显地抖了一下,双手紧紧抓住扶手才没滑下来,伯里斯从马车窗帘的缝隙中看到了这一幕,暗暗有些奇怪。   伯里斯多么希望自己的施法能力能快点恢复。如果能恢复如初,他绝对要开个传送法阵瞬间抵达目的地。坐马车太累了,颠簸还是小事,更累人的是他还得负责照顾面前的小女孩……他曾经照顾过十三岁的艾丝缇,那时艾丝缇也有点傻乎乎病恹恹的,但总体来说,她身上有种强硬的贵族气质,还算比较坚定乐观,在这方面,十三岁的塔琳娜和她完全不同。   出城之前,塔琳娜细声细气地感谢了“柯雷夫”,说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天气话题,出城后,她渐渐不说话了,伯里斯也没有主动抛出任何话题,只是专心低头看书。没走多久,伯里斯被细细的啜泣声吓了一跳,抬头一看,塔琳娜歪靠在马车座椅的垫子上,面色苍白,泪流满面。   伯里斯问她怎么了,这孩子给出的答案大大出乎他的预料:“法师先生,您别管我,我就是这样一个不被诸神祝福的孩子……我从小就被诅咒,童年时又失去了母亲,而且我来都没有朋友……我还差点被榴莲扎死……即使被您救活,我的生命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,我没有诺拉德聪明,没有夏尔健康,也没有艾丝特琳殿下漂亮……我什么都做不好,我不会骑马也就算了,连坐马车我都难受得痛不欲生……您看看,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……呜呜呜呜呜呜……”   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?你才几岁就这样说话?伯里斯想好好教育她几句,又觉得自己不该多管闲事教训亲王的女儿。塔琳娜哭了一上午,哭得伯里斯都想喊救命了。   中午休息的时候,塔琳娜被侍女搀扶着到草坪上休息,伯里斯刚要跟着下马车,亲王长子诺拉德突然钻了进来。   他一进来就拉着法师的手来了个吻手礼,在狭窄的马车内,这种动作一点也不绅士,反而显得十分猥琐……接下来诺拉德以他良好的口才扯东扯西了好几分钟,期间还数次赞美了伯里斯的绿眼睛。草草交谈了一会儿后,诺拉德离开马车跑到洛特身边,开始歌颂他的蓝眼睛和“鸦羽般的黑发”……等伯里斯坐到草坪上伸直双腿时,这位口才不错的长子又凑到了黑松身边,大肆感叹了一下骨头椅子的惊人气势,又抑扬顿挫地奉承起了黑松的白肤黑发和美丽杏眼……   伯里斯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,看着忙忙碌碌的仆从们,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。身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,他不抬头也知道是洛特走了过来。   “这家人真有趣,”洛特在伯里斯身边坐下,“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症状,真是让人目不暇给。”   伯里斯揉了揉后颈:“还有两天路程,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……”   “因为那个小孩太能哭了?”   “可不是吗,”伯里斯叹气,“我自己没有子女,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小孩子。当年的艾丝缇不一样,她比较懂事,根本不用我多说什么。”   洛特提议道:“如果你实在想独处,那我去坐马车,你来骑马?”   伯里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:“大人,我不会骑马。”   “那你就只能看她哭了。”洛特望向另一处树荫。塔琳娜仍在抽抽嗒嗒,侍女手足无措地递上手绢,夏尔站在旁边满脸担忧,兰托亲王也亲自走过去询问女儿是否身体不适。   看着这一切,洛特眯起眼:“我觉得那个女孩不太对劲啊……”   “哪里不对劲?”伯里斯问。   “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劲。世上爱哭爱闹的小孩多了去了,可没有几个孩子能持续不断流泪一上午。而且你仔细看,她眼神特别绝望,脸色也很难看,她还经常小频率地抽搐发抖……这肯定不是装出来的。还有,你看她身边的侍女,她们急得也快要跟着哭了,如果那小姑娘从前每天都这么哭哭啼啼,那她们应该早就习以为常了才对。” 第24章   伯里斯沉默了一会儿,低声说:“我检查过了,她身上没有任何处于运作中的咒语或魔法徽记。”   洛特摸了摸下巴:“我倒是想起了那个落月山脉的红秃鹫。听说他一开始好好的,然后开始神志不清,力量却越来越强,再后来他精神彻底失常了,力量也随之衰弱……这不是因为他真的变弱了,而是因为他不能控制法术了。”   塔琳娜暂时停止了抽泣。她靠在二哥夏尔肩头,表情呆滞地望着天,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。伯里斯皱眉想了想洛特的话:“您的意思是,难道这孩子也具有术士潜质,并且也被落月山脉的某些东西影响了?她的两个哥哥怎么没事?”   洛特回答:“据我所知,术士的天生施法能力不一定能遗传给每个子女,甚至有时还会隔代遗传。对了,你知道兰托亲王的妻子是怎么死的吗?”   兰托亲王一家只有父子四人,王妃在多年前不幸逝世了。“听说是一次意外,具体情况我就不清楚了。”伯里斯说。   洛特凑近法师的耳朵:“我打听过,亲王的老婆是死在山里的。她在深夜离开城堡,不声不响地跑到了山林中,第二天亲王带人找到她时,她被一棵银斑巨杉压在下面,已经停止了呼吸。”   伯里斯捏了捏眉心:“大人,您怎么什么都知道……”   “因为我酷爱打听猎奇逸闻,”洛特坦荡地说,“最奇怪的是,大树不是被伐断的,是被一道雷电劈断的。那时是初春,当天无雨无雪,昼夜晴空。”   “我明白了,”伯里斯再次望向小塔琳娜,“您怀疑这是‘强制感染’现象……”   所谓的“强制感染”,是一种偶尔出现在天生血脉施法者身上的现象。术士的施法能力是藏匿于其血脉中的,有些人能够适时自我觉醒,甚至更幸运点还能被资深术士赏识引导;也有的人怀有天分却从未察觉,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施法。总体来说,“术士能力”是一份恩赐,而不是强制的枷锁,拥有这份礼物的人可以选择深挖自己的天分,也可以选择一辈子都不理睬它。   但是,有一种情况例外:一旦遭遇魔法扰流,天赋者的血脉能力就会被强制撕扯出来。   魔法扰流是一种残留在世间的异界力量,据说它从远古时就存在,是异界被从人间割离开之后的残留物。它融合了各类未知位面的力量,其中包括炼狱或暗域之力,甚至包括一些神术脉络。   对大多数人来说,魔法扰流并不危险。普通人感觉不到它,法师们可以利用它做研究,牧师们可以通过它来判断神明的足迹,成熟的术士则可以通过它来梳理体内的力量,让自己控制元素的能力更精准稳定……总体来说,不论你是普通人还是受训过的操法者,你都不必担心被魔法扰流伤害。   它只对一种人具有威胁性——那些拥有术士天赋,却又尚未觉醒的人。扰流会暴力撕扯你的身心,恨不得将你的力量都扯出来,不管你愿不愿意,它都要让你爆发。   有些研究者认为,扰流会一边扯出天赋者的全部力量,一边又裹挟着其它异界魔法钻进受害人的身体,抹杀其意识,反噬其灵魂。受害者最终会精神失常,变成一个承载着扰流的空壳。这种现象,就被称为“强制感染”。   令人欣慰的是,自有记录以来,遭受过“强制感染”的人其实少之又少。第一是因为魔法扰流本就罕见,第二是因为这东西对已觉醒的术士只有好处,没有危害。   哪怕你弱得只能擦一个小火花,你也算是已觉醒的术士,即使你不知道这叫做魔法,即使无人引导你,你也不会被扰流伤害——这就像游泳一样,哪怕你只会漂浮或狗刨,哪怕你一点竞技技巧都不懂,只要你在水里不会淹死,你就已经算是能游泳了。   “但落月山脉的情况不太一样,”伯里斯思考着,“就算王妃真是因强制感染而死的,就算现在塔琳娜也是受到了这方面的影响……可那个红秃鹫呢?他很多年前就是术士了,打仗时他还用魔法协助过亲王。按说,魔法扰流不会让这样的术士发疯,更不会让他因为心智不稳而变弱。”   兰托亲王回到了马上,塔琳娜也被侍女和夏尔搀扶着进了马车,车队准备继续上路。“所以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。”洛特站起来,伸手向伯里斯。   伯里斯接受了骸骨大君的帮助,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。走向马车时,伯里斯突然叫住准备去牵马的洛特:“大人,您为什么对落月山脉感兴趣?”   洛特整理着缰绳,没有回头:“因为好奇啊。这么多神神秘秘的事情,我当然想好好参与一下。再说了,国王和亲王雇佣了你,而我是你的盟友,我当然也要跟着来。”   您是对魔法扰流感兴趣吗?伯里斯嘴里含着这句话,却犹豫着没问出口。最后,他换了另一句问:“如果那地方真的有魔法扰流,您应付得了吗?”   “当然,毕竟我是……”洛特看看四周,用口型说,“是半神。”   伯里斯点点头:“存在魔法扰流的地方,很可能也会存在残留的位面薄点。位面薄点是很危险的东西,您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,多加小心。”   说这句话的时候,伯里斯提前深吸了一口气。他也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些什么,明明该紧张的是对方。   骸骨大君没有立刻回答。翻身上马之后,他才笑嘻嘻地看向伯里斯,回答了一声“我知道”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午餐之后,哭了一路的塔琳娜睡着了。伯里斯本来想看会儿书,可没过多久他也越来越困……马车匀速颠簸着,车外不时传来模模糊糊的交谈声,伯里斯靠在座椅的软垫上,进入了半深不浅的梦境。   梦中,他还在六十多年前,坐在神殿骑士们带来的囚车里。   他们已经在雾凇林里走了好几个小时,森林不见尽头,风雪越来越大。   骑士们走的是和来时一样的路,速度却比来时慢了很多。他们原本计划在黄昏前穿过希瓦河,天黑后进入俄尔德边境,从俄尔德境内借道回到北星之城……现在看来,恐怕他们今天晚上根本走不出雾凇林。   只要能走出森林,渡河倒不是问题。希瓦河在一年中有五个月的冰封期,连重型战马骑兵队都可以通过,它流经数个王国与独立城邦,像一条时隐时现的银色项链般横亘在大陆北端,隔开了十国邦联所在的区域与北方寒霜平原。十国居民很少渡河向北,寒霜平原的原住民也几乎不敢南下,他们恐惧的并不是冰封的河面,而是大河两岸寂静昏暗的森林。   这片寒冷的森林是死灵师们的试验场,早在白塔之主伊里尔出生前就是如此。过去不比现在,那时的死灵师们不仅会被人畏惧,甚至还会被整个社会驱赶、排斥,于是,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被迫离开温暖富庶的故乡,聚居在了没人感兴趣的雾凇林和寒霜平原。其实平原上的游牧民族也十分排斥死灵师,但他们对此无可奈何。希瓦河南岸的国家无动于衷,北岸不属于他们,那些游牧民族自然也不是他们的责任。   后来,伊里尔成了死灵师们之中的佼佼者,他统治了平原上的部族,收服了森林中的原住民,甚至剿灭了反对他计划的法师同僚……他的白塔高高矗立在寒霜平原上,犹如一柄刺入风雪之地的长枪,从此以后,整片平原和森林都成了亡灵的国度。   根据邦联自己定下的法典,只要平原上的统治者不越过希瓦河行事,十国邦联就无权干涉他的任何行为。奥塔罗特神殿几次想干涉此事,却遭到了河畔几个国家的各种阻挠——虽然神殿教区独立于王国之外,但他们显然不能随意出兵讨伐其它领地,否则,今天是向死灵师宣战,明天又会是向哪里出兵?   奥塔罗特教会的圣地大神殿位于北星之城,神殿被称为默祷塔。默祷塔希望能搜集到尽量多的证据,证明伊里尔的魔掌已经伸到了南岸,这样一来,就没有任何国家和城邦能再反对围剿计划了。   其实人人都知道伊里尔的统治范围包括希瓦河的两岸,南岸的宝石森林都已经沦陷数年了……只可惜神殿拿到的证据始终不够充分,它们能说服零星几个法师,却无法说服那些政要贵族。   对神殿来说,学徒伯里斯简直是雪中送炭的贵人。这个学徒先联系了俄尔德境内的法师,又通过他们联系到了默祷塔。他背叛了他的老师,主动交出了一系列惊心动魄的证据——伊里尔的野心并不止于河北岸,现在他已经得到了宝石森林,将来费西西特和俄尔德也岌岌可危。   掌握证据并获得周边国家的支持后,神殿终于派出精锐的骑士团,实现了筹划数年的剿杀计划。在动身之前,支队统领特意询问长官:伊里尔必须被处决,那么他塔内的学徒呢?特别是有心悔改的那一个……   发生这段谈话时,新人骑士马奈罗正好经过议事厅门口。他只听到了一小部分,没听见最终的商议结果。   现在,他走在囚车边,把自己听到的东西大致讲了讲,还安慰伯里斯说:“没事的,到神殿就好了。他们不会太为难你的,北星之城里也有法师,我们还经常和他们合作呢……”   你们当然和法师合作过,而且他们还教了你们很多东西,比如如何判断施法的起手式,比如如何对付法师……伯里斯蜷缩在囚车一角,随着马奈罗的话漫不经心地点头。   马奈罗一心认为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法师是在害怕,因为要去神殿而害怕。小骑士可能永远也没法理解,比起恐惧,伯里斯心中更多的是悲伤。从此后,他没有故乡,没有归属,没有能被肯定的身份。他不仅做出了被所有死灵师唾弃的背叛行为,也因此亲手斩断了自己的翅膀。   马奈罗还在没话找话,伯里斯就有一句没一句地随便应和着。这时,队伍最前方的骑士做了个安静止步的手势,所有人停了下来。   风雪中的雾凇林并不安静。枯枝与冰凌坠地,僵硬的灌木摇摆作响,混乱的风声犹如女妖的号哭……在这些噪音中,唯一缺乏的就是活物的声音,雾凇林中不见走兽,也难觅飞鸟。   咔嚓,咔嚓,咯啦啦。有什么东西从正从迷蒙的远方靠近。它踏着半硬的积雪,折断挡道的树枝,似乎还拖拽着重量不轻的金属物品……听起来像是连枷或铁镣……   “尸心盾卫!”伯里斯睁大双眼,扒在囚车栅栏上,“长官!长官!”他高声对远处的领队喊道,“让他们上马!快让他们都上马!用长枪!”   “什么……你给我安静!”支队统领听得懂后半句,却不明白这个小法师为什么突然如此激动,在他看来,这样大喊大叫简直是故意暴露位置。   伯里斯完全明白这个骑士的想法:“求您了!让他们上马换长枪!我喊不喊都一样,那东西没有听觉,也无法发声,它是靠对体热的感应来寻找敌人的,我们已经被发现了!它个头很高,外皮很坚硬,它的弱点在后背中心类似人类前胸心脏的位置……箭矢和轻武器没用,上马冲锋,用长枪和链锤!”   支队统领犹豫了片刻,做了个手势,命令所有人上马。统领副官朝法师投来不悦的目光:“森林里有埋伏,你为什么不早说?”   “我在信里写得清清楚楚!”伯里斯委屈地叫着,“抓我走的时候,你们还说已经把附近的构装体清理干净了!”   马奈罗也上了马,戴上面罩,这让他的声音变得闷闷的:“我们是应该清理干净了……不管是塔里的还是半路遇到的。来的时候,我们在森林里确实遭遇了构装体的伏击。”   伯里斯双手攥着囚车栏杆,紧张地四下张望:“你们遇到的是什么样的?拦路攻击的?那是护魔盾卫啊!护魔盾卫不会主动寻敌,除非你走进他们的守卫范围;而尸心盾卫不一样,它会主动狩猎!它们的核心燃料是亡灵,平时被掩蔽在土壤中,启动后……”   说到一半,伯里斯停了下来。他突然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——这片土地上肯定不止有一个尸心盾卫。   尸心盾卫很机警,很主动,甚至带有一定程度嗜杀欲望,所以控制起来也比较麻烦,平时伊里尔很少启动它们。它们长期蛰伏在地下,被法术限制着行动……现在伊里尔死了,他的法术估计也失效了。   如果真的是这样,那么雾凇林中到底藏了多少试验品?有多少已经死亡,又有多少随着主人的死去而重获自由?   队伍斜前方,敌人的身影隐约出现了,那是个三人多高的巨型构装体,两手各拖着一条重刺链,身周氤氲着死亡的腐朽味道。支队统领一声令下,数名骑士组成围攻阵型,有的负责拖绊,有的正面进攻,支队统领和另两名骑士则负责绕后包围。   伯里斯不懂这些,也不知道奥塔罗特神殿的骑士到底能力如何。既然他们能击败那么多魔像和怪物,还能杀死伊里尔,那他们应该足够强大吧……   有一个法术藏在伯里斯指尖——能够拖慢盾卫速度、安抚其狂暴的法术。它只能针对尸心盾卫,对其它构装体还不一定有效。   可是骑士们说过,他们不允许他施法。伯里斯缩在囚车一角,紧张地看着骑士们的背影,希望他们能够顺利获胜。   对了,那个跟踪者还在吗?忽然,伯里斯想到了那个戴长角头盔的身影。   难道他真的只是骑士中的一员,是我看走了眼?或者他是个逃走的试验品,因为还保有正常心智,所以跟了我们一段就自行离开了?   突然,一阵剧烈的颠簸几乎把伯里斯抛起来。他猛地睁开眼,身手敏捷地扶住了对面的小塔琳娜。   车夫咒骂着年久崎岖的路,塔琳娜呆呆看着窗外,脸上泪痕未干……伯里斯叹了口气,帮贵族小姑娘重新坐好,自己也靠回了垫子上。   这个午觉睡得又浅又短,不过也足以让他恢复疲劳。在惊醒的一瞬间,他竟然还能扑过去接住差点摔倒的塔琳娜……正不愧是年轻时的身体啊,如此健康充满活力。   梦中的昔日,自己也正是在这个年纪。   伯里斯从车窗向后看。洛特骑马走在队伍最末,身形被漂浮骨座椅挡住了大半。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,显得比平时正常严肃很多。察觉伯里斯的目光后,他立刻露出笑容,还颇俏皮地挤了挤眼睛。 第25章   路程第一天的下午,塔琳娜时而发愣,时而流泪,继续着悲不自胜的独角戏模式。现在伯里斯基本习惯了这一点,他不再过度关注这孩子,终于能静下心看书了。   黑松被叫到了亲王身边,听亲王简述了之前的刺杀事件。比起伯里斯的亲信“柯雷夫”,兰托亲王还是和黑松的交情更深些,毕竟黑松在战争中为他提供过帮助,而且,亲王以为是黑松压制了榴莲诅咒,“柯雷夫”则是最后彻底解除诅咒的人……甚至连黑松自己都这么觉得。   阿诺德和洛特并排骑行,话题不断。洛特的跑题能力和思维跳跃能力并没有难倒这位贵族长子,阿诺德好像有一种特殊能力,只要你长得稍微有点好看,他就可以和你顺利聊起任何话题。这人在希尔达教院进修时不知招惹过多少学徒,法术他没学会几个,倒是学会了各种讨施法者开心的俏皮话。   他以为洛特是个术士,也知道洛特是法师伯里斯的朋友,就一直从这方面大加恭维。除此外,他还经常问及伯里斯塔内的情况,洛特给出的回答基本是胡说八道,他把伯里斯庄园里的狗说成是劣化的翼龙,还说塔下埋着远古恶魔的尸体,法师能从中提取力量,又说不归山脉里有骑着大河马的黑暗骑士……   隐约听着这些对话,马车里的伯里斯被逗笑了好几次。神秘而古老的骸骨大君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啊?这些日子伯里斯不止一次这样想。   然后,伯里斯又想到了位面薄点和魔法扰流……这就让他有点笑不出来了。一位被囚禁在异位面的半神再临于世之后,他总得有点什么野心才正常,洛特说他的目标只是享受世界,这听起来很合理,但伯里斯不信。   野心不可怕,这东西人人都有,伯里斯自己也有。他不害怕野心,他害怕的是因此带来的混乱和失控。洛特是想汲取魔法扰流来强化自身吗?还是他有什么暂时不能说的目的?这事可大可小,伯里斯不愿意往最严重的方向去假设,可他又不敢忽视危险的可能性。   他可以直接问洛特。毫不保留、简单直接地去问……可是他不敢。   不敢就是不敢。即使他说服自己“现在骸骨大君力量不足,哪怕闹翻了也不会有严重后果”……他也还是不敢。最可悲的是,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为什么会怕。   伯里斯不禁感叹:人真是太可悲了,活了一辈子也无法完全了解自己,甚至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言行。   黄昏后,队伍按时抵达了驿站。驿站附近没有城镇也没有小村落,孤零零地矗立在官道旁。不过,因为这驿站是专为长途跋涉的军人或宫廷使者服务的,所以它虽位置偏僻却毫不简陋,大厅里光照充足,桌椅干净,饮食味道不错,客房也宽敞舒适。马匹们被带到了厩里,囚车则被推去了后院,这东西放在路边不安全,也容易引起其他过路人的好奇心。   晚餐之后,驿站老板找到一位骑士,提出要给“囚车里的犯人”送点吃的。老板心软,觉得就算犯人再穷凶极恶,也不能让他不吃不喝。   骑士不知该怎么解释,对平民说“那里全是魔法活尸”恐怕不行,可他又不能说我们偏不给犯人吃东西……于是他提出:由于犯人十分危险,所以理应由军人负责送饭,让老板回避。   骑士端着一盆小面包走进后院,打算做个样子就回去。他刚推开木门,后院里就传来了一声惨叫,骑士立刻放下面包,拔出佩剑冲了出去。   夜幕之中,一团黑影从囚车边跃起,嚎叫着向骑士扑了过来。骑士举剑迎击,接近黑影的瞬间,他发现黑影有一张苍白如生粉的脸,和一对精灵特有的尖耳朵……   “法师黑松?”骑士立刻放下剑。   黑松气喘吁吁地倒在屋前的石阶上,伸出纤细的手指指着囚车。骑士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,顿时背上渗出冷汗——囚车的铁门被打开了,里面的尸体被挪了位置,从平平躺倒变成了互相交叠的姿态,它们像一条条大虫子般扭曲纠缠在一起,脑袋朝着马车外,眼睛全都睁得大大的……或者,也许他们正是为了朝向同一个方向,才渐渐形成了这种互相纠缠的姿势。   很快,伯里斯、洛特、兰托亲王和夏尔爵士也来了。刚才黑松叫得太惨了,大家都能听见。   兰托亲王大惊失色:“谁打开了囚车?钥匙明明在我手里!”   夏尔拔出佩剑,指着囚车铁门上的锁具:“父亲您看,锁并没有被破坏!它还严丝合缝地扣着……而门却被打开了!”   伯里斯立刻看向黑松。黑松一手抚着胸口慢慢挪到亲王父子身边:“两位稍安勿躁,门锁是我用魔法打开的,请不要过分慌张……”   最慌张的就是你!所有人都瞪着精灵法师,等待着他的解释。   “我是打开了门,但我没有动尸体,”黑松昂起头,微皱着眉,做出一副满心忧虑且深不可测的样子来,“夜晚属于亡者。现在夜幕降临了,我们又身在荒郊野外,谁能保证这些尸体老老实实不出一点岔子?身为专门研究此道的法师,我必须亲自检查一下尸体,所以我用法术打开了囚车……但是……”   说到这,他的语气有点飘,显然没什么底气:“但是我没有碰它们……一打开门,它们就已经是这个姿势了。”   伯里斯实在忍不住了:“所以你就尖叫?死灵师看到尸体也尖叫?”   滑稽戏都不敢这么演,吟游诗人要是讲这种故事,准得被人哄下台去……伯里斯的心几乎在滴血,看看吧,这就是我带过的徒弟。我以前也知道他胆小,这么多年过去,他的胆小程度竟然变本加厉了!   被年轻的“人类学徒”这样挖苦,黑松的脸色相当不好,却不敢出言还击。据他所知,“学徒柯雷夫”是导师伯里斯的亲儿子,现在这儿子身边站着“远古亡灵恶魔龙”所化形的人类,而且这两人之间还似乎存在着不正当的男男关系……   看到黑松脸上的不悦后,伯里斯突然有一点自责:身为老师,我没能好好引导徒弟,还嘲笑他胆小……这不该是老师应有的气度。于是他走上前,在黑松身边轻轻颔首:“抱歉,其实我也吓到了,所以有些口不择言。”   根据他对自己学生的了解,这种情况下黑松往往会再逞几句口舌之快……可今天精灵却老实地点了点头,指了指囚车,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躲到了旁边。   伯里斯也不知他是怎么了,也许黑松的胆子大小和懂事程度成反比吧……比起精灵的心情,现在更要紧的问题是尸体上的异状。   伯里斯顺着尸体们的“视线”远望,掏出一只小指南针看了看。“它们急着回去。”他叹口气,关上了囚车的门,示意骑士将它重新锁上。   “回去?”亲王也顺着伯里斯的视线看了看,“回……落月山脉?”   “是的,落月山脉的某处,”伯里斯说,“它们急切地想要回到施法者身边。”   “刚才门被打开了,它们怎么不跑?”   “因为它们仍处于失活状态。它们和施法者的距离太远了,施法者没法重新提起木偶身上的提线。殿下,我们要多加小心,越是靠近落月山脉,这些尸体就越可能重新站起来。”   众人散去,骑士们轮班守在囚车附近。伯里斯注意到,洛特一直盯着囚车,还不时望向落月山脉的方向,也不知是在思考些什么。   我可以直接问他。伯里斯一遍遍对自己说……我怎么就不敢问呢?有什么可怕的?我擅长与人沟通,骸骨大君也挺讲道理,甚至他还对我有点好感……我为什么不能直接问他?   向客房走去时,黑暗角落里响起一声轻轻的呼唤。伯里斯回过头,是黑松藏在楼梯的阴影里。   “小法师,你过来……”精灵像幽魂一样悠悠招着手,“我想和你聊聊。”   现在伯里斯的身份是年轻学徒,黑松多半是因为刚才的对话记恨了他,所以想单独威胁他几句。他一点也不担心黑松会做什么,这个学生的特色就是形象极为邪恶恐怖,但内心胆小敏感得像小白兔。   “就在这聊吗?”伯里斯也走到楼梯下,“会有人过来的。”   黑松摇摇头,带他走进吧台边黑漆漆的小门里,点起了一只魔法小光球。“这样就没人打扰了,”精灵上下打量了一下“柯雷夫”,抛出了一句开门见山的话,“你和导师到底是什么关系?年轻人,我希望你诚实地回答。”   是,我是年轻人,我确实比你年轻,才八十多岁……伯里斯沉吟了片刻,叹了口气:“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。”   这回答模棱两可,对黑松来说却是个肯定的答案:“果然如此。小法师,我得对你道个歉,之前我口无遮拦地对外面说了一些话,可能影响到了你和导师的声誉。现在我知道真相了,你放心,我不会再说什么,更不会透露你身边那人的身份……反正就算我说了也不会有人信……”   “身份?你是指什么?”伯里斯拿不准他后半句的意思。   黑松抬起漂亮的精灵杏眼,探究地直视着他:“你的追求者,术士洛特……他并不是术士,甚至不是人类,对吧?”   伯里斯心脏一紧……也不知到底是紧张哪方面,“追求者”还是“不是人类”。黑松看他脸色不好,就拍了拍他的肩:“ 人类对同性之间的恋情还算宽容,不像我的同胞们那么爱大惊小怪,即使如此,我还是从你的眼神中看出了担忧。你并不是担心被人发现与男性术士的关系,否则你也不会与他出双入对了……你担心的,是他身上的秘密……” 第26章   伯里斯偷偷攥了攥拳。黑松紧接着说:“小法师,你身边的那位‘黑发术士’……其实他是一个远古亡灵恶魔龙,对吗?”   “……什么?”   伯里斯立刻明白了,“远古亡灵恶魔龙”多半是骸骨大君自己说的,他拿这个吓唬黑松,然后黑松竟然就信了……   我的学生啊,你究竟怎么了?远古亡灵恶魔龙?这只是几个可怕词汇的粗暴堆砌,世上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!黑松你好歹算个死灵学派研究者,你怎么会信这种鬼话?   伯里斯望着黑松,双眼中饱含怜悯与悲伤。黑松误解了这个眼神,也跟着愈发哀伤起来:“小法师,我猜……他应该是被伯里斯导师召唤出来的吧?”   “呃,对……”伯里斯点点头。   黑松神色忧伤地仰着头:“他主动接近你,讨好你,你觉得他很神秘,还很好奇他的力量……可你心里总有一些疑虑。你对她又喜欢,又害怕,喜欢的是她的温柔热情,怕的是她身上无法解释的种种谜团……”   黑松的话差点让伯里斯窒息。前半段说得太对了,吓得他以为自己的学徒掌握了什么邪门读心法术,而后半段就突然变得不是那么回事了……   “你刚才说,‘她’?”伯里斯提醒道。   精灵长舒一口气,小心地拭去了沾湿黑眼线的泪水:“小法师,这就是我找你谈话的原因了。是这样的,虽然身为离经叛道的死灵师,但我也有心,我也向往爱情……”精灵的声调愈发抑扬顿挫了起来,“我爱上了一个美丽又聪慧的女孩,但她很可能……并不是活物。她精致,冰冷,神秘,身上有一种收放自如的死亡气息……她自称是法师,可我逐渐发现她的施法方式更类似术士;我愿与她分享一切感受,她不肯向我坦白秘密……昨天兰托亲王派使者找我,我问那女孩要不要一起来,她竟然无论如何也不愿与我同行……就像是在刻意避开什么似的。我对她说,如果你实在不想去,那我就也不去了,我可以拒绝亲王的雇佣,改为陪你去宝石森林……”   “宝石森林?”伯里斯留意到这个地方。   “是啊,她打算去宝石森林。总之,她既不愿陪我去落月山脉,也不让我跟她去宝石森林,我问她为什么,她怎么也不肯给我一个清晰的答案。后来……我有点失去理智了,我抓住她的手腕,对她念起了读心咒语……”   “读到答案了吗?”伯里斯问。   精灵苦笑着摇摇头:“我施法失败了。她愤怒地推开我,一把苍白色巨剑突然出现在我们之间,剑身是苍白的半透明状,在空气中漂浮着,剑锋指着我的喉咙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   见黑松说不下去,伯里斯拍了拍他的肩,柔声问:“你被吓哭了?”   “是的……”精灵哽咽起来。   “嗯。所以你怪自己为什么要问那些事……与其陷入困境,还不如什么都别问……”   “对对对!”黑松猛点头,“今天我一路上都在扪心自问,为什么我非要打听她的秘密?就让她有点秘密又何妨?起初是她主动接近我的,她理解我,帮助过我,带给了我很多快乐……”说到这,精灵的脸上浮现出了明显的绯红,“她从不质疑我的身份,也不向我打听任何敏感保密的东西……而我却……”   伯里斯应付地跟着点头,内心却在说:你有什么秘密可言?你根本存不住任何秘密。而且,你哪知道什么真正敏感保密的事?你知道的不过是些小道逸闻……   黑松接着说:“我得承认……是的,我不完全相信她。我总觉得神秘兮兮的人一定另有所图。可是现在一想,她并没有做什么伤害我的事,反而是我首先破坏了我们之间的感情。最后,她收回了那把剑,然后冷着脸夺门而出……等我回过神来追上去时,她已经不见踪影了……”   你都吓哭了,她当然不好意思继续吓你了。伯里斯又安慰地拍了拍精灵:“你回过神来用了多久?是不是在屋里哭了一个多钟头?”   “是……”黑松脸上挂着哀伤,心里却升起一丝小小的不悦——这小法师怎么如此了解我的缺点?一定是导师告诉他的……   “我明白你的难处。”甚至有点过于明白了。伯里斯靠在木门上,胸口一阵发堵。   黑松幼稚且软弱,因为一点小事就愁眉苦脸哭哭啼啼……可我又比他聪明多少?黑松在冲动之下对那女孩用了读心咒语,我呢?我敢对那个人用吗?   也许我比黑松更胆小,伯里斯苦笑着想……不要说读心咒语了,我就连问一句话都不敢。我怕的究竟是什么?是苍白色的巨剑?还是被愤怒推开的那瞬间?   黑松稳了稳情绪,恢复了平时故作深沉的状态:“就是这个眼神!我是说你,小法师。我留意你很久了,我在你脸上看到了十分熟悉的忧虑,因为我也刚刚经历过……我们是同一类人。这就是我要找你谈话的原因。”   “是啊,”伯里斯模棱两可地说,“我……是有点怕他。”   “你确实应该怕他!”黑松嘶嘶耳语道,“别说是你了,即使是我这样的资深死灵师也一样怕他!也许只有我们的导师能够应付他吧……他身上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,光是看着那双眼睛就会耗尽你的意志力……”   是,你说得对,只有你的导师我能应付他。伯里斯无奈地笑笑,不知骸骨大君到底是怎么吓唬黑松的,竟把这孩子吓成了这样。   黑松把声音又压低了些:“还有一件事……奥吉丽娅曾被他伤害过。哦,奥吉丽娅就是我说的女孩。她在酒馆走廊里遇到他,他只动了动手指,她就失去了意识……等我找到她的时候,她虚弱地躺在酒馆后门外,被噩梦和无形的痛苦折磨得奄奄一息……而且她对这事提也不提,好像失去了见过他的记忆。”   “你是说,骸……恶魔龙见过你的女朋友?”伯里斯问。   “是的。其实我应该保密的。我只偷偷告诉你,你千万别告诉别人。”   得了吧,你一直都是用这句话来散播别人隐私的。伯里斯又问:“这是大概什么时候的事?在什么地方?”   “就是王后生日晚宴那天。我没有被邀请,只是去都城凑凑热闹而已,然后……恶魔龙就找上门来了。说真的,这是我的错,是我不小心把你的身份告诉了一起冒险的半身人朋友,给你造成一些名誉损害……先不说这个,这方面我道过歉了。总之,恶魔龙找上我,威胁我,威胁之后就走了。”   “他在傍晚去威胁你,在皇宫晚宴开始前离开?”   “对,”黑松说,“其实我不该对你说这些。奥法在上啊,你一定别告诉他我告诉了你。”   你这个嘱托可真绕嘴……伯里斯又问:“在那之前呢?你本来已经要和女朋友去宝石森林了?”   “不是。那之后她才要和我分开的……唉,也许她不仅嫌我问东问西很麻烦,还嫌我连累她遇到危险……”   救治塔琳娜之后,伯里斯和洛特有意无意地聊了几句,他们聊到了伊里尔导师,聊到了神术和宝石森林,然后洛特暂时离开皇宫,找上了黑松和他的新女友……不久后,名叫奥吉丽娅的女孩就打算动身前往宝石森林……   “我知道了。”伯里斯越想越愁,预感自己这几天估计会失眠,“黑松先生,现在很晚了,我们该各自去休息了。和你一样你,现在我也无法很好地处理这些疑惑。”   黑松像个良师益友一样用力按了按“小法师”的肩:“嗯,我懂。和你谈话之后,我的心情也不那么紧张了。”   然后他又自以为风趣地、特别多余地补充了一句:“小法师,你说话的样子很像我们的导师伯里斯,真的。”   伯里斯尴尬地笑了笑,推开木门,黑松也熄灭了小光球。一走出小房间,伯里斯愣在了原地,后面的黑松差点撞在他身上。   看清外面的情况后,黑松紧紧捂住嘴巴,压抑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惨叫。   骸骨大君坐在距吧台最近的桌子旁,吃着小曲奇,喝着淡葡萄酒,怡然自得地看着他们。   黑松站在后面不敢动,伯里斯也手心冒汗:“您……这是在干什么?”   “我在偷听。”洛特笑眯眯地说,“偷听的过程很漫长,所以我顺便吃点零食。”   “偷听?”伯里斯当然知道他在偷听,但是……他竟然直接说“我在偷听”?通常不是应该回答“我只是碰巧在这”或者“我只是来吃点东西”吗?   洛特掸了掸手上的糖渣,站起身,一本正经地说:“在舞会上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,你那么聪明,应该能完全明白我的想法,不需要我再重复解释。基于我的动机,当我看到你和别人鬼鬼祟祟躲进小黑屋时……我能不来偷听吗?”   “我们没谈什么重要的事!”黑松藏在伯里斯背后,声音颤抖着,“我们都是法师,只是聊一些施法上的问题……而、而且我们是死灵师,有的东西不能被那些骑士什么的听到……他们会很难接受的……”   “我知道,”当只盯着黑松一人时,骸骨大君的目光就变得十分阴冷,“现在你们谈完了没有?”   “谈完了!”   “那么你该回房休息了。”   黑松迅速转身扒住楼梯拼命往二层跑,中途还差点踩到自己的袍子。精灵离开后,伯里斯呆呆地看着洛特,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。   “按照通俗小说中常见的情节,”洛特提示道,“现在,你应该问我‘你听到了多少’,然后我回答你‘只有最后几句而已’。”   伯里斯简直快没力气说话了:“大人,您不觉得特别尴尬吗?我被尴尬得智商都开始下降了……”   “好了,我还是主动告诉你吧,”洛特向他走过来,“这么近的距离,这么薄的木门,这么安静的夜晚……我全都听到了。”   “很抱歉,大人,”伯里斯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,贴在小门边,“我是个比较谨小慎微的人,而且……可能是性格缺陷吧,遇到一些事情时,我的处理方式和思考方向不一定正确。也许您想对我说些什么?您说吧,我听着,我会回答您的疑问的。”   明明怀有疑问的人是伯里斯自己,现在他却主动站到了解答者的位置上,把提问的责任推了出去……听他这么说,洛特轻轻眯了眯眼,依稀察觉到了这法师的小小狡猾:解答者看似被动,其实恰恰相反,解答者有更多机会去思考,去安排适合的言辞;提问者看似主动,可如果他的问题提得不好,他很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真实答案。   洛特不禁暗暗感叹,没办法,先进攻的一方冒的风险大,守军够聪明就能察觉你的破绽。 第27章   洛特拉开小门把法师轻轻推了进去,自己也跟进去关上门。现在小黑屋密谈者变成了他和伯里斯。屋里一片漆黑,没人想着点光球。   “你变了,伯里斯。”骸骨大君感叹着,“从前和你说话可没这么费劲。那时你比较坦率直白。”   “那时我精神不稳定,身体也不太好,当然说话也比较草率,”伯里斯说,“而且那时我才二十岁。”   “年龄能说明什么?你看黑松都多少岁了?”   “他不一样,他是精灵。生命体的心智发展不是由绝对时间决定的,而是由自身与外界的对比决定的。我曾见过这么一个病例,当事人是人类法师学徒,因为一次实验失败,她的外貌永远停留在了十五岁,然后她离开了教院,和十九岁的姐姐一起去旅行了。我认识那对姐妹的时候,姐姐四十九岁,是个身心都有些沧桑的女性;妹妹四十五岁,言行性格仍与少女无异。   “姐姐也是法师,她完全可以靠幻术把面孔暂时变成年轻人,可她却怎么也找不回真正的少年英气。后来,那个妹妹在七十岁时死于了慢性疾病……是的,她只是不老,但并不能永生。   “即使在弥留之际,她的心性也更像罹患重症的少年,而不是年事已高的老妪……她一辈子都被人当孩子对待,也一辈子都过着少女般的生活,在这种条件下,岁月只会给她增添经验与经历,却不会真正磨损她的灵魂。”   “所以……你想说明什么?”洛特在黑暗中问,“你的意思是,你八十多岁了,灵魂已经被磨损了,所以即使你变回了二十岁,性格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?”   “是的。我希望您能明白……我肯定不如您想象中有趣,也不如您想象中天真。”   骸骨大君能够看透黑暗,而伯里斯不能。法师对此没有丝毫不满,反正现在他也不想看到对方的表情,万一那张脸上出现了警惕、厌恶、愤怒、不耐烦……他一定不知如何应对。   “行,那我认真问问题……你是觉得我在骗你吗?”洛特主动接下了“提问者”的责任,“你怀疑我隐瞒了重大的秘密?怀疑我可能会对你不利?或者你觉得我打算毁灭个世界什么的?”   “大人,我不会这样指控您,”伯里斯说,“如果我发现您要毁灭世界倒还好,那样我还能针对这一点来制定计划……问题是,我不知道,我什么都不知道,我要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信任您。当然……我仍然愿意信任您,这是我们早就说好了的……”   骸骨大君叹息着:“伯里斯,你不用这么迂回、这么斟字酌句。你就直接问我‘你是不是在找位面薄点’就可以。”   “那您……是不是在找?”   “是。”   “大人,您知道位面薄点意味着什么,对吧?”   “我当然知道。它意味着未知的异界,也意味着已知的神域、暗域、虚空,以及属于远古魔鬼的炼狱。”   伯里斯说:“异界召唤与能量抽取均属于邪恶学派……现在我们换了个说法,叫做‘非公开学派’……通常施法者们不会公开讨论它们。如果您对异界感兴趣,您可以在我的塔内做研究,那里不受任何机构的限制……”   “不,伯里斯,”洛特的声音似乎带着笑意,“你很清楚,我追求的并不是召唤和能量抽取……正因为你知道这一点,所以你才这么紧张。”   “好吧……我猜,您是要亲自进入某个异界位面。”   “是的,”洛特说,“我诞生在在亡灵殿堂前的黑湖里,我需要回到我的出生地。”   “您想去继承那些力量。”这次不是疑问,伯里斯只是陈述。   “对。你放心,我不会拿那些力量干什么坏事的。那些东西本来就该属于我,所以我一定要去找,仅此而已。你们人类也会领取属于自己的遗产,不是吗?这一点你要相信我。” 咔擦咔擦。   “什么声音?”伯里斯问。   洛特嘴里继续发出“咔擦”声,同时说:“我在吃苹果。这个苹果太酸,我就不和你分着吃了。”   伯里斯哭笑不得:“大人,您严肃一点好吗?关于异位面……难道您不知道吗?”   “不知道什么?”   “异位面普遍易进难出,即使是专主此领域的法师也不会轻易进行位面旅行。至于您所说的亡灵殿堂与黑湖……那是神域啊。据我所知,在已知的异界中神域是最难以探索的,它只能进、不能出,无论哪个位面的生物,只要进去了,他就不能再离开。也就是说,如果您找到了入口并成功继承了力量……您就再也回不来了。”(注1)   “不完全对,”洛特仍然在啃苹果,不过语气倒是挺严肃的,“你忘了吗,亡者之沼也是个半神域,是诸神专门造出来囚禁我的。我每被囚禁一百年就能得到七天放风时间,看起来是能进能出,其实并不是。它的性质也是只进不出。我在‘被放风’时是直接闪现出现的,被重新收监时也一样,我自己都找不到出入口在哪里,所以无法主动进出。而你找到了进入方法,还带我们平安出来了。”   “我们是出来了,但是……”伯里斯不知洛特是真傻还是乐观,“但那只是个很小的半神域位面啊!我带着魔像军队几乎杀光了位面守卫,这样我才能深入它,而离开的时候,我们直接破除了诅咒……这就像毁掉高塔地基一样。我们是直接摧毁了那个位面才能出来的!”   “就是这个道理,”咔嚓声结束了,骸骨大君应该是吃完了苹果,“等我继承了力量,我们照样摧毁那个位面就好了。”   “原理上可行……但做起来哪有这么容易?”   “是不容易,所以我会从长计议。我不会一见到位面薄点就发疯的。伯里斯,你寻找亡者之沼用了多少年?掌握‘毁掉地基’的方法用了多少年?你是不是保持理智慢慢去做这些事的?我也一样。你别把我想象得太疯狂好吗?”   这么一想也对,当年伯里斯寻找亡者之沼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如果这事被公开出去,大多数施法者肯定也会将此行为斥为丧心病狂……而骸骨大君的目标更遥远,就算他找到一百个位面薄点,也不见得有一个能用;就算他找到了一百个能用的薄点,也不见得有一个能连接到黑湖……   “看来你懂了,”骸骨大君拍了拍伯里斯的肩,“我就说你变了。你年轻的时候虽然弱小,但那时你很有想法,胆子很大。现在你怎么变得温温吞吞、磨磨唧唧的?你们高阶施法者不是应该阴险狠辣野心勃勃一点吗?”   伯里斯感叹:“我自己的‘野心’正在一步步实现,而且十分顺利。而您提的这件事……这简直就像让艾丝缇公主去炸月亮一样惊人,您觉得她能丢下未来的王位吗?她的父母能不害怕吗?”   洛特笑道:“‘炸月亮’的事还很遥远。而且你放心,如果真的炸不了,我也不会勉强自己的。你不要疑神疑鬼觉得我要毁灭世界。总之,这下我都解释清楚了吧?”   说来也神奇,这段谈话其实没能解决任何问题,但伯里斯确实放松了不少。“大人,我还有个疑问,”他说,“既然您偷听了我们,您一定也听到了黑松提到的女孩……那女孩也认识您吗?”   “也算认识吧,我去威胁黑松的时候见过她,”骸骨大君说,“我没伤害她,只是让她睡着了。那精灵说得实在有点夸张。”   “我还以为是您命令她去宝石森林的……”   “她去宝石森林和我们有什么关系?我只知道她也是施法者,不怎么厉害。”   伯里斯没有再问,在黑暗中点了点头。他知道骸骨大君能看见。   一只带着淡淡苹果香气的手来到法师颊边,指腹拂过他的鬓角,把垂下的发丝拢到他耳后。   “伯里斯,原来你有这么多疑问。你之前怎么不问我呢?”洛特的声音比刚才更近,“你都没问,怎么知道我不肯回答?再说了,就算我不愿回答又能怎么样?我不会对你生气的。偷听完你和黑松的谈话我才明白,你怕我生气,对吗?”   事到如今,伯里斯也只能承认了。他再次点头之后,洛特又说:“我以为在舞会上说得很清楚了……难道你还是根本没听懂?”   “我听懂了。”伯里斯飞快地回答。他记得舞会上的最后一曲,也记得洛特说的每句话……伯里斯没有白活八十多岁,他还不至于清纯到连这点暗示都听不出来,可是……他不知该怎么做出正式回应。   从理论上看,骸骨大君的示好算是在情理之中……但从主观上看,他还是深受惊吓。在这种心境之中,到底怎么回应才是正确的呢?   现在又不是法术技能考核,受试者没法根据问题得出最佳答案。伯里斯希望能暂时搁置问题,希望洛特在短时间内不要继续深入探讨这个问题。   “你听懂了就好,别动。”突然,洛特靠得更近了,即使在黑暗中看不见,伯里斯也能感觉到他的呼吸。   洛特捧起法师的脸,对着嘴巴毫不客气地吻了下去。这次不是为了施法,是个真正的吻。   伯里斯呆住了。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推开洛特,而洛特早有准备,他干脆张开双臂环抱住法师,把伯里斯僵硬的双臂圈在了胸前。   亲完之后,洛特忍着笑问:“你不反抗啊?”   伯里斯仍处于有些茫然的状态……在黑暗中被人靠这么近,正常人都会忍不住想反抗的,但是……反抗会显得特别小家子气。所以伯里斯的手在中途停下了。   洛特继续问问题:“刚才是你第一次接吻吗?”   “当然不是。”伯里斯回答得理直气壮。   可惜洛特识破了他:“救黑松的时候是你第一次接吻?”   “也不是……”   “那就是在亡者之沼那次?不,亲爱的,那不是。当时我吻的是你的暂用身体,是那个没有耳朵的秃头青年。严格说来,当时我们并没有进行真正意义的、全方位的接吻。所以,为救黑松而施法的那次才是你第一次接吻。你八十多年都没谈过恋爱,肯定也没亲过别人,亲女士的手不算。”   伯里斯无力地靠在墙上:“大人,您就不能给我留一点尊严吗?”   洛特贴上去拥着法师,深情地说:“你不需要感到羞耻,这没什么。我也没谈过恋爱,你看我就一点也不自卑。”   也许您的羞耻心长错位置了……伯里斯心里默默说。   看到法师一脸嫌弃,洛特又靠了过来:“你真这么介意?那这样吧……”他一只手捏住法师的下巴,“前面都不算数了!现在这次才是我们第一次接吻。这样总可以了吧?”   什么?这……意义何在?!伯里斯嘴里含着这句话,却没有得到说出来的机会。骸骨大君又吻了他一次。   万籁俱寂的夜晚,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里,一个是半神高等不死生物骸骨大君洛特巴尔特,一个是八十四岁的传奇高阶法师伯里斯·格尔肖……此情此景简直充满了阴谋诡计的味道,而他们竟然只是在傻乎乎地接吻。   真的是傻乎乎……这不是伯里斯妄自菲薄。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,即使是伯里斯这样的资深施法者也有很多不擅长的事,比如骑马、格斗、唱歌、写作……还比如恋爱和接吻。他不仅不擅长,甚至还无从辨别对方是否擅长……   洛特巴尔特的接吻技术到底好不好?伯里斯不知道,也无暇去分析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注1:神域只能进不能出,这个概念是来自“人死不能复生”……死灵法术虽然存在,但它只是操纵肉体和灵魂,而不是让死者真正拥有独立的新生命。什么?复活术?牧师?不这些只有游戏里有,而这个世界才没有那么方便的神术……那种事如果真的发生,就可以被称为神迹了…… 第28章   伯里斯昨天一晚上都没休息好。回到房间后,他脑子里充斥着各种思考,从骸骨大君的目的是否有实现的可能,到自己是不是该认真考虑一下学习年轻人的方式生活……然后他又想到了一堆过去耳闻目睹的恋爱悲喜,仔细琢磨着其中的种种利弊……   理智告诉他,该睡了,睡前这么拼命想事会导致大脑过分活跃而失眠,可是他没法控制自己。就算强压下这些疑虑,他的思维也会飘到“身体灵魂不同步的问题何时解决”上……好不容易他摆脱了这个议题,亢奋的精神又诡异地思索起了“被半神亲过的狗是智商超群还是力量惊人”……   总之,他翻来覆去到天快亮才睡着。亲王的骑士们纷纷起床洗漱,伯里斯还没睡踏实,就又被驿站亲切的叫早服务给吵醒了。   今天上路之后,塔琳娜停止了哭泣,只是呆呆盯着马车内一角。看着她,伯里斯心里一阵难过,如果这孩子真的遭受了“强制感染”,那么恐怕任何法师都帮不上她的忙。这不是法师们能插手的事情。   要是落月山脉的红秃鹫没发疯该多好。如果他没有说什么榴莲的诅咒,没有被亲王赶出城堡……那么他也许能发现亲王的女儿身怀天赋,并及时给予指导。哪怕塔琳娜不去术士,哪怕她学艺不精只能隔空摘个花,就已经足够让她避开精神失常的结局了。   这时,伯里斯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。根据传闻,亲王的妻子也死得很蹊跷,在施法者看来,她的死法则非常像魔法失控。红秃鹫早就认识兰托亲王,所以也应该早就认识王妃,那时他应该还很清醒……难道在他从未发现王妃身上的异常吗?还是说,王妃的死亡真的只是意外,而塔琳娜的症状也另有原因?   马车走过一段崎岖土路,又是一阵剧烈颠簸。塔琳娜浑浑噩噩,连维持平衡也做不到,伯里斯又一次及时扶住了她。   一条银色的项链从塔琳娜的领口滑了出来,链子上挂着一片镶有粉光欧珀的贝壳形吊坠。吊坠可以像真贝壳般打开,里面嵌了一张小小的画像。   伯里斯扶正女孩的身体,一手捏起吊坠。画上是一位女子,面孔年轻,皮肤苍白,一头火焰般的红发……至于长相如何就看不清了。这种纪念画像尺寸太小,对画中人的描摹往往并不精准。   画中人应该是塔琳娜的母亲。原来王妃殿下是红发啊……伯里斯想象她应该是个美丽开朗的人,这是大多数人对红发女子的常见刻板印象。   兰托亲王和国王一样是金发,他的儿女也都遗传了他的金发。看来王妃殿下是亲王身边唯一的红发之人了。   不,亲王认识的红发人的还有一个……那就是红秃鹫。据说他的头发很红,但头顶很秃,所以才有了“红秃鹫”这个绰号。不过……红秃鹫到底叫什么名字?   突然车窗外传来两声惨叫。一个声音是黑松,另一个不知是谁。伯里斯还未做出反应,夏尔挑开了马车窗帘:“不好了!法师阁下,您出来看看!”   “囚犯逃了?”   “那倒没有……您下来看看吧,我不知道怎么给您形容。”   夏尔留在车边保护妹妹,伯里斯下了马车,发现洛特和亲王的骑士都聚集在道边微微隆起的丘陵草地上,似乎在遥望着什么惊人的画面。   刚才惨叫的人是黑松和诺拉德。黑松飘在队伍旁边,首先看到了丘陵另一侧的东西并大叫,诺拉德离黑松不远,听到叫声后他策马登上小丘,然后叫得比黑松还惨。   看到小丘后面的情形,连伯里斯都倒吸了一口凉气。那是一片挺大的墓园,放眼望去,园内起码有几百个石碑,每个石碑下的墓穴都被掘开了,每个墓穴中的棺木都被凿出了一个大洞。   土地是被从内向外挖开的,棺木也是从内向外被穿破的……视野可及之处,所有坟墓都是这样。   “你看!”发现伯里斯过来了,洛特兴奋地指着其中几个坟墓。这些坟墓内的尸体有的被卡在棺木缺口上,有的因为土壤太滑而爬不出来,还有的已经离开了坟墓却因下肢残缺站不起来,正在拼命蠕动着前进。附近的土地上还残留着一些拖曳痕迹,应该是已经离开的尸体们留下的,所有痕迹都朝向同一个方向。   伯里斯看向黑松。黑松现在已经冷静了下来,开始皱着眉侦测附近的魔法波动。回想起来,从前这精灵在塔里时就胆小,经常一惊一乍的,但那时他至少能忍住不大喊大叫。伯里斯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死灵师看到尸体也会尖叫,也许就像牧师中也有人怕鬼故事一样吧……   伯里斯左右看看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   诺拉德凑近到法师身边,好像觉得这样比较安全:“墓地西边不远处有个小镇,这里埋的大部分是镇上的死者。啊!那个死人在看我!”   “他没看你,他只是在摆头。”伯里斯闪开了一步,没让诺拉德搂住他,“你们来的时候走的是这条路吗?当时墓园附近有没有异常情况?”   “来的时候我们根本没注意这些。三善神在上啊,它们这是怎么了?”   “它们……”伯里斯望向北方,下面的尸体好像对活人根本不感兴趣,看都不看他一眼,“也许它们的目的地和我们一样……”   银隼堡,兰托亲王的领属地,以及萨戈最西北的边界——落月山脉。从泥土上的痕迹看,爬出来的尸体都朝落月山脉而去了,残缺不全的尸体们也正缓慢地向北方蠕动。   伯里斯叹着气走向其中一具尸体,将手掌悬在它背部上方,默念出咒语。尸体在咒语中逐渐失去了活性,不再动弹,变回了真正的死物。   看到“小法师”的行动,黑松也赶紧跟上去找了个尸体,施展出同样的法术。在施法的间隙,精灵皱眉嘟囔着:“奇了怪了,如果我们这么容易就能让它们失活,那就说明唤起它们的人也没多厉害啊?可是如果那人很弱小,他又怎么可能唤起这么一大片尸体,而且还操纵它们……”   伯里斯已经默默做出了判断,却不敢立刻说出来,他担心吓到亲王和他的孩子们。   他认为,这些尸体不仅是被某个人唤起的,而是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吸引着。它们不是因命令而向落月山脉前进。如果真的存在操纵者,伯里斯和黑松就必须先破除那人的法术,然后才能让尸体失活;而现在他们直接安抚了尸体,就说明这些尸体是自己活过来的。   “恶人操纵尸体”对骑士们来说并不恐怖,大家都知道尸体只是武器,只要干掉操纵者就好了;可“尸体自行复活并向某地集结”就有点超过一般人的认知了……连伯里斯都有点脊背发寒,更别提其他人会怎么想了。   他们不能停下太久,必须抓紧时间赶路。越是情况诡异,他们越得保证早点赶到银隼堡。   再次上路后,黑松紧紧跟在骑士的队列后面,诺拉德也安静了下来。夏尔和洛特一左一右骑行在马车边,马车里,塔琳娜双目空洞无神,手指不时抽搐一两下,嘴唇翕动而不出声,好像在对着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默语。   现在到处都是异常的魔法波动,就像时缓时急的风一样无处不在。伯里斯又困又担忧,他想趁着安静好好补眠,又怕队伍突发意外。   又是一天过去,队伍提前抵达了位于白鹅村的官道驿站。他们原计划要在这里用午餐并稍作休息,下午再走一段时间,傍晚前进入银隼堡……可是到了驿站附近,领队的骑士却不知应不应该停下。   起雾了。村外官道上只是些薄雾,越向前走,雾气就越浓。中午的白鹅村一片寂静,村外的田野和果园里没有人在劳作,远处也没有儿童嚷着肚饿往家跑的声音。   再向里走,骑士们惊讶地看到村内的房屋竟然全都关门闭户,连狗都不在院子里了。一名士兵敲了敲驿站的门,过了好一会儿,二楼的木窗打开了一条缝,驿站老板在窗户缝里兴奋地大叫起来。   将亲王一行人迎进屋后,老板赶紧重新反锁了大门。女侍们端来食物,心有余悸地简述了村子的情况。   就在不久前,附近数个村落发生了极为恐怖的死者复生现象。墓地一个个被翻开,死者不分白天黑夜地往外爬。残缺的尸体挣扎着爬行,完整的尸体则跑得像活人一样快,连嘎吱作响的白骨也摇晃着跟在后面。村卫队和一些胆子大的农民前去拦截,却根本不是尸体的对手。与此同时,一场大雾笼罩了附近好几个村镇,本地尸体不停复苏的同时,又有来自其他墓地的尸体蜂拥穿过白鹅村……   值得庆幸的是,这些尸体似乎不怎么在乎逃跑的村民,它们横冲直撞,全都跑向了落月山脉的方向。即使如此,村中也有人在混乱中受伤甚至死亡,有些卫兵因试图阻止尸体前进而被围攻撕咬,还有个农民被自己父亲的尸体活活捏碎了颈骨。   听了女侍和驿站老板的陈述,亲王决定带上食物立即上路。附近的村镇已经如此,银隼堡内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?   离开驿站时,外面的雾更浓了。伯里斯刚想上马车,却看到洛特牵着马站在一边,望着北方发愣。   “大人?”法师走过去,轻声问,“您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?”   洛特恍惚了一下才转过身。他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反问伯里斯:“你看这雾气,还有山脉中流溢出来的波动……你是不是也感觉到了?”   伯里斯点点头:“是的……我不仅感觉到了,也施法进行过分辨了。”   “你觉得这是什么?”   “这根本不是死灵法术,”伯里斯压低声音,“这是炼狱元素魔法。” 第29章   听到这个判断,骸骨大君毫不惊讶:“你很担心吗?”   “您难道不担心吗?”伯里斯也顺着骸骨大君的目光看去,他看不见雾气以外的任何东西,“炼狱与人间互为流放位面,彼此之间早就毫无联系了。在这世上,只有少数从远古留传至今的法器上还残留着炼狱元素,那些元素的可用范围很小,只能用于实验室内,不可能弥散至这么大的范围,更不会唤起死者……现在的情况,就像是有活生生的炼狱生物藏在不远处,或者有某个位面薄点连通了炼狱……”   洛特抚了抚伯里斯的肩头:“不会的,没有那么可怕。”   “您要找的位面薄点该不会是这种吧?”   “当然不是,我找炼狱有什么用,炼狱生物比诸神还厌恶我。”   说着的时候,他偷瞄了一眼身边的法师。伯里斯忧心忡忡地望着别处,与头发同色的睫毛低垂着投下一小片影子,让本就有些发青的下眼睑更加沉暗,衬得脸色愈发苍白……洛特哀伤地长叹一口气,前些天伯里斯健健康康的样子多好啊,现在他不用化妆都憔悴得像黑松一样,真是叫人心疼。   “亲爱的,”洛特在法师耳边说,“你不是怕炼狱元素,你是怕我。你怕我和这一切有关系。”   伯里斯没法否认,只是道歉:“很抱歉,大人。”   “没事,我很清楚你是怎么想的。理智上你信任我,但是感情上又难免疑神疑鬼。这都是因为我太神秘、太有历史了。如果我也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,你随便查查我的底细就把我看透了,但我是半神,是异界生物……你看着别人的时候,就像在看一把牙刷;而看着我的时候,就像在看一把头发……”   前面还很正经,后面的例子就让伯里斯有点混乱了:“什么头发?您到底在说什么?”   “你能看清发型,却数不清一共有多少根毛发,也看不透发根上有没有虱子。”   伯里斯抬起头,无言地看着骸骨大君的发迹线,一时找不到语言来回应。洛特又拍了拍他的肩,小声说:“想想舞会上我说的话。我不会伤害你的。”   说完他就转身上了马,没有给伯里斯回答的机会。法师看着他的背影,脑袋一阵放空。   队伍在继续行进。距鹰隼堡越近,雾气就越浓,在大路上看不见田埂,在马车边看不见队尾。伯里斯偶尔望向队伍前方,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几个人,却分不清他们谁是谁。   这让他想起了从前。   上次出现类似的情况时,他坐的不是软座马车,而是囚车;迷蒙住视野的不是雾,而是大雪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六十多年前的雾凇林中。   面对尸心盾卫,神殿骑士们只出现了短暂的惊讶,很快就恢复了冷静。这支队伍不愧为精锐,他们利用巧妙的走位迷惑住构装体,让它无法察觉真正的威胁,等到合适的时机,两名骑士默契地从不同方向发动突袭,一人正面佯攻,一人从侧后以链锤进行绊摔,待构装体身形不稳倒下去的一刹,其他骑士的长枪一起刺入了它的能量核心。   支队统领满意地笑了笑,囚车里的伯里斯却指着一处树丛尖叫起来。   又一个尸心盾卫出现了,就在一名年轻骑士身后两三步的地方。它挥动起沉重的链条,将来不及躲闪的骑士连人带马掀翻在地。   支队统领下令重整队形的时候,构装体向前大跨一步,用有力的足部将跌倒的马匹一脚踢飞。这一举动不仅打乱了骑士们的队型,还让其中两三匹战马受了惊,场面顿时一片混乱。   在纷乱的蹄声和嘶鸣之中,一声凄厉的惨叫冻住了所有人的心脏。   尸心盾卫向前大踏一步,狠狠踩住了那名跌下马的骑士。骑士的盔甲变了形,腹部被挤压得惨不忍睹,上下半身几乎彻底分离。惨叫响彻了整片森林。   骑士们发出了崩溃的怒吼声。就在他们红着眼睛围剿构装体时,阵型的另一侧,又一个尸心盾卫走出了密林。   它挥起带有巨大尖刺的上肢,冲向距离它最近的骑士——阵型最外围的马奈罗。   清澈而低沉的念咒声响了起来,盾卫突然停止了动作。马奈罗吃惊地望向囚车,伯里斯维持着施法手势对他大喊:“我只能控制住一个!你们快点……”   在支队统领的指挥下,骑士们花了点时间毁掉了第二架盾卫,又毫不费力地处理了第三个。雾凇林安静了下来,大概附近仅有的活物也都被这场战斗吓跑了。   几个骑士围着身受重伤的队友,颤抖着念诵祷词。   可悲的是,在这种巨创之中,不仅无人能幸存,甚至无人能速死。   那人痛苦地呻吟着,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。伯里斯很想建议他们干脆给他个痛快,但他们肯定不会去做的……   无论何时都不能自相残杀,这是奥塔罗特神殿骑士的守则之一。让重伤之人早日解脱也是夺人性命,显然也是被绝对禁止的。   奥塔罗特本人真的这么说过吗?祂真的觉得一个好人应该被折磨死,而不是快速归于安眠吗?说真的,奥塔罗特祂……真的在乎这个吗?   伯里斯读过不少关于神迹与神术脉络的书。奥塔罗特被称为静寂之神、亡者归宿、永夜中的执灯人,据说祂会接纳死者的灵魂,引领他们到祂的国度,回归到永远的安眠之中……可是,如果祂连恶人都可以接纳,如果像伊里尔那样的人都可以在祂的怀抱中沉睡,祂又怎么会责怪你们?你们凭什么不敢帮朋友早点结束痛苦?   呻吟声弱了下去,但那人还没死,他只是不能动也不能出声了而已。伯里斯有办法远距离杀了他,可是他不敢动手。   一柄长剑从栏杆边伸进来,抵在伯里斯颈边。支队统领冷冷地看着他:“我说过,不准施法,任何情况下都不准施法。”   伯里斯闭着眼睛,浑身颤抖着道歉。这可不是故作可怜,他真的很害怕,不是怕这柄剑,而是怕这些人。   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,伯里斯也会打从心底里畏惧。   宁可伤亡更多骑士,也不愿接受死灵师的帮忙,宁可让朋友生不如死,也不肯送他痛快地离开……我要跟你们去的也是这样的地方吗?他们会给我公正的审判?   我不相信。   剑暂时没有收回去。囚车被打开了。马奈罗钻进来,带着一对冰冷的贴铁镣铐。他把伯里斯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牢牢铐住,并低声对法师说:“我知道你是想帮忙,但是真的……你真的不用这样。你不施法对我们更好,真的。”   伯里斯安安静静地随便他摆弄,无论他说什么都只顾点头。   “这是第一次,”囚车外的支队统领说,“既然你能施法控制魔像,谁知道你还能干些什么?我们一开始没有用强制手段控制你,也是因为你有功抵罪,我们愿意适当给你一些尊重。可如果你不遵守承诺,我们也只能把你当普通犯人对待了。孩子,你听着,这是第一次,要是再有第二次,我会像对待危险的施法者杀人犯一样对待你……那样的话,你很可能就再也不能施法了。”   骑士们再次上路了。风雪势头不减,估计很快就会埋住三个构装体……以及那位肢体残缺的牺牲者。   大雪纷飞的树林里视野实在太差,队伍还没走出去多远,人们已经看不见身后的惨状了。   伯里斯闭上眼,用一种无声无形的法术注意着那人的生命。骑士们看不出他是在施法,这种法术也确实对外界造不成任何伤害。   法师以自己的脉搏为参照,大约两分钟后,那个可怜人终于彻底死去了。   奇怪的是,他的呼吸不是逐渐变弱的,而是被强制中断的。某一个瞬间,他呼吸静止、心脏停跳、精神力冻结……他的痛苦结束了。他是被带走的。   伯里斯睁开眼,死死盯着雪雾弥漫的来路。马奈罗担忧地看着他,敲了敲囚车栏杆。   “怎么了?”伯里斯恍惚地回过头。   “我还想问你刚才是怎么了呢,”马奈罗低声说,“我不是和你说得很清楚么?你怎么还动手施法?”   “如果我不动手,也许你们还会多死一两个人。”……甚至可能不止一两个。   年轻的骑士皱起眉:“我明白你的想法,而你却不明白我们的纪律。你也承认伊里尔是个残暴的恶徒吧?你也承认自己参与过他的罪恶行径吧?所以现在你的身份是犯人,而不是自由人。犯人就必须服从命令,不能依照自己的判断行事……直到你重获自由。明白吗?”   “我明白了,”法师冷笑道,“这个犯人不惜抗命也要施法帮你们,让你们的英勇与神圣大打折扣了……何等屈辱啊。”   “我……”我不是这个意思——从表情看来,马奈罗本想这么说,但他没能说出口。他可以否认,却找不到别的解释方式。年轻的骑士感到一阵懊恼,他只能告诉自己,如果神殿默祷者们在这里,他们一定能够解释清楚。   马奈罗毕竟年轻,他还是想在口舌上争个高低:“这么说吧,如果你是个无罪的自由法师,你当然可以施法帮我们,但你现在有罪在身……”   “我可能无罪吗?”伯里斯惊讶地发现,自己不再流泪了。   说来也怪,死去的骑士与他素不相识,可那具亡骸却在他的脑海中熊熊燃烧,完全烤干了他的眼泪。   “我可能无罪吗?”他又重复了一遍,“你见到一个陌生人,并得知他研习死灵学,这时,你就已经将他判罪了。在有的地区,研究毒物学和异界典籍的人也一并会被判罪。不需要法官,不需要高阶牧师,甚至不需要任何人发出指控……当你看着他的时候,你眼中看到的就已经是一个罪人了。骑士大人,你们是看不到自由人的,你只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罪人。哪怕是你们同袍之间也不例外。”   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   伯里斯没有解释,而是问他:“奥塔罗特会引导人们走向安眠,不让他们的灵魂困顿在生死的夹缝中……祂是对每个人都如此吗?对罪人也一样吗?”   马奈罗振了振精神,很高兴能向死灵师讲述教义:“当然。只不过,罪人的灵魂需要先在神域中经受清洗和赎罪,然后再回归吾主怀抱。”   伯里斯又问:“这世上每分每秒都有人死去,其中不得善终的人那么多,抱有遗憾的人那么多……奥塔罗特需要安抚如此之多的痛苦,祂难道不会疲倦吗?祂这样做,对自己有什么好处?”   马奈罗一手抚上胸前的圣徽:“吾主行事并非为了好处,而是因为祂在乎。祂在乎每个灵魂的痛苦。”   “你们都认同祂吗?”   “当然,”骑士骄傲地说,“我们以祂为道标。”   伯里斯凑到栏杆边,贴近马奈罗:“祂在乎,你们却不在乎。你们忤逆了祂。你们不关心别人的痛苦,只在乎自己是否有罪。”   马奈罗震惊地看着法师,一时哑口无言。这个年轻的法师学徒刚才还只会哭和发抖,为什么现在却犹如露出尖牙的毒蛇?   骑士不说话了。他仍然走在囚车旁边,但故意移开了目光。伯里斯看得出来,他并不是被说服了,而是生气了。他一定很生气,谁被这样指责都会不好受,更何况他还找不到辩解的方法。   奇怪的是,就在这一刻,伯里斯的内心突然一片明澈。   他曾以为自己从此失去了归属之地,失去了值得期待的未来,现在看来并非如此。他的退路确实不见了,但他看到了通向前方的路。   总有一天,你们将只需用肉眼观望美景,不必时刻审判他人。  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。 第30章   天越来越暗,雾气也越来越浓。马车正好轧过一块石头,塔琳娜在颠簸中整个人扑到了伯里斯怀里。抱住这孩子时,伯里斯吓了一跳,她身上散发着逼人的热度,皮肤比伯里斯见过的任何发热病人都要烫。这种症状必是“强制感染”无疑。   魔法扰流正在折磨她,撕扯她,这个过程会让当事人高烧脱水,严重者还会出现皮肤和粘膜出血。“强制感染”的发展速度不一,慢的一两年,快的也要十几天,而塔琳娜的病程发展快得离谱,超过了伯里斯读过的所有案例。   这样的恶化速度肯定和炼狱元素有关。据说,炼狱生物与人类术士的施法方式十分相似,二者的强弱都取决于血统力量,施法方式也都是先感应到元素,然后将其吸纳、操纵、释放……不同的是,炼狱中的某些元素与在人间是不存在的,所以炼狱魔法与人类术士的魔法也有很大区别。   那么,如果人类术士吸纳了炼狱元素……又会怎么样呢?成功者会不会力量大增?失败者会不会疯狂而死?   落月山脉的红秃鹫会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吗?又或者他也只是受害人,其背后还隐藏着更凶险的东西?   伯里斯叫停了马车。现在塔琳娜需要大量饮水,更需要亲人的呼唤与陪伴。在一些案例中,“强制感染”的患者能够因至亲的呼唤而坚定求生意志,与魔法扰流对抗……虽然这不一定能救她,但至少能够让她多争取点时间。   夏尔和侍女在马车边,其他人站得远,在雾中只剩下隐约的轮廓。侍女小心地给塔琳娜喂水,夏尔细心把妹妹座椅上的靠垫拿出去抖了抖松,还给她又拿来了一条毯子。   伯里斯忍不住问:“夏尔爵士,看来你很习惯像这样照顾她?”   见习骑士一脸低落:“我们的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,而父亲与诺拉德忙于政务,平时就只有我和她在一起。我和诺拉德都比她幸福,诺拉德的童年有父母双亲,我的童年有双亲和兄长……而塔琳娜才那么小就失去了母亲,父亲也很少亲自照顾她……她的童年几乎只有我。不过说真的,她以前也不是这样的,她只是有点胆小,但从没这么虚弱过……”   伯里斯站在夏尔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以示赞许。相比夏尔,诺拉德似乎就没这么细心了。诺拉德比夏尔大十岁,比塔琳娜大十六岁,他与这对弟妹确实没什么共同话题。不过他的兴趣好像也不是政务,而是那些与他无血缘的少男少女……   夏尔静静思考了一会儿,小声说:“法师阁下,我想问您点事……可能我的想法很傻,您别取笑我。”   “请讲,我很乐意为你解惑。”伯里斯发现自己越来越欣赏这个年轻人。   “您知道吗,我母亲遇难前也是这样的……一开始她性情大变,情绪极为不稳定,后来她开始昏厥,高烧,变得根本认不出我们……您说,塔琳娜会不会也……”   伯里斯看着他,又看看马车里小女孩,决定实话实说:“夏尔爵士,我不想骗你。塔琳娜的情况确实很危险。你也看得出来,我们这一路见到的东西都非常怪异,这场大雾也并非自然现象。我相信……塔琳娜身上的问题也与这些有关。”   “您能救她的,对吧?”夏尔满含期待地问。   伯里斯救过塔琳娜一次,夏尔希望这次也能一切顺利。可法师只是忧愁地望着队伍前进的方向,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。夏尔低下了头,没有再追问。   这时,侍女捧着小水壶走下马车,塔琳娜竟突然站了起来。她扭头看着某个方向,眼睛瞪得老大,眼珠似乎追逐着雾中的某种活物……   伯里斯内心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。他可以暂时将近处的雾驱散,但不能保持太长时间,因为不想浪费这个机会,所以他一直没有施法。现在直觉告诉他,是时候了。   他刚念出第一个字符,一阵狂风抢在了他前面。起风就在眨眼之间,连从弱到强的过程都没有。侍女跌倒在地,骑士们互相撞成一团,马匹受惊嘶吼,马车也摇摆乱撞。   伯里斯拼命想站稳,却被转着圈的马车撞了个跟头,他听到夏尔大叫着塔琳娜的名字,然后是一串惊慌的脚步声……   “伯……柯雷夫!”一双手温柔地将法师扶起来,拨开他的发丝,用手绢按在他的头上。   伯里斯这才意识到,自己的额角被马车撞破了,鲜血正顺着脸颊滴落在袍子上。洛特赶过来把他搂在身边,关切地看着他。   狂风又突然平息了,浓雾竟丝毫没被刮散。伯里斯四下环顾,果然,塔琳娜和夏尔都不见了。   他推开洛特的手,朝刚才听到脚步声的方向施法。一片雾气随着他的手势被推开,露出了大道外的树林与岔路。   “黑松!”伯里斯大喊,“和我一起驱散雾气!”说完,他自己又补上了一个类似的法术,浓雾又少了一块。   黑松被狂风掀到了地上,这才刚爬回骨头椅子里。他驾着椅子到处乱飞,也先后放出了两个驱雾法术,算是暂时把浓雾推开了一点。   大路外的土路上到处都是脚印,还散落着一些腐朽的骨肉,像是有一群腐尸曾匆忙奔跑过……而他们前方大约一百多码处,就是银隼堡的第一道城墙。   他们法术效果持续不了多久。自然的雾气会听从施法者的摆布,而这雾像是有生命一样,刚撕破的口子很快就又合拢了。   队伍末尾爆发出一阵喧哗。在刚才的混乱中,囚车里的尸体们撞坏锁具逃了出来。一名骑士抓住了其中一个,用长矛将它钉在了地上。尸体原地挣扎着,四肢徒劳地划动,面孔一直朝着西北方向。   经过这一番折腾,远处城墙上的士兵们也看到了路上的情况。城卫队派出两队士兵来接应亲王,而兰托亲王却愣愣站在原地,连个命令也下不出来了。   听城卫队说,他们确实看到了一群吓人的家伙从大路跑过来。当时已经有点起雾了,他们以为来的是哪里的难民,根本没看出这是一群墓地里的尸体。不过,尸体并没有冲击银隼堡的城门,而是分散消失在了附近的小路上。   伯里斯想,因为它们要去的不是城市,而是落月山脉,囚车里的尸体也是,甚至可能塔琳娜也一样……山脉深处有某种力量在支配他们,召唤他们,等着成为他们的主人。   唯一例外的是夏尔爵士。他应该是为追上妹妹而消失的。可就算他神志清醒,恐怕也很难以一人之力面对山中的未知之物。   兰托亲王渐渐从惊惧中恢复了过来,命令在场军人们分成几组,追踪所有脚印。他正要给长子下令时,伯里斯走过去,躬了躬身:“殿下,我和其他施法者也会参与搜索。”   “很好,”亲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,“不过你先去擦一下脸……你脸上都是血。”   “我没事,一点擦伤而已,人的头皮比较容易出血。”伯里斯故意不想擦掉血,这血等一会儿也许还有用呢……有些法术需要用到施术者的血,特意割破手指多疼啊,“殿下,我建议您不要让诺拉德爵士参与行动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亲王问。他身边的诺拉德眼中闪过一丝感激。   “殿下,您还记得那些死尸刺客想对您做的事吗?”伯里斯说,“您的出生地在王都,而不在银隼堡,您在这里相对安全,可您的儿女就不一样了……他们应该都是在本地出生的吧?”   诺拉德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,兰托亲王倒是清楚得很。有人想杀他,想让他死在出生地附近,这样他就会被变成与那伙刺客一样的东西,保留一定的生前智商,又对新主人绝对服从……   伯里斯接着说:“殿下,某种凶险之物正潜伏于山脉中。对您和我们而言,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死亡;而对在本地出生的人们来说,他们有可能会被邪恶的施法者支配……所以我建议让诺拉德爵士留驻城中。如果人力足够的话,我甚至建议您尽量不要派本地出生士兵参与搜救。”   亲王听取法师的建议,重新整编了队伍。参与行动的士兵们都要报上出生地,距离银隼堡越远越好。诺拉德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进了城门,俊俏的脸上挂着松了一口气的表情。   兰托亲王和黑松都对山脉比较熟悉,正对着地图研究搜寻路线。伯里斯在一旁整理魔法物品和药材,希望万一遇到危险时能准备得充分点。   如果没有灵魂不同步的问题,如果施法能力恢复如常,他会有底气得多……而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骑士们和黑松。   至于骸骨大君,他的作用也许很有限,在敌人众多的情况下,他又不能冲上去把一群人逐个亲死……   骸骨大君正站在一边,凝望着慢慢合拢的雾气。   他闭上眼,再睁开,眼白变成了空洞的黑色,冰蓝色的虹膜被一簇火光代替。   “席格费*,回答我。”骸骨大君以意识传声,在静默中探知着造物的所在,“席格费,你在哪里?快醒过来,回应我……”   奥吉丽娅身负死灵之力,擅长进攻与杀戮,犹如无情的裁决;席格费身负炼狱之力,擅长支配与侵蚀,犹如魔鬼的低语……   炼狱魔法应声波动,但骸骨大君一直没有听到准确的回答。   在距离够近的情况下,他很容易就能找到奥吉丽娅,因为她是一个完整而清醒的个体。而席格费不一样,他要么是还没醒过来,要么是虽然醒了却神志不清……   这片土地上溢出了太多力量,无处不在的炼狱元素简直形成了障眼法,范围太大了,他看不见席格费的位置。   “席格费,快醒来……”洛特巴尔德继续默念着,“再继续下去,你会造出人间不该有的恶魔……然后你就再也没法醒过来了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*注:席格费,奥吉丽娅,名字都是三次元中皆有的名字,但是梗确实出自天鹅湖,包括洛特巴尔德这个名字也是(还有没出场的奥杰塔……),这些名字都是骸骨大君取的……   但是另一方面,这些人之间关系、每个人的身份、性格,和天鹅湖完全不同,而且毫无关联,所以席格费也不会是什么王子(他是个啥呢,将来就出现了………………) 第31章   看到塔琳娜冲进浓雾中,夏尔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。之前塔琳娜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,现在她的步子竟快得像小鹿,夏尔一步也不敢放慢,生怕稍有迟疑就会跟丢她。   跑出去一小段后,他听不见队伍那边的动静了。这雾不仅遮蔽了视野,还隔绝了声音。但是他不愿意折返,不想丢下塔琳娜一个人。   他一路跟着塔琳娜奔跑,攀上丘陵,钻进树丛,跨过伏倒的朽木……在雾中很难看清地形,偶尔还会被树枝擦过身体、刮伤面颊,他不知道塔琳娜是怎么能跑这么快的,她才十三岁,而且从没学习过战斗技巧,还身患重病……   不知过了多久,连夏尔都开始气喘吁吁时,塔琳娜终于停下了。她跌倒在地,左顾右盼,呼吸竟没有一丝紊乱。   夏尔赶紧跑上前:“别怕,我带你回去……”   塔琳娜困惑地盯了他好久,就像暂时忘记了他是谁一样:“夏尔?是你……你怎么会……难道你和我一样吗?”   夏尔根本没听懂她想问什么。他把她背在身上,单手拔出长剑,拨开草丛,试着原路返回。   塔琳娜的体力似乎恢复了一些,话也多了起来。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:“夏尔,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了?”   “什么?我不明白……”   “你感觉到了吗?”   夏尔还是不懂。妹妹抱着他的脖子,歪头使劲看他,看了一会儿后,她放心地说:“看来没有。太好了,你没生病……你为什么要跟上来……”   “那你为什么要跑?”夏尔说,“我当然要跟上来了,我还能怎么办?难道让你一个人跑进山里吗?”   “我为什么要跑……奇怪,我也不知道……”塔琳娜的语气中,有一种与她年纪不匹配的忧伤,“也许因为……我病了,夏尔,我得了和妈妈一样的病。我没法抵抗……它早晚会杀了我的。我会和妈妈一样疯掉,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山里……”   “不会,不会的……”夏尔嘴上安慰着妹妹,心里却慌得要命。他在雾中辨不出方向,完全不知现在走的路是否正确。   太阳开始落山了,浓雾迷蒙的山林更加昏暗。塔琳娜伏在哥哥的背上无声地哭泣,眼泪打湿了夏尔的脖子。夏尔自己也很害怕,他还很年轻,虽身为军人却还没参加过什么像样的战斗……可他不能表现出畏惧,不然塔琳娜会更加害怕。   又走了一会儿,前方依稀出现了一丝柔和的光亮。夏尔走近,发现了一盏挂在树干上的提灯。远处还有好几盏这样的灯,每隔几步就挂着一盏,在昏暗的树林中指出了一条小路。   “可能是山上的猎人,”夏尔喜出望外,“哪怕是蛮族的帐篷也可以……现在我们已经不打仗了,遇到蛮族也比遇到怪物好。”   提灯隔出来的路十分平坦。走了没多久,一座木制小屋隐约出现在了灯火尽头。   屋子外面,红色与白色的玫瑰在不属于它们的季节盛放着,墙壁和木窗上垂着许多由兽骨、羽毛和小石头穿成的链子,像是能起到什么保护作用,屋檐下晾晒着肉干和草药,木门中心挂着一只年幼山羊的头骨,门缝中流溢出温暖的火光……   要么继续在林间摸索,要么过去敲门求助……夏尔背着妹妹走了过去。靠近木门的时候,一阵微风吹过,门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。   夏尔和塔琳娜都紧张地看着屋内,生怕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借机扑出来。室内燃着炉子,窗台和桌子上还点了不少蜡烛,一个纤细的背影坐在炉子前,慢悠悠地用长柄勺子搅着小圆锅里的炖菜。   那人听到了动静,却没有马上回头。他放下勺子,摘掉防烫用的棉手套……夏尔发现这人有一双骨骼纤细、皮肤幼嫩的手,这绝对不是猎人的手,甚至大多数法师们的手都没有这么柔白无暇。   那人慢慢转过身,皮毛斗篷的风帽下露出了一头朝霞般的红发。   “妈妈?”塔琳娜迷迷糊糊的,忍不住轻声呼唤。   红发的屋主抿嘴一笑,眼神中还有些难为情:“我可不是你妈妈。”   他开口之后,塔琳娜在夏尔背上缩了缩。屋主当然不是她妈妈,这是男人的声音。等他完全转过身就更明显了,他是个年轻的红发男子,可能和夏尔年纪相当,但体型比夏尔纤细得多,而且他五官精致,皮肤白皙,一点也不像会住在这种地方的人。   看着他的背影和红发时,也不知怎么回事,塔琳娜一晃神还以为看到了已去世的母亲……他的脸型确实有些像兄妹俩的母亲,但面容整体看起来就不太像了。   虽然屋内燃着温暖的炉火,但夏尔不敢轻易向前。红发的美貌少年向前走了几步:“两位晚上好。我叫罗赛。也许你们听过这个名字?”   夏尔想向后退,却突然双腿僵硬,一步也挪不动了。   “如果你们不知道‘罗赛’这名字……”少年走到了夏尔面前,仰起头才能直视他,“那你们总记得丝妮格是谁吧?”   他们当然记得。这是他们母亲的名字。   夏尔刚想再问些什么,身后的山林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。一盏盏提灯照亮了夜雾,雾中有无数人影摇摆着、佝偻着,正缓缓向小屋靠近。它们中有些人形体丰满,有些则缺失了某些肢体甚至头部,还有些已经只剩下干枯的骨骼……显然这些都不是活人。   有几具尸体走得比别人更快更稳,他们很快穿过了丛林,离开薄雾,站到了小木屋的栅栏外。夏尔认得它们,它们就是之前那几个死尸刺客。   “看来,它们没能把他带回来,”名叫罗赛的少年叹了口气,他所说的‘他’显然不是指任何一具尸体,“算了,就算得到了又能怎么样……”   他低下头,声音越来越小,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些什么。突然他又抬起头,看向夏尔背上的塔琳娜。   “孩子,我可以帮你,”罗赛伸出手,抚上小姑娘的泪痕,夏尔想带妹妹躲开,却无法动弹,“你和你母亲一样,和我一样,都具有天生能够操纵元素的能力。可惜你的哥哥们并没有遗传到这种天赋……现在你一定很痛苦,魔法扰流在你身上肆虐,随时可能会将你撕成碎片……你想恢复健康吗?你想活下去吗?”   小姑娘愣愣地点了点头,也不知是真听懂了还是被吓得说不出话。   罗赛勾起嘴角,赞赏地看着她:“按说,病成你这样的术士已经没救了……但现在情况不同,我掌握了人间不存在的元素,它治愈了我的痛苦,洗涤了我的灵魂,还向我输送着源源不断的伟大力量……来吧,”他走到夏尔身边,对塔琳娜伸出手,“跟我到屋里来。只要你走进来,痛苦就会立刻缓解,以后我还会继续教你些技巧,帮你彻底摆脱这种折磨。”   夏尔无法动弹,但塔琳娜行动自如。她在罗赛的帮助下迟疑地爬下夏尔的背,不时望着雾中的尸体,眼中充满惧色。   罗赛把她搀进了屋内,刚要去关门,塔琳娜扑上去阻止了他:“等等!你……你要干什么?”   “小姑娘,”罗赛对她温柔一笑,“我能救你,但只能救你一人。你看外面那些傀儡,它们就像军队一样。你的父亲也有军队,他是不是得让军队定期操练?是不是得给军人分派粮饷?我对这些尸体也是一样的。异界元素让它们渴望着暴力和鲜血。既然它们听话地集结于此,我就必须给它们点奖励,稍微满足一下他们的渴望。”   他对着塔琳娜说着话,目光却看向夏尔:“孩子,只要你跟我来,我会像爱丝妮格一样爱你。我会帮你调养身体,让你恢复健康,再教你操控元素……将来你就不再是柔弱的小女孩了,你会成为比我更优秀的施法者。如果你不喜欢这种深山老林的生活,你也可以回银隼堡……那时你就是银隼堡唯一的女主人。”   “那……夏尔呢?”塔琳娜紧紧抓住木门。   “他必须留在外面。”罗赛冷冷地说,“我也曾有过感情深厚的血亲,我能明白你的心情……但是,不管你们有多亲密,我也只要你一个。如果你想活下去,就必须让他留在外面。”   塔琳娜还没回答,夏尔说话了:“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?你真的……能救塔琳娜?”   罗赛挑衅地看着他:“我说的句句属实。其实我完全可以把你们两人都杀掉,在这么巨大的优势之下,我骗你有什么意思呢?”   夏尔垂下目光,看向门边的塔琳娜。她也看着他,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含着泪花。   “塔琳娜,跟他进去吧。”夏尔说。  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让手里的剑动了动,装作自己还能战斗。   “跟他进去吧……我才不怕那些尸体呢。我是军人,你应该知道我有多厉害。再说了,就算它们数量太多,我打不过,至少我还可以逃跑呀!我可以先干掉几个尸体,如果情况不好,我就逃出去找更多人来……”   塔琳娜摇摇头,抹了把眼泪,放开木门,晃晃悠悠地站到了门外,靠在哥哥手边。   罗赛不耐烦地眯起眼:“小姑娘,我说过了,我只要你一个人。”   “那……我不活了还不行吗?”塔琳娜抽泣着,“反正我早就觉得自己会死了……从小我就这么觉得。我不够强壮,也不够漂亮,我脑子笨,身体差,还被榴莲扎晕……昨天我还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呢!反正死掉是早晚的事……没关系,你不用救我了,就让我和夏尔都死在外面喂你的军队好了!”   “塔琳娜!”夏尔又急又难过。   女孩看了一眼雾中的行尸,又抬起头看向夏尔:“虽然那时我还小,但我记得很清楚……妈妈曾经对我们说过……”   夏尔恍惚地接上了她的话:“她说……我们兄妹几人要永远在一起……”   塔琳娜坚定地点点头:“只要活着,就永远在一起。”   门内传来哗啦一声。罗赛面色苍白地向后退了几步,后腰撞到桌角,桌上的水杯摔碎在地上,蜡烛也差点翻倒。   兄妹俩畏惧而疑惑地看着他。这个恶毒的红发男子为什么突然一脸惊惶?   这时,林中突然曝出一片白光。它明亮却并不刺眼,如满月的光辉般穿透了黑暗。同时,一阵不带温度的风撕开了浓雾,在小屋附近造出一块空气透彻的区域。集结于此的尸体们变得躁动不安,有些跑向了树林深处,有些本能地去迎击出现的敌人。   远处传来马蹄声、喝吼声、隐约的念咒声……还有零星几声惨叫。惨叫声非常耳熟,应该是那个脸色苍白的精灵。   夏尔身上的束缚突然消失了。他把塔琳娜搂在身边,提剑冲进屋内……现在屋内空无一人,红发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   “夏尔爵士,塔琳娜小姐!”伯里斯满脸满手都是血地跑了进来,身边跟着洛特。   “您……您怎么了?”塔琳娜被他的脸吓了一跳。   “哦,我没事,”法师和她保持了一点距离,“之前被马车磕的……人的头皮比较容易出血,看上去吓人,其实伤口特别小。”   说着,他抹了点快要干掉的血污,把手指蘸进一个小锡盒里。血和指尖的膏油融合在一起后,他举起手,在空气中比划了几个看不见的符文。   “红秃鹫跑了,跑得还挺远,”法师摇摇头,“对一个术士来说,他的反应算是十分罕见……”   “红秃鹫?”夏尔和塔琳娜彼此对视。   伯里斯皱皱眉:“怎么?你们遇到的难道不是他吗?”   塔琳娜年纪虽小,也知道就是这人咒自己被榴莲扎死。但是……有件事却是她和夏尔都不知道的:“法师阁下,那个红秃鹫……他叫什么名字?”   伯里斯也不知道。在打听小道消息、掌握边角细节等方面,洛特却十分擅长:“我知道。红秃鹫叫罗赛·格林。”   与此同时,罗赛·格林从传送法术的眩晕中回过神,跌倒在漆黑小巷内。  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。   只要活着,就要永远在一起。   他跪在地上,抱紧双肩颤抖哭泣,不断重复着这两句话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这一回有两个童话,不知有人能看出来吗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第32章   领地骑士们包围了木屋,伯里斯和黑松两个法师在屋内外各处检查。黑松嫌弃地看着“年轻法师”的一脸血,伯里斯也对黑松刚才惨叫着施法的行为唉声叹气。   “你真不愧是……”精灵嘟囔着。   伯里斯问:“不愧是什么?”   “真不愧是伯里斯导师的……呃,我能直说吗,”黑松正用一支类似放大镜的东西照着花丛,等待观测结果,“你和他有血缘关系,我早就看出来了。你很像他,各方面都很像……比如慢悠悠的个性,相当随便的审美,还有那种非常柔弱的气质……”   原来学徒对我是这个印象?伯里斯忍不住追问:“你一直是这样看他的?”   “可不是吗,”黑松说,“当然,我知道导师很了不起,他的知识水平没得说,施法能力更是厉害,但是他特别的……唉,怎么说呢,他特别缺乏威严感。小法师,你见过奥法联合会的现任议长吗?你年纪这么小,我估计你没见过她。她是个特别有威压感的人类,别看她是个瘦巴巴的老太太,但只要她往那一站,你就会忍不住向她低头……”   黑松说的是德洛丽特,她和伯里斯在同一个实验室里工作过。那时,奥法联合会的议长是伯里斯。   然后黑松马上就说到这件事了:“在她之前,伯里斯导师也当过议长。这你总该知道吧?他六十岁左右就卸任了,是他主动放弃连任的。你看,咱们的导师是个挺伟大的人,可是他一点伟人的气质都没有。不是我说他坏话……他实在是太不讲究了,连王都真理塔里那些书呆子都比他有气势。他看起来和邮局里代人写信的老头差不多。”   “他只是比较务实……”伯里斯没怎么见过邮局里代写信的老头,不知那些老头到底是什么样,不知黑松这话到底是在夸他还是骂他。   “我就说你像他吧?”黑松光顾着说话,接下来的侦测法术基本都是伯里斯在做,“你的思维方式也和他很像。比如说,我问你一件事……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伯里斯的塔叫什么名字?”   伯里斯一愣:“那个塔还有名字?”   “答不上来吧?咱们的导师,竟从来没有给塔取过名字!你看,萨戈王都的公务法师塔名为‘真理’,昆缇利亚有个精灵大法师,他的居所叫‘海渊之塔’,希尔达教院的三座高塔分别叫做‘白昼’、‘永夜’和‘森灵’,用来向三善神致敬……五塔半岛的研修院也有几座塔,他们的命名就比较随意了,就叫第一研修塔、第二研修塔……不管怎么说,它们总算还有名字。而咱们的导师呢,他的塔根本没有名字!”   伯里斯从未思考过此类问题,今天黑松一说,他感到不可理解:“那个塔它……就叫‘伯里斯的塔’啊。公务机构和教学机构当然要取名字,私人领域为什么还要取名字?难道大家也会给自己的家取名字吗?不叫‘某某的家’,而叫‘绿松石之二层小木屋’?”   黑松望着天,美滋滋地幻想着:“法师塔还是得有个名字才像那么回事……将来如果我有了自己的塔,我要把塔身刷成骨白色,还要画上一些纹路,模仿骨头的质感,塔顶要有一个白龙首级……呃,真的首级就算了,我可以叫人用石膏雕一个。我要叫它苍白之塔,算是致敬那个‘冰原白塔’……”   “不要这样。”听到那个词,伯里斯语气冰冷地打断了他,“你知道冰原白塔是怎么一回事吗?”   黑松满不在乎地看向小法师:“我当然知道啊。关于伊里尔的书有很多,咱们的导师也提起过他。”   “那你就该知道,冰原白塔并不是什么好地方,它不值得被怀念。”   “也许吧,我没去过。”黑松耸耸肩,“毕竟伊里尔很有名。他统治着寒霜平原,那边的野人和死灵师都对他俯首称臣,北星之城的骑士团派了几个小队去杀他,最后却几乎全军覆没……你知道吗,出这事的时候我还在艾鲁本森林里配健体药水呢,光是听到那些传说就让我浑身发颤……导师跟你说过没有?他见过伊里尔,他还和骑士团一起对付过他……”   黑松说到最后一句时,伯里斯猛地站起了身,精灵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。他不明白是为什么……小法师平静而冰冷地看着他,目光刺得他心口一凉。   “如果你记得导师是怎么说的,”伯里斯缓缓开口,“那么你也应该记得,伊里尔是疯狂的暴君,而不是什么死灵师的偶像。寒霜平原上的游牧民族是他的虏获物,流离失所的死灵师是他的奴隶,北星之城骑士团中战死的那些人,没有一个得到了仁慈的死亡。”   黑松又想说什么,伯里斯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:“你能理解什么是‘虏获物’,什么是‘奴隶’,什么是‘不得善终’吗?那可不是主人邪恶地笑笑、别人随便跪着抖一抖而已。你也见过战争,但你见过俘虏中的体弱者被当场绞成肉,喂给异界的巨兽吗?你见过人被活着剥皮割肉做成骷髅武者吗?当伊里尔征服一个地区后,你知道他会先做些什么吗?   “他会杀光所有强壮劳力,把他们全都做成不死生物。不死生物更忠诚,而且不知劳苦。女人和孩子也许能活下来,但这并不是因为伊里尔仁慈,他需要女人的子宫做培养皿,为他诞育各种实验生物。而小孩子是母亲的软肋,为了孩子,那些女人不敢自戕,只能忍受这种生活。至于冰原上的其他死灵师……你觉得‘服从’意味着什么?意味着谄媚地叫一声‘伟大的大师’而已吗?不,那意味着你的生命攥在他手里,他随时可以撕碎你的身体乃至灵魂。”   黑松听得不寒而栗,呆呆地看着小法师,一时没法作出回应。   伯里斯深呼吸了几下,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:“历史上有不少法师会为野心、为知识而做出很可怕的事,这是很正常的。但是伊里尔不一样,他不是在追求任何别的东西,他只是在享受。你能明白吗,他在享受残酷本身。我……我们的导师应该也告诉过你……伊里尔不是什么英杰,反而应该是吾辈之中的耻辱。冰原白塔可不只是一个黑暗的符号,它代表着千万条生命的陨落,代表着至今无法安眠的无数灵魂。”   “呃……我知道啦……”黑松不安地捻着自己的袍子,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伯里斯的时候。   那是很多年前,他已经掌握了不少法术,是到伯里斯这里来寻求深造的。初见之时,他对旁人傲慢戏谑的态度引起了伯里斯的不悦。那是伯里斯第一次对他发火,而且也是仅有的一次。   伯里斯禁止他使用浮碟,压制了他的施法能力,强迫他每天徒步上下塔,还让他睡在地下实验室里,负责照顾各种腐败程度的尸体……黑松以失去魔法的状态挣扎了好几周之后,灰溜溜地主动找被他讽刺和吓唬过的仆人道歉……伯里斯这才解除了给他的惩戒。   现在黑松也很想道歉,发自灵魂地想道歉。可话到嘴边……他又说不出来。眼前站着的毕竟不是导师,只是学徒柯雷夫。   就算柯雷夫是导师的亲儿子,就算他说得对,就算他各方面都很像导师……但他始终只个年轻的人类学徒啊!黑松自知说错了话,又不想对一个学徒低声下气……   “抱歉,是我太说教了。”这时,伯里斯反而先道了歉,刚刚抬起点的气势又弱了下去,“我认识一些北方的朋友,所以对这些了解得比较多……比导师告诉我的还要多。你一提起那个塔,我心里是真的很不好受……”   黑松也赶紧说:“没事没事,是我说话不经过大脑……那个,接下来呢?这房子好像没问题,不危险。”   黑松匆匆走开,心中万分庆幸:幸好小法师个性柔和,幸好导师不在现场……要是被导师听到我提起冰原白塔,他准得又让我以失去魔法的状态去打扫高塔……   确认木屋安全后,两个法师就让夏尔兄妹进去休息了。术士不喜欢做魔法陷阱,对普通人来说,术士的小屋比法师的住处安全很多。屋里唯一的预置法术是安抚类的,术士用它来舒缓总被元素冲击的身体,它对塔琳娜的病情有一定缓解作用。   在这个过程中,洛特意外地没有参与任何讨论。他站在兰托亲王身边,两个人似乎在低声商量着什么。   兰托亲王的脸色苍白得堪比黑松。与洛特交谈时,他一直盯着屋外篱笆里的花丛,自始至终没有走进小屋半步。   “法师黑松阁下,来一下,”过了一会儿,亲王喊道,“我需要你回银隼堡去。”   黑松立刻像忠实的老朋友一样站到了亲王身边。他早就想回城市了,只是不想主动说出来。   洛特走到精灵面前:“你见过红秃鹫,是吧?”   “是见过……”黑松很紧张。这个“远古亡灵恶魔龙”光是盯着他就让他脊背发凉。   “如果与他发生冲突,你能战胜他吗?”   黑松撇撇嘴:“能。术士嘛,就是个纵火犯而已。”反正“远古亡灵恶魔龙”不是真正的术士,这话并不会冒犯到他。   “现在的红秃鹫不太一样了,”洛特提醒他,“他的外表变年轻了,而且他很可能掌握了一些不属于这世界的力量,已经不仅是个纵火犯了。”   “不管他有什么力量,他的进攻思路都不会变。我和他共事过。”   “好,”不知什么时候,洛特竟然成了在场发号施令的人,“术士红秃鹫刚才还在这里,我们出现的时候,他逃走了,现在他很可能在银隼堡内。亲王的长子阿诺德有危险,你得回去找到他。”   这时,一直神情恍惚的兰托亲王说:“我和法师一起回去……我也得回去。”   洛特按住他的肩:“算了吧殿下。红秃鹫最恨的就是你,万一你遇到他怎么办?”   兰托亲王看向屋内惊魂未定的一对儿女,摇了摇头:“见到他更好,也许我应该和他好好谈谈……夏尔留在这,陪塔琳娜先好好休息……法师们说这屋子对她的病有好处。我带一半人回城,其他士兵留下保护夏尔和塔琳娜。夏尔,这些人就交给你指挥了。”   夏尔远望着父亲,郑重地点了点头。亲王自言自语着:“你们留在这反而安全。那些尸体可能是畏惧红秃鹫,所以不敢进他的屋子……”   伯里斯站在一边,心中充满疑惑,又不好当面询问。亲王和黑松都消失在山林之后,他把洛特叫到院子外,走到让屋内的人听不清谈话的距离。   “大人,刚才您说红秃鹫最恨兰托亲王??”法师问,“他们之间的恩怨应该不只关于榴莲吧?”   洛特的眼睛发亮:“你知道吗,亲王向我坦白了一个大秘密!”   “为什么他会向您坦白秘密?”伯里斯身上泛起一阵鸡皮疙瘩,骸骨大君该不会是吻了亲王来施法吧……   “先说清楚,我没亲他!”洛特一眼看穿了伯里斯的担忧,“还记得我曾说过的那个理论吗?‘人在磨难之后都需要倾诉’的理论。兰托亲王也一样。到了这个地步,他最需要的就是有人循循善诱去挖他内心的秘密,你挖得越诚恳,他就释放得越舒服。”   伯里斯望了一眼小屋:“之前我有个猜测。红秃鹫……也就是罗赛·格林,他和已去世的王妃殿下有血缘关系?”   “真聪明,不愧是我的法师,”洛特也望向屋前的玫瑰丛,“罗赛和丝妮格是兄妹。在认识兰托亲王之前,这里就是他们的家。” 第33章   初冬的清晨,母亲将罗赛和丝妮格叫到床前。   “我可能没法陪你们过下个冬至节了,”她的声音弱得几乎听不清,“我很快就要到你们的父亲那边去了,等我离开后,你们要彼此依靠,有难同当。”   罗赛拉着母亲的手,搂着妹妹的肩:“嗯,我们会永远在一起。”   丝妮格也红着眼圈说:“只要活着,我们就要永远在一起。”   母亲虚弱地笑了:“不,其实……你们总有一天会离开彼此的。你们总要有各自的人生,所以这种离别并不悲伤。就算走向不同的道路,你们也永远是血脉相连的至亲。”  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,母亲永远离开了他们。兄妹俩把她葬在了她最喜欢的白杨树下。   冬至节的时候,罗赛要去银隼堡的庆典上表演戏法。人们沉醉在欢庆中,他却无心享乐,只能强颜欢笑。   丝妮格羡慕地看着哥哥:“如果我也有这种天赋就好了,我也想变出发光的金树来。如果我能帮忙,罗赛你就轻松多了。”   大雪纷飞的那几天,兄妹俩没有出门。罗赛试着把自己掌握的戏法教给丝妮格,试着让她聆听空气中诸多元素的嘈杂之音……可丝妮格怎么也学不会。   冬去春来,落月山脉中年复一年,罗赛的戏法不断精进。几年后,他不仅能表演幻术,还能将这种神秘技法用在狩猎上。他消去自己的脚步声,偷偷远距离催眠猎物,然后走过去轻松将其捕杀。   一个初夏的傍晚,罗赛在山路上遇到了一位棕色皮肤的老人。附近的山民都知道,这种外表的人都来自山脉另一边,萨戈的地理志将他们称为西荒人,普通民众干脆就称他们为蛮族。   蛮族老人会说流利的通用语。他说山的另一边遭了天灾,猎物实在稀少,所以他冒险翻过犹如天堑的山脊,到这边来打猎碰碰运气。他留意罗赛很久了,因为罗赛和他一样——身上流淌着能操控元素的力量。   老人说,其实你比我更有术士天赋,我不过是比你稍有经验而已,我把控制力量的诀窍教给你之后,将来你就可以自己摸索着继续前进了。   就这样,老人成了罗赛的临时导师。罗赛的进步可谓神速,短短几个月后,他的施法能力几乎超过了老人。入冬之前,老人辞别了年轻的术士,回到了山脉的另一边。   听说今冬会格外寒冷,罗赛和丝妮把大量肉干和蔬菜囤积在地窖里,以减少冬天出门的次数。   一天夜里,兄妹俩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。外面的人高喊着:“请帮帮我!我是银隼堡的骑士,不是坏人!”   打开门,外面果然站着一个骑士。他身材高大,面容英俊,浅金色的头发映着月光,肩甲上落着细细的雪花。   兄妹二人让骑士进来取暖,三人围着炉子聊了起来。骑士向他们讲述了自己的遭遇:他和战友们例行巡逻,因为大雪而耽误了归队时间,天色越来越黑,他们不巧走进了森林深处,还遇到了带着幼崽的棕熊……一片混乱中,他和队友失散了,如果不是看到了小屋里的火光,他可能就要冻死在山林中了。   第二天一早,骑士离开了他们的家。罗赛给他当向导,送他平安地回到了大路上。   几天后,骑士又回来了,这次他没有迷路,他是专程来感谢这对兄妹的。他的属下拉着骡车,车里都是礼物:绸缎内里的保暖衣物、彩色的编织毯子、这个季节十分少见的水果……全都是一般农户猎户买不起的东西。除此以外,他还带了几样令丝妮格开心的东西:护肤香膏、花瓣肥皂、镶宝石的胸针与项链、蔷薇色的连衣长裙……每样东西都十分精致,丝妮格简直不知该先看哪一样。   骑士并没有忽视罗赛,他送罗赛的是一套精致的弓箭,还有一双柔软的羊皮手套。他对罗赛说:“听说你是猎人,所以你应该用得到弓箭。至于手套……我发现你的手很漂亮,甚至比你妹妹的手还要细致修长,这样的一双手不应该因为狩猎而暴露在严寒中。”   罗赛没有接下弓箭,只是高兴地戴上了软皮手套。它的黑色软皮革上装饰着细细的银色线条,剪裁完全贴合双手,轻薄且保暖,丝毫不影响手指动作。   他告诉骑士,自己根本不懂舞刀弄剑,打猎靠的是别的本事。这一天天气不错,于是罗赛把骑士带到附近的林间,向他展示了自己的天赋。   骑士十分惊讶,他在读书时学到过关于术士的事,却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一位。他当即邀请罗赛到银隼堡去,也许领主会需要施法者的帮助。罗赛没有答应他,只同意慢慢考虑一下。   其实罗赛很想和骑士走。他向往繁华的城市,也希望自己能辅佐这位风度翩翩的骑士……   想到这里,他不敢再想下去了。他害怕自己不能适应新的生活方式,而且他答应过母亲,要好好照顾丝妮格。   从此以后,骑士经常来探望这对兄妹,每次都会停留一段时间,短则几小时,长则留下住宿一晚,而且每次都会带着礼物。春天来临,骑士会和罗赛一起去山中狩猎,丝妮格用他们打到的猎物做出一桌美味;盛夏时节,他们三人一起坐在小溪旁的石头上,把脚浸入清凉的水中……   小屋前的篱笆里种了很多花,其中开得最美的就是玫瑰。白玫瑰如初雪般纯净耀眼,红玫瑰如美人的朱唇般娇艳欲滴……骑士忍不住对兄妹俩感叹道:红玫瑰是你们头发的颜色,而白玫瑰就像你们善良的心灵。   相识第二年的秋天,罗赛终于被骑士说服,跟着他去了银隼堡。这时罗赛才知道,这个骑士根本不是普通的军人,他是当今领主的长子,萨戈国王的侄子。   又一个冬至节来临,罗赛黯然离开了城市。原本他得到了一个小小的官职,但他太久没有在人群中生活了,他总是和一切格格不入。一开始人们还挺喜欢他的,毕竟他有一张漂亮面孔,言谈也新鲜有趣,可是日子久了,矛盾总会爆发。   贵族与领地骑士们越来越厌恶他,还开始质疑他到此地来的目的。他们怀疑罗赛的身份,认为他出现得很可疑,指责他对领主的家庭另有图谋……那些人愈发排斥他,他也愈发无法忍受银隼堡。   回到家之后,他看到了妹妹因思念而哭红的眼圈。罗赛心痛地抱住她说,对不起,我不应该离开你。我们要永远在一起。   仲春百花盛开之时,领主之子又来到了小屋前。这次他卸去盔甲,身穿华服,只带了几个私人侍从。   兄妹俩以为这位老朋友又要慷慨送礼,可是今天……礼物有些不一样。今天的礼物是专门送给丝妮格的。   侍女向她呈上一套纯白色镶嵌珍珠与水晶的礼服,以及一个小巧的绒面首饰盒。丝妮格打开盒子,白金戒指上钻石的光彩映入她的双眼。   罗赛愣愣地站在门边,看着妹妹扑进领主之子的怀抱。她的眼角闪烁着幸福的泪水,比礼服上的珍珠还要美丽。   很快,银隼堡内举行了盛大的婚礼。领主之子的妻子虽然出身卑微,却以惊人的美貌征服了所有见过她的人。   新娘的哥哥并没有出现在婚礼上。罗赛倒是愿意去,可是领主之子却告诉他:你最好不要出现,作为补偿,我们可以私下多喝两杯……因为贵族和骑士团都很讨厌“那个神经兮兮的术士”,如果他们知道丝妮格是那术士的妹妹,他们肯定会反对和质疑她。   领主之子与亲信们花了点时间,给丝妮格伪造了一个完美的出身。现在她有了新的姓氏,出自一个已陨落多年英雄骑士家族。有两个年老的女牧师可以证明她确实是那家族的遗孤。   “罗赛,从此以后,你不能再自称是丝妮格的哥哥了。领主夫人必须有体面的身份,孤儿也好过术士的妹妹,起码孤儿身世清白,还能引人同情……你最多只能当她的远亲……或者,最好只是同乡。”   罗赛同意了。   又是几年过去,“骑士”已经成为了真正的领主。随着萨戈的新王即位,现在这位新任领主也被称为兰托亲王。   每当山脉里有风吹草动,或者领地边境有纷争动荡,罗赛就会赶回亲王身边。待事件被完美解决后,孤僻怪异的术士就又会消失在山林间。   丝妮格很久没有回山林里了。现在她是众人爱戴的亲王王妃,并且已身怀有孕。也许……将来她也不会再回来了。没人知道王妃有个哥哥,也没人认为亲王会把术士当挚友。   小屋外的玫瑰花仍会盛放,冬夜中却再也没有人陪在罗赛身边了。   又一年初雪时节。银隼堡举办了庆典,庆祝王妃的第一个儿子降生。   山林间小屋里,炉子在半夜熄灭了,罗赛用魔法再次点燃炉火,空气却依旧像母亲死去时一样寒冷。   “我们会永远在一起。”   “只要活着,我们就要永远在一起。”   可事到如今,你们全都离开了我,全都背叛了我。   我不敢去爱的人,和我发誓要深爱的人……一起抛弃了我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“你没事吧?”诺拉德满面担忧,在怀中的人眼前打了几个响指,“你醒着吗?奇怪……这是怎么了。”   在父亲和法师的建议下,诺拉德带着一队骑士回了城市里。城里的雾也很浓,但身在城里总会多一点安全感。   身为亲王的长子,诺拉德不能表现得胆小怕事。即使缩回了城市里,他也得拿出长子的样子来。他给骑士们重新排了班,让他们分成几组在城里来回巡视,这样一来,居民们会得到安抚,骑士们也不会觉得他是躲回来避难的。   在一队骑士的跟随下,诺拉德也亲自上街参与巡查。路过一条小巷时,他隐隐听到了啜泣声。   一个红发的身影蜷缩在巷中,单薄的肩膀轻轻颤抖着。诺拉德走过去抱起他,暗暗吃了一惊——这竟然是一名面容极为精致美丽的少年!他朝霞般的红发沾染了泥土,迷离的双眼中汪着晶莹的泪水,苍白的小脸上挂着令人心疼的擦伤,……   总之,他看起来很不舒服,也许是被什么吓坏了,也许是因为这场可怕的大雾……他怎么会如此憔悴和悲伤?他怎么能穿着粗布衣服倒在昏暗的小巷里?像他这样的小美人……应该穿着丝绸礼服躺在天鹅绒软塌上才对!   诺拉德越想越心疼,越想越荡漾。他亲自抱起美貌少年,命令骑士们叫来马车,以帮助伤患的名义赶回了领主府邸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哦对了公布上次的答案,这一段情节有两个化用自童话的梗,   一个是前面大家都知道的,塔琳娜和夏尔那段,糖果屋,   一个是罗赛从前的这段,是白雪与红玫,可能已经比较不容易看出来了…………   白雪与红玫的原作其实挺幸福的,并不是这样,但是也有个略日狗的小地方,可能只是个人感受,就不细说了~   =========   这一回比较过渡吧,没有伯里斯他们出场……不过这回的内容我自己还挺喜欢的嘻嘻   下回就是法师和大君的主场了…… 第34章   “这么说,红秃鹫变年轻了?”伯里斯问。   洛特在前面拨开杂草和树枝,伯里斯点着小光球跟在他身后。几分钟前,在洛特的建议下他们两人离开了木屋,向着山林更深处走去。   “是啊,他似乎变回了十八九岁的模样,”洛特说,“来的路上我和几个骑士聊天,他们所见过的红秃鹫是个中年人,瘦小而丑陋,比同龄人苍老很多。据说他的头顶全秃了,‘秃域’边缘有一圈红发固执地飘逸着……”   “秃域……?”伯里斯嘴角一抽。   “噢,这是我发明的词,指的是被动渐进式秃头的沦陷区。主动剃秃的那种不算。比如说,你八十多岁时的秃域超过了很多老头……”   “大人,我们在聊红秃鹫……”伯里斯心有戚戚地摸了摸头顶,浓密柔软的头发真让人有安全感。   洛特这次难得地没有坚持跑题:“对,关于红秃鹫……刚才我和兰托亲王聊了一下,又听那对兄妹描述了他们的遭遇,他们遇到的应该就是红秃鹫本人,而不是什么亲戚或者后代。是异界元素改变了他,把他变回了过去的状态。”   伯里斯感叹:“就像您对我做的一样……毕竟人间不存在这种力量。”   洛特点头:“所以说,这浓雾与炼狱元素的源头并不是红秃鹫,而是别的东西。塔琳娜的失控、红秃鹫的力量波动与外表变化,都与那个东西有关。”   “您知道是什么东西吗?”伯里斯问。   “我有猜测,但不一定对,等我们找到它就能确定了。”洛特每走一段就要停下闭一会儿眼,似乎是在定位目标,“目前我能确定的是,这里出现的并不是我以为的位面薄点,而是一种炼狱元素构成的古老生物。你不用担心,它不是魔鬼,也不会搞大屠杀,唯一需要担心的是,这东西的力量流溢得到处都是,对人类术士造成了极大的影响,而且这种影响还会继续扩大。”   伯里斯思索着:“炼狱生物……我明白了。成熟的术士对魔法扰流能免疫,但只限于人间存在的扰流元素;现在炼狱元素出现了,红秃鹫和塔琳娜就都被‘强制感染’影响了。红秃鹫有施法基础,所以他能慢慢和炼狱之力共存,甚至借机变强;而塔琳娜尚未觉醒,于是就被摧残得愈发病弱……”   “是的,那个王妃很可能也是这样,”洛特说,“她哥哥是术士,可她一直都没学会施法,这说明她体内的术士能力真的相当微弱,正常情况下,她的术士能力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觉醒。后来她突然遭受‘强制感染’也是因为炼狱元素,而不是普通的扰流。”   “这么说,这股力量盘踞在落月山脉很久了……王妃很多年就去世了。”   “可不是吗。红秃鹫的精神失常也和这些有关啊。因为银隼堡的人不喜欢他,所以大家都觉得他疯了只是他的事,没人觉得背后有其他隐患。”   “我们得快点找到那个‘东西’,”伯里斯说,“再这么下去,那些尸体和红秃鹫指不定会变成什么东西……”   洛特走在前面,背着伯里斯露出一个自豪的笑容——不愧是我的法师,不用我多说就能明白事情的重点。   “是的,我们得快点……”他又一次站定,闭眼定位目标,“红秃鹫因为炼狱元素而得到了操纵尸体的能力,然后借此想……我也不确定他到底想干什么,无非是报复兰托亲王、报复银隼堡之类的吧,反正他就是想搞点大事。可他毕竟不是力量的真正主人,这些被唤起尸体没有那么好控制,它们也在吸取雾中的元素,也在不断变异……最终,它们会成为真正的炼狱生物。那时它们就不是‘死尸’了,你们死灵师的操控术也就不管用了。”   大君说得没错。死灵法术和炼狱魔法都能操控尸体,某些时候,两者的效果看起来还有点相似,但毕竟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力量。根据记载,炼狱魔法会将亡者转化为另一种生命。   远古时,炼狱的君主们经常这样对待其他生物——先在战争中杀死敌人,然后转化他们,把他们变成真正属于炼狱的异怪和恶魔。如此一来,魔鬼大军的数目不断增加,如山洪般向着人间与神域倾泻,最后诸神不得不切断了这几个位面间的联系,让它们永远彼此流放、彼此隔离……   那时人类的文明还相当年轻,法术也尚未形成体系,不然,也许强大的死灵系操法者可以试试与恶魔争夺尸体……   远古的炼狱君主可以掌控“新生命”,而身为人类的红秃鹫显然不能。   炼狱元素对他与对尸体一视同仁,继续发展下去,他很可能会因为无法承受扰流而死。因为他生前吸取了大量炼狱元素,他死后会觉醒为一个充盈着力量的躯壳,变成谁也无法预料的怪物……如果尸体们也完成了转化,那么炼狱生物将重回人世,在银隼堡掀起一场出于本能的屠杀……   伯里斯想着,如果真到了那一步,也许我可以在红秃鹫死后抢先控制他的尸体……不,以我现在的施法能力,很可能我做不到……而且我也不能指望黑松。   不过黑松倒是可以做一件事:万不得已时,操控银隼堡内所有新死去的尸体,早点拿到控制权,不让它们被炼狱元素占领。   看着前面骸骨大君的背影,伯里斯又冒出一个念头:何必这么悲观?我们这边有个半神在啊!   大君身上集合了神圣、死灵、炼狱三种力量,就算红秃鹫觉醒为前所未有的怪物,也许骸骨大君完全可以对付它!比如……冲上去,用嘴把它亲死?   “你怎么了?不舒服?”洛特察觉到伯里斯脚步踉跄,赶紧回过头。   伯里斯愧疚地低头,捏了捏眉心:“不,我没事……我在想事情。刚才我们赶跑了很多尸体,它们到底想去哪里……”   “它们和我们目的一致,”洛特说,“它们也想找那个力量之源,离得越近,它们就能吸到更多养分。”   说着,他指指前面。伯里斯驱使小光球飘过去,照亮了雾中的一群活尸。尸体发现了光亮,摇摇晃晃向他们走了过来。   “这些就交给我,”洛特挡在伯里斯面前,“你千万别靠近,别往前走,等一会儿我再告诉你为什么。”   “我……”   “不用你施法帮忙,别靠近。如果需要的话……可以闭上眼。”   伯里斯听话地守在一棵老树边,内心极为不安。闭眼?有什么必要闭眼?死灵师什么没见过?六十多年前他也亲眼见过骸骨大君手撕怪物,他根本没被吓到。   一具体型庞大的尸体冲了过来,洛特不闪不避,任凭尸体扼住自己的脖子。他慢悠悠地抓住尸体的双手,猛一用力,将高大的尸体整个凌空抛起,尸体强壮的手臂被从躯干上生生撕了下来。   洛特刚抛下那对手臂,又有几具尸体围拢了过来。他直接走进它们的包围中,捏住一个小个子,挥舞着它绊倒了旁边的另一个,然后用铁头靴子踏烂了它们的脑袋。   有的尸体仍不死心地想攻击他,也有的想绕过他,洛特不慌不忙地将它们一个个拦住、撕碎、抛开……没用多长时间,这群尸体七零八落地洒了一地。   洛特将一只头颅扔进前面的树丛,听声音,那东西像是落进了很深的谷底。   他回身看向伯里斯:“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叫你别靠近、别往前走了吧?那边有个悬崖。即使在白天也很难发现它,夜里就更危险了。如果你过来了,搞不好会不小心滚下去。”   伯里斯绕过一块块碎尸来到洛特身边:“好碎啊……太碎了。碎成这样,将来可怎么收拾啊?等事情结束后,当地人肯定还要把它们重新下葬的……”   洛特表情复杂:“你竟然一点都不害怕……”   “六十多年前我见过更激烈的。”   “噢!对啊!”洛特恍然大悟,“啧,想想也是,就算没有六十多年前,估计你也不会害怕……比这恶心的东西你见得多了。唉,道理我懂,但我还是有点不甘心……”   “您有什么可不甘心的?”   洛特低头看着法师:“在我心中,本来存在着这么一个幻想……面对危险时,我温柔地对你说,别靠近,需要的话你可以闭上眼……然后我露出邪气的笑容,傲慢地冲进敌人的包围圈,手段极为恐怖地将它们拆得稀里哗啦……然后我搞定了一切,重新回到你身边,你的双眼却露出了畏惧的神色!这时我恢复了温柔的模样,向你伸出一只手,你下意识地躲开了,我苦笑着对你说,别怕,是我,我不会伤害你的……然后我摸了摸你的脸,你怯生生地看我,我顺势把你抱在怀里,在你耳边继续小声安慰你,还轻轻抚着你的背,平复你的颤抖……”   伯里斯目瞪口呆,思绪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一个下午:   那天,他在边境小城里看到了一个暴露狂。一个男人站在房顶上,哈哈大笑着脱下裤子,摆出各种舞蹈姿势,引得街上的妇女们一阵惊叫……   此刻他的感受就和那时差不多:他不害羞,也不畏惧所看到的内容,他只是非常震惊,无比震惊……某些东西,自己知道自己有就行了,为什么非要把它露出来?!   洛特期待了一小会儿,发现法师的表情没有任何转向羞涩的迹象,遂放弃了这份不切实际的期待:“好啦……我知道了。幻想只是幻想,没法强求,难道我说说都不行吗?吟游诗人的长篇史诗要是无法演唱完,他们也会说说后面的大致发展啊……”   伯里斯从腰包里掏出一条半湿的纸手帕,上面散发着清新的植物香气:“总之……您……擦擦手吧。我自己碰完尸体也会拿这个擦手。”   洛特听话地擦着手,带伯里斯靠近了前面的悬崖。这种林间裂谷确实十分危险,它隐藏在灌木后,远望过去就像是普通林间植被,人们很容易毫无察觉地靠近,然后一脚踏空。   伯里斯驱使光球沿崖壁下降,降了好久都不见谷底。他看不到那么远,只能看见黑暗中的光球越来越小。   洛特的视力倒是好得区别于常人:“估计下面还有很多尸体……我们也得下去。”   “炼狱元素的源头在下面?”伯里斯问。   “在。我感觉到了。”说完,洛特伸展了一下肩膀,背上又浮现出了那对能慢速漂浮的龙翼。他毫不客气地把伯里斯拉进怀里抱好,两人踏出悬崖边缘,开始缓慢盘旋着下降。 第35章   随着二人不断下降,身边的雾气越来越浓,颜色也由白转灰。洛特用起到装饰作用的翅膀扇开雾气,扩大了一点视野范围,断崖上面十分狭窄,下面越来越宽阔,谷底竟容纳了一片不见边际的隐匿森林。   骸骨大君说得没错,谷底确实还有很多尸体,不过……它们中有不少都不能动了。峡谷太高,很多尸体跳下来就被摔坏了。   它们没有施法者操控,未能得到正常的智商,而且也尚未进化出超越人体极限的力量,所以只会凭本能飞蛾扑火。   伯里斯则施法驱散了一部分浓雾。如果不这么做,他们就根本什么都看不见,谷底的雾已不再是白雾,而更接近无味的黑烟。骸骨大君负责对付还能攻击的尸体,将它们一个个击倒折断或者踩碎……撕开最后一个扑上来的尸体之后,他转向某个角落。   他闭上眼再睁开,用闪着红色火光的双眼望入黑雾。非常近了,席格费就在那里。   伯里斯顺着洛特的视线望去,对那个方向放了个法术,白昼般的光芒暂时笼罩了这一小片区域。谷底森林的角落里,有一口被杂草与藤蔓掩住的山洞。   “伯里斯,你最好在外面等着,我进去就可以了。”洛特说。   伯里斯摇摇头:“大人,之前您不让我帮忙对付那些尸体,我还以为是因为您想让我保存力量,现在我们找到地方了,您又让我在外面等……那您到底为什么要带我来?”   “因为一起冒险能增加彼此的好感。”洛特正直地说。   看着法师一脸的难以置信,洛特噗地笑出来:“我开玩笑的。其实是因为……如果你跟进来,你可能会被毒死。”   “里面的炼狱元素有那么浓?”伯里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。   洛特看了一眼漆黑的洞口:“是的。就算你真的穿越到炼狱,都很难遇到这么浓的力量。这是浓度比例的问题。你想象一下,大江沿岸有成千上万人往江里拉屎撒尿,你在江里游泳时却什么都感觉不到;但如果一个人在一桶水里拉屎撒尿,这桶水的味道就……”   伯里斯皱着眉打断他:“大人,您就不能举点体面些的例子吗?”   “不体面但是生动啊,”洛特耸耸肩,“还有,我确实需要你守在外面帮忙。刚才我们遇到了不少尸体,你应该看得出来,它们还并不是全部。从前红秃鹫已经操控了不少本地死者,近几天情况恶化,炼狱元素又直接复生了附近所有墓地的尸体……这数目绝对不小。等一会儿,估计还会有不少幸运的尸体能完整地赶过来,它们已经不归红秃鹫控制了,只一心想来吸取力量。我进入山洞后要专心对付里面的东西,如果再有尸体靠近这里,就需要由你来对付它们了。”   伯里斯忧伤地点点头……如果是从前的我,我可能已经夺回全部尸体的控制权了。能力劣化的滋味真不好受,重新慢慢进步真是叫人难耐。   想到这里,他意识到骸骨大君和自己一样处于劣化状态下,也许山洞里的东西确实是个不小的挑战。   最终,伯里斯同意留在山洞外。他同时点亮了五个光球,摊开一本手抄笔记,按顺序在地面上摆了几种药材,轻声念出咒语。一张直径十码左右的防御法阵在他四周铺开,然后渐渐隐入了土地和空气里。   进入山洞前,洛特双手按着伯里斯的肩,从背后飞速亲了一下法师的头顶,伯里斯不自在地回过头,洛特已经遁入了洞口浓重的黑暗之中。   ==============   “席格费,快醒过来……”   进入山洞后,骸骨大君消去了人类外表。现在他的身体变得更高大强壮,脑袋恢复了布满黑色鳞片的骷髅形态,头顶一对弯曲的恶魔长角,眼眶中蕴着闪烁的血色火苗。   浓重的黑雾阻隔了外界的声音,他也无须担心自己的声音传到洞外。   “席格费……”他伸出背上的龙翼,它们像触须般在雾中寻觅探测。又向内前进了几分钟后,他听到了隐约的痛苦呻吟声,声音的主人似乎陷入了梦魇,正挣扎着想要醒来。   “孩子,快醒醒。”大君向声音走去,“亡灵之子已经醒了,炼狱之子,你也该醒来了。”   黑暗中传来年轻男子的梦呓:“这是他们的诅咒……我永远不可能醒过来了。”   “谁诅咒了你?”大君问。   “群山、月光与森林。我欺骗了他们,他们惩罚我长眠于此。”   “你是如何欺骗了他们?”   “曾经,我失去了领地,失去了君主,失去了同袍,无人可效忠,无人可守护。我在漆黑的灵魂与身体上施以幻术,将自己染成圣洁的银白色,我成为伪神,镇守着群山渡过了百年的时光……山脉西边的生命膜拜我,希望我赐予他们幸运与胜利;山脉东边的生命驻守家园,每当看到我的神迹便热泪盈眶……当战争降临时,我竟然不知该庇佑哪一方……面对厮杀,面对鲜血,我懦弱地遁入深山,无动于衷……”   听他这么说,骸骨大君自言自语着:“嗯……落月山脉战役。看来你是那时候出事的。怪不得在那之前红秃鹫还很正常……”   青年的声音继续忏悔着:“目所能及之处,每一滴眼泪、每一捧鲜血、每一片凋零的叶子都是对我的诅咒。我本是魔鬼,又如何能成为人们的守护者?我银白色的外衣分崩离析,露出黑色的野兽本貌,山谷吞没我的身体,荆棘缠绕我的心脏,从此我将一梦不醒……”   骸骨大君叹口气:“席格费,你真是一点都没变,还是那么又脆弱又诗意……死尸和山林不会发出诅咒的,是你自己的愧疚吞没了你。醒醒,你不认识我了吗?”   “离开此地吧,旅人,”青年的声音说,“你只是我漫长囚禁生涯中的一个梦境……”   骸骨大君无奈地扶额:“唉,原本我还想温和地唤醒你……看来这样没用,只能把你吓醒了。”   在被囚禁期间,大君看过一本人类的健康知识书。书中说,如果你要唤醒熟睡中的孩子,最好是拉开窗帘,让阳光自然地倾泻在他身上,用轻柔的声音耐心呼唤他,等他从深眠中渐渐清醒……你不要大力推摇他,不要制造猛烈的噪音,不要让他被吓醒,这样不利于孩子的健康,更可能影响你们的亲子关系……   骸骨大君没有孩子,但有造物,他从没试过叫人起床,今天倒是有了试试的机会。可惜轻柔的办法不好用,到头来还是得把孩子粗暴地吵醒。   他走向声音的方向,触到了一面荆棘缠绕成的墙壁。半指长的荆刺一致朝外,藤蔓的缝隙中正不断溢出雾气。这种防御对骸骨大君来说不算什么,他手上的黑色鳞片坚硬如龙甲,根本不会被尖刺所伤。于是他直接抓住藤蔓,一条条扯开、一层层剥离,为自己挖出一条继续前进的洞口。   越向里面挖,手里的触感就越飘忽。荆棘深处的黑雾中不仅有炼狱元素,还有沉睡者的梦。   骸骨大君不会被炼狱元素伤害,却多少有点被梦境影响。毕竟这不是魔法或神术,而是香甜而固执的安眠曲……   隐隐约约的,他看到了自己创作第一个孩子时的情形。   在狙杀魔鬼军队的间隙,他看到了两具人类的尸体,一个是成年人,拿着折断的长矛,穿着简陋的皮甲,全身血迹斑斑;另一个是浑身发青的女婴,小小的头颅上嵌着一枚炼狱恐鸟的牙齿。   等到战争结束、诸神将各个位面彼此隔离后,骸骨大君用死灵之力塑造出了一个人类少女。那时她还没有名字,她的名字是很多年后才定下来的。   骸骨大君带着第一个造物,继续清理残留在人间的炼狱生物。很快,他又创造了第二个孩子,因为他在人间目睹到了一种罕见的圣洁生物,产生了莫名的热情和灵感……   ===========   伯里斯坐在大石头上,不时望向山洞内。后续赶来的尸体们沿着他的法阵倒成了一个扇形,偶尔有几个特别顽固的试图突破防线,得到了伯里斯以咒语“特殊照顾”的殊荣。   按道理说,他根本不需要担心骸骨大君。大君有强悍的力量和霸道的魔法免疫,就算他打不过洞里的东西,那东西也绝对伤不到他……但伯里斯就是忍不住去设想各种糟糕局面。   比如:万一洞里的生物不施法,比大君还擅长物理攻击怎么办?万一洞里犹如迷宫,大君迷失方向一去不回怎么办?万一大君和洞里的生物早就认识,那生物劝大君一起征伐人类怎么办?万一大君和那生物是久未谋面的仇敌,他们的战斗不死不休造成山崩地震怎么办?万一洞里的生物根本没有嘴,大君想亲死它都不行该怎么办?   你想得也太多了,你的智商是不是也跟着年龄下降了……伯里斯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,决定干点什么来驱散这些无谓的担忧。   他掏出一只棒棒糖般的水晶球,对它念了一句短咒语。球体闪烁着微光,以略显呆板的声音说:“为您效劳,主人。”   “你了解落月山脉的过去吗?”伯里斯把球举在嘴边,这让它更像棒棒糖了。   这是一枚“逸闻水晶”,可以为持有者讲述各类奇闻异事。世上所有逸闻水晶都在跟着不同的主人到处出没,水晶会自动吸纳含有某些关键词句的谈话和故事,并与其他水晶传输共享。这东西是奥法联合会内一位酷爱旅行的法师发明的,伯里斯参与过后续的优化研究,它不会泄露机密信息,只搜集乡野与市井间的小故事。   水晶沉默了一会儿,回答:“逸闻较少,主人。”   “讲一讲。去掉落月山战役正史,去掉兽人和地精相关,去掉人类贵族相关。主要寻找关于神秘生物的逸闻。”   “好的,主人。很多很多年前,有一个老爷爷住在落月山脉里。他靠采蘑菇为生,已经一个人生活八十多年了。有一天,一头独角兽出现了,在看到老爷爷的瞬间,独角兽流下了同情而激动的泪水,因为老爷爷竟然是个处男……”   “……去掉庸俗和滑稽的元素。”   “好的,主人。看着孤独的老爷爷,独角兽哭了,因为独角兽也是孤身一人。老爷爷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和家人失散了,独角兽说自己也是如此。独角兽给了老爷爷很多山珍野味,大哭着把老爷爷送下了山。它没有挽留老爷爷,因为它知道人类的寿命都很短……”   这时,周围的雾气突然消散,山洞里的黑雾也变得稀薄了很多。伯里斯惊喜地四下环顾,整个谷底森林都开始恢复了原貌。   他用短咒语熄灭了水晶。因为山洞里传来了一些动静……也许是骸骨大君回来了。他不想让骸骨大君发现这枚水晶,大君很可能会整日沉迷其中。   山洞里的声音越来越近,听起来像是大型动物沉重的脚步声。   伯里斯驱使光球飞入山洞,看到洛特正打着哈欠往外走。现在他是人类模样,从衣服上松脱的扣子可以看出,刚才他多半恢复成了原本的外形。   “一切顺利吗?”伯里斯有点紧张地问。   “顺利,只不过我差点就睡着了……”   “什么?”   洛特没回答,笑嘻嘻地看了一眼身后:“现在没事了,我找到了那个生物,他身上的炼狱元素不会再继续往外冒了。之前他也不是故意的,他只是出了点小状况,身体垮掉了……对了,因为是我把他救醒的,所以他……他决定效忠于我。”   伯里斯警惕地望向洞内,有点担心自己真的会看到逸闻里的独角兽……但是应该不可能,独角兽才不是炼狱生物。它是虚构的,是童话生物。   每个施法者都知道,这世上真的有巨龙,却并没有独角兽。刚才的逸闻故事仅仅是个故事而已。   洛特继续说:“亲爱的伯里斯,我向你介绍我们的新朋友,他的名字叫席格费。”   随着这句话的尾音,一头令人难以置信的、世间罕有的、健美强壮的、脑袋上长着角的生物走了出来。   伯里斯呆呆地看着那头生物……感谢奥法之神,我的常识没有出错,它确实不是独角兽。   席格费有一双带有炼狱风格的眼睛,虹膜是火红色的,巩膜是黑色的……现在,这双本应显得凶悍的眼睛里竟汪着少许泪水,让他的气质确实有点像故事里动不动就哭的独角兽。而且,他的额头上也真的有一支螺旋形尖角。   但他的身体并不是马型。他是一只巨大的暗红色狮鹫。 第36章   伯里斯给席格费递过去一张手帕。狮鹫的眼睛大,眼泪也很滂沱,他脸上的毛成了一绺一绺,手帕接触眼眶的瞬间就全湿透了。   “别哭了,我们不怪你,”伯里斯心软地抚摸着狮鹫的毛发,“你是在远古战争中被造出来的魔法生物,战争结束了,你就藏在人间……你做得很好,真的,这不是你的错。后来山脉里有人崇拜你,把你当成独角兽,这也不是你的错。别哭了,其实你很善良啊,不然你也不会因为战争而痛苦得陷入沉睡……”   席格费抽噎着:“但是……我还是有错!我并不是对战争无能为力!其实……其实我还挺厉害的,我甚至杀过魔鬼……我这么厉害,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们打仗,我……我不知道该怎么做……山脉两边都有人供奉我,信任我,我偏帮哪边都问心有愧……而且我还一错再错,我像鸵鸟一样躲起来,以为这样就没事了,谁知我又迷失在了梦境中,还失去了自控,让体内的炼狱元素跑出来危害外界……我当然有错,我的罪孽用死亡也无法偿还……”   看他哭得伤心,伯里斯忍不住问:“呃……你认识塔琳娜吗?”   “谁?”   “没事,随便一问而已。你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类……”   难道说……被哭哭啼啼的元素侵扰后,未觉醒的术士也会整天哭哭啼啼吗?这倒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发现……   伯里斯决定聊点正事,改变一下悲痛的气氛:“现在那些尸体不会继续异化了,对吗?”   席格费脚下的眼泪已经汇成了一个小水洼:“嗯,我清醒了,力量就不再外流了。”   “你能控制它们吗?”伯里斯问,“比如,把它们赶回各自的坟墓……”   狮鹫低下头:“恐怕不行……它们与我的连接已经被切断了。如果要驱赶它们,我就得重新用炼狱元素侵蚀它们,如果这么做,异化就又开始了……这样风险太大了,万一在这过程中有尸体完成了转化,会引起更多麻烦的……对不起,我就只会制造麻烦,我真是一点用也没有……”   “没事没事……”伯里斯赶紧摸摸他的头。   法师回头望向峡谷里的尸群,无力地塌下了肩膀。看来收拾残局的人只能是自己了。他又问狮鹫:“那么活人呢?被炼狱元素影响过的活人会怎么样?”   席格费说:“影响会中断,但是已经产生的异化并不会消失。”   也就是说,红秃鹫仍然很危险。虽然尸体不是因他复活的,但他依旧有控制尸体的能力。在他的法术中,最危险的就是那个徽记魔法:将人在出生地杀死,然后打上徽记,十三天后尸体会变成施法者的傀儡,既有智商又绝对服从。   这不是常见的死灵系法术,它的原理、思路与正规死灵学派有很大区别,带有浓重的巫医祭祀色彩。据说山脉另一边的西荒人也有办法利用死者,也许红秃鹫是和西荒人学到这个技艺的。   想着这些,伯里斯超远处喊:“大人,我们是不是应该回银隼堡?”   骸骨大君正在整理尸体。这活儿是伯里斯安排的,跳下山谷的尸体有很多都残缺不全了,为方便将来统一操控,现在要把他们尽量归置整齐点。   看到洛特走过来,席格费顺从地低下了头。伯里斯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关系,只以为这是对半神必要的恭敬和感谢。   洛特一手撑在席格费上:“事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?我们找到了一切的源头。”   “远没有结束,”伯里斯摇摇头,“红秃鹫随时可能对亲王一家不利。”   “你好负责任啊……”   “当然了。您知道银隼堡每年在我的工厂下多少订单吗?”   “十分有说服力。”洛特抓着席格费的毛翻身一跃,骑在狮鹫背上对伯里斯伸出手,“来吧。”   伯里斯看了看高大的兽背:“狮鹫绝对不能在普通人面前出现!”   “我知道,”席格费主动说,“我会尽量躲起来的。而且我会幻术,如果意外被人看到,他们会以为我是一只长角的白色飞马……”   好吧,伯里斯终于明白独角兽的传闻是怎么来的了。他又说:“还有,离开山谷后我们得先去木屋那边看一眼,我想确保塔琳娜的情况没有恶化……”   说着,他揪着狮鹫腰部的毛要往上爬,洛特立刻阻止了他:“不!你坐到我前面来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你坐前面我才能抱着你啊……不,其实是因为你比我矮,如果你坐后面,你的视线会被我挡住……”   “挡住就挡住吧,我又不负责指挥席飞行……”伯里斯就是不愿意坐前面。与其被人搂着,他宁可由自己去搂别人……至少他搂得比较正直。   这时席格费说:“法师大人,您还是坐在他身前吧。您比他轻,这样坐更好……这样有助于我在飞行时保持平衡。”   既然狮鹫本人都这样建议了,伯里斯只好握住骸骨大君的手,爬上去坐到了他身前。   其实狮鹫根本没这个讲究……而且真正的狮鹫也并不让人骑。他们只载不会飞的同类幼崽,或者最多愿意有偿地帮人载些物品。“骑狮鹫作战”只是人类幻想出来的场面。   从较高的视线看去,伯里斯的头发束在脑后,暴露出了微红的耳朵,斗篷的兜帽堆叠在他肩颈上,细细白白的脖子若隐若现。骸骨大君满意地将法师搂在怀里,笑得嘴都合不拢。   狮鹫腾空而起,慢慢盘旋着飞出峡谷。席格费是骸骨大君的造物,只要距离不远,他就可以直接在脑子里接收到大君的指令。   刚才大君对他说:说点什么,让法师坐到前面来。   现在大君又告诉他:飞得稳一点,别让法师觉得晕,但是升降时可以快一点,让我有机会抱得再紧点。   深红色的狮鹫默默遵从了命令。看来主人很喜欢这个人类法师,这样很好,希望主人能成功把法师留在身边。   席格费也很喜欢这个法师,他那么慈祥,那么睿智,就像人类家里温柔的长辈一样,就像当年那个笑眯眯的采蘑菇老爷爷一样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   银隼堡的领主宅邸内,“小美人”终于了醒过来。   他躺在柔软得能把人陷进去的宽大长椅上,靠垫散发着风信子和黑醋栗的味道。他迟疑地掀开薄厚适宜的珍珠绒毯子,发现身上的粗布袍子和旧羊毛斗篷都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香槟色的丝绸睡衣。   他坐了起来,赤裸的双脚踩上整块的长绒毛真羊皮地垫,垫子上摆着一双贝色缎面嵌有金线的室内鞋,看大小正好适合他的尺寸。靠椅的椅背上搭着一件是镶嵌金边的黑色天鹅绒家居长袍,质地柔软得让人想把脸埋进去,长袍上放了一张卡片,写了几句酸文假醋的问候,大意是说这衣服是专门为他准备的。   他扶着躺椅的高背站起来,披上长袍,恍惚地看着整个房间。   门口传来一声夸张的惊叫:“天哪!你醒了啊!”   诺拉德亲自端着点心和茶走进来:“你有点低烧,别乱动,你还是坐下吧……最好躺下。”   罗赛·格林有些头昏脑涨。他半天也没说一句话,只是愣愣地看着亲王的长子忙来忙去。   他认识诺拉德,诺拉德却不认识他。   他也认识这个房间。这是城堡里最暖和的一间起居室,丝妮格经常坐在窗边的长椅上读书或者刺绣。   罗赛在山中独居多年,后来还是找机会回到了城堡。他战役中帮了兰托亲王很大的忙,亲王只好答应让他回到城堡里,继续担任某个小小的官职。   住进城堡后,罗赛几乎不能离开自己的房间。一方面是因为亲王不允许,另一方面,他也确实几乎没法出门了。   从战役后期开始,陌生的元素渐渐侵入了他体内。这让他每天都浑浑噩噩,几乎没有一天能毫无痛苦地度过。异界元素侵入得越多,他的思维就越模糊混乱,但如果他试图用别的法术屏蔽影响,他又会被鲜明的疼痛和虚弱折磨……   它们让他的力量毫无规律地波动,让他形容憔悴、疯疯癫癫……有那么一段日子,罗赛甚至不记得战役之前的事了。他疯得越厉害,亲王就越不敢让他见人,那时他经常疯言疯语,亲王怕他会说出王妃的身份。   兰托亲王一直想把罗赛弄走,但一直没有很好的罪名。毕竟罗赛是落月山战役的功臣之一,苛待战友的名声实在不太好听。   后来罗赛当众发疯,用可笑的言论诅咒塔琳娜,亲王终于找到了把他逐出城市的机会。   当时,已经没人记得这个术士的名字了。   大家都嘲笑他的邋遢窘态,都叫他红秃鹫。   回到山中之后,罗赛身上的变化还在继续。   那些元素就像融入他骨头中的鬼魂,它们让他愈发强大,又将他冻得生不如死。而且他也越来越依赖那种元素了……他开始学会从中谋求快乐,让痛苦渐渐减少。终于,他彻底放弃了抗争,干脆敞开身心,任凭异界元素拥抱这幅皮囊。   后来,奇迹发生了。异界元素重新塑造了他,让他的肉体变回了年少时的模样,还让他拥有了很多新的力量……他几乎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术士了,自己简直更像……更像他的导师曾提起过的某种生物,来自炼狱的生物……   对了,他的导师已经死了。在落月山战役中,罗赛再次见到了那个西荒人老术士,只可惜,这时他们是敌人。   老术士死在了着火的沙尘之中。他说得对,他只是比罗赛多了点控制力量的经验,其实罗赛比他强大得多。   虽然力量有所增长,但罗赛对异界元素的掌控还不够稳定。施法时,他经常控制不好波动,给自己徒增负担。刚才的情况就是如此。他过于虚弱,昏倒在了巷子里,然后竟然在熟悉的城堡里醒了过来……   罗赛想着这些的时候,诺拉德一直在喋喋不休。他边说边把茶杯塞进罗赛手里,捧着罗赛的手让他取暖,还试图亲手把小酥饼喂到罗赛嘴里……在诺拉德看来,这个精致而绵软的小美人似乎非常低落,无论听到什么都心不在焉。不过,似乎美人对他的碰触并不反感,这让他心花怒放,干脆伸手揽住了罗赛的肩膀。   “好不好?”诺拉德捏了捏红发美人的肩膀。   罗赛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,只是愣愣地看着他。   诺拉德沉醉地回望着这双清澈的大眼睛:“我是说,外面很危险,你就先留在我身边吧,好不好?如果你有家人,我可以派人把他们一起接过来……”   罗赛摇摇头:“我没有家人了……他们都死了。没有人和我在一起。”   “那太好了!”诺拉德脱口而出,又赶紧改口,“呃,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我是说,这真是太不幸了,你能及时遇到我真是太好了。你就留在这吧,我一定会保护你的!”   罗赛的目光迷茫而脆弱,简直像一只被暴风雨淋湿了羽毛的小鸟。诺拉德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些,脸颊几乎染上了罗赛低烧的热度。   亲王的长子拉着罗赛的手,试探着低头吻他。   术士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,闭上眼,将嘴唇迎了上去。 第37章   看到大雾彻底散去,黑松暗暗松了一口气,也许那个“亡灵恶魔龙”已经解决掉了一切,别人不需要提心吊胆了,接下来他只要和亲王喝着茶吃着点心谈笑风生就可以了……   进入宅邸后,兰托亲王先发觉了不对劲。   高墙边有几个仆妇在忙活着洗衣服。平时这个时间仆人应该休息了,今天她们怎么如此勤劳?   还有,守在大门口的卫兵恭敬地对亲王行礼,看都没看黑松一眼,这也相当不正常……精灵法师坐着骨头椅子飘在半空,城门守卫和街上巡逻的士兵都像看怪物一样看他,连那些从前见过他的骑士都不禁侧目……宅邸前的卫兵怎么会如此淡定?   亲王随便找了一个人,询问他的姓名和所属小队。其实亲王不可能认识每一个士兵,他只是想看看这人的反应是否正常。卫兵回答得很有礼貌,似乎没什么不妥,跟在亲王身边的一名骑士却大惊失色,立刻拔出了剑。   “殿下!这人不是第八小队的弗利!弗利是我姐夫的妹妹的男朋友的表哥!我见过他!这人是假冒的!”   冒充者一开始还狡辩了几句,眼看糊弄不过去,就干脆也拔出了武器。不仅他一人,附近的卫兵、更夫、洗衣工全都拿着武器围了过来。他们拿的都是标准军用武器,应该是从真正的守卫那里抢夺来的。   黑松定神分辨了一下,果然这些人都是复活的死尸。他想夺走尸体的控制权,正在心里默默盘算方法,这时,距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突然爆出火光。   黑松尖叫了起来。尸体们一个又一个地开始燃烧,火焰一直蔓延到它们手中的武器上,它们慢慢缩小包围圈,停在距离亲王和手下们几步远的地方,用令人窒息的热浪炙烤着活着的人们。   宅邸大门慢慢打开,两个互相依偎的身影走了出来。诺拉德神情呆滞地望着外面,手里搀扶着一个身形纤细的红发少年。   其他人没有见过那张脸,只有兰托亲王对其印象深刻。   “难道你已经死了……”亲王喃喃着,“你是人是鬼……你变成亡灵了吗?”   “我还活着,殿下。”罗赛·格林推开诺拉德,向前走了几步,后者恋恋不舍地用目光追随着他。   “殿下,我们就不绕弯子寒暄了,”罗赛说,“我是来和你讲条件的。如果我们谈得拢,这些尸体会离开你的宅邸,你的城堡也不会再受打扰。”   “他们还活着?”亲王指的是那些被替换掉的活人。   “他们当然还活着。不然我用什么跟你做交易?他们很听话,几乎没有反抗……”说着,罗赛勾勾手指,诺拉德立刻迷恋地跟上来,从背后抱住罗赛,“因为我有诺拉德爵士,他们不敢拿他的性命开玩笑。”   “你想要什么?”亲王问。   罗赛沉吟了一会儿,说:“我要你用自己换这个年轻人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你跟我走,从此离开银隼堡,”罗赛说,“我会放了你的儿子,他的心智也会恢复正常。反正你也一把年纪了,不如就让你的长子继承领主之位吧?只要你跟我走,你的属下和孩子都会很安全的。”   术士的眼睛映着火光,让人想起山间小屋前像怒放的花丛。   “或者,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走,我也可以带走诺拉德……反正他喜欢我。不管你信不信,没被法术影响之前他就喜欢我。你也别为难了,这是最简单的一种选择,你点点头,我立刻带着诺拉德消失,城堡内所有复生尸体都会紧跟着撤离,然后你们会慢慢在各处找到被我抓住的士兵、仆人……怎么样?殿下,你会祝福我和诺拉德吗?”   兰托亲王攥紧双拳:“你可以怨恨我,但不该牵累到我的孩子!他可从没有伤害过你!别忘了……他也是丝妮格的孩子。”   “你竟然还敢提起她?”罗赛冷冷地说,“如果不是你们照看不当,现在她应该像我一样强大而自由,而不是被自己的力量折磨至死!我们的交易和她无关,就像你们当年幸福也都和我无关一样。”   火圈里的骑士们拎着兵器不敢出声,只能面面相觑。话题突然提到了故去的王妃,而且听起来完全是私人恩怨,他们有幸旁听了亲王的隐私……这就让人有点尴尬了。   “法师阁下,您倒是做点什么啊?”距骨头椅子最近的骑士小声说。   黑松确实在偷偷施法,但这需要时间。他盯着其中一具尸体,双手拢在袖子里,火焰噼啪作响的声音掩盖住了轻如呵气的咒语。   红秃鹫变得年轻貌美,但他的施法习惯应该没怎么改变。在落月山脉战役中,黑松对这个术士印象很深,他身上有很多典型的术士特征,比如:默认所有敌人害怕火,所以动不动就点火;遇到不怕火的敌人,就用元素汇聚成冲击力怼上去,认为必须让敌人跌倒或飞出去才算成功;施法时倾向于选择模糊范围,而不是精准的路径;经常集中力气大量施展效果相似的法术,遇到变故后却已经透支了体力,无法进行应变……   当然,术士也是有一些优势的,黑松只是不太记得他们的优势都有什么。   你不是喜欢放火吗,那我帮帮你。黑松挑起嘴角,已经完成了咒语。   尸体突然开始摇摆,它们身上的火烧得更深、更猛烈,火舌却并不蹿高,不会影响被它们包围的活人。罗赛·格林刚察觉到不对头,已经有一具尸体倒下去摔了个粉碎,其它几具也开始失去支撑,身体裂成碎屑,一点点剥落碳化。   快速焚尸是死灵师的常用技法。它很少被用于战斗,因为先决条件是尸体上必须先燃起明火。法术会加速焚烧过程,而且不会烧着别的东西,整个焚尸过程安全而迅速。   法师解决掉火墙之后,领地骑士们立刻分散开来,从不同方向包围了门前的术士。林赛立刻抬起手画了一个符印,但法术的冲击力既不是对着骑士,也不是对着亲王,竟然是向着黑松而去的。   这又是一个属于术士的特色,特别是那些出身山野、没怎么读过书的术士:战斗时不管自己身边情况如何,也要一心搞死让自己吃过亏的人……   黑松从骨头椅子上滚了下来,椅子被炸了个稀烂。他恨恨地站起来,思考着还有什么法术能克制罗赛,又不伤及亲王之子。   骑士们已经包围了罗赛,却不敢轻举妄动,虽然罗赛手无寸铁,但诺拉德用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。   罗赛轻轻扶着诺拉德的手腕,解开他的袖扣。诺拉德的手腕上刻着一枚带血的徽记,正是出自将死人十三天后化为傀儡的那个法术。   “看来我只好带他走了,”罗赛冷笑着环视所有人,“我不会随便杀掉他的,我要他活着陪我。这枚徽记只是最后的手段。如果我需要他死,他会静静地死在某处,你们翻遍落月山脉也找不到他的坟墓。等他醒过来,他就会主动回到我身边。”   说着,术士念动咒语并打了个响指,他与诺拉德身体周围的空气像水纹一样晃动了起来。   “他要逃走了!”黑松大叫一声,他想操纵椅子碎片飞过去干扰术士,可是这么简单的法术竟然没有成功……   不只是他,罗赛的传送法术也没有成功。   空气荡漾了几秒钟,然后一切恢复如初,什么都没发生。   罗赛惊讶地看着黑松,还以为是这个精灵做了什么,这时,伯里斯的声音从城堡大门处传来……但声音并不威严,还有点气喘吁吁的。   “现在没人能使用魔法了。”   伯里斯小跑着来到亲王身边,这个出场方式真的很平庸,他应该用短途传送直接嗖地一下出现,但现在的他做不到。   “我花了一点时间,在城堡周围布置了七十二枚干扰石。在两枚干扰石的对角线之中,一切奥术都会失效,我让七十二枚干扰石尽可能平均地分部开,这样一来,城堡里就出现了一张压制所有奥术的网。”   亲王、领地骑士、罗赛都一脸懵然,只有黑松大惊失色:奥术干扰石是人工制品,只有珍珠大小,每颗的价格大约可以买下来一间农场……这么多干扰石要多少钱?导师伯里斯可真舍得给儿子花钱!   干扰石一般不用在战斗上,因为它只能在有一定长度的对角线内起效,战斗中敌人不可能站着不动。它常见于特殊建筑中,比如一些神殿里。还有王都真理塔的涉密区域,也藏着干扰石织出的禁魔之网。施法者携带它们时,会将它们装在特制的小袋子里,这样就不会意外干扰到自己和别人了。   黑松推测,之所以这个小法师带着这么多干扰石,是因为他自己的施法能力不足。如果是导师伯里斯本人,他可以直接在外面施展一片区域巨大的禁魔力场,虽然施法也很慢,但怎么也比算着角度埋石头快多了。   “等等……这么一来,我也不能施法啦?”黑松不小心说了出来。   伯里斯心想:但是我能。埋石头的时候我在地形的基础上算好了角度,现在我可以根据推算结果选择不受干扰的位置……不过他没这样说:“没关系,我们不用施法。银隼堡的领地骑士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勇士,他们完全可以掌控局面,不需要法师的帮助。”   这话让骑士们听得心里暖呼呼的,从前法师黑松可不是这样,他特别爱强调“我的魔法帮了你们多少多少”……   诺拉德稍微清醒了一些,握着匕首的手放松了下来,旁边的骑士立刻夺下匕首,将他带离罗赛身边。而没有魔法的罗赛也很快被骑士们制服了,整个过程只用了几秒钟,兰托亲王满意地点了点头。   身后传来了鼓掌声,是洛特开开心心跑了进来:“外面的尸体都解决掉了。”他站到伯里斯身边,伯里斯又拿了条湿手绢让他擦手,“我把它们按照六个一组摆好了,方便你们收拾。这些尸体可不是闯进来的,它们藏在城市里有一段时间了,估计大家都不知道它们是死人!”   领地骑士们交换着不安的眼神,怪不得城门未遭冲击,城堡却不知不觉被红秃鹫控制了。   洛特又说:“还有,我发现有很多活人被绑在磨坊地下室里,不过我觉得他们不重要,所以就没救他们。你们谁有时间的去救一下好了。”   亲王嘴角一抽,安排了几名骑士前去处理。他走到罗赛·格林面前,张了张口,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诺拉德彻底清醒了,他看着父亲,看着被反剪着双手、被剑刃抵住脖子的罗赛,一时哑口无言。   现场陷入诡异的沉默中,直到洛特打破寂静:“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了?你们要不要把这个术士关起来呀?如果你们要审讯他,我能申请旁观吗?我还从没见过审犯人呢!”   伯里斯已经越来越习惯这种“有洛特就有尴尬”的局面了。他走到亲王身边,递上一对锈灰色镣铐,镣铐本身很细很轻,真正起作用的是上面的咒文。   “殿下,如果你们要收押他,先用这个吧。离开干扰石范围后,他还是很危险的,戴上它,他就不能施法了。”   亲王很感谢这个年轻学徒,看来法师伯里斯没有选错继承人。给罗赛戴上镣铐后,亲王犹豫了很久也无法决定如何处置他,只好先命令骑士把他押去了牢房。   被带走时,罗赛一直低头不语。没有咒骂,更没有辩解。兰托亲王不敢看他,诺拉德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他,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门廊里。 第38章   后来席格费还是被人看到了。洛特让他藏在林间,他却出于愧疚而去探望了塔琳娜。   塔琳娜身上仍然流窜着异界元素,所以她隔着老远就感觉到了席格费。   她再次发了疯一样地跑出去,夏尔和一群领地骑士紧张地追在她身边。她拨开树丛,走进一片开阔的林间空地,跟在她身边的人们惊讶得屏住了呼吸——空地上竟然站着一头银白色的独角兽!   独角兽向女孩低下头,像是躬身行礼,又像是低头致歉。塔琳娜踉跄着走过去,把头靠在独角兽的身体上,独角兽缓慢地伏低身体,卧在草地上,让女孩放松地趴在自己颈边。   被问及这一段时,夏尔回忆道:塔琳娜和独角兽的身周泛着光斑,在用某种他听不懂的方式交谈,独角兽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,当泪水滴在塔琳娜额上时,塔琳娜的呼吸逐渐恢复平缓,脸色也从苍白转为红润……   再站起来时,塔琳娜已经恢复了昔日的健康神采。她对独角兽行了个屈膝礼,脚步轻巧地回到夏尔身边。   独角兽也站了起来,用人类的语言和声音说:“很高兴看到你们平安无事,可爱的孩子们。我要对你们道歉,对不起,真的非常对不起,我没法弥补那些伤害,我会为此终生忏悔。”   说完,他调转脚步钻进了丛林深处。有几个骑士好奇地跟上去拨开树叶,却找不到他离去的背影。   大家都搞不懂独角兽说的“弥补伤害”和“忏悔”是什么意思。这一带从古时候就有山林守护者的传闻,也许独角兽是个过于认真负责的山神?也许他认为自己没有保护好这片区域,所以为此流泪道歉?到头来也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。   回到银隼堡后,塔琳娜突然感到饥肠辘辘,这几天她太虚弱,一路都没吃什么东西。东方天空刚刚泛白,还没到早餐时间,想吃东西只好去厨房拿,塔琳娜不想麻烦已经相当疲劳的侍女,决定自己亲自去找点吃的。夏尔不放心让刚恢复健康的妹妹独自乱跑,就执意跟了上去。   此时,洛特坐在厨房的长桌边,哼着歌吃着蘸鲜奶油的热松饼。塔琳娜推开门时,长桌尽头的一支蜡烛被开门的冷风吹熄,屋子顿时一片漆黑,女孩动了动手指,火光顿时又旺了起来。   洛特嘴里叼着松饼,吃惊地看向她,跟在她身边的夏尔也吓了一跳。塔琳娜脸红着请他们保守秘密,她也是刚刚才学会这样做的。   独角兽先生传授了她一些小技巧,帮她将病痛转化为了天赋。   ===============   伯里斯睡得正熟,突然被一声巨响惊醒。   木门被人一脚踢开,插销和门框一起脱落了下来。洛特僵硬地站在门口,身体维持着一种仿佛在火场救人的姿态。幸好天已经亮了,伯里斯一歪头就看清了来者,不然他差点要施法自卫了。   “您这是干什么?”法师坐起来披上衣服,抚着胸口深呼吸了几次,“幸好我是二十岁……如果我还是八十四岁,刚才肯定已经心脏病发作了……”   洛特毫不客气地跨过木门的尸体,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伯里斯床边:“我路过你的房间,听到你在说梦话,还夹杂着很不舒服的呻吟。你肯定是做噩梦了。我敲了几下门,你没听见,还在继续哼哼唧唧,于是我就……”   “大人,您带给我的惊吓比噩梦严重。”伯里斯靠在床头上,还没缓过来。   洛特没说话,只是一直盯着他。伯里斯等了一会儿,忍不住问:“您有什么事吗?”   “我在等着你继续睡啊,”洛特露齿而笑,“我知道你还没休息够,快继续睡吧。这次我守在这,你不会再做噩梦的。”   “大人,您把我吓醒,彻底摧毁了我房间的门,还坐在旁边盯着我,我怎么可能继续睡?”   “你得学会习惯,”洛特坦然敌说,“当然不是习惯被吓醒……这一点是我不对,我会反省的。我是说,你得学会习惯被我盯着。我们相处的时间还不够多,将来的日子里我肯定还会盯着你,你不习惯怎么行。”   伯里斯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智商又暂时下降了。他愣愣地看着洛特,一句话也说不上来,他的语言能力似乎和木门一起被摧毁了。   看法师没有继续睡的意思,洛特就顺势聊起了天:“你梦到什么了?”   “我说了什么梦话?”   “大多数我都没听懂,好像有‘房顶’什么的吧?反正听起来很不舒服。”   伯里斯回忆了一下,被吓醒前他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龙卷风……   他捏了捏眉心:“好像是梦到希尔达教院了,我年轻时在那里当教师。教院出过一起事故,是术士引起的……可能因为现在又遇到了关于术士的麻烦,所以我才梦到了教院吧。”   “术士?”洛特问,“那个教院不是法师学校吗?”   “他们偶尔也和一些术士合作,帮助学生们研究元素之类的。有一次,一个术士失手掀翻了大礼堂的房顶,导师们及时保护了学生,没造成太严重的后果,但这件事的后续相当令人头疼……有个学生受伤了,偏偏她是珊德尼亚王国的王子未婚妻。于是这事越发展越麻烦,教院、教院所在地的城主、国家使节,还有那术士本人以及他老师……大家都有各自的委屈,都在不断指责其他人,教院的正常教学秩序被严重影响……那段日子我心烦意乱,天天失眠。”   洛特最爱听这种事了:“后来呢?”   “珊德尼亚人想给那术士判刑,城主想借机削减教院的权利,术士认为法师们应该负更多责任,法师们觉得城主软弱无能……总之就是一团乱麻。不过,最后事情还是慢慢解决了。解决的方法没什么好说的,就是靠一次次的交涉而已。在这过程中,有些法师借机提出建议,希望术士们也像法师一样建起一个自律体系,方便同僚间交流经验,也可以借此得到外界的信任和理解……术士们当然会反对,他们很鄙视这种体系。他们认为施法者就该自由自在,而不是被官僚和世俗制约。用他们的话说,法师们是在用尊严换利益,卖了自己人还不够,还要打术士的主意……”   洛特点点头:“确实,术士都爱独来独往,而且比法师还遭人排斥……这事听起来是很麻烦。不过当时你还不是校董吧?你只要看热闹就好了,为什么会天天失眠?”   “这个啊……因为后来我还是被卷进去了,”伯里斯说,“那术士说得没错,很多法师就是想借机束缚术士。他们太散漫了,法师们总觉得他们是不稳定因素……当时我也持这个观点。有一天,术士们在交涉会议上突然提起了我,他们调查出了我的身份——我来自希瓦河以北,曾经是死灵师伊里尔的学徒。”   “那又怎么样?”   “那是我洗不掉的污点,”伯里斯摇摇头,“其实大家普遍认为,我根本就没想‘洗’。因为我一直在继续研究死灵学,根本没有放弃从伊里尔那里学来的知识。”   洛特悄悄挪了挪屁股,不动声色地离伯里斯越来越近:“你没有更名改姓,能自由生活,那就说明并没有人定你的罪啊。”   伯里斯说:“其实也不是……当年和您分开之后,我很多年都不敢回北方,不敢入境俄尔德,不敢靠近北星之城……直到我参与了拯救宝石森林的远征。自由城邦费西西特与奥法联合会一起为我做担保,北星之城才完全撤销了对我的通缉。很多人都觉得我仍然是危险人物,认为我很有野心,认为我斡旋于权贵之间,给自己找到了几座靠山……那些术士就是这么想的。他们指出,既然教院容许我这种人任教,城市允许我这种人居留,那么城主和法师们就没有立场去监督‘危险的施法行为’。”   洛特偷偷揽住了法师的肩:“后来呢?难道他们把你辞退了?”   “没有。后来教院、城主与珊德尼亚人达成了和解,彼此做了些妥协,事情就这样结束了。到最后好像根本就没术士们什么事了……和解后的茶话会上,他们根本没邀请那两个术士。当然,他们也没请我,那时的我并不是什么大人物。”   “呃,这么一说,术士们的指控好像也没影响到你什么啊?”   “是没有,”伯里斯说,“回忆起来,我也觉得自己的失眠很不值。但身在其中的时候,我不可能不受影响。”   洛特想了想:“我在书里看到过这么一个说法。当你为一件事而忧心不已时,通常三天之后事情就能有转机。第四天时回头一看,就觉得自己的担忧很没必要。”   “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,不一定是标准的‘三天’……”现在伯里斯的脑子似乎不太好用,他低着头,无意识地捻着斗篷扣子,竟然根本没发现洛特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肩,“不过仔细想想,这话也不对。说这话的人是善意,他想让身处忧虑中的人坚强起来,但是……只要事情发生了,就不可能毫无痕迹地结束。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。即使有转机出现,即使事情结束了,它还是会给你留下痕迹。你只能带着这些痕迹继续走。”   洛特很努力地琢磨伯里斯的意思。法师说话太含蓄了,就好像有话直说很丢人似的。   洛特问:“那么难道是……教院没有辞退你,但大家都因此排挤你了?”   “也不算吧,”伯里斯苦笑了一下,“您能想象这种局面吗……没有人恨你,大家都可以接受你,但其实谁都不会真正去靠近你。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,只要我还是‘伯里斯·格尔肖’,我就会一直都是这样。”   这话倒让洛特有点开心:“所以你现在不是伯里斯了,你的身份是柯雷夫。现在我就靠你靠得很近。”   他模仿起了法师的含蓄表达方式:“人和虫子一样有趋光性。人们能接受你,是因为你闪闪发光……我是说你的能力和成就,不是说你以前的头顶。而人们不会真正靠近你,则是因为你身上留有冰原白塔投下的阴影。他们喜欢你的光亮,讨厌你的影子,所以他们既不舍得远离你,也不愿意靠近你。”   伯里斯沉默了一会儿,问:“大人,我问句话您别生气……刚才您说的那些,是您从浪漫小说上抄下来的,还是您自己想的?”   “当然是我自己想的!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抄的?”   “因为……没什么,只是有点意外。”伯里斯也说不上是因为什么。洛特确实一直很喜欢分析别人,但以往他的用词比较直白和不要脸,现在却突然唯美了起来……   洛特得意地说:“综上所述,我得出了一个结论。”   “什么结论?”   “你根本就不适合和人类在一起,只适合和我在一起。” 第39章   伯里斯这才突然察觉到肩头的温度。洛特是什么时候整个人贴过来的?我怎么完全没意识到?   法师不自在地稍稍挪动了一下,两人稍微拉开了一点点距离:“我认为,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……”   洛特诧异道:“什么?我进来和你聊天,你也特别配合地对我讲了一段辛酸往事,对我表达了内心的真实感受,我对此作出回应,和你畅想美好未来……这不是很顺利吗?你竟然说不是谈这个的时候?那什么时候才是?通常互诉衷肠是进一步发展关系的前奏,我们不就正在做这个事吗?”   这回换伯里斯一脸诧异了。道理上也许真的是这样,但是……一般人好像不会直接把目的说出来啊?   “我……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您,”伯里斯决定坦诚以对,“我是真的没准备好谈这些,而不是在糊弄搪塞您。大人,我从来没遇到过像您这样聊天的人,和您沟通的时候,我的智商会急速下降……”   “那好吧,”洛特点点头,“谈心也许要分次数,不能一次谈太多。”   伯里斯刚要松一口气,洛特开心地提议道:“那么,作为谈心的阶段性结束,来接个吻吧。”   说着,那双原本揽着法师肩膀的手立刻换了位置,按住了法师的后颈。   “什么?”伯里斯好不容易才默默挪开了一点距离,现在又被带回了洛特怀里。   洛特进一步解释:“这几天我们一直忙这忙那,好不容易才进行了一次深入的情感交流,根据常识,在进行过这种交流之后,两个人是必须接吻的,不接吻不像话。”   “这是什么常识?”   “这是你活了八十多岁,早就应该懂得的常识。”   因为浪漫小说上都是这样写的。主角们共同经历一些事后都要坐下来谈个心,谈着谈着,他们就会接吻,甚至更进一步。   不过,洛特推测现在还不是“更进一步”的时候。踢个门都能把伯里斯吓得要犯心脏病,要是更进一步,他一定会吓到窒息的……   而且洛特有自知之明,他自己也需要时间。   “你怎么这么僵硬?”洛特皱起眉,“又不是第一次了。前几次你特别坦然,怎么吻的次数越多你反而越害羞?”   对啊?为什么呢?我也不明白啊?伯里斯不禁忧心,“智商下降”很可能并不是自嘲,他的智商搞不好真的下降了!   他傻乎乎地瞪着眼睛,脑子里飞速重现了前几次接吻的情形:灵魂转移、法术传递、小黑屋里莫名的一吻……这么一想,他们确实亲吻过好多次了。   八十四年内从未发生的事情,竟然在一个多月内发生了这么多次……   想到这,伯里斯心里有了答案:在突然面对新鲜事物时,人们常常不会立刻做出反应。他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甚至下意识忽视变化,认为新的事物不过转瞬即逝……当他们发现生活真的产生了变化时,他们才会打从心底里被震撼。   伯里斯见过很多类似的情况。比如德洛丽特,也就是奥法联合会的现任议长,多年前她嫁给了一个历史学者。后来有一天,她对同僚们感叹道:在婚礼上她根本不紧张,只觉得热热闹闹的挺开心,挺新鲜。婚后很多天过去,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立下了多么重要的誓言、面对着多么大的责任。这时,她突然有点害怕,突然开始紧张,就像首次进入尘封已久且宝藏丰富的地下遗迹。   伯里斯自己也有类似的经历,比如他刚离开宝石森林的时候。他活着离开了霜原与雾凇林,没有被带往北星之城进行审判,在别的城市暂时安顿了下来……这时候,他要么应该开心,要么应该担忧未来的日子……可是他都没有。   后来他加入了一支商队,负责分辨和整理法术药材,偶尔还和几个佣兵合作着赚点小钱……这时他逐渐才陷入喜忧参半之中,开始在巨大的压力下唉声叹气。   面对洛特,也是一样的道理。   亡者之沼中的那个吻不算什么。当时伯里斯用着一个又秃又残的身体,满脑子都是破除诅咒、兑现承诺。骸骨大君亲了他又怎样?那不过是一个姿势奇怪的魔法而已,属于极为特殊的情况……   传递神术用的吻也不算什么,这也是极为特殊的情况,有什么了不起的……那时候伯里斯的内心回荡着各种凛然誓词:我曾在奥法之神面前许诺,愿尊魔法为唯一真理,视世俗利益次之,必要时我甚至可以祭上灵魂,又怎么会因为施法姿势特殊而大惊小怪呢……   驿站小黑屋里的那个吻……也不算什么。伯里斯一直期盼骸骨大君来到自己身边,等大君真来了,他又一天到晚疑神疑鬼。他的疑心病被大君发现了,当时是他理亏,所以他只好纵容一下大君的任性。   每一次都被他判定为“特殊情况”。每一个吻他都解释为“不得已”。   现在看来,这个思路是错的。洛特巴尔德绝对是认真的,他既不是突发奇想,也不是故意要看别人的窘态。   所以伯里斯的智商就下降了。他没法做出合格的回应……甚至,根本他不知道什么样的回应才称得上合格。   看到伯里斯不吭声,不反对,洛特先轻啄了一下他的额头,然后开心地进行了“深入交谈后必须进行的”接吻。   其实不止伯里斯难为情,洛特自己也很紧张,理智告诉他:伯里斯其实很喜欢他,不是真的讨厌他靠近;伯里斯不是冰做的,不会因为被拥抱而融化;伯里斯不是只有手掌大的小动物,不会突然死掉……但他还是挺紧张的。   他被囚禁了那么多年,每百年才能放风七天,除了这些七天外,他只能靠从人间带去的书籍排解无聊。   读书让无数渴望堆积在他心中,他向往的东西数不胜数,但一直不包括亲吻。去海岛探险或者坐狗拉雪橇都比书上写的“接吻”有趣多了。曾经他一直这样想。   直到六十多年前,他认识了那个哭哭啼啼的小法师。   “刚才那个是谈话后的吻,这个是早安吻。”洛特说完,又把嘴唇贴了过去。   “什……”伯里斯的疑问被堵在了嘴里。每一次心跳声都化作了一句“怎么办”,不停叩问着他。   奥法之神啊,发生在床铺上的早安吻?这已经超越了暧昧的范畴,属于证据确凿的程度了……   不久前,他在冬青村路过一家烘焙工坊,看到村卫队的见习士兵吻了工坊主的女儿。   那士兵看起来最多十五六岁,小姑娘大概只有十三四岁。他们当街搂搂抱抱,旁若无人地接吻,还吻了好几秒,看起来相当熟练。   为什么小孩学这些学得这么快?   八十四岁的老年人就不行了。洛特吻他的时候,伯里斯几乎僵硬到自责。   很多人都说,想多学点东西就要趁着年纪小,小孩子学什么都很快,成年人就不行了,连几句短诗都背不下来。   伯里斯一直不认同这观点。学不会,是因为你根本没那么想学。对于健康人来说,你的脑子服从你的意识,如果你的意识疲疲沓沓的,完全不催着脑子转,那它当然就不转。法师们一生都在不停学习新的知识,从没见过哪个成年法师说我年纪大了再也记不住咒语了。   同时,伯里斯也一直坚信:和头脑有关的东西可以活到老学到老,和肢体相关的则不行!   比如击剑。如果你是个老文书官,连菜刀都没拿过,那么你就不太可能在七十多岁时学会剑术。除非你从小就是战士,那么也许你到七十岁也能威风凛凛。   接吻和击剑一样属于肢体活动,所以十几岁的小孩能很快学会,而八十四岁的老法师就很难适应。   洛特好笑地看着法师:“为什么你一脸仿佛参透重大机密的表情?想到什么了?”   “我有吗?”伯里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。   “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复杂。”洛特靠回床头上,手指仍然卷着伯里斯的发梢,两人身体距离总算是拉开了一点,“你的内心十分矛盾,而且这种矛盾是不知不觉的。你是个上岁数的知名大法师,你不想表现得畏畏缩缩,即使没有别人在看,你自己也会笑话自己,还会质疑自己的社会经验……但是你又没办法不畏缩,你确实害羞,确实脸上发烫,甚至你还有点害怕。你没法否认这些感觉。没关系的,你记住,现在你是二十岁的年轻人!而且你面前只有我,没有别人。没人会笑话你,没人会质疑你。”   说到这里洛特停下来想了想,再开口时,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:“前面我说的那些是为了开导你,让你不要太不自在。至于我真正的想法……其实我希望你保持现状。我就喜欢你这样子,甚至你完全可以再柔弱一点点,稍微再胆小一点点,我会特别乐在其中的。”   伯里斯尴尬得头皮发麻,愣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。   每次听骸骨大君这样聊天,他就会产生一种看到有人当街裸奔的错觉。现在这个人不仅裸奔,甚至还要冲上来脱别人的衣服了。   突然,外面爆发出一阵喧哗,算是解救了不知所措的法师。洛特跳到窗边去张望了一阵,兴奋地回过头:“好像是红秃鹫逃跑了!”   “亲王的领地骑士真厉害,这么多人都看不住一个术士……”伯里斯捏着眉心要下床,洛特却按住了他的肩膀。   “你继续休息吧,”洛特说,“我去帮他们就好。如果需要施法,带上黑松也就够了,不用你这么辛苦。”   伯里斯想了想:“大人,如果抓到他……”   “你放心!我只帮忙,不亲他。”   说完之后,骸骨大君直接从窗口跳了出去。 第40章   罗赛·格林是被诺拉德放走的。   也许是出于亏欠感,亲王将罗赛安排在了一间条件不错的牢房里。这牢房是半地下的,有窗子,有像样的桌子和木床,以前只关押过文官和女犯人。反正罗赛戴着特制的镣铐,没法用法术逃跑。   凌晨时,诺拉德去探望了罗赛。他命令卫兵们退到两道门外,单独和罗赛聊了很久。   几分钟前,卫兵们听到诺拉德发出一声尖叫,他们赶到囚室门口时,犯人罗赛已经不见了。诺拉德靠墙坐在地上,囚室窗子的铁栏杆被折弯了两条。   看过现场后,洛特相当肯定:罗赛就是被诺拉德放走的。诺拉德好歹也在法师教院里修习过,虽然他能力一般,但折弯两根细细的铁条应该还是可以的……主要是,那些铁条实在是太细了!哪怕不用法术,强壮点的战士就能徒手把它们掰弯。   诺拉德肯定还在囚室里等了一会儿,确定罗赛跑远后他才嗷嗷大叫起来。洛特非常好奇他俩到底聊了什么,甚至也许干了什么……毕竟诺拉德在牢房里待了好长时间。   “席格费,帮我找到他。”骸骨大君离开领主宅邸,站在清晨安静的大街上。   得到回应后,他闭上眼再睁开,蓝眼珠变为朱红色火苗:“席格费,给我你的所见所感。”   现在,骸骨大君看到的不再是空旷的街道,而是从高空俯瞰下来的城市与山林。席格费的眼睛带着他越过整个银隼堡,在山间盘绕了几圈,突然向下俯冲,在一块横路的枯木前拦住了人类术士。   狮鹫降落时的风压把罗赛掀了个跟头。他震惊地看着席格费,两腿发软站不起来。虽然吸取过不少炼狱元素,但他还从未亲眼见过这头深红色的巨大狮鹫。   “罗赛·格林,你要去哪里?”狮鹫口中冒出的是骸骨大君的声音。   罗赛蜷缩在枯木后面:“你是什么?你……你不是人间的生物……”   狮鹫(在大君的提议下)咆哮了一声,红黑相间的炼狱风格双眼死死盯着罗赛,催促他回答问题。   “我要去哪里……?”罗赛小声说,“是啊,我要去哪里呢……我自己都不知道。”   骸骨大君用席格费的嘴说:“是我的力量帮你重获青春的,”反正席格费的力量也是他的造物,“即使现在你不能施法,你也应该能够感觉到这一点。”   罗赛专注地闭上眼,慢慢点了点头。他没读过什么书,不太清楚炼狱是怎么回事、流放位面是怎么回事,但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,眼前的生物以及其力量绝对不属于这个世界。   “你的身体变年轻了,力量也有所增长,可你竟然只想着报复私人恩怨?”大君嗤笑道,“就算你杀了那个人,把他做成尸偶,他也不可能变成你想象中的爱人。就算你杀光他的所有血脉,毁掉银隼堡甚至整个萨戈……丝妮格也不可能再回到你身边。”   其实,如果丝妮格刚死,她还是有可能被复活的……如果她还未趟过黑湖、还未走进奥塔罗特的神域,那他就有办法把她的灵魂强行拽回来。虽然回来后她也只能当个返魂尸……现在就不行了,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,任何魔法或神术都不可能再找到她。   “那我又应该做什么呢……”罗赛颓然地靠在枯木上,比刚才放松了些,“这么多年过去……我对他们的爱越来越少,仇恨却越来越多。确实,我曾经对兰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,但现在……已经没有了……我甚至可能已经不爱丝妮格了。我只想让兰托被折磨……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受苦?”   骸骨大君叹口气,让狮鹫向前走了几步:“罗赛·格林,难道你从没有想过离开这种命运吗?你看那边——”狮鹫昂首向西边,山腰上矗立着一块黑色巨石,“如果你没戴这个手铐,你可不可以施法击碎那块石头?”   罗赛眯眼看了看:“应该可以……”   “这就是了。你拥有这样惊人的力量,可你竟然什么也不想做,只想着报复妹夫或者勾引外甥!”   “我没有勾引外甥!”   “你先用魔法勾引小外甥女,想让‘妹妹抛弃哥哥’的戏码再上演一遍;然后你又用身体勾引大外甥,让他带你进城堡、让他帮你逃走。”   “塔琳娜的事我承认,但我没有勾引诺拉德!”罗赛愤愤地大叫,“明明是他先勾引我的!我……我确实是利用了他,我真的只是利用他而已……”   狮鹫一脸诧异,不过人类分辨不出狮鹫的表情。骸骨大君的语气带着嘲讽,和狮鹫的表情并不搭配:“啧啧,你竟然脸红了,真是寡廉鲜耻啊,你可是他舅舅噢……”   罗赛还想分辩什么,狮鹫把一只前爪踏在枯木上,他又把话咽了回去。被庞大的异界生物俯视着,不能施法的术士就像被狼踩在脚下的兔子。   “我不是来嘲笑你的,术士。”骸骨大君非常努力,终于压抑住了跑题的欲望,“现在你有了年轻健康的身体,神志也恢复了正常,而且还获得了更强的力量……你应该走上更宽阔的路,而不是在狭隘的恩怨中越钻越深。我问你,操纵异界元素的滋味怎么样,有趣吗?”   罗赛没说话,似乎是在回味那种感觉。从他的的眼神中就知道,答案当然是肯定的。   骸骨大君说:“你所感知的那种元素来自炼狱,而我还可以让你享用到更多……比如神域元素。法师们都爱追求事业,我不相信术士就没有野心。据我所知,古时候是术士先察觉到了神术脉络,然后牧师们才得以重建自身与神明的联系;后来也是术士发现了大陆以外的岛屿,并且帮助人们开发航海技术,甚至有些术士主动用元素之力上船领航……当年那些术士的力量很一般,可能还不如你,他们能做到这么多事,你应该能做到更多。”   罗赛静静地听着,目光越来越专注,神情也不像刚才那样颓丧了。听完之后,他对狮鹫颔首:“您需要我做什么,来自异界的大人?”   “是的。我确实需要你的协助,”骸骨大君说,“你对元素有着敏锐的感知能力,我需要你成为‘嗅探者’,替我寻找魔法扰流和位面薄点,特别是含有未知元素的那些。你要找到它们,记载下它们的位置和特征,定期向我汇报。我有几个手下也在做这些事,需要的时候,也许你们还得彼此协助。你是人类术士,术士的能力有时候很有用。”   罗赛皱着眉:“但是……这很危险。来自异界的元素会侵蚀术士,这次我只是因祸得福,下一次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……”   大君说:“我会给你一枚护身符,假如你再次遇到陌生能量,护身符会保护你不受侵害。这样一来,你可以尽情享用扰流,没有后顾之忧,我也可以得到我想要的情报。”   罗赛立刻答应了:“好的,我很乐意。但我要如何向您汇报?”   “伸出手来。”   术士伸出戴着镣铐的双手,狮鹫则向前探出尖喙。罗赛畏缩了一下,最终还是忍住了恐惧,没有收回手臂。   狮鹫用喙一划,禁止施法的镣铐咔嚓一声断成了几块。罗赛刚想收回手,狮鹫突然衔住了他的右腕,并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横向血痕。   伤口不深,看上去和普通割伤无异……甚至还有点像自杀失败的痕迹。   骸骨大君说:“这伤很快就会愈合,然后会留下明显的疤痕。有了这道疤痕,我和我的属下们就可以随时‘看到’你,寻找到你。你对我属下汇报的一切都可以传递到我的思维中。同时,这痕迹也是我刚才说到的护身符。”   想了想,大君又补充说:“你别误会,我是说我们‘可以看到’你,并不是我们要一直看你。我们也有自己的生活,才没有那么闲。”   术士无力地笑了笑,扶着枯木慢慢站了起来。狮鹫也向后退开了一点,动了动翅膀:“最后,我要叮嘱你。你要对这一切保密,不可泄露今天的谈话,也不可向别人透露我的行迹。别忘了,我们随时能看到你。”   罗赛鞠了一躬:“我明白。毕竟我也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和行踪。”   狮鹫点点头,振翅跃上高空,术士静静行了一礼,潜入了茂密的山林中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傍晚,兰托亲王下令撤销了通缉,把大多数骑士都召回了城堡。   亲王似乎并不太介意让红秃鹫逃走,反而是诺拉德对此更加执着。他带着一个小队昼夜不息地搜索山林,后来还在小木屋里驻守了几个夜晚。   据说他差一点就能抓住罗赛:住在小屋里的那些天,士兵们在他的命令下两人一岗轮流守夜,某天夜里,所有人都莫名困倦,一觉睡到了次日中午。醒来后,他发现屋里少了些东西,比如背包、衣物以及药材。一定是罗赛回来过了。   伯里斯和黑松要负责把所有尸体送回坟墓,还得把碎掉的尸体缝回原样。这些事必须晚上做,白天指挥尸体会吓坏田间地头的农民。   两个法师昼夜颠倒地过了七八天,终于是把所有事情都善后完毕了。   离开银隼堡前,黑松又找“学徒柯雷夫”聊了好久,大致的意思是希望小法师在导师面前多说好话,别把他犯蠢的部分讲给伯里斯。伯里斯愉快地答应了他。   “小法师,之后你要直接回不归山脉吗?”等马车的时候,黑松问。骨头椅子又被炸碎了,他来不及做新的,只能暂时选择坐马车旅行。   “是的。你呢?”伯里斯也在等马车,他雇了一辆足够坐六个人的,免得骸骨大君有理由紧紧挤在他身边。   黑松扒拉着头发,把自己的形象调整得尽可能更阴郁些:“不久前,我的老友们得到了一份古老的藏宝图,上面的文字来自一种失传已久的文明,他们需要我去帮助解读……”   伯里斯在心里翻译了一下:黑松的冒险小伙伴里有一个蛮族人、一个昆缇利亚海岛精灵、两个半身人。这四人统统不识字,会说通用语但不会读写,所以黑松是他们的资深文化顾问。哦,那个海岛精灵算是识字,但只限母语。   黑松又说:“如果我们的旅程会路过艾鲁本森林,我可能要回到故乡去看一看。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,恐怕很多精灵都不认识我了,上一次我回去的时候,他们甚至怀疑我有什么邪恶的目的……”   伯里斯继续默默翻译:你确实有邪恶的目的,你打算回家要钱。你找我要过钱之后,还得回老家要一次钱。你父亲是森林聚落的戍边将领,经常不在家里住,你母亲心特别软,每次都会痛快地给你钱。你把自己的形象搞得如此阴森,一般的精灵确实认不出你,即使认出了你,他们也会假装不认识你。   黑松忧伤地望着远处,他雇的马车好像来了。   “其实……我还想找找奥吉丽娅,”他深情地说,“最近我想了很多很多,我不能轻易放弃她。你知道吗,法师通常很难对别人动心,我们太孤僻,野心太多,而且大多数精力都放在了魔法上面……但是,一旦法师动心了,他心中的火焰就很难再熄灭。因为法师都很固执,法师都很擅长坚持和忍耐。”   马车停在了府邸前,黑松也发表完了深沉的演说,他理了理兜帽,向“小法师”和城堡里的仆人们告别。   黑松的马车绝尘而去,洛特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伯里斯身后:“这精灵说得还不错啊,看来他也没白活这么久。”   “大人,”伯里斯指着从街角拐出来的马车,“我们雇的车也到了……”   洛特才不会被人带偏话题:“法师都很固执,所以有些法师绝不开诚布公地谈论情感,哪怕你再鼓励他也不行。”   马车停在他们面前,两位车夫殷勤地帮他们搬行李、开车门。上路之后,洛特舒舒服服地坐在宽敞的软座上,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伯里斯:“以及,法师都很擅长坚持和忍耐。所以他才会花费六十多年去兑现承诺,还主动把我拉进他现在的人生里。” 第41章   六十多年前的雾凇林里,神殿骑士的小队冒着风雪连夜赶路,到天蒙蒙亮的时候,雪势才慢慢变小。   即使被风雪拖慢脚步,这时候也该走到希瓦河边了……可他们现在还在雾凇林里打转。每个人都看出来了,他们走的路和来时的不同。   神殿骑士本来就不擅长丛林行动,更别说是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和凌晨了。茂密的树林遮蔽了视野,天空暗得一塌糊涂,骑士们完全偏离了正确的路线,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。来的时候他们带了个向导,可向导偏偏死在了法师塔里。   你们竟然都不带一个指南针,而且你们也没给我时间让我去拿指南针……伯里斯缩在囚车里,叹息着呼出一团白气。   即使没有工具,伯里斯也有办法分辨方向。但是骑士要求他无论何时都不能施法,所以他不能提供帮助。伯里斯并不是故意赌气,毕竟迷路对他自己也没有好处,他是真的不敢再违抗命令。他害怕皮肉之苦,更害怕万一因此留下残疾……   虽然不能施法,他倒是可以主动给出一些言语上的建议。毕竟他比骑士们了解这片土地。冰原野蛮人闭着眼都能走出树林,伯里斯达不到这个水准,但他可以感知空气中的魔法波动,帮助骑士们避开可能潜伏着怪物的方向。   他们成功避开了一些怪物,却被别的什么找上了门。   先是侦察兵发现了异常:有一些生物由远及近围拢过来,从两侧包抄,赶到了队伍前方。这显然不是魔像,更不是野兽,野兽会直接从后方发动突袭。   他刚把这消息汇报给支队统领,队伍前方的树林中就爆出了震天的战吼。一大群霜原蛮族从正前方冲锋而来。   这群人高大强壮,手里的武器却相当简陋。最好的算是斧子,更多的是锄头和简易短矛,还有些人拿着铲子、铁锅、木棒……   起初骑士们吃了一惊,来不及上马的人被冲撞得跌倒在地,但作战经验丰富的军人不会被这种粗糙的突袭击溃,他们很快就重整队形,开始了反击。   面对长剑、链锤、骁勇的战马,那些手拿农具、身穿兽皮的原住民根本不是对手。蛮族们被逼退了一点,怒气冲冲地和骑士们对峙着。支队统领以为这些人在劣势之下会溃散逃走,但他们竟然毫不退让。   骑士们对这种生活在希瓦河北岸的原住民略有耳闻:他们本是一支勇敢的游猎民族,自从伊里尔在霜原上定居,他们就一直像牲畜般被统治着。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,比如背后偷袭只能打猎时对动物使用,对人类对手则必须正面出击,否则就是不荣誉的象征,所以刚才他们放弃了后方的扇形包围,非要从正面进攻。   “那个法师在说什么?”统领回过头。   伯里斯靠在囚车边大声地喊着,刚才噪音太大,没人听见,现在骑士们才听清,他是在喊着一些陌生的发音。   起初支队统领以为这是咒语,旁边来自河畔村落的骑士悄悄告诉他,这是冰原上的土话,和希瓦河南岸的方言类似,但是又不太一样。   一名最高大的蛮族站了出来,咬着牙扫视骑士队伍,叽里呱啦说了一段话。接着,蛮族中钻出来一个小个子女人,把那男人的话用带点口音的通用语翻译了一遍:“法师说,我们应该谈话,而且要用大家都懂的语言,那我们就谈话吧。”   支队统领对蛮族女性躬身致意,然后看向高大的头领:“我们处决了伊里尔,这对你们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。”   女人为双方继续翻译:“当然,我们很高兴他死了。”她指向囚车,“现在,你们放了他,交给我们,我们立刻离开。”   “你们是为他而袭击我们的?”支队统领回头看了看伯里斯,“我懂了,因为他是伊里尔的学徒?你们可以放心,我们不会让他逃走的,他再也不能伤害到你们分毫了。我不能把他交给你们,他是我们的犯人,我们要带他到北星之城进行审判。”   这段话有点长,女人得拆成很多短句才能讲给头领。头领听完后使劲摇头,语气十分激动,眼神里似乎要喷出火来。   女人倒是翻译得比较克制:“你们误解了。我们不是要杀那个法师,他是我们的朋友。你们不能抓他。”   骑士们吃惊地面面相觑。女人望向囚车:“只有他给我们偷偷运粮食,给我们药。只有他对我们好。他杀死了我的妹妹……”   “他杀了你的妹妹?这是对你们好?”支队统领怀疑这女人的脑筋有问题。   “如果他不杀她,她就会变成怪物的母亲!”女人大叫道,“她的肚子里会长出怪物,折磨她好几个月,然后撕开她爬出来!她一样得死!”   这时,蛮族们纷纷大叫起来。他们吼出的都是零碎短句,女人不停为他们翻译,听起来有点凌乱:“他是朋友,他教我们种蔬菜,伊里尔去死,他不能死,把他给我们,朋友,不怪你,那件事不怪你,你不去北星之城,我们只要他,你们会伤害他的,放开他,放开法师,不是犯人,他去别的地方,他帮助我们,我们帮助他,为朋友作战……”   他们越来越激动,每个人都杀气腾腾,一副随时要冲上来不死不休的样子。支队统领试着和他们对话,但女人不再为他翻译,蛮族越逼越近,骑士们再次端起剑和盾。   突然,蛮族们停止了嘶吼。伯里斯喊了一声什么,他的声音很弱,还有点嘶哑,但他们全都立刻安静了下来。   “阿夏,”伯里斯对那女人说,“没关系,你们离开吧。我愿意和他们走。”   名叫阿夏的女人激动地挥舞着手里的小短矛:“不!他们把你当犯人!我们要救你!”   “我不会有事的,”法师安慰道,“他们要把我带到一个更暖和的城市去。你看,我确实为伊里尔工作过,我确实是罪犯。阿夏,在你加入威拉的部落之前,你偷了他们好多驼鹿,后来威拉是怎么对你的?”   阿夏看向那名高大的头领,大概他就是那个“威拉”。“他……同意我加入他的氏族,”阿夏回答,“但是我要先当囚犯,我要被观察,观察到他们信任我为止。”   “现在我也是这样,”伯里斯说,“我也得先被观察,先当囚犯。等到那些人信任我了,我就会恢复自由。阿夏,别担心,将来我会回来看你们的。”   威拉听不懂,有点着急,阿夏赶紧为他翻译了一下。听完之后,他面色痛苦地望着伯里斯,叽里咕噜地问了一堆,他身边的族人也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。伯里斯不需翻译就听得懂,但他得用通用语回答,免得骑士们以为他在打什么暗号。   “等我回来的时候,我带防冻石给你们!”法师大声喊着,以保证所有人都能听见,“你们把它放在水袋里,天冷的时候水就不会结冰了。我还会给你们带能够快速生火的魔法燧石,保证你们每人都有能有一个!你们还想要什么?都告诉我吧,我都会记住的!等我回来的时候,我会成为很厉害的大法师,带好多好多礼物给你们……”   阿夏翻译了他的话。蛮族们听了之后纷纷摇头,又开始说个不停。从表情看,他们并不在乎什么礼物,只急于知道法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。过了一会儿,大家的声音弱了下去,现在只有头领威拉一人还在说话,说着说着,壮汉的眼角还溢出了一丝泪光。   伯里斯说:“我要很久以后才能回来看你们,我需要很多时间……你们要耐心,要多保重。虽然冰原上没有白塔了,但是还残留着很多危险,你们多加小心。”   听完阿夏的翻译,头领威拉轻声下了一句命令。蛮族们慢慢退开,给骑士队伍让出了路。   族人都无声地遁入了丛林,只有阿夏还站在路旁,看着囚车,看着一个个面带疲惫的骑士。   “你们是不是要过河?希瓦河?”阿夏在队伍后面大喊。走在最后面的骑士回头看了看她,没有搭话。   跑进森林前,她最后叮嘱了一句:“法师!你要保护好他们!小心希瓦河!”   伯里斯知道她的意思,骑士们却一脸茫然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现在,伯里斯已经回到了不归山脉的塔里,回到了日常的研究生活中。   这一天,在寻找旧笔记的时候,他意外地找到了一条土红色的皮绳。皮绳上拴着一枚指甲大小的白色石头,石头上刻着代表“隼目”的符号。   这是北方原住民们送他的礼物之一,据说它能让佩戴者耳聪目明,令其直觉精准,能预感到一切即将到来的危险。   伯里斯二十岁时离开霜原,快到四十岁时才再第一次回去。   那时他已经加入了奥法联合会,还在希尔达教过几年书,又和几个生意伙伴组建了魔法材料商业公会……除这些以外,他在宝石森林的行动中也是必不可少的有功之人,有两个国家、一个自由城邦愿意作为他的后盾,所以一向厌恶他的北星之城也不再找他的麻烦了。   那趟旅程中,他带了好几个沉重的大木箱,装满了两驾马车,还雇了几个佣兵帮忙看守和押运货物。当时是夏季,希瓦河上没有结冰,乘船过河时佣兵们担忧地对他说:法师老爷,您这趟生意可不好做啊,希瓦河以北可就是霜原蛮族人的地盘了,那些人又穷又凶暴,谁也不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来。   等真正遇到霜原人的时候,佣兵们被眼前的场面惊讶的说不出话:蛮族战士们列成两队,像迎接贵宾一样为伯里斯的马车开路;到了他们的部落驻扎区后,蛮族小孩们个个都会用通用语问“日安”;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被大家簇拥着走上来,拉着伯里斯的手又笑又哭……最后,他们来到一间最大的帐篷里,因为打猎而断了腿的老酋长眼含热泪地与法师拥抱……   他们的朋友回来了,而且他真的变成了非常厉害的法师,真的给他们带了很多礼物。   伯里斯是下午到那边的,他留下住了一晚,第二天清晨和佣兵们一起回到了大河南岸。离开之前,蛮族们也送了他不少礼物,比如腌制的肉干和野果蜜饯,光泽上好的整块兽皮,还有一些普通族人们自制的小纪念品。   今天一想,伯里斯觉得有点对不起那些老朋友。他其实并不喜欢霜原人的口味,所以他们送的食物基本都被送给佣兵了;他们送的兽皮、骨制工艺品也大多不知去向……毕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,伯里斯的住所变更过很多次。   没想到,竟然还是有些小东西留了下来,比如这条祝福人避开危险的“隼目”项坠。伯里斯盯着它,忍不住陷入关于北方的回忆中。   威拉酋长上了年纪后,脑子渐渐变得不太好用了,有时他连老婆和儿女都认不出,却竟然还记得被骑士们带走的“法师朋友”……当年娇小敏捷的阿夏后来胖得虎虎生威,还凭着聪明的头脑成了酋长的得力助手……   伯里斯的回忆被一声犬吠打断。赫罗尔夫伯爵站在书房外,摇着尾巴,歪着脑袋,眼巴巴地看着伯里斯,小爪子踏出吧嗒吧嗒的声音。   赫罗尔夫伯爵真的很聪明,它才几个月大,就已经知道不能随便进法师的书房了。除非伯里斯走出去,或者叫它进来,不然它一步也不会乱走。   “怎么不去找洛特大人玩啊,他在哪里?”伯里斯走过去摸了摸赫罗尔夫伯爵,这只狗的体格比同种、同龄的小狗大出一圈,被软毛覆盖着的肌肉也十分结实。   小狗转身扭着屁股走向浮碟,每走几步就回头看伯里斯一眼。伯里斯知道这是要自己跟上去,于是他把“隼目”皮绳随便揣在了身上,跟着狗一起踏上浮碟。   来到起居休息室那层时,赫罗尔夫伯爵聪明地扒住地面,停下了浮碟。伯里斯和它一起进入走廊,发现有一种突兀的香气弥漫在整层之中。   休息室的大门紧闭着,赫罗尔夫伯爵乖巧地坐在门边,像打暗号一样叫了两声。   “隼目”项坠的庇佑似乎真有点灵验——伯里斯突然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。 第42章   打开休息室的门,伯里斯眼前顿时一片血红——屋里到处都是玫瑰花瓣!   赫罗尔夫伯爵嗷地欢叫一声,纵身扑入花海,疯狂地上蹿下跳,激起层层红浪。   这房间被花瓣侵占得满满当当,出现了一道道红色丘陵,地板和座椅完全被淹没,桌子也只露出一点点平面,吊灯旁边还飘着一个同样红彤彤的人形物体……   骸骨大君悬浮在半空,手拿盛满葡萄酒的水晶杯,身穿深红色丝绒修身长礼服……礼服的胸前和袖口还点缀着银色和金色的纹样与水钻,水钻拼成了精灵语花写体的单词,两边袖口上的是“爱”,胸前的是“吻”。   伯里斯当场就吓呆了。   太可怕了。他怎么搞来这么多玫瑰花瓣?他怎么会穿这么可怕的衣服?太恐怖了!这种衣服究竟是谁构思出来的?是不是裁缝界的恐怖分子?   “亲爱的伯里斯!”洛特旋转着飘下来,下半身融进花海里,“怎么样?有没有觉得非常浪漫?”   “不,非常惊悚。”伯里斯诚实地说。   洛特艰难地摸到桌边,拿分酒器给伯里斯也倒了一杯红酒。伯里斯摇摇头,洛特只好遗憾地放下杯子。   “这又是您和哪本浪漫小说学的?”伯里斯无力地靠在门边。   他对洛特的了解十分准确,这一套确实是从小说上学来的。洛特在沙发上摸索了半天,掏出一本小薄书扔给法师。   《当灯神爱上冰雪女王》。   “灯神?”伯里斯翻开封面,扉页上画着一个英俊强壮且穿得很少的男人,和一个美丽羞涩楚楚可怜的女人,她应该是冰雪女王,奇怪的是她竟然也穿得很少,看起来一点也不冰雪。   一句话盘旋在心头,伯里斯实在不忍心将它说出口:您能不能少看点这种弊大于利的庸俗读物?   洛特好像特别喜欢这本书,介绍它的内容时,他脸上一直带着情难自禁的微笑:“对,灯神。你应该听过灯神的故事吧?其实灯神不是神,而是一个通过特殊法器被召唤到人间的异位面生物……有点像我,但是比我弱,而且他也并不能实现你的愿望,他只能帮人打打架。总之,这个生物的故事后来变成了童话寓言,流传得到处都是。哦,还有冰雪女王,你知道她吧?就是往别人眼睛里扎冰片的那个大美人。她和灯神不一样,她是被完全虚构出来的人物。   “这本书借用两个童话人物,讲了一个过程跌宕、结局幸福的爱情故事。灯神被人类召唤出来后,召唤人想利用他攻打冰雪女王,没想到灯神与女王一见钟情,根本不愿意对付她。种种迹象表明,冰雪女王并不坏,是人们误解了她。灯神在爱情与咒语的束缚中痛苦挣扎,最终在小伙伴们的帮助下挣脱了咒语,打败了坏人,和冰雪女王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……”   伯里斯茫然地问:“这书教人在屋里堆玫瑰?”   “我是在模仿其中一幕,”洛特扬起一捧花瓣,“灯神向女王表达自己的爱,但是又不能亲自面对她,因为他此时和她仍是敌人。于是,他趁女王离开时在她的宫殿里堆满了玫瑰花瓣——注意,是花瓣,不是花,因为灯神担心茎上的尖刺会伤害女王。其实我把这段改良了一下,我没有在你的塔里堆满花瓣,你的塔太大了,而且你的实验室和书房也不适合干这个。如果是卧室呢,清理起来也比较麻烦……所以我就只在这一个房间里堆花瓣。”   堆满玫瑰花瓣的屋子里不知何时又出现两只猫,一只是名叫小猫的活猫,一只是复生尸猫小黑。赫罗尔夫伯爵和两只猫在花瓣里上下翻飞,玩得不亦乐乎。   “好吧……谢谢您,您考虑得很周到。”伯里斯捏着眉心转身。   洛特喊住他:“等等!你要去哪?”   “我回去工作啊。”   “又和我装傻。”洛特从花海里游出来,一把拽住伯里斯的胳膊,“我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。你都八十四岁了,又不是十四岁,凭你的聪明才智肯定完全能明白我的意思,但你偏偏一直在装傻。你难道就不能正面和我谈谈?我们都搂搂抱抱过好几次了,接吻也好几次了,你维持这副假正经的样子还有什么意义?”   以往伯里斯会哑口无言,但最近他逐渐学会了回应:“大人,在舞会上我也把自己的意思说得很清楚了。我没有排斥您,更没有装傻敷衍您。我只是做出诚实的回应而已。”   “你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!狡猾的法师。”洛特嘴上抱怨,脸上却笑意更浓。   伯里斯确实一直没有排斥过他。至于那种若即若离、半推半就、欲迎还拒的态度……洛特早就明白这是为什么了。从六十年前他就明白。   毕竟伯里斯是人类。人类身上有很多弱点,或者说缺陷……其中一项就是:越是有成熟生活经验的人类,就越难接受陌生的事物。   如果你在前半生中从未见过或做过某件事,那么你很可能会一直无法接受它。   从前的某个“七天放风”之中,洛特曾经见过这么一件事。   某个吟游诗人发明了一种新乐器,他以简陋的利乐琴和沉重的大竖琴为原型,在它们的基础上加以改良,创造出一种琴弦精致、小巧便携、音色温婉的乐器,大家都叫它臂竖琴或者怀竖琴(注1)。这种琴得到了精灵诗人和年轻人类艺术家们的喜爱,一时间涌现了不少专为它而创作的新曲。奇怪的是,很多上了年纪的老诗人却对它不感兴趣,哪怕有人白送一把琴给他们,他们也会婉言谢绝。   据说怀竖琴很容易学,只要你有大竖琴和利乐琴的基础,稍微练习半天就能掌握它。即使如此,那些老诗人也不愿意去尝试,他们连碰一下那些银弦都不愿意。   同样是排斥怀竖琴,老诗人们彼此的观点也不太一样。有的人真的很厌恶这件乐器,他们会组织一堆冠冕堂皇的优美词句来批驳它;也有的人好像并不讨厌怀竖琴本身,他们不阻止别人弹奏它,也不讨厌它的音色,但就是不愿意亲自接受它。   前不久,洛特真的买过一把银色的怀竖琴,它有24根弦,琴身上面刻着精灵风格的纹样,还嵌着雕工细致的宝石……塔里没人懂乐器,没人会演奏,它被挂在起居室墙上,安安静静地展现着自己的美丽。   伯里斯说它是“没用的东西”。但前不久他也说过,他承认这东西确实很漂亮,会让人忍不住驻足观赏。   对于一个在八十四岁第一次接吻的法师来说,浪漫就是一把怀竖琴。而且是老诗人面前的怀竖琴。   它非常美丽迷人,但是他很难接受。   想着这些,洛特忍不住连连叹气。他从法师手里拿回小薄本,边随手翻阅边感叹:“亲爱的伯里斯你知道吗,浪漫小说不能只写主角如何艰难冒险、如何辛勤工作,它必须尽快出现爱情戏码。在一定的时间内,两位主角的关系必须有所进展,不然读者们很快就会失去耐心的。”   法师微笑着走回浮碟上:“但人生不是小说,大人。活人也没有‘角色’那么完美……人想让角色做到什么,他们就一定可以做到。活人可不行。”   “好吧,这点我认同,”洛特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,“而且仔细想想,我们也不是毫无进展嘛,毕竟我们经常搂搂抱抱,还接吻过好几次……”   他故意要频繁提起这些。每当他如此直白时,伯里斯一定会边脸红边用力保持风轻云淡的表情……现在也果然如此。洛特非常爱看这个,简直百看不厌。   浮碟没有回到书房,而是飘去了有最大实验室的那层。伯里斯急于让话题回到工作上:“大人,您现在有时间吗?可以协助我做几个实验吗?”   “当然有时间。”洛特笑嘻嘻地紧跟着他。   每次伯里斯这样问的时候,他都说有时间,他挺喜欢协助法师做实验的。伯里斯总是小心翼翼,怕在实验中冒犯他,怕他觉得无聊……可是洛特从没有过一点不悦。   在实验室里,他能一边了解人类奥术一边欣赏认真工作的小法师,这不但不会无聊,甚至还是一种享受。   在今天的某个实验中,伯里斯需要保持专注念出一段非常冗长的咒语。他施法时,洛特就在旁边一脸愉悦地看着他,视线从沉静的面容到念着咒语的薄唇,再到纤细的指尖,然后停在了法师左侧肩头……   等到实验的一个阶段结束后,洛特用手指点了点伯里斯的肩:“刚才我发现这里不太对,这是什么?”   伯里斯愣了一下,揉了揉左肩:“是个徽记。刚才您是不是感觉到了它的魔法波动?”   洛特点点头。伯里斯卷起左边袖子,袖子剪裁宽大、布料轻薄,可以轻松卷到露出肩膀。他的左肩上有一个烙痕,约有硬币大小,线条十分细致,是个小小的法阵。   “这是伊里尔留下的,他比较信任的学徒和仆人身上都有,”伯里斯说,“他活着的时候,这东西能够保护我们,让我们不会被他的实验品误伤。刚才我的咒语里有一部分和徽记同属性的字元,所以徽记产生了一点轻微波动。”   洛特走近,托着伯里斯的手臂。二十岁的伯里斯皮肤真白,胳膊线条纤细,又不会过分孱弱,真不错,不知肩膀、腰部和双腿是不是也……法师们为什么整天穿得又宽松又严实?为什么法师不能在干活时穿得像铁匠一样呢?反正现在塔里又没有女学生……   洛特眯着眼盯着伯里斯的手臂,根本就没看几眼那个徽记。   法师干咳一声,挪开胳膊放下袖子。洛特这才一本正经地问:“这东西现在安全吗?没有危害?”   伯里斯说:“徽记针对的是伊里尔的实验品,只与它们有联系,只对它们生效。现在它已经没用了。”   “没想到伊里尔还会这样做,”洛特感叹道,“我听说他连同行都不放过,杀掉了好多不服从他的法师。保护别人?这一点也不像他。”   “您对他的理解很准确,”伯里斯苦笑着,“这徽记……当然不仅是为了保护。而当年的我竟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……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注1:怀竖琴真实存在,但是来历和背后的故事并不是这样,这是我瞎编的,仅限于这一个世界内…… 第43章   霜原蛮族们离开前,唯一会说通用语的阿夏大喊了一句“小心希瓦河”。   确认周围没有跟踪者之后,支队统领骑行到囚车旁:“法师,刚才霜原人说的是什么意思?”   “过河很危险。”伯里斯说。   “现在是冬季,希瓦河的冰非常厚,足够让……”   “不是这个意思,”伯里斯打断他,“希瓦河里有很危险的东西。可惜我没见过它们,没法描述出到底都是些什么。我在信中写提过,难道您忘了吗?”   “我们来的时候一切顺利,只在河岸边上遇到了几只被改造的座狼。”   伯里斯说:“伊里尔一直用咒语控制河里的东西,保证它们不会随便添乱。你们过河的时候,伊里尔正忙着准备一个很重要的实验,所以他没有唤醒那些生物……现在他死了,河底的东西都自由了,我们返程时很可能会受到袭击。”   支队统领想了想:“应该不会有问题。冰层非常厚,就算下面真有什么东西也无法影响我们。”   “大人,您是不是累了,也许您应该休息一下?”伯里斯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嘲讽了,“否则,您的危机意识和常识怎么会如此匮乏?希瓦河每年有将近一半的结冰时间,如果导师养的东西能被区区冰层阻挡,那他养它们的意义是什么?让横穿河面的人们隔着冰欣赏它们吗?”   支队统领皱眉瞪着法师,攥缰绳的手越来越紧。在他发话前,囚车旁的马奈罗抢先问:“法师,那你的建议是什么?”   伯里斯说:“我们可以沿河向东北方向走,走出森林,直到希瓦河东套地区。那一带尚未被伊里尔染指,河底没有魔法培养材料,怪物不会跑过去。那边河对岸是珊德尼亚王国。”   支队统领绷着脸:“不行,太远了,这一趟至少要半个月。默祷者要求我们不得节外生枝,临时改变路线有违命令。而且北星之城也不愿意与珊德尼亚人打交道。”   伯里斯只知道这条路能走,却并不了解珊德尼亚到底是什么样的国家。他默默想,如果北星之城讨厌珊德尼亚,那么也许珊德尼亚是个不错的国家。   “或者,你们也可以让我施法,”虽然这样提议,但伯里斯并不抱希望,“我有两种法术可以帮到你们。第一种,我可以给你们每人一个徽记,伊里尔活着的时候,这种徽记能保证持有者不被河中的怪物攻击,现在它作用有限,不一定能完全保护我们,但它肯定能迷惑怪物,拖延它们的行动。怪物看到徽记会以为伊里尔还在,等它们明白过来,我们已经快速通过冰面了。第二种方法是,我给北星之城内的法师同行发一封传讯,让他们向你们的默祷者说明情况,询问是否可以改变回程路线。也许默祷者会同意你们从珊德尼亚走呢?”   支队统领冷笑:“说来说去,你就只是想施法而已。别心存幻想了。一旦你念出咒语,我们谁也不知道你念的到底是些什么!抱歉,我不相信你。这不是私人恩怨,如果将来神殿判定你无罪,我会向你郑重道歉,但现在我不可能信任你。还有,我们也不会向默祷者请示那种可笑的改道方案,神殿骑士不会知难而退。”   说完之后,支队统领策马回到了队伍前方。伯里斯没再说什么。脸被冻得发僵,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笑。   你们不愿意改变路线,既不是因为智慧,也不是因为勇敢,你们只是怕引起高阶牧师的不满而已。害怕被指为懦弱,岂不是最明显的懦弱?   也许你们真的会死在希瓦河上……这次我不会再帮你们了。我不敢再帮你们了。我身上有导师的徽记,怪物不会先留意到我。   但是……   伯里斯望向囚车边。马奈罗满面愁容地骑行着,羊毛斗篷的边缘被撕掉了一小块。   凌晨某次休息的时候,马奈罗从斗篷上割下了一块布料,偷偷把它塞进了伯里斯手上的镣铐缝隙里,隔开了冰冷的金属与皮肤。   马奈罗仍然在生气,但还是小声解释了一句:“默祷者要求我们公正地对待俘虏。你们这些法师都细皮嫩肉的,哪受得了这么沉的镣铐,再说了,万一金属粘住你的手腕,到时候有你受的……”   这天上午,队伍再次暂做休息。伯里斯看向马奈罗,暗暗下了决心。   “马奈罗先生……”他低低呼唤,“请过来一下好吗?”   马奈罗靠过来:“怎么了?”   伯里斯艰难地挪动身体,靠在囚车栏杆上,将被铐住的双手露在外面。“我想请你帮个忙,不知道你愿不愿意。”   他的声音比之前更虚弱。他确实浑身不舒服,但还没痛苦到气若游丝的地步,他只是觉得这样更容易得到信任。   “你先说说是什么事。”马奈罗语气严肃,眼神中却有一丝不忍。   “我的左手手腕上有条细绳,上面挂着一枚陶制的戒指,一枚打了孔的玻璃珠。看到了吗?”   之前给镣铐塞布条的时候,马奈罗就已经看到了戒指和玻璃珠。他没太在意,毕竟法师们总是带着各种零碎的小东西。   “请你把它们摘下来,”伯里斯说,“它们不是魔法物品,不会伤害到你的。之前你也碰到过它,对吧?是这样的,这枚戒指……是我的亲人留给我的。从记事起,我就一直带着它,可惜我不知道那位亲人究竟是谁。也许它是我母亲的手工小作品,或者是我父亲家族的标志……我猜想过很多可能性……”   马奈罗小心地解开细绳,把戒指和珠子拿在手里:“你想让我帮什么忙?辨认上面的图案吗?”   “不是,”伯里斯小声说,“马奈罗先生,即使到了北星之城,我也不会立刻得到判决的,对吗?一切都需要时间……在这期间,我希望你能替我保管它……直到我洗脱罪名,或被宣判有罪。”   “为什么?我是说,为什么你不能自己拿着它?”   “因为我怕连累到家人……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。我没见过父母,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世,可万一我有兄弟姐妹或者其他远亲呢?如果戒指真的和我的家族有关,那么别人很可能会通过图样找到他们。一旦我被宣判有罪,我的亲人也难免被指指点点。家族里有个孩子为白塔之主伊里尔服务,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。不论我下场如何,我的亲人都不该被连累,他们连见都没见过我,所以无须分担我的罪责。”   马奈罗攥紧戒指:“我懂了,我会帮你保管好它。在你的宣判结果出来之前,我不会把它给任何人看。等你被宣判无罪之后,我再把它还给你。”   “如果我被宣判有罪,请帮我毁掉它。”   年轻的骑士嘟囔了一句“不会的”,谨慎地将戒指和珠子收进了腰包里。   “对了,那这枚珠子又是什么?”   伯里斯虚弱地一笑:“这个啊……是一个女孩送我的。我不知道她的住址和姓名,只知道她家在河对岸。帮我保管它一阵子吧,我自身难保,就更难保护这么小的东西了。”   马奈罗十分理解地点点头:“我懂了。估计你说的女孩是俄尔德人,现在只有我们俄尔德人敢靠近希瓦河。”   伯里斯叮嘱道:“先生,其他骑士都能看到我们在这里说话,如果你的朋友或上级问起你,请你只向他们出示珠子,千万不要拿出或提到戒指。毕竟珠子上没有任何标志,它不会牵连到那个女孩,而戒指就不一样了。求你了,请一定……”   “我明白。别担心,我明白……”马奈罗的表情很凝重,伯里斯暗暗放下了心。  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“河对岸的女孩”。玻璃珠原本是某个魔法工具的配件,现在已经没用了。   伯里斯编出珠子的故事,只是为了给马奈罗提供一个方便的撒谎工具。   支队统领肯定会问他和法师谈了什么、法师给了他什么,要他编故事撒谎是不太可能的,所以伯里斯得给他一个现成的谎言。   当然,隐瞒戒指的存在也是一个谎言,而且需要马奈罗主动去隐瞒。伯里斯毫不怀疑,马奈罗一定会做得很好的。   都说神殿骑士一向诚实待人,绝不撒谎,其实也未必如此。为了血亲的荣誉,为了善良的女孩……对神殿骑士来说,这些动机高尚而合理,建立在高尚基础上的一切谎言都不算是谎言,这种隐瞒不但不可耻,还能给人一种帮助了弱者的满足感。   戒指上雕刻的根本不是什么家徽,而是伊里尔的保护徽记。伯里斯自己的徽记在肩膀上,其他居住在塔内学徒和仆从也是如此,这类戒指则是临时用具,用来借给偶尔出入白塔的人。   因为走了太多冤枉路,骑士们又在雾凇林里耗了整整一天。   上午,他们遇到了一只长得像巨大狼獾的改造生物。它的大脑暴露在外,身上插着很多奇怪的器具,估计是在伊里尔死后挣脱束缚跑出来的。这东西虽凶猛但智商不高,骑士们应付起来也没用太长时间,有两个骑士挂了点彩,好在不太严重。   中午,在伯里斯的建议下,他们绕过了一片林木稀少的区域。那个方向看似好走,其实却散发着浓重的不死生物气息,那些东西蛰伏在冻土下,活人的靠近很可能会将它们唤醒。   北方的太阳落得很早。天再次暗下来的时候,他们终于看到了希瓦河。   来的时候,骑士们走的不是这条路。那时他们走的河面不宽,一眼能看清对岸,现在他们面前的大河却宽得不可思议。   伯里斯从囚车栅栏望出去:“还没到希瓦河……这是镜冰湖。”   听他这么说,旁边的马奈罗反而面露喜色:“镜冰湖?这么说我们不仅没有偏离路线,还距离北星之城更近了!”   镜冰湖和希瓦河相连,湖面每年的结冰期比希瓦河还长。这里比预计的路线更靠近北星之城,来的时候,支队统领考虑到森林更利于隐蔽,所以故意没有走湖面,而是选择了一条略微绕远、河面较窄、两岸植被茂密的路线,现在要返程了,也许从这里走反而更快。   看着落雪的湖面,支队统领下令继续从湖面前进。走过冰湖后还有一小段河湾,然后又是一段河面,再向前走就是北星之城和俄尔德交界的地方了。   踏上冰面之前,伯里斯被从囚车里放了出来,由两名骑士押送着步行。他们暂时打开镣铐,让法师被反剪在后的双手回到身前,然后重新把镣铐锁好。支队统领虽然态度强硬,但还是细心顾及了俘虏的安危。   伯里斯看着支队统领的背影:“我不建议你们走镜冰湖,这一带的水底有东西,镜冰湖比希瓦河更危险。最好向东走走,绕过去,去找窄一点的河面。”   但你们肯定不会听我的。他在心里默默补充。   果然,支队统领说:“湖面看起来大,但从这里走反而省时间。”   “我提醒过你们了。”法师无奈地低下头。支队统领也没有再理睬他。   踏上冰层后,两名生在北方的骑士走到了队伍最前方。他们比较擅长观察冰面,可以分辨哪个方向更安全。   积着厚雪的冰面非常危险,人们不仅看不清冰上的纹理,还容易一脚踏进被称为“雪桥”的陷阱。   雪面保持平整,雪下的冰面却有缺口或裂隙,裸露着流水——这就是所谓的雪桥。如果有人一脚踏进去,他会立刻被水流冲入真正冰层下面,积雪让冰下更加黑暗,落水者很难再找到裂隙并爬上来。   他们真的遇到了雪桥,而且遇到了三次。好在那两个北方人有丰富的越冬经验,他们用长枪和路上积攒的石头探明了危险,带着大家绕了过去。   “我觉得不对劲,”其中之一的黑发小伙子嘟囔着,“现在的冰应该很瓷实,怎么会有这麽多雪桥……”   “我们来的时候不是从这边走的,可能这边温度不一样。”另一个骑士说。   说完,他把长枪探向前方的雪中,轻轻抖了抖。积雪簌簌裂开,下面又露出了深色的湖水。   “看,又一个。”他回头看向同伴,手里的长枪却突然掉了下去。   骑士悚然望向河水。他清晰地感觉到,长枪是被一股力量拖进水中的。   他的反应很快,立刻高声提醒大家注意。话还没说完,他面前的冰窟中浮现出了一抹白色。   一只灰白色的手从水中探了出来。   它不是人类的手,甚至不属于人类的尸体……这手掌连接的不是胳膊,而是柔软粗壮的灰色蛇身。 第44章   “十分感谢您的帮助,大人,这个测试结束了。”   “还有什么测试吗?太好玩了,我没玩够……”   伯里斯从笔记中抬起头,无奈地看着洛特。其实刚才的测试没什么好玩的,骸骨大君复生了一只破碎的泥形杀手,或者应该说,一只粉粉碎的泥形杀手。   泥形杀手不是自然生物,是被历史上一个名叫帕尔米的施法者发明出来的。这种东西看上去像泥土,摸起来也是泥土,大部分时间就是一堆没有任何特征的泥土,它能伸展成平面,包裹覆盖住大片土地,也能压缩成杏子大小,伪装成坚硬的小石块,还能靠拉长压扁的功能钻过细小缝隙,潜入坚不可摧的要塞。初代产品是被用来实施暗杀的,所以才被命名为泥形杀手。(注1)   后来这项发明被法师们慢慢改良,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变体。初代泥形杀手靠包裹挤压来杀死目标,目标窒息后,它就会把尸体吐出来。后来有个古代精灵法师极具创造力地在泥形杀手体内设置了传送阵,被吞噬的目标会被自动传送到法师希望的地方……死灵师们对泥形杀手进行的改良最为恐怖,他们给它增加了麻痹和消化功能,生物被吞噬后会保持清醒,但无力抵抗,直到慢慢被腐蚀成白骨。   还有一些法师比较古怪,他们给泥形杀手赋予了自动变形功能,这“变形”指的不是简单捏扁揉圆,而是变形成各种动物或者人类的形状……当然,即使变形了,它们的质感仍是泥土。靠这个功能,泥形杀手可以伪装成雕塑,甚至伪装成神像。   伯里斯也制作过泥形杀手。他的高塔不是人类建造的,当初他只雇了两名人类建筑师,他们负责设计和指导,几个半智能魔像负责执行具体命令,具体的体力活儿都是由泥形杀手去干的。   在伯里斯看来,让泥形杀手搞破坏才是大材小用。它们有出色的负重能力、移动能力和身体延展力,只要控制得当,它们能在很多地方担起重任。   比如,不归山脉附近有条河,夏秋之际经常因上游雨水而泛滥……于是伯里斯在河道附近安放了一群泥形杀手,它们平时沉眠在野地里,一旦河水超过警戒线它们就自动扩张身体,变形成坚不可摧的堤坝。河水恢复正常后,“堤坝”们会自行回归原位,河流两岸的美景与泊船点都不会受到影响。   伯里斯的塔里也有一些暂时不用的泥形杀手。它们缩成圆圆的小石头,一个个安静地躺在盒子里,伯里斯还给它们每个球都配了一条小软手巾。   有些泥形杀手会因种种原因受损,失去活性,变回碎裂且干涸的魔法黏土。伯里斯的塔里就存着这么一个。学徒都说他太念旧,但伯里斯就是舍不得扔掉它,万一有哪天还能有什么用呢……   现在,骸骨大君完全复生了碎裂的泥形杀手。当然,他还是用嘴施法,幸运的是这个泥形杀手真的有嘴……一张残留在碎片上的人工嘴巴。   在骸骨大君捧着碎片亲吻时,伯里斯坐在一堆仪器之中,施法观测具体法术波动。   这和之前的用嘴施法不同。之前属于“治疗和重置活物”,本质上是神术,而复原“严重损毁的魔法物品”则又是另一回事。大君不仅逆转了那东西的损伤,还完全恢复了它上面应有的魔法,并且在整个过程之后自动获得了对它的控制权——被修复之后,这枚泥形杀手昔日的能力都恢复了,但它不再效忠伯里斯,而是将洛特认为主人。   这倒不重要,伯里斯再给它塞一颗魔法药剂就能重新控制它。他没有这么做,反正它只是个能力很基本的老旧型号。   重要的是,洛特在这一修复过程中同时启用了神圣、不死、炼狱三种力量。逆转损伤需要复原之力,修复其上的法术需要不死系的对应法术,默认夺取控制权则是炼狱力量的特征。   记录下这个过程很重要。伯里斯可以慢慢分析其中的细节原理,这些参数可能会为未来的魔法研究与法术研发提供捷径……   法师在一边思考与记录时,洛特已经和复活的泥形杀手玩了起来。洛特让它变形成一个双耳壶,他站在房间另一端往缸里面扔玉米片,然后他又让它变成巨型版的赫罗尔夫伯爵,让它把玉米片吐出来,吐得特别远,吐到门外去,走廊里真正的赫罗尔夫伯爵开始沿着抛物线追玉米片……   等伯里斯抬起头的时候,泥形杀手变形成了洛特的模样。它摆出挺胸昂头的姿势,维持着灿烂的笑容,身上没穿衣服,有点像那种广场喷泉上的雕像。   “这种测试很好玩,”洛特摸着下巴欣赏着自己的“雕像”,“伯里斯,你还有没有好玩的测试?别和我客气,尽管来!”   伯里斯看了一眼雕像,目光飞速移了回来:“难道您不能给它塑造出衣服吗?泥形杀手可以连衣服一起塑造的。”   “怎么,你不好意思看我的裸体吗?”洛特故意眨眨眼,“没事,那不是我的裸体,我就是让它变个没穿衣服的雕像然后长着我的脸而已,实际上它身体的细节和我的并不一样,比如我的……”   伯里斯拿起笔记资料,站起来就往外走:“今天的测试已经结束了。您想不想出去走走啊?桑达里镇的月末大集又开始了,我记得您挺喜欢那里的……”   洛特跟上去,盯着伯里斯的背影偷笑。果然,小法师又不好意思了,真可爱,我都说了那不是我的裸体了……   这一层全都是各种实验室和器械室,路过其中一扇门的时候,洛特听到了噗噜噜的水声,就像是很大的水池里有人在扑腾游泳一样   “伯里斯,这是什么?”洛特好奇地叫住法师。这里是塔内高层,按说不会有水池,大概是用空间魔法做出来的。   伯里斯回过头,看着门牌号怔了一下。“这个是……您见过的东西。”   “我见过?”   “您把赫罗尔夫伯爵赶走,我打开门给您看看。里面的东西不会伤到我们俩,但我怕他攻击狗。”   赫罗尔夫伯爵相当听话。洛特一声令下,它跑到了楼梯边跳上浮碟,乖乖地降到起居层去了。   伯里斯念起咒语,同时触摸到门上的符文。打开门后,里面是一个比外面所见要大很多的房间,房间空荡荡的,除中间的圆形水池外没有任何设施。   水池里翻腾着一些东西。洛特毫无畏惧,反正没什么东西能伤到他,他走到池边去看,池底有许多白蟒在纠缠游动。   其中一条蟒游到池边,半个身子探出水面。洛特这才看清,这根本不是什么蟒,它的身体是手臂粗细的苍白色细长肉条,像蛇一样可以蜿蜒前进,而末端应有头部的地方,却长着一只人类的手掌。   “这不是你导师的那个……”洛特惊讶地看着它。手掌蟒似乎感觉到眼前的生物得罪不起,就又慢慢缩回了水底。   伯里斯也走上前:“是啊。后来我重回希瓦河,把里面的东西清理了一下。有些被我杀掉了,也有些被我移植到别处了。您看,灰色的那些是当年伊里尔造的,纯白色的是后来我做的。”   “你在养这个?当年它们差点杀了你。”   “我养殖并改良了它们,”伯里斯说,“它们有一定的军事用途,可以用在河道和海洋防线上。只要施法者操控得当,它们可以被安全利用。”   “当年伊里尔死后,这些东西就不受控制了……”说到一半,洛特察觉到不妥,赶紧搂住身边的伯里斯,“当然了,我是不会让你死的!我只是说……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控制住它们吗?”   伯里斯笑了笑:“别担心,它们和过去不一样了。现在如果操纵者死亡,或者法术链接因任何原因被切断,它们会立刻失活,而不是自由挣脱。您知道吗,萨戈王都的护城河里就有这些东西……”   上次去王都的时候,洛特专门留意过护城河。听说有的城邦会在河里养鳄鱼,萨戈王都的河里没有鳄鱼,他还小小地失望了一下。   “国王知道吗?”洛特问。   “帕西亚陛下知道,真理塔高层和一部分大臣也知道。萨戈法律禁止平民使用护城河,民众也知道河里有危险生物,不会轻易靠近。但他们所知的版本不是手掌蟒,而是能放电的水虎鱼。这足够阻止一般人去窥探了。”   水虎鱼,确实听起来比鳄鱼还有效率。“还有哪里有这东西?”洛特非常好奇。   “还有不归山脉附近的几条河……不过我没有启用它们,它们处于长期休眠中,就算有人下河裸泳潜水挖河螺也不会出事的。黑崖堡附近的海域也有一些,同样是未启用状态……”   “黑崖堡?南方的那个奥塔罗特骑士团驻守地?就是艾丝缇公主的情夫驻守的那地方……”   “奈勒爵士是艾丝缇的恋人,不是情夫,”伯里斯纠正道,“是的,就是那附近。是艾丝缇向我提议的,这件事只有她和我知道。而且,那片海域里的手掌蟒不止由我操控,艾丝缇也有控制权。”   “为什么?她怕那个奈勒对不起她?一旦他们分手,她就命令海里的东西撕碎他?”   “您在想什么呢……当然不是。她是想保护他。黑崖堡是海港城市,与几个重要岛屿遥遥相望,百年前,这一带出现过海洋类人种族攻击船只或上岸劫掠的情况,后来人类和昆缇利亚的精灵合作,把那些生物驱赶到大洋深处了。从那以后,萨戈南方的海面一直还算安稳,除了偶尔有海盗以外。那场战役在历史上很有名,当年的黑崖堡骑士团在战役中损失了大半兵力。艾丝缇是个特别容易把事情往坏处想的孩子,读了那段历史后,她总担心再有类似事件发生,担心奈勒爵士遇到危险……所以她和我偷偷布置了海中的手掌蟒。这样也好,居安思危是好事。”   “原来如此……”洛特对故事中的“海洋类人种族”有点好奇,他读到过相关的故事,但从没亲眼见过它们。   两人走出房间,到楼梯口去踏上了浮碟。伯里斯想了想,严肃地盯住洛特:“大人,几天后我们就要去五塔半岛了,到了那边,您不要提起今天看到的东西。”   五塔半岛研修院位于大陆东海岸,它不仅是法术教院,还是一座小型自由城邦。研修院每隔三年举行一次峰会,在校师生和曾在此学习的法师们齐聚一堂,交流知识,互通有无。   伯里斯是五塔半岛的校董之一,自然不能缺席……不,其实他缺席过好几次。每次缺席他都拿萨戈皇室当借口,自称公务在身无法出席,然后派一个学徒代表他去随便列席一下……   今年的峰会他倒想去,他对其中一个观测虚空界的成果发表会感兴趣。只可惜,德高望重的老法师想出席也不行了,他只能派名为柯雷夫的“学徒”去参加了。   洛特对这趟旅程非常期待。本来伯里斯不想带他去,但洛特一旦执着于某件事就不会轻易放弃,伯里斯根本没法拒绝他。   “你是说,别提起手掌蟒?”洛特一想到五塔半岛就兴奋,他喜欢看新奇精彩的东西,还有什么会比法术大会更新奇精彩?   伯里斯点头:“参与会议的法师来自各个国家和地区,而手掌蟒在某种意义上……也算是萨戈的军事机密之一了。还有,它毕竟是由违禁法术弄出来的,虽然这种事在法师之间心照不宣,但我身为校董,怎么也得做做样子,很多事不能太明目张胆。”   洛特答应了他,又忍不住问:“说真的我有点好奇……伯里斯,当初这东西差点杀了你,你对它们一点点阴影都没有么?刚开始养它们的时候,你不害怕?”   问完之后洛特就看出来了,伯里斯肯定害怕过,因为他没有马上回答。   “刚开始确实有点害怕,后来慢慢就不怕了,”法师微笑着说,“因为我意识到,伊里尔做不到的事,我全都能做到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注1:泥形杀手也许会让人联想起泥怪(ooze,一种很多故事和游戏中都有出现过的怪物),但是泥形杀手指的并不是它。   泥形杀手弱小得多,它不自动捕猎,需要被启动,而且默认版本是没有酸性之类能力的(但可以添加各种插件),它只是因为有渗透和塑形能力所以擅长潜入各种地方进行暗杀。   它还可以被塑造成一堵墙,一个雕塑,一个石磨,一扇门等等……如果哪个法师想伪装成艺术家,用它来抄袭别人的雕刻作品会很方便……   这个故事大多数魔法都挺弱的,魔法生物/造物也是……   ====================   下个副本要开始了,回忆部分一直是陆续出现,希望大家还能适应这个感觉……回忆部分其实没有多少复杂情节。   将来的那个副本里会涉及到大君过去的一点小经历(是小经历,小的那种,不是大经历。比如“大君每个7天的放风中都在干啥,还认不认识伯里斯以外的人”……之类的),是一个令我有些小兴奋嘻嘻嘻的段落…… 第45章   手掌蟒钻出冰面的瞬间,负责探路的骑士立刻拔剑砍了上去。   他本以为一剑就可以斩断这东西,谁知那些蛇形触腕看似柔软,其实却像实心精钢一样坚硬。一次劈砍之后,触腕分毫不损,剑刃的受力处竟出现了细小的卷边。   与此同时,数条同样的怪物从积雪的冰面上冒了出来。支队统领指挥众人变为防御阵型,一边观察怪物的动向,一边尽可能快步向岸边移动。现在他们也顾不得什么雪桥了,只想快点上岸,所有人都明白,就算他们可以和怪物搏斗,也没法对抗开裂的冰层。   伯里斯也没见过手掌蟒,只在伊里尔笔记上看到的相关内容。他用嘶哑的声音尽可能高声喊:“不要让它们碰到你!它们会让你身体麻痹无法反抗,然后把你拖进河底……”   笔记上还有更可怕的内容:它们能分泌一种东西,让人麻痹的同时又不被水淹死。被它们擒获后,你能在水下多活一会儿,它们会开始用手撕你的皮肤,折断你的骨头,挖出你的内脏……在这个过程中,你会一直保持清醒。   他身边的马奈罗忍不住问:“它们吃人?”   “不,它们不吃东西……”   “不吃人,为什么要攻击我们……”   “因为它们不是动物。”说这些时,伯里斯自己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,“它们是处刑工具。”   支队统领靠近过来,小心地挪着步子:“法师,这玩意一共有多长?”   “我不知道,”伯里斯颤抖着摇头,“我也是第一次见到……真正的……”   “它们似乎没有立刻扑上来?”   也许……是因为它们察觉到伊里尔的气息了?伯里斯思考着。大概它们有点迷惑,不确定现在是不是大肆狂欢的机会。   “那我们快点走,也许它们……”   伯里斯的话还没说完,前方传来一声惊叫。   伴随着厚雪迸裂的声音,一匹马滑入了冰隙之中。本来手掌蟒在谨慎观望,这下它们直接接触到了落水的生物,激动得全部沸腾了起来,顿时,整片冰面开始震颤。   马匹开始慌乱奔逃,被怪物一个个拖入冰窟。骑士们只能挡开四面八方的攻击,却无法真正伤到那些怪物。这次伯里斯也没什么办法……他的能力尚不足以控制手掌蟒,而且他现在也没有能派上用场的攻击法术。   在仓皇奔逃的过程中,伯里斯不时回过头,发现马奈罗一直护在自己身边。   他正想说点什么,却突然脸色煞白。他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情。   手掌蟒们的腕臂上开始浮现出一些光点,光点渐渐连成线条,组成了圆形的徽记。那正是伊里尔的“保护”徽记。   当发光徽记图案彻底固定住之后,手掌蟒纷纷调转方向,不畏惧刀剑,硬扛着劈砍不停前进……它们全都向着伯里斯和马奈罗蜿蜒而来。   伯里斯明白了,这不是什么保护徽记,而是一个恶毒的诅咒。   在伊里尔活着的时候,怪物会避开持有这种徽记的人;而在伊里尔死后,徽记变成了一道死刑命令,他留下的处刑工具会优先捕杀持有徽记的人。   伊里尔做好了准备。一旦他丧命,他的学徒,奴仆,盟友,臣下……也都无法离开。   主人被处决,奴隶们快乐幸福地走向自由?哪有这么好的事。   伯里斯向马奈罗大喊大叫,让他扔掉腰包里的戒指……但周围一片混乱,马奈罗好像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。当他想开口询问时,一股强烈的冲击自脚下迸发而出。   他们脚下的冰面被撞开一个大洞,两人都沿着碎冰滑进了水中。   马奈罗的剑脱了手。他本能地攀住旁边的冰块,伯里斯则飞快地在自己脚下施展了一个弧形护盾。护盾让他暂时不会下沉,也能暂时挡住可能从下面出现的东西。可惜的是,他的护盾太小了,能持续的时间也太短了,它只能护住伯里斯的脚下方向,却无法覆盖马奈罗所在的范围。   马奈罗用力向上爬,想够到自己的剑。一只手掌蟒突然出现在他面前,和他的面孔相距不过一拃。   这么近的距离下,他看到了怪物触腕上的痕迹。   他见过这个图案,而且把细节记得很清楚。   他并没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。之所以能记得这么清楚,是因为他偷偷看了那枚戒指很久……这可能是小学徒的“家徽”,所以他把戒指拿在手里看来看去,回忆自己是否见过这图案,寻思熟人里有谁对没落的古老家族比较有研究……   手掌蟒的指尖触到了他的脸颊,温柔得像少女的爱抚。看着触腕上的痕迹,马奈罗终于明白了,戒指上的图案不是什么家徽。它是属于法师的东西……属于死灵师的东西……   伯里斯失声尖叫起来。   马奈罗在他面前沉入了黑暗的水底,接着,他的声音也戛然而止。另一只怪物轻轻绕住了他的颈部。   冰冷的水流没过全身,阳光在头顶上被波纹咬碎。失去意识前,伯里斯听到了整片冰面慢慢裂开的声音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有那么一小会儿,伯里斯还以为自己躺在黑湖里。   每个人死后都要去那个地方。奥塔罗特的神域名为亡灵殿堂,在到达那里之前,人的灵魂还得先经过一片黑湖。   清白的人在湖中走得特别快,罪越重的人就走得越缓慢,他可能要走上比生前一辈子还长的时间,甚至走上成百上千年。在这个过程中,湖水会强制罪人忏悔,慢慢洗涤他灵魂上的污秽,他要在孤寂与冰冷中度过漫长的时光,最后才能到达允许安眠之地。   也有些灵魂会直接沉进湖底,他罪孽太重,太肮脏了,湖水怎么洗都没法把他洗干净……不知这是真是假,伯里斯一直觉得是假的,因为这个说法莫名好笑,和关于亡灵殿堂的其他传说风格不符,会让人联想出一枚又黑又胖的灵魂扑腾着溺水的画面,   半昏半醒之际,伯里斯差点以为这说法是真的了。他身上又湿又冷,手脚麻痹失去知觉,怎么挣扎都没法动弹……他怀疑自己已经死了,灵魂沉入了黑湖。   渐渐的,寒冷被身边的某种热源驱走了,麻痹的手指也在逐渐恢复。周围林木沙沙作响,寒冷的夜风带来了一丝草木的味道……伯里斯睁开眼,满月悬在中天,一小片枯叶正好飘落在他额头上。   他躺在一块林间空地上,双脚对着的方向燃着一小堆篝火。起初他以为是神殿骑士们救出了自己,但如果是这样,骑士们又到哪里去了?他们不可能离开押送的犯人……   从周围地形和树木种类看,他已经在镜冰湖以南了。这一带也很危险,但比湖那边的雾凇林好多了,起码这里没有魔像和大型魔法生物。以伯里斯的能力,就算他没法对付所有遇到的东西,起码也有办法隐藏自己的行踪。   想到这他才注意到,自己手上的镣铐已经被打开了。不,不应该说被“打开”,它仍然锁得好好的,但两手间的粗铁链断掉了,断开处十分扭曲诡异,就像是被徒手撕开的一样……但这怎么可能呢?不管是骑士还是霜原蛮族都没有这样的力气,伊里尔的魔法生物倒有可能,但它们不会救人,更不会点篝火……   伯里斯慢慢挪动身体,更加靠近了篝火一点。这样可以暖和些,但还不足以烘干被浸湿的冬衣。伯里斯不断按摩着双手,想让手指快点恢复灵活,这样他就可以施法弄干自己了。   在火边休息时,他不断回忆起冰面上最后记得的一幕……他看到了马奈罗的眼神,充满愤怒和憎恨的眼神。   马奈罗注意到了,手掌蟒身上的徽记和戒指上的徽记一模一样。   伯里斯越想越焦躁。马奈罗一定是误解了,他以为我给他戒指是为了害死他……不知道他怎么样了?既然我能获救,他应该也一样,他应该是和其他骑士在一起……   手指稍微舒服一点之后,伯里斯立刻施法去除了衣服和头发上的冷水。他做得不太彻底,身上有些地方还是没弄干,但他等不下去了。   他在篝火附近的林间转了一圈,没发现其他人的痕迹。于是他又施展了一个法术,在篝火正南方找到了两个人类生命讯号。   伯里斯只能找个大概,定位不出太精确的位置,因为这片森林是个魔法实验场,残留的波动会干扰侦测。伯里斯想,也许这波动不仅妨碍了寻找坐标,也妨碍到了寻找生命讯号的数量……所以我才只找到了两个人类。   他裹紧斗篷,安静地钻进了向南的树林。走了好久之后,他发现了一只角狼獾的尸体,看起来是刚被利器杀死的。角狼獾不是魔法生物,只是有点危险的普通动物,杀它的人显然不是为了捕猎,而是惊慌地杀掉了一切在黑夜中看起来有威胁的东西。   一定是神殿骑士干的。也许他们砍死这东西后才会发现,什么?这道黑影不是怪物?   又赶了一段路后,伯里斯隐约觉得自己走在别人走过的路上。霜原人教过他追迹方法,但他学得不太好,只能姑且判断一下。   正在他考虑是否要再用一次侦测法术时,一个硬冷尖锐的东西抵在了他的颈侧。   他站在树丛里思考时,两名骑士安静地靠近了他。   “法师,双手放在头边,慢慢跪下。在我允许前不许出声。”是支队统领的声音。   伯里斯听话地举起手跪下,等着对方问问题。其实他也有很多问题想问,比如:难道这里只有你们两人?其他人在哪里?马奈罗是否脱险了?点起篝火的是你们吗……   听到人声的瞬间他还有点开心,但这开心很快就被恐惧取代了。   支队统领对旁边的骑士使了个眼色,那人麻利地取出一条皮带,再次把伯里斯的双手绑在了身后,两只手腕交叠在一起。   “孩子,其实我愿意信任你,”支队统领的声音十分疲惫,“我希望你只是个无辜的年轻人,只是被伊里尔奴役,而不是与他同流合污……但现在看来,我错了,你相当危险。”   “什么?”伯里斯刚一出声,剑锋就又逼近了他的颈间一分。   在身后绑缚他双手的骑士嘟囔着:“别以为我们是傻子。你掉进冰窟里,却毫发无损而且衣着干燥地走了出来,而马奈罗……还有其他人……他们都……”   伯里斯身上一软,差点从跪姿跌坐在地。   看着他惊恐的样子,支队统领冷笑道:“害怕了?是啊,你一定以为我们所有人都逃不掉。可惜,我们两个还活着。”   伯里斯顾不得剑锋,急切地解释起来:“您以为河里的东西是我弄的?不是的,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控制它们,我……”   “回想起来,霜原人好像跟你打过什么暗号,”支队统领打断他的话,“那个女人提到了希瓦河。我真蠢,当时我怎么没想到呢?恐怕我太轻视那些蛮族的智慧了。”   “我提醒过你们!我告诉过你们河里很危险!”伯里斯有些激动,身后的骑士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。   他这句话让支队统领更加愤怒了:“哦,是啊,法师大人。你还提议给我们一人一个魔法徽记,用来保护我们?后来只有马奈罗接受了你的赠与物,然后呢?他是第一个被杀的。”   伯里斯想辩解,旁边的骑士突然拉住他的头发,强迫他抬起头,将一团厚厚的斗篷碎片塞进了他的嘴里。   支队统领用剑尖抬起伯里斯的下巴,冷冷地看着他:“为防止法师再有危险行为,我们不得不做出防范。”   他对伯里斯身后的骑士下令:“和过去一样……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,中间那个关节。你来动手。” 第46章   要去五塔半岛有两种途径,一种被朴实地称为“进城的路”,另一种则被称为“贵宾红毯”。   所有正常旅行抵达的方式都是“进城的路”,“贵宾红毯”指的是一个传送法阵,它被固定在第五研修塔的最高层,与研修院有合作的法师会获得法阵密令,从这里进入半岛。   走出传送阵,客人要在房间内接受几名资深施法者的简单检查,通过检查后他就可以在研修院内自由行动了,当然,只限于公开区域。涉密区域设有不同级别的密令,只有获得许可的法师才能出入。   伯里斯拥有所有密令,能在五塔半岛畅行无阻,但他现在的身份是“代表导师来开会的学徒”,所以这次他得控制一下自己,不能跑到不符合他身份的地方去。   这次洛特的身份不再是术士了,五塔半岛根本不让术士进入,现在他也是“伯里斯的学徒”,虽然他的气质一点都不像研究者……不像就不像吧,伯里斯知道自己的名声很好用,反正只要“学徒”能拿出可靠的信物,别的法师心里嫌弃也不能说出来。   在伯里斯的要求下,洛特在动身前换上了一身简朴低调的法师装束。他边摆弄长袍边问:“那个希尔达教院和术士合作,还招收贵族学生,而五塔半岛不让术士进?”   “是啊,”伯里斯说,“希尔达教院认为施法者应该多和外界交流,也希望外界能加深对魔法的了解。五塔半岛就不一样了,他们只接受已经有一定基础的法师入学,入学前还必须通过考核。”   “这么一想,法师的学校还挺多嘛……”   “一点都不多,”伯里斯叹口气,“甚至应该说,太少了。您知道十国邦联内的普通高等教院有多少吗?每个国家都有一到两所,军事战术学校有十二所,还不包括佣兵训练营,神殿所属的神职教院有八所,而公开招生的法师教院……整个大陆上一共只有两所。这两所教院之中,希尔达的全体师生加起来,大约等于战术学校的一个年级;五塔半岛常驻的法师、商贩、农民都加起来,大约等于一个冬青村。”   洛特想了想,慢慢点头:“我知道为什么了。以前我‘放风’的时候很少能遇到法师……法师好像都活得特别隐匿。现在不同了,和你在一起之后,我接连不断地遇到各种施法者,让我有一种现在遍地都是法师的错觉。”   伯里斯微笑:“其实您的感觉很对,魔法研究者的数量确实在逐年增加,虽然增加得比较缓慢。”   说完之后,他突然有些好奇一件事——骸骨大君每百年能出现七天,在那么多个七天中,难道骸骨大君只和一个法师交流过?   洛特隐约谈起过这些,他说得比较迂回,大意是“认真做出承诺要帮他脱离诅咒的,只有伯里斯一人”。照这么想……是不是还有“不认真”作出承诺的?或者同样认真,但是没能成功帮到他的?   伯里斯摇摇头,很快就抛开了这些思绪。他发现自己有点受到洛特的传染,越来越爱关注没营养没意义的事情了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前往五塔半岛时,伯里斯和洛特当然走了“贵宾红毯”。   接待“学徒柯雷夫”的时候,负责检查的法师表情很微妙,旁边还有两个闲着的法师窃窃私语地围观……看来这帮研究者也没多清心寡欲,外面的流言蜚语他们一个都没漏听。   检查者仔细看了看红玉髓戒指。她认得戒指,也探查出了属于伯里斯本人的法术许可,但她还是久久地盯着“柯雷夫”的手,直到小法师出声问她是否有什么问题。   “哦,没什么,抱歉,”检查者尴尬地笑了笑,“看到你的手,我想起了我的老师……他的手指也是这样,受过伤,又被重新接好。我说的是鲁尔导师,你听说过他吧?”   伯里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。“鲁尔……阁下啊,”伯里斯用了“阁下”,他实在不想对比自己小十岁而且水平一般的人尊称“导师”,“我听说过,他年轻时被黑崖堡的人折断过手指。”   检查者点点头:“是啊,其实那件事只是个误会。从前的死灵学研究者过得比较艰难。我们现在就好多了,他们那代人年轻时还不太好……不过你是怎么回事?”   伯里斯苦笑了一下:“这个和法术无关,只是小时候留下的伤……我的家乡那边比较乱。幸好有人帮我治好了,不然我就当不了法师了。”   离开检查间后,洛特凑到伯里斯耳边:“其实我一直想问你,你真的不怪我吗?”   话题来得太突然,伯里斯没明白他指的是什么,于是洛特隔着袍子握了握伯里斯的手指。   伯里斯把手指蜷了起来:“为什么我要怪您,怪您哪方面?医术不精什么的?”   “不是。我没有一直陪着你,而是又返回镜冰湖了,我想看看湖里到底怎么回事……等我再返回来的时候,你又不见了。”   伯里斯说:“这不怪您,是我自己乱跑的。在那之前是您从河里救了我,我很感谢您。”   “那就好。”洛特一手按在心口,“再找到你时,你好虚弱,手还被伤了成那样,当时我好心疼噢,但我要忍着不能表现得太明显……”   “为什么……”伯里斯想问的是,您又不是要干坏事,为什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?   还没说完他就意识到:不能问。洛特一定会怎么肉麻怎么回答。   他的预感是对的,只可惜他的提问已经收不回去了。洛特又凑近了点,冰蓝色的眸子直直映进他的眼睛里:“因为,那时我已经有点想吻你了。但是不行,时机不对。我们还不认识,你的状态又那么差,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在用你的痛苦取乐。”   伯里斯踏上下塔的浮碟,低着头,一手捏着眉心……这浮碟做得真粗糙,连防止跌落的侧面力场都不做,这就是五塔半岛的风格,他们只重视实验室和课堂,生活细节能省就省……   洛特在旁边偷笑。他的小法师又难为情了,他简直是在戳含羞草。   浪漫小说里明明不是这样,那些主角认识不久就互相倾诉爱慕,两人一个比一个肉麻,被撩拨时会以拥吻来回答……估计他的伯里斯是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了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   伯里斯最感兴趣的发表会在明天上午,今天的会议他只是随便听听,根本不怎么过脑子,反正也没有人会来问年轻学徒的意见。   黄昏时,今天最后一场会议在第一研修塔召开。这场之后就是晚餐时间和休息时间了。   会议是关于传送法术的。传送法术看似安全和平,其实却是所有已知稳定法术中最难施展、也最危险的。它是一种扭曲空间与物质的法术,和异界探知类法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。在它刚被发明出来的年代,它曾导致过数起诡异而悲惨的失败案例,比如人体与身上的物品被传送后无法分离,或人体与自然环境被嵌合在一起等等……(注1)   到了今天,传送类法术已经发展得成熟安全了很多,就算施法失败,也只会导致目的地偏离或无法启动,不会再出现从前那些骇人惨案。即使如此,法师们对它仍然比较慎重,即使是资深的法师也很少临时施展传送,大家更喜欢提前花一些时间,细细设计法阵,力求稳妥精准,在法阵与法阵之间完成固定目的地的旅行。伯里斯也一直是这样做的。   传送法术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——只有本位面的原生生命才能施展传送。法师称之为“奥法之神的馈赠”。   这一点是研究异界学的法师们发现的。他们曾成功召唤过一种名为“伪辉蓝枭”的生物,在幽暗界,它以擅长闪现和空间跳跃著称,来到人间后,它却完全失去了这种能力。   在关于神术的著作中也提到过这些。据说,在各个位面还未彼此流放之前,三善神都曾化为某种实体在人间行走。普林汀修娜是金发的女战士,艾鲁本是手持高拐杖的精灵,奥塔罗特是穿着黑色祭袍的入殓师……他们的行迹形成了今天的“神术脉络”,这证明他们在人间从未利用神力传送,而是一直老老实实地用脚行走。   这一点也影响到了骸骨大君,他可以飞,可以免疫各种魔法和物理伤害,可以手撕尸体,力量未劣化前还能施展各种强大的法术……但他就是不能施展传送术,在人间不能,在亡者之沼也不能。   他能被诅咒拎出来、再拎回去,只能使用别人施展好的法阵。照这么推测,也许他只有在黑湖神域里才能传送自己,因为那里是他的出生地。   会议的前半小时,洛特听得十分认真。台上演讲的法师回顾了传送术的发明与发展,用很多案例强调了法术的难点和危险性……洛特超级爱听失败案例,尤其是带有恐怖色彩的那些。   第一段演讲结束了,另一个学者走上演示台,带着助手展示不同法阵的构成方式与各自利弊……面对一大堆图标数据和字符,洛特开始打哈欠了,伯里斯倒是来了点精神。   台上的学者叫葛林迪尔,是个半精灵。多年前,很多老师觉得他缺乏天分,而伯里斯却认为他具有巨大的潜力,后来他果然很快开了窍,成长为优秀的异界学研究者。对了,从血统上来说他算是黑松的远亲晚辈,但他和黑松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。   葛林迪尔的讲话结束后,三个年轻法师站上了讲台。他们是刚刚获得教学资格的新任老师,一起研究出了即时传送的新方法,好像是修改了几个参数,简化了施法方式什么的。   “即时传送”就是指临场施展的传送术,而非提前预置的法阵。即时传送时,施法者要在自己脚下或空地上施法,然后让参与传送的人触发字符……这一点和预置法阵一样。现在,这三个年轻法师搞出了一种新方式:你可以不再把法术放在自己脚边或者空地上,而是隔着一段距离,远程扔在别人脚下。   比如你走在路上,看到前面远远走来一个半兽人流氓,只要你够熟练,你就可以快速将传送术丢在他脚下,把他送到遥远的雪山上或大海里;或者,你想解救某人脱困,但那人对魔法十分畏惧,不肯配合你走进法术,你又没他力气大,不能强行把他推进去,那么现在你就可以直接把法术丢在他脚下,不需要获得他的同意了。   “谁会这样施法啊……”伯里斯身后,有个法师小声嘀咕了一声。   能熟练即时传送的法师,通常也不会害怕一般的袭击者;而那些会因为别人不配合而烦恼、面对冲突时无计可施的法师,通常其能力又不足以施展即时传送……这个“往别人脚下直接丢传送”的法术有点尴尬,两边不沾,还带了点恶作剧色彩。   更何况,万一真有几个没规矩的法师在外面乱用这种技法,他们会把法师群体的名声败坏回几十年前的。   这时,台上其中一个法师突然走到伯里斯面前。伯里斯坐的位置距讲台很远,显然这法师是专门冲着他来的。   “我们要现场做演示。这位年轻的学徒,可不可以请你来配合一下?”法师做出邀请的手势。   放眼望去,整个会议厅里到处都是中老年人,零星的一两个精灵更是看不出岁数,他们带的助手和学徒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多岁……让长辈和同辈来配合演示有些失礼,所以角落里的“小学徒柯雷夫”是最好的人选。   伯里斯正犹豫着,面前的法师又说:“这法术不仅能包含一人,还可以在同一次施法中将法术分成几块,丢向位置不同、彼此肢体无接触的人,他们会被传向同样的目的地。所以,我们还需要一位参与者来配合,请问有没有……”   他的话还没说完,洛特兴奋地站了起来:“我!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注1:致敬“费城实验”。这是一个蛮出名的美国都市传说,好奇的可以搜一下。 第47章   洛特也顶着一张年轻面孔。之所以那名法师先邀请伯里斯,而不是旁边的洛特,是因为洛特看起来满脸迷茫无聊,似乎根本听不懂法术分析……法师们怀疑他是被某个不负责的导师派来充数的新生。在五塔半岛,很少有教师愿意理睬纯粹的新生,大家都只愿意和有一定基础的人交流。   “您的魔法免疫不会影响这个吗?”走出座位时,伯里斯小声提醒洛特。如果洛特在众目睽睽下无法被传送,法师们肯定会察觉出问题。   洛特得意地回答:“你忘了吗,我的魔法免疫是很机动灵活的。”   也对,他的免疫很不讲理,能否生效基本取决于他自己。毕竟他是个半神。伯里斯还想说点什么,洛特已经快步走向了讲台。   三名法师让洛特和伯里斯分别站在演示板两侧,隔着几步的距离。   “我要开始了,”貌似名叫亨德尔的法师说,“这里是第一研修塔的会议室,我将把这两人传送到隔壁的茶水间,距离很近,大家很快就能看到效果。”   新的技法确实很快速,传统技法需要较长的时间做准备,而亨德尔只需要几秒钟。伯里斯想,这太考验手法熟练和前期计算的精准度了,看似“简化”,实际上却多了很多需要精确安排的东西。   亨德尔同时丢出了两片附加即时传送的力场,分别丢在了伯里斯和洛特脚下。洛特看到的只是闪动光彩的有趣图样,伯里斯注意到的却是图样中自动演算的咒语……   “等等!”   他大惊失色,边高喊边抬手想解除法术……可惜,已经晚了,他和洛特都已瞬间消失。   亨德尔露出满意的笑容:“大家看到效果了,就是这么迅速而精准。现在他们两人已经在隔壁的茶水间了。安娜,叫他们回来吧。”   另一个法师点点头,转身离开了会议室。没过几秒钟,她一脸懵然地回来了:“他们不在……”   “不在?”亨德尔也走了出去。   亚麻色头发的小学徒和黑发的傻学徒都不在隔壁。亨德尔喊了几声,宽阔的走廊里寂静无声,倒是有个负责引路服务的学生从转角探出了头。亨德尔向他形容了一下那两人,学生说完全没看到他们。   法师们慌了。大家都知道传送类法术的危险性,更何况,他们用的不是成熟的旧技术,而是被改良过的新施法方式。如果你能看得见失败——比如受术者留在原地,或者想去茶水间却去了走廊,那就说明事情还不算糟糕……而现在,这种看不见后果的失败才是最可怕的。   刚才演讲过的半精灵葛林迪尔站了出来,告诉大家不要慌张,应该立刻启动探知球搜索附近区域,并重新检查每个咒语节点,找出问题所在。   探知球找不到那两个学徒,五塔半岛上完全没有他们的踪迹。三个法师交出了所有施法过程的记录,还现场对空地又施法了一次,让几名年长的法师和葛林迪尔一起寻找纰漏。   “被传送走的那两个人,是谁带来的学徒?”亨德尔小声问了一句。   “伯里斯·格尔肖大师的学徒。”旁边一个中年法师回答。   “格尔肖?那不是咱们校董之一……这次峰会他来了吗?”   “他没来,那些岁数大的法师都不爱出门。你知不知道,那两个学徒中有一个叫柯雷夫,他可能是……”   亨德尔恍然大悟:“柯雷夫!我听说过他!我听说是格尔肖大师六十多岁时和一个女学生……”   中年法师皱眉摇摇头:“别提这个了,你明白就好。”   过了一会儿,半精灵葛林迪尔走了过来。他拢着袖子阴着脸,看来心情十分沉痛:“亨德尔先生,回答我一个问题。您的数学基础好不好?”   “还可以……”亨德尔并不心虚,他的基础学科都不错。   “既然如此,您为什么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?”葛林迪尔说,“事先准备法术时,您需要在咒文中加入代表法术距离的数据,如果您不是没学好基础数学,您为什么会标错小数点的位置?”   亨德尔愣住了,慢慢地像松鼠捧着橡子一样捂住嘴。   葛林迪尔又说:“还有,我在咒语中发现了一种新的标注距离方式。你们没有用传统法阵的奥术换算字符,而是直接用了奥术文字来书写那个单位名称。你们三个人一起搞研究,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?”   名叫安娜的法师举起手:“是我……”   “你的办法简化了施法过程,但也削弱了法术的安全性。一旦出错,它不会因为奥术字符出现矛盾而停止,而是无论如何都会将法术发散完成。今天我还刚提到过呢,古时候的传送法术之所以容易出现惨烈的失败,原因之一就是那时的法师直接在法术里用奥术文字,而不是用后来被发明出来的、更安全的、有自我纠错功能的换算字符。”   安娜知错地点点头。葛林迪尔又看向三人组中的第三人,一个梳着光亮背头的法师。   “我在安娜的奥术文字中发现了涂改痕迹,手法和她的不一样,这是谁干的?”   “我……”果然,背头法师回答。   “你为什么要进行修改?”   “因为我发现她有一处表述不太精准,那时她在忙别的,我就帮她改过来了。这一点我和她沟通过了……”   半精灵的表情愈发沉痛:“那么,显然你们沟通得还不够。你把代表距离单位直接改错了。”   说着,他在空气中比划了两个图案:“这个,代表十分之一码。而这个,代表一海里。是不是觉得这两个符号很像?在你眼中,这两个符号是不是完全没有区别?”   错误的距离单位,加上标错位置的小数点,再加上无法纠正谬误的咒语……会议室里一片寂静。   法师们花了一点时间,算出那两个学徒似乎被送到了遥远的南方某处,可他们没法精确定位出位置,更不知道那两人是否遭遇危险,虽然可以用探知水晶一点点寻找,但这需要相当漫长的过程……   只是单位和小数点错误还好,法师们可以根据错误的数字推算出实际位置……最麻烦的,是那个“一旦出现内部矛盾就自动随机”的效果,它让法术能够加速释放,也让出错后的危险性大增。   几个年老的法师低着头,双手扶额,他们已经很久没亲眼见过这么夸张的失误了……   =============   伯里斯也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夸张的失误了。   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,手肘撑着膝盖,双手扶额,姿势和遥远的会议室里那些老法师一模一样。   在看到法术被扔过来的瞬间,他立刻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。如果是普通的即时传送,伯里斯可以在它生效前打断它,而这次他只依稀看到了错误的字符,甚至没能看清全部,所以他也没法推算现在的位置。   看来,这新技法唯一的优点就是释放过程极快,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。   凭感觉猜测,伯里斯认为自己应该是在大陆南部,也许距海边不远。这里空气潮湿,树林茂密,树木长得又粗又矮,和不归山脉或落月山脉的树完全不一样。   洛特用漂浮能力飞到树冠高度,俯瞰丛林,远望整片天空……这里的夕阳竟然十分迷人,日落时的天空简直是粉红色,令他感到了那么一丢丢浪漫。   “您在上面能看到什么?”法师抬起头,希望洛特能看到些标志性建筑。   “我看到了罕见的美丽黄昏,它就像胭脂色的丝绒,就像我剖白心意时你双颊的颜色……”   “不是……”伯里斯觉得自己一秒之内就要中暑了,“我指的是,您看到了什么建筑或者有特点的地形了吗?”   “没有什么建筑……”洛特原地慢慢旋转,又飘高了一些,“那边有一片很大的湖……那边也有。可能不是湖,是江。嗯,这边也有……不对!这是大海啊!”   他们身在丛林茂密的小岛上,四周均是茫茫大海。   用洛特的话说:在小说里,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心跳加速的了。   伯里斯并没有感觉到浪漫,只感到十分忧愁。刚才他试了两次施展即时传送,第一次想回研修院,第二次想回不归山脉,可惜两次都失败了。   这说明他距离那些地方太远了。预置的法阵能送人到更远的地方,但即时传送的效力就差多了。法师们并不是万能的。   伯里斯唉声叹气地想着:不知过去的自己能不能成功?传送无效是因为我的灵魂不同步,还是因为这破地方真的远到没法传送?其实最近他的情况在好转,虽然施法能力仍不及从前,但已经恢复很多了。   他抬起头,看到洛特越升越高,现在他必须大喊着说话:“有海港吗?”   “好像没有,”洛特努力又升高了些,“看不清……太远了。这个岛植物很茂密,范围很大,我能看到远处是海,但看不清岸边是什么情况。”   “有灯塔或者别的什么建筑吗?有炊烟吗?海面上有船吗?”   “没有!只有美丽的夕阳!”   观测完毕,洛特慢慢飘了下来:“这样吧,我们先朝最近的海岸看看。我抱着你,我们飞着走,这样比较安全和舒适。”   “安全”先不提,“舒适”是什么?伯里斯忧郁地摇头:“不,您飞得太慢了。我们朝海岸走吧,您负责指方向就好。”   “也对,我飞得还没走路快……”洛特想了想,“对了,你也没有飞行法术吗?”   “我准备的施法道具和材料有限,不到必须之时,还是节省一点吧。”   “那就走吧,”洛特指指刚才看好的方向,“夕阳下,在海岛丛林里散步,你有没有觉得非常浪漫?”   没有。一点都没有。伯里斯心里这么想,却没有再接话。根据他对大君的了解,如果“是否浪漫”的话题继续下去,大君就该说出更多令人难为情的肉麻话了。   如果他们还身在研修院里,洛特愿意开玩笑就由着他吧;但现在他们在一个陌生的海岛丛林里,伯里斯完全没心情聊天,只想快点找到船或者渔村什么的。   和骸骨大君一前一后走在黑暗而陌生的丛林里……这倒让他想起了六十多年前。其实月落山脉那次也有点像,但还不够像,当时漫山遍野都是士兵和死人,整个山林热闹得很,全然不似此时的安静孤寂。   走在前面的洛特突然转回身:“你好紧张啊。这里是海岛,不是北方,而且你也不是小学徒,而是大法师。”   伯里斯无奈一笑:“您是在安抚我吗?别担心,我不是在害怕。”   “我知道你不怕,你只是想起以前了,”洛特说,“我也觉得很像那时候……除了气温和植物的品种不对。”   您的气质也整个都不对。伯里斯在心中偷笑。   洛特靠近他,对他伸出一只手:“走吧,小法师。”   伯里斯下意识地就把手递了上去。洛特一手拉着他,另一手挥舞着小木棍拨开枝杈。   就像六十多年前一样。   那时骸骨大君也向他伸出手,也说了这句话:走吧,小法师。 第48章   过了镜冰湖,西南方向不远处就是西瓦河。   河面很窄,走过去要不了一分钟,这次支队统领不敢再轻易踏上冰面了。他下意识地想问法师“河里有没有危险”,但是他忍住了。他不该求助于犯人。同袍们的牺牲,就是他轻率行事的恶果。   现在他身边只剩下一名骑士了。那孩子才十九岁,名叫波鲁,他小时候是个矮矮的小胖子,现在则又高又壮,比一般的骑士体格大了一圈。他是这次队伍中年龄第二小的,年龄最小的,是已经坠入冰湖的马奈罗。   支队统领想起自己的两个女儿。她们一个十九岁,一个十七岁,与波鲁和马奈罗的年纪一模一样。这对姐妹还有个二十岁的哥哥,也就是支队统领的长子,再过几天就是他的二十一岁生日。他是一名年轻的牧师,前不久跟随师长去了南方诸国……   支队统领回过头,看到倚在波鲁身边的法师。   伯里斯·格尔肖也正是二十岁的年纪,可他一点也不像那些孩子……他如此危险,就像从白塔上削下来的锋利冰棱。   支队统领命令波鲁看守犯人,自己拎着提灯,踏上了冰面。等到了南岸认为一切正常之后,他才叫波鲁押着伯里斯走过来。   这次过河十分顺利,没发生任何意外。西瓦河南岸的森林与北岸的不同,这里的泥土更软,常绿木上没有整季不化的坚冰,连夜风也比北岸柔和了一些,但是两名骑士丝毫不敢放松,在前进时一直保持着警惕。   伯里斯一直没有吭声。他不挣扎,不喊痛,也不想求饶。这些都没用,没有意义。   他非常疲倦,双手像被灼烧般疼痛,全身都像要散架了一样,他几乎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疼……他看不清路,听不清旁边的声音,身体一直在下坠,双脚好像踏进了流沙……   “坎特大人!”波鲁叫住走在前面的支队统领,“法师他……好像不太对劲,我们是不是应该停下,休息一下?”   现在波鲁根本不是押送着法师,而是几乎抱着他。支队统领走过来摸了摸伯里斯的额头:“他烧得更厉害了。你把他手上的皮带解开吧,这样他可以舒服一点。但是,我们不能停下,再走一两个小时就能到北星之城边境了,如果在这里耽误时间,我怕再出什么事……就算我们不再遇到危险,这个法师也需要医疗,我怕他等不了。”   “我明白了,”波鲁调整了一下姿势,把怀里的犯人抱得更稳固了些,“不过大人您也不用太担心,成年人不会因为发烧死掉的……”   支队统领叹了口气,继续前进:“我知道他死不了,我指的是他的手。折他的指关节是为了以防万一,他很危险。但是毕竟他还没被最终定罪,我不想给他留下永久的伤残。回到北星之城后,我会帮他把关节复位。”   默默走了一小会儿后,支队统领又说:“波鲁,我们这次行动有两个目的。第一个是处决伊里尔,我们做到了;第二个则是将这名学徒活着带回北星之城。他是我们的犯人,我们必须保护他。”   这时,伯里斯轻轻哼了几声。   “什么?寒冷……什么?”波鲁靠近他的脸,想听清他在说什么,“你在发烧,肯定会冷,我们得连夜赶路……什么?你说什么?”   伯里斯迷迷糊糊的,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走路,当然了,实际上他并没有走路,是波鲁在抱着他。原本他已经放弃了思考,打算在痛苦和昏沉中就这么沉沦下去,但突然有一瞬间,他感觉到了一种危险而熟悉的魔法波动。   异界附魔,加上不死生物属性,还混合着嗜血迷药……黑色的影子遁入浓云,巨大的蝠翼乘着夜风,莹绿色的两对眼睛能隔着很远的距离观测猎物身上的热气……   “寒夜枭……”   伯里斯磕磕绊绊地说出这个单词。   它不是死了吗?导师认为它是失败品,决定把它放干血然后拆解掉……难道导师没来得及动手?难道它一直被关在塔下?寒夜枭只能适应低温环境,而且尤为惧怕火焰,就算它还活着,也应该没法逃出白塔的大火才对……   不管怎么说,看来它确实没有死。   伊里尔从幽暗界召唤了这只生物,然后以各种法术加以改造,试图让它在更强大的同时变得驯顺……伊里尔成功了,但这成功没能持续多久,寒夜枭逐对药剂产生了抗性,最终在改造灵魂的法术中痛苦得发了狂,完全失去了心智……   它曾是一只有智慧的生物。后来它遗忘了一切,只记得仇恨:伊里尔以及他的学徒,每个人都必须死。   它来了。它来杀我了。   伯里斯抖得更厉害,整个人都蜷缩着僵硬起来。   很快,骑士们也感觉到了迫近的威压感。波鲁把法师放在一棵粗壮的老树下,支队统领也放下了提灯,两名骑士一起谨慎地抽出佩剑。   伯里斯既睁不开眼也挪不动身体,只能恐惧地感觉着那股气息越来越近。   巨大的风压摧向林木,树枝折断的声音和恐怖的啸叫混在一起。   伯里斯听到骑士们的呼喝,金属铮铮作响,听到利器撕裂血肉的声音……他还听到了恐怖的吼叫。像是人的声音,又好像不是……没有人能发出那种声音。   他只感觉到天旋地转,辨不出时间是过了几秒还是几小时。后来他努力集中精神,想让意识集中在所有疼痛的部位上,试图以此保持清醒。   突然有人把他拦腰扛了起来。那人踉踉跄跄的,好像没剩多少力气了。   终于,他费力地睁开了眼。波鲁把他扛在肩上,他面朝后,正好看到那只足有幼龙大小的异界生物。   寒夜枭扫开枝杈,怒吼着对他们穷追不舍。它飞不起来了,一柄长剑插在它的右侧翅膀根部,是支队统领的剑。   波鲁的步子很乱,好几次差点跌倒。伯里斯的手垂在他身后,接触到了羊毛斗篷上潮湿微热的血。   法师抬起头,嘴唇蠕动了几次,试着唤起某个咒语……这个咒语用不到双手,即时他双手各断了两根手指也能施展。对伯里斯这样的年轻学徒来说,施展这种法术本就很难,更何况是在现在的情况下。   即时施法成功了,他们也只不过是死得慢一点而已。法术只能暂时束缚住异界生物,寒夜枭大概能很快就挣脱。   试到第三次时,法术成功了。一道看不见的网向着寒夜枭收拢,它不触及树木,甚至不影响叶子飘落的方向,独独阻住了寒夜枭的行动。   伯里斯无暇去观察法术效果。施法进一步消耗了他的精力,他视野朦胧,脑子里嗡嗡作响。   这时,波鲁突然跌倒了下去,伯里斯也随之被摔在了地上。   波鲁吸气很浅,向外呼气却很重。他的腹部有一道恐怖的伤口,一直穿透到了后背。   他右手紧握着剑,左手抓着伯里斯,嘴里嘟囔着含混不清的发音,似乎是在背诵神殿的祷词。   短暂的安静之后,寒夜枭又开始咆哮了。伯里斯没有勇气去看,他闭上了眼,尽可能地蜷缩起来,静静等待着黑暗降临。   ==============   恢复意识后,伯里斯被搂在一个微凉的怀抱里,耳边陌生的声音低声叹道:“看来我来晚了。”   伯里斯没有出声。那人又问了一句:“接下来,你要去哪?”   他不是支队统领,不是波鲁,不是马奈罗,不是威拉或阿夏,不是任何伯里斯认识的人……当然,也不是伊里尔。   伯里斯懒得去想这到底是谁,只是迷迷糊糊地嘟囔着:“不去北星之城……我不想去……”   “好。”那个声音低沉而坚定,“你想去哪?”   “珊德尼亚……”   伯里斯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珊德尼亚,他根本没去过那里。回答完之后,他又昏睡了过去。  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,天色已经大亮。伯里斯仍然在森林里,但周围的气氛不太一样了……枝叶沙沙作响,远方偶有鸟鸣,这片森林更有生机,更像活物能生存的地方。   溪水汩汩流动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。伯里斯艰难地挪了挪身体,发现除了自己的斗篷之外,他身上还多裹了两条血迹斑斑的斗篷。是支队统领和波鲁的。   他终于翻过身,看到一个身穿厚重黑衣的人背对着他,正在一条融雪而成的小溪边清洗着什么。   伯里斯依稀看到了一对黑色长角……但当他定睛望去,长角又不见了。   那人的斗篷暗得令人不安。它不是法师袍,不是羊毛织物或任何伯里斯见过的布料,它就像是一块无星无月的夜空落了在那人身上,吞没了照在其上的一切光线。   黑袍人站了起来,直直望着蜷缩在满地落叶上的法师。伯里斯吓了一跳,下意识屏住了呼吸。   这人是在洗手上和袖子上的血。他的黑衣被血浸透也看不出半点痕迹,但伯里斯能够闻到上面令人畏惧的腥气。   黑袍人缓缓走过来,绕到法师身后,半跪在地上,把他软绵绵的身体扶了起来,让他靠在胸前。   你要做什么?伯里斯紧张得浑身僵硬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那人从背后搂着他,冰凉的手指托起了他的右手。   “咔嚓”一声,扭曲的食指被拉直归位了。   伯里斯的手疼了一夜,几乎已经麻木,现在更加突兀的锐痛让他忍不住惨叫了出来。   身后的人顿了顿,不知从哪里摸索出一条皮带,又拿出一块皱巴巴的布条。他用布条裹住折叠的皮带,递到法师面前。   “咬住它。”   皮带是波鲁的,他用它捆过伯里斯的手;布条来自马奈罗,是他塞进镣铐缝隙里的斗篷碎片。   伯里斯听话地咬住了皮带,紧紧闭着眼睛。说来也奇怪,这一路上处处都是躲不开的痛苦,他明明都忍到现在了,但他还是很怕疼。   黑袍人的动作相当利落,他把伯里斯受伤的关节都被扭回了原位,整个过程没用多少时间。做完之后,他又拿来一些坚硬的木条,用碎布把它们固定在伯里斯的手指上。   吐掉嘴里的皮带时,伯里斯满脸都是眼泪,肩膀抖个不停。大概是看出他又难受又冷,黑袍人把他身上的斗篷紧了紧,又用双臂搂住了他。   靠在那人身上的感觉很奇怪,就像被死亡与黑夜拥抱着。   “你走得动吗?”过了一会儿,黑袍人问。   伯里斯没有回答,而是问:“和我一起的两个人……他们怎么样了?还有寒夜枭……”   “都死了。”   两名骑士以及一只寒夜枭,都死了。其实伯里斯也早就察觉到了。   支队统领是第一个,他以生命为代价,给怪物造成了巨创。然后是波鲁,他试图带犯人离开,但他伤得太重,最终还是倒了下去。   寒夜枭很快就挣脱了束缚。想继续追逐猎物时,它却不得不安静了下来……因为真正的猎人出现了。寒夜枭只得屏息铩羽,沦为猎物。   黑袍人在附近走了走,似乎是在观察森林的情况。不知现在他们身在何处,大概要么是在额尔德境内,要么是在宝石森林里。   伯里斯想起自己说过要去珊德尼亚,看来黑袍人真的带他沿河向东走了很远。珊德尼亚和北星之城没有来往,如果要隐瞒身份重新开始,那里会是个很好的开端……   想到这,伯里斯意识到,他已经不可能被判无罪了。他将永远都是身负命案的死灵师。奇怪的是,他竟然不怨恨骑士团,甚至还有点为他们而悲伤。   这时,黑袍人回到他面前,向他伸出手:“走吧,小法师。”   握着那只手站起来的时候,伯里斯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那些骑士伤心了。   总有一天我会重新站在阳光下,对现在的痛苦一笑置之。我可以友好地与你们这样的骑士握手交谈,你们也不会再畏惧我或像我一样的人……肯定会有这么一天的。   我一定会看到那一天,可你们永远也看不到了。 第49章   夜色渐浓。伯里斯和洛特好不容易走到海边,却发现这是一片嶙峋的礁石滩,根本无法泊船。   伯里斯有个法术能渡水,但他不敢轻易在海上用,海洋太广阔了,法术时间很可能根本撑不到那么久。   他又累又饿,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。他是那种研究型的法师,完全不喜欢户外探索,年轻时霜原蛮族教过他一点野外知识,这么多年过去,他早就忘得差不多了……就算他还记得也没用,北方森林和海岛丛林完全是两个世界。   这时,洛特发现身后的丛林中有动静。他悄声提醒了伯里斯,并突然把容貌变回了原本形态——长有弯曲黑角、头骨覆有鳞片、双眼燃烧幽火的模样。   “您这是干什么?”伯里斯小声问。   “吓唬人用。”洛特直白地回答。   丛林簌簌作响,黑暗中出现了一双黄绿色的兽类眼睛。这双眼肯定不属于野兽,它的位置太高了,比人类的普遍身高还高。   那只生物盯着礁石滩上的两人看了一会儿,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唤。很快,丛林中出现了十几双这样的眼睛,伯里斯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粗重的呼吸声。   不过,伯里斯并不紧张,只是有点吃惊:“这里竟然有灰山精!”   “灰山精?”洛特想维持自己面貌的恐怖感,只能小声说话,“不是食人魔吗?”   “是食人魔,也是灰山精。”伯里斯边说边点亮了一颗小光球,让它飞到高处,泄下锥形的冷光,“食人魔是蔑称。难道您一直管他们叫食人魔吗?”   丛林里走出来了一个灰山精,或者说食人魔。她有着灰色的皮肤,略浅于肤色的长发,宽厚健硕的身体基本赤裸,仅以兽皮和粗布遮掩下身,粗壮的脖子上挂着一圈圈贝壳和坚果穿成的链子。她的双臂垂至膝边,手里拎着一条拴着椰子壳的藤杖。   灰山精的五官有点像兽人,但不同之处更明显:他们的双眼更大,没有獠牙,鼻子形状更接近人类。拎藤杖的女性灰山精把鼻子涂成了白色,这说明她是这一族群的主母。   和灰山精沟通并不难,他们都说通用语,只是口音和用词习惯与人类不太一样。在伯里斯准备打招呼时,女性灰山精先开口了:“好风在上啊!吾主亡灵恶魔龙!”   什么?伯里斯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的洛特。   洛特抓了抓目前没有头发的颅骨,眼中的幽火一阵乱颤。伯里斯从这张没有表情的脸上读出了一丝尴尬。原来他也会尴尬啊。   随着女族长的呼喊,一大群灰山精从林子里钻了出来。他们先嗷嗷地惊讶大叫,再弯曲双膝,以半蹲的姿势躬身低头——这是灰山精面见高位者时的礼仪。   “我没见过她啊……”洛特自言自语着。灰山精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四十年,最长寿的也活不过五十岁,洛特上次“放风”是六十多年前了,而且那次他身在北方。   当然,更早之前他是到过海岛。比如一百六十多年前……但那也太久了……   洛特眼里的幽火突然熄灭,瞬间变回了人类容貌。   “你们好,”他向前一步,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,“我不是亡灵恶魔龙,我是个……法师。我在练习魔法,你们看到的是幻觉。”   灰山精们面面相觑,眼中满是失望。女族长叹了一口气:“人类。”   “对,我是人类。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?该不会是昆缇利亚吧?”   “昆缇利亚,这里。”灰山精说,“你们法师哪里的,领航岛?海渊塔?哪里到这里来的?”   听到昆缇利亚,伯里斯又一次以手扶额。那三个年轻法师竟把他误传送到了这么远的地方……   昆缇利亚位于陆地以南的大海上,由数千个大小不一的岛屿组成,最靠近陆地的港口与萨戈最南端的黑崖堡遥遥相望。灰山精说的“领航岛”是指东南端面对大洋的小岛,上面有几个人类蛮族部落;而“海渊塔”是这个群岛国度上唯一的法师塔,位于海洋精灵的国度苏希岛。   伯里斯没来过海岛,但遇见过陆地南方的灰山精,他知道与他们交谈的诀窍:语言要简洁而夸张,让他们一听就懂。海岛灰山精和南方灰山精应该也差不多。   于是,他对女族长行了一礼:“我萨戈人,我法师,魔法爆炸了,我和朋友炸到这里,迷路了,好婆婆救救我们。”   洛特震惊地看着身边的法师,他从没听过伯里斯这样说话。   “可怕可怕……”女族长点点头,眼中满是笑意。伯里斯的用词很让她开心,灰山精女性最喜欢被人叫“好婆婆”了,听到这个称呼时她们会非常开心,开心程度类似于人类女性听到“尊贵的女士”“迷人的小姐”“我的小公主”……   好婆婆族长眼含慈爱:“救你们,好的好的。你没有船?唔,船我们有,领航岛去?”   “领航岛不去,苏希岛去,找法师去,”伯里斯回答,“谢谢好风,谢谢好婆婆。”   灰山精的船很简陋,只能进行短距离航行,不能直接送他们回陆地,所以伯里斯希望他们能送他到苏希岛。他打算找海渊之塔的法师帮忙,或者向精灵水手们雇一艘快船。   女族长答应了。由于夜晚出海危险,伯里斯和洛特只得到灰山精部落去凑合睡一晚。海港在岛屿另一端,灰山精的聚落则隐藏在丛林深处。   好婆婆族长叫了些年轻灰山精上前,叽叽咕咕地商量了一下明天送两个人类出海的计划,说完之后,灰山精们分成两队,请“两个法师”走在中间,这是他们对贵客的护送队形。   一路上好婆婆和伯里斯兴致勃勃地聊天,从魔法爆炸可怕一直聊到亡灵恶魔龙。伯里斯这才明白,海岛灰山精有个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传说,讲的是他们的祖先和兽人打仗的故事,故事中有个重要的角色是“亡灵恶魔龙”。祖先在石板上留下了雕刻画,画上的形象就是骸骨大君原本的模样。   灰山精的故事非常简单朴拙。比如,祖先在亡灵恶魔龙的帮助下打败海怪,祖先航海时看到亡灵恶魔龙在指挥剑鱼军队,祖先目睹亡灵恶魔龙在风暴中对抗旋涡……   到达聚落后,伯里斯和洛特被安排在了一间最大的窝棚里。这是女族长自己的窝棚,今晚她将它让给客人,自己去和儿女们睡在一起。灰山精主人一贯是这样招待重要客人的。   窝棚由木头架起,底部高于地面,内部铺着一层层艾绒和金指花瓣,室内仅有一两个小陶罐作为摆设。灰山精和兽人之类的种族不同,他们的住所虽原始却并不肮脏,而且他们还懂得利用离地结构和有特殊气味的植物躲避虫蛇。   即使如此,这也是伯里斯住过的最简陋的地方。等灰山精们离开后,他的满面春风立刻变成了愁眉苦脸。   洛特捏起一枚金指花瓣嗅了嗅,皱着鼻子把它扔在了一边。这东西的驱虫效果肯定很好,人的鼻子凑太近都受不了。   “大人,那都是真的吗?”伯里斯看着他。   “什么是真的?”   “就是……指挥剑鱼,在风暴中扑腾什么的。”对伯里斯来说,这些故事是今晚唯一的乐趣。   洛特摇摇头:“我以前确实来过海岛,也见过灰山精……那时候大家都叫他们食人魔。不过我没打过海怪,也没指挥过剑鱼啊?他们的祖先可能见过我以原本的面貌行动,然后就幻想我做出各种符合他们审美的事情……”   伯里斯疲惫地笑了笑:“灰山精就是这样。他们特别喜欢编故事,而且相信祖辈的所有故事都是真的。”   “对了,你一直叫他们灰山精,”窝棚不大,洛特这次可以名正言顺挤在伯里斯身边了,“我印象中他们被称为‘食人魔’,你说‘食人魔’是蔑称?”   “是的,”伯里斯说,“不止昆缇利亚,世界各处都有灰山精的踪迹,‘食人魔’这个称呼完全是误解,其实他们不吃人。很久以前,他们和西荒人都被兽人聚落驱逐屠杀过,在逃荒时,有些灰山精似乎吃过西荒人难民的尸体……从那时起,人类社会就普遍开始称他们为‘食人魔’了。大约一百年前,一些维护稀少种族利益的组织提出这个称呼不妥,经过种种努力,现在我们都改用‘灰山精’这个称呼了。这是精灵们想出来的名字。”   “精灵想的?那灰山精他们自己怎么称呼自己?”   “他们并没有给自己的种族定下过称呼,他们不取名字。”伯里斯从木缝里看向外面,不远处是女族长和她女儿的窝棚,“大人,您应该也留意到了,我没有问过她的名字,她也毫不关心我叫什么。”   洛特这才意识到新奇之处:“完全不取名字?他们彼此怎么称呼?”   “他们有‘妈’、‘孩子’、‘姐妹’、‘兄弟’之类的称呼,除了这些之外的,就用发音、眼神、手势交流。他们也不喜欢给物品和地点取名字,刚才女族长提到的地名,全都是外界的人像这么叫了,他们才跟着一起叫的。”   这时一名年轻的灰山精来到窝棚下,恭敬地递上来一个芭蕉叶包的小包裹,里面是两枚打好了孔、插着中空茎秆的椰子,和一坨不知叫什么的泥土色物体。   椰子不错,至于那坨似乎是食物的泥土色物体……洛特和伯里斯谁都不敢吃。他们并肩坐在昏暗潮湿的窝棚里,聊着灰山精的各种趣事,又聊到了昆缇利亚的其他种族。   “明天我们是要去那个海渊之塔吗?”洛特吸着椰子问,“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求助苏希岛的海防军呢?我不太建议去海渊之塔……听说那里住着一个精灵法师?”   伯里斯打了个哈欠:“嗯,那里住着一个精灵法师。我们都叫他莫维亚大师。就算要找海防军,我们也必须先经过他的同意……无论怎么做,找精灵帮忙必须经过他。”   洛特犹豫了一会儿:“也许我们可以直接找海防军?或者去找普通水手租船?让别的精灵向那位大师申请一下许可就可以了,也许我们不需要去拜访他……这样也比较节省时间。”   “看情况吧……”伯里斯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,“没事的,并不是所有精灵法师都像黑松一样……”   说完,他蜷缩到窝棚一角,靠着填充了软草木的垫子闭上了眼。因为疲劳和困倦,他根本没有察觉到洛特对海渊之塔的怪异态度。   飘在空中的小光球暗了下来,仅剩一丝微光。洛特将光球拢到手边,漫不经心地扒拉把玩着。   海渊之塔上的“莫维亚大师”?   仔细想想倒也不奇怪。过去一百六十多年了,那个傻乎乎的年轻精灵也被称为“大师”了。   洛特也闭上眼,眼前浮现出一场遥远的海上暴风雨。 第50章   六十多年前,清晨寒冷的森林里,伯里斯握住了黑袍人伸向他的手。   两人沉默而缓慢地走了好久,伯里斯突然想起,他还没问黑袍人叫什么名字。   “我……怎么称呼您?”   黑袍人沉思着,好像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似的。过了一会儿,他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:“上一次,有人叫我死神。”   但“死神”是不存在的。伯里斯熟读各种宗教与神术学书籍,他知道“死神”只是一个文学形象,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。   在真正的神明中,既与死亡有关,又在人间留下过足迹的只有一位,那就是迎接亡者的奥塔罗特。显然这个人不可能是奥塔罗特。   与死亡有关的神还有一位——黑湖守卫,祂是监视灵魂河流的次级神,曾驻守在亡灵殿堂前的黑湖里。这人肯定也不是黑湖守卫。据说在古时候的位面割离发生前,黑湖守卫就已经因战争而死去了。   伯里斯没有提出质疑,就当“死神”是个代称好了,黑袍人大概不想透露真实身份。   “我见过您……在囚车里,我好像看见了……”   “是的,那时我也看到了你,”死神说,“但我并没有一直跟着你们,因为……唉,那片森林可真是精彩,连我都遇到了不少‘惊喜’。”   怪不得。怪不得伯里斯觉得沿路遇到的危险比预料中要少……黑袍人一直漫游在他们附近,帮他们清除掉了不少尚未被触发的危机。   “您为什么要帮我们?”伯里斯问。   “没有什么特殊原因,只是找点事做。”   刚回答完,死神突然回过身,敏捷地接住了伯里斯突然瘫软的身体。   这段路上,死神只轻轻拉着他的手腕,从未用力抓握他的手指。当他脚下一软时,死神也没有拉他的手,而是直接抱住了他。   被接住之后,伯里斯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跌到。刚醒来时他的状态还可以,谁知还没走多远,他就再次体力不支了。   黑袍人拿出一些行军干粮,是他从死去的骑士身上拿的。他坐下来,让法师靠在自己怀里,从水袋里倒出一点水蘸湿干粮,再掰成小块喂给伯里斯。   伯里斯确实很久没吃东西了,但他根本感觉不到饥饿。他抖得厉害,脑子也越来越不清楚,勉强吃下一点东西后,他不得不闭起眼捂住嘴,抑制住把它们再吐出来的冲动。   靠在死神怀中,伯里斯迷迷糊糊地想着:你才不是死神,你甚至不是亡灵……因为你明明有体温。   死神搂着他,在他耳边叹息了一声。   “小法师,你可以休息,但是不可以死。知道吗?”   “知道,我不会死的。”伯里斯的声音很虚弱,但他回答得很坚定,“去珊德尼亚……可能……去南方……我得重新开始,将来……我自己的法师塔……”   说着说着,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。他又一次昏睡过去,睡得比昨晚更安稳。   他没有做噩梦,而是梦到了繁华的城市、恬静的田园、略嫌喧闹但秩序井然的教院……他梦到自己住在拥有无数藏书的高塔里,每天都与身边的学徒探讨法术理论……他梦到自己站在阳光下,有一双灵活健康的手;他交到了很多朋友,与他们一起探索神秘地域;别人尊称他为阁下,他对对方欠身致意;他回望远方,白塔已永远消失;他带着很多礼物回到霜原,威拉与阿夏快乐地迎接他……   黑袍的死神整理了一下斗篷,摸了摸伯里斯的额头。   移开手掌的时候,他发现小法师竟然在睡梦中露出了浅浅的微笑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虽然海岛潮湿、窝棚简陋,但伯里斯和洛特竟然睡得特别熟。如果不是灰山精在外面使劲喊,他们可能会一觉睡到正午。   伯里斯一睁眼就看到了洛特的脸,两人间的距离太近了,近得眼睛都没法对焦。   幸好洛特没彻底清醒,还在闭着眼嘟嘟囔囔地蠕动。伯里斯赶紧坐起来,随便扒拉了几下头发,一本正经地把洛特推醒。   灰山精在窝棚下准备了两桶清水,还有一些果干和坚果。在两位虚弱困倦的客人简单洗漱时,灰山精已经准备好了要出航的船。   一切打理妥当后,女族长念出祝福,目送两位客人离开了聚落。他们花了几小时才穿过丛林来到岛屿另一侧的海港,看到了据说“最坚固”的一艘简陋小帆船。   从这里到苏希岛不算远,据说只有半天的航程,负责开船的是女族长的孙子和孙女,一对土色毛发的大个子兄妹,据说他们不仅是部落里最优秀的水手,还是最优秀的讲故事专家。   洛特很高兴能听故事,虽然灰山精的故事不怎么好听。奇怪的是,这对兄妹在起航后一言不发,只是默默做着手里的事。在岸上他们可不是这样,他们总是见缝插针地讲故事。   在航行中,伯里斯一直躲在船舱里……说是船舱,其实只是四处漏风的木头窝棚而已。他晕船了,从前他坐过更大的海船,那时他能在甲板上健步如飞,一点不适感都没有……可这种小船不同,它在海里乘风破浪时颠簸得太厉害,能把人的脑子颠得四分五裂。   洛特钻进船舱,心疼地看着伯里斯苍白的小脸。“也许你出去会更好,”洛特建议道,“反正都是颠簸,看着海面也许反而会舒服点。”   伯里斯点了点头。其实他也不知道外面会不会好一些,反正他在任何地方都不舒服。   洛特体贴地搀扶着他钻出船舱。两人背靠窝棚坐在甲板上,看着前方掌舵的灰山精妹妹,和刚刚调整过风帆的哥哥。   兄妹俩的简短对话中有一些奇怪的东西,虽然头晕脑胀,伯里斯还是敏锐地听到了一些单词。   于是他主动发问:“好水手,说了风暴?”   “没有风暴,”灰山精哥哥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,“不害怕,没风暴,不是说风暴,说了风暴影子。”   “风暴影子?”   伯里斯和水手(十分没有效率地)聊了一会儿,渐渐明白了“风暴影子”的意思,也明白了为什么这对兄妹上船后略显紧张。   昆缇利亚海域在某些季节会有风暴,这本来不奇怪,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风暴里好像藏了别的东西,海岛居民们多了一种敌人——惊涛鱼人。   惊涛鱼人是人类的叫法,灰山精把它们称为“人鲨”。这是一种体格健壮的海底类人生物,它们的体格比灰山精大一圈,身体脂肪很厚,牙齿像鲨鱼一样,有肺也有腮,还长有一种特殊的皮肤,可以自然地调节身体受到的压力。但是这个种族智商很低,基本无法和其他种族交流,所以也有人认为它们应该算动物,而不是类人种族。   惊涛鱼人生活在茫茫大洋与海沟中,通常很少来到近海。奇怪的是,大约一百年前,有整整一个族群的鱼人跟着风暴来到了昆缇利亚,还欺近了黑崖堡沿海区域。   它们以群体行动,袭击所有遇到的船只,还偶尔上岸伤害沿海渔民。为了驱逐鱼人,沿海的人类军队和昆缇利亚精灵联合在一起,花了大约一年时间才彻底将鱼人族群赶回大洋。   这次战役十分诡异且惨烈,故而史上留名。不过凡事都分两面,从这以后,人类和海岛精灵的合作越来越频繁,还逐渐开发出了稳定的商贸航路。   后来有研究者认为,鱼人的异常行为源于一系列天象与地质运动:鱼人的栖息地发生了海底地震,它们跟着震波来到近海,又恰巧遇到了难得一见的红圆月,红圆月会让很多生物失常发狂,催生一系列毫无缘由的暴力行为。   在更久远的历史中也出现过鱼人袭击记录,每一次都伴随着红圆月和远海中规模不等的海震,只不过,以往那些都是孤立的零星事件,从未出现过大规模侵袭。   大战初见端倪时,第一艘遇害船只沉没在了苏希岛附近,它沉没的位置就是“风暴的影子”。   这个命名也是有原因的,原因要从大战再向前追溯六十年左右。当年曾有一艘精灵渔船遭遇过风暴,在苏希岛附近翻覆沉没,多年后,另一艘船被鱼人袭击时,正巧是在同一个坐标上。昆缇利亚的很多居民都认为那是个被诅咒的区域,遂将它命名为“风暴的影子”。   因为那区域不吉利,所以灰山精兄妹打算绕过去,刚才他们就是在聊这件事。   而真正让他们紧张的并不是海域,而是传说中的鱼人。前不久有两艘灰山精的小船出海后一去不回,部族中其他人都说他们是遇到鲨鱼了,或者是船触礁了,但这对兄妹不这么想。他们帮那两个渔民修过船,知道船只的情况。他们觉得是鱼人又来了。   掌舵的灰山精妹妹一开始只是听着,听到客人和哥哥聊得差不多了,她指着远方补充道:“苏希岛知道,海渊塔法师知道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伯里斯问。   “精灵很多巡逻,船多,平时不多,现在多。还有,海渊塔法师懂,法师懂很多。”   他们指的是海渊之塔的主人,莫维亚大师。   伯里斯看向洛特,后者一脸放空地望着海平线。   说来奇怪,今天洛特怎么一直没有插话?还有,之前他们聊到海渊之塔,为什么洛特表示不想接触塔里的法师?他对五塔半岛很好奇,还喜欢听各种新奇法术,他怎么会对昆缇利亚的精灵法师毫无兴趣?   向前推个一百六十年左右,似乎正是骸骨大君上一次离开亡者之沼的时候。   难道您认识那位大师?伯里斯想问,又一时不知从何问起。   在他犹豫时,一股冲击撞上了船底。灰山精兄妹同时尖叫了一声,洛特则立刻紧紧搂住身边的法师,生怕他从甲板上滚下海。   “怎么……”伯里斯还没问出来完整的话,船身又接连被撞击了几次。   令人不安的是,每次撞击都来自不同方向,就像是某些东西从下方包围了小船。撞击越来越密集,越来越频繁,力度忽大忽小,似乎在寻找船身最薄弱的地方……   ——该不会这么巧吧?   伯里斯没亲眼见过惊涛鱼人,只在书上读过相关文章。现在这艘小船的遭遇,和当年的鱼人袭击案件一模一样。 第51章   惊涛鱼人的袭击模式和历史记载中的一模一样。它们围攻船只,在下舱侧面开洞,然后不停推撞船体令其加速沉没……   伯里斯心里一沉,感觉自己来到了一本拙劣庸俗的冒险小说中:主角来到某个地方,当地人对主角讲了些怪谈,然后主角顺利地遇到了卷土重来的恐怖生物……   伯里斯可以试着攻击鱼人,但他没办法拯救不停下沉的船。短暂思考后,他推开了洛特搂着自己的手臂:“大人,您去帮助灰山精,我想办法对付鱼人。”   “我有更好的主意,”洛特说,“你去帮助灰山精,我来负责对付鱼人。在这之前,我得先帮你站稳一点……”   说完,骸骨大君展开一对仿龙翼,重新把伯里斯搂在身前。两人的脚悬浮在空中,离开了晃动不停的船体。   颠簸会影响法师双手动作的精准度,浮在空中后就好多了。伯里斯念动咒语,双手在身前唤出一块方形力场,力场调转了九十度,形成一枚半透明的飞毯。   这张力场飞毯比较简陋,只能随风悬浮,无法调整速度,而且持续时间只有不到一小时。其实伯里斯曾考虑过用它渡海,但航行并不是一直向前这么简单,大海的广阔程度也超乎一般人想象,所以他宁可寻求传统的航海方式。   如果加上一枚无限风囊,力场就可以任意加减速度;如果能在施法时用一枚恒久珠,力场就可以持续存在十多天到一个月……可惜现在不行。事出突然,他来不及做这么多准备,   帮助伯里斯爬上飞毯后,洛特脱掉了略嫌碍事的长袍,消去翅膀,自由落体扎进了海里。   伯里斯花了点时间才让灰山精兄妹放心地爬上飞毯。三人飘了一小会儿,突然一条带鳍的腿从他们面前飞过。   腿从船左边飞起,从右边落下,然后一只灰蓝色人型生物“嗖”地弹了起来,又“噗”地一声落回海里。   接着又是第二只、第三只……连续好几只不太完整的鱼人被抛向半空,又重重落下,深蓝色的血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道抛物线。   海浪渐渐变得越来越耀眼。因为惊涛鱼人的皮肤上有细细的鳞片,鳞片破碎散开后,海水被染上了一层浅色偏光。   灰山精兄妹都吓傻了。伯里斯攥着力场边缘担忧地向下看,正好看到洛特湿淋淋地浮了上来。   洛特很有精神,应该没吃什么亏,但从他的表情看,显然他受到了不小的震撼:“怎么这么多鱼人!太多了!我都数不过来!而且它们不怕我!我的手法那么残忍,它们竟然都不怕我!”   伯里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洛特又潜到了水下。再浮上来的时候,他张开了仿龙翼:“这样简直没完没了,我们还是走吧!”   当他要起飞时,好几只人鱼一起抓住了他的脚。它们打算利用数量优势,把这个难对付的敌人拖下深海。   骸骨大君从未试过探索海洋。虽然他不会溺水,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对抗水压。   他加大力量,拖着下面的东西一起离开海面。四只强壮的灰蓝色鱼人环绕着他,紧紧抱着他的大腿,下面还有更多鱼人抱着同伴的身体,像一串沉重的鱼怪葡萄一样挂在他身上,最下面的那只还少了一条腿。   其中一只鱼人想张口咬洛特,不远处的伯里斯立刻施展射线,准确地刺穿了它的头颅。几秒之内,抱紧洛特的四只鱼人都被射线击中,脑袋炸开,伯里斯发现这个手感十分熟悉,有点像在实验室里切骨头上的瘤子。   惊人的是,已经死掉的人鱼竟然不会松手,它们的手臂内侧和掌心长有吸盘,可以继续紧紧攀在洛特身上,洛特无奈,只好手动它们剥开。   这时,下面更多的鱼人开始往上爬,还边爬边张开长着三层牙齿的嘴。伯里斯打算继续施法攻击,洛特却脑内灵光一闪,想到了更方便的主意。   他解开腰带,果断地脱掉了裤子。   裤子和鱼人一起跌落回了海中,洛特也趁机浮得更高,它们跳出来也够不着。   作为一个八十四岁高龄的法师,伯里斯年轻时也算经历丰富。他进过森林,看过大海,上过雪山,下过地城,他见过很多战斗,也亲身经历过不少……而今天看到洛特的战术时,他仍然吃惊得目瞪口呆。   虽然不体面,但符合逻辑且简单易操作。听说在古时候骸骨大君曾率亡灵军队驱逐炼狱生物,不知他在昔日战场上是否也有过类似表现。   “干吗这么吃惊?”洛特向力场飞毯靠近,“我又没脱底裤!你们至于这样瞪着眼看我吗?”   这时,灰山精哥哥指着一个方向叫起来:“船!精灵船!”   伯里斯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,两艘轻巧的小船正快速靠近。划船的是两个身穿苏希岛军人制服的精灵。更远处,一艘巨大的三桅帆船遥遥驶来,船上悬挂着绘有白花与波涛图案的蓝色旗帜。   一个身穿灰色斗篷的精灵站在大船瞭望台上,怔怔地看着沉船和飞毯的方向。   ==================   最近天象异常,潮汐紊乱,有很多昆缇利亚居民目睹了惊涛鱼人出没,海渊之塔的法师也侦测到了异常的海洋波动。于是,苏希岛的海防军加强了巡视,把日常巡逻的范围扩大了几倍。   对海防军里的年轻精灵来说,今天是很特别的一天。   今天,海渊之塔的莫维亚大师亲自来到了他们的船上;今天,他们亲眼目睹了惊涛鱼人攻击渔船;今天,他们远远看到一个坐在飞毯上的人类法师,他年纪轻轻,却勇敢而精准地击杀了鱼人;今天,他们看到一个没穿裤子的男性人类飘在空中,背上长着一对缩小版龙翼……今天,他们中的两个士兵还得负责用小船把灰山精兄妹送回老家,一路上听他们兴奋地根据这些经历编新故事。   灰山精直接被送走了,伯里斯和洛特则被接到了大船上。精灵海防军十分体贴地为他们准备了冲洗身体用的淡水,还准备了干燥的临时替换衣物。   伯里斯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,洛特却留在给舱室内磨磨蹭蹭不肯出来。   伯里斯敲门催他,洛特先是说泡在淡水里太舒服了懒得出来,又说精灵给他准备的衣裤不合身,当伯里斯指出那些衣服极为宽松时,他又说不愿意和军队负责人谈话,觉得官僚贵族非常烦,想留在舱内休息……   您对萨戈的国王和亲王都没大没小的,怎么可能嫌官僚贵族烦?伯里斯简直要笑出来了。洛特撒谎的方式就像小孩子怕吃药一样。   到底是什么事让他变得这么幼稚?不……也不能说他“变得”幼稚,自从重获自由之后,他一直都表现得很幼稚。   伯里斯靠在门上捏着眉头,忍不住回忆起六十多年前初遇时自称“死神”的大君。从现在反推过去,当年他看似沉稳,也许其实内心活动十分丰富,只是他忍着没有表现出来而已。   背后的门突然开了,伯里斯毫无准备地失去了平衡。他跌进洛特的怀抱里,被从后面搂着拖进了屋里。   “事到如今,我还是都告诉你吧!”洛特用脚关上门,扳着法师的肩让他转过身。   伯里斯无奈地看着他:“到底怎么了?您说吧。我们是永远的盟友,如果有什么麻烦,我肯定会与您一起面对。”   洛特叹口气,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:“其实,我认识那个精灵大师,不过我们不熟,而且我们关系不太好……”   伯里斯刚想问下去,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闯进船舱走廊,停在了房间门外。   “是你吗?”门外传来带点口音的通用语,是精灵的声音,“来自异界的骸骨大君……是你吗?我知道是你……我记得你,我知道一定是你回来了!不要担心,我对其他精灵解释了你身上龙翼的问题,我告诉他们这是法师做的防护,他们不会对你太过好奇的,你的身份不会被无关的人知道……”   伯里斯看看门板,回头看看大君。听起来,精灵法师并没有和他“关系不好”。   “是莫维亚大师,”洛特压低声音在法师耳边说,“我讨厌那个精灵!”   他低估了精灵这个种族的听力。门外的精灵法师声音打颤:“我知道你会讨厌我!你应该讨厌我,甚至应该恨我,我亏欠了你很多很多……现在你回来了,我很高兴,真的,我真的很高兴……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,给我一次机会吧!吾友,请不要避开我!我……”   伯里斯到门边,拉开了锁闩。洛特无奈地点了点头:“好吧,我不能永远躲在这,毕竟这是你们的船。”   说完,伯里斯拉开了门。外面的精灵低着头,一手捂着眼睛,好像刚哭过……听到门开了,他抽泣着扑进来,直接撞进了伯里斯怀里。   其实这精灵没多重,力气也不大,但因为伯里斯自己没站稳,他还是被精灵扑得向后一个趔趄。   洛特反应够快,立刻伸手去扶。偏不巧,这时船身一个颠簸……三人一起跌倒在了地板上,而且紧紧拥抱在一起。   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尴尬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跟你们说,其实海岛这段是个正经的故事!   重点不是白相簿也不是打鱼! 第52章   “是我的错……抱歉。”精灵法师手忙脚乱地站起来,金发凌乱地贴在脸上。   莫维亚大师金发绿眼,身材瘦高,相貌和其他昆缇利亚精灵不太一样,他更像艾鲁本森林的精灵——也就是黑松所属的那支精灵民族。   森林精灵四肢修长,金发白肤,身高体格与人类相差不大;而海岛精灵普遍是黑或褐色头发,蜂蜜色皮肤,眼睛颜色介于棕与绿色之间,体格更加娇小,肢体结实纤细,有着猫科动物般的迷人线条。   伯里斯听说过莫维亚的出身。他是森林精灵与海岛精灵的混血,外貌更多地继承了父亲一方。他在精灵中年纪不算很大,应该正处于壮年,看着他的时候,伯里斯不由得想起黑松,别的精灵已经独当一面了,自己的学徒还是那么幼稚贪玩……   洛特在一边忧心忡忡,两个互不认识的法师却先沟通了起来。   礼貌地寒暄之后,莫维亚问起人类法师的身份,伯里斯当然依旧自称柯雷夫,是伯里斯·格尔肖的学徒。精灵听说过伯里斯,他对这位人类法师赞不绝口,尤其钦佩他促进了异界学与死灵学合法化,以及推行并普及了魔法材料与药材商贩公会制度……伯里斯这辈子被夸习惯了,他完全不会脸红,只是应和着说,我的导师听到这些话一定会很高兴。   莫维亚认识骸骨大君,所以这方面就没法欺瞒他了。“学徒柯雷夫”告诉精灵的故事是这样的:导师伯里斯找到了某种破除诅咒的方式,去亡者之沼释放了骸骨大君,这之后老法师沉迷研究无法自拔,一直没有出现在学生们面前,他把陪伴骸骨大君的任务交给了学徒柯雷夫,柯雷夫和骸骨大君一起参与了五塔半岛的会议,因法术失误而被传送到了南方海岛上。   伯里斯很怕莫维亚会问“你们破除诅咒用的是什么法术”,好在精灵法师很懂规矩,他只是静静听着,完全没有提问。   法师之间交换知识很常见,但这仅限于地位平等的法师之间,且仅限双方当面谈论,如果你向别人的学徒打听其导师的研究内容,则会被认为是十分不得体的行为。   法师们还在亲切友好地谈话,洛特却不耐烦地站起来,说要去甲板上吹风。   莫维亚想挽留他,伯里斯拍拍精灵法师的手臂,摇了摇头。   洛特离开后,莫维亚的眼睛又有点湿润:“我……我会永远视他为挚友的,但如果他讨厌我,我也只能接受。”   “大师,你与那位大人相识……是在大约一百六十多年前?”伯里斯问。他深深觉得自己被洛特传染了,现在他疯狂地好奇当年发生了些什么。   “你怎么知道……”   “我的导师推算过一些关于骸骨大君的事情,我是根据这些猜的。”   “原来如此……,”精灵说,“伯里斯·格尔肖大师应该也告诉过你,骸骨大君每一百年能出来七天。我就是在那时遇到了他。他救了我,还告诉了我他的身份,为了报答他,我承诺要帮他破除诅咒,让他永远不用再回亡者之沼。   “当时,他希望我能到塔里帮他找一本书,那本书很古老,可能与他身上的束缚诅咒有关系。我答应了,却一直没有帮他办到这件事……因为那时我还不是海渊之塔的主人。我发誓要成为优秀的法师,要尽快研究出帮他破除诅咒的方法,我叫他一定要等着我……但是……真是太羞愧了,我没有办到。我什么都没办到。他离开后,我的研究一直毫无起色,于是我很快就不再关注这件事了……”   莫维亚低着头,塌着肩膀,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十分内疚。如果不是今天的巧遇,搞不好他早晚会彻底忘记这件事。   伯里斯下意识想安慰地摸摸精灵的头,他对黑松和艾丝缇都这样……刚伸出手,他又察觉到不妥,自己现在只是个二十岁的学徒,而对方是海渊之塔的主人。   比起这些,更令他震惊的是洛特巴尔德大人的昔日经历……骸骨大君是怎么回事?难道他在每个七天里都会救一个法师吗?是他的命运如此巧合,还是他有救法师的兴趣爱好?   除了自己,除了莫维亚,他到底还招惹过多少法师?他救活了多少?是不是还有他没救活的?   他是不是对每个法师都说了同样的话?是不是每个法师都会承诺帮他破除诅咒?   伯里斯有点失落,又有点自豪。   自豪的是,不论有多少人曾作出承诺,有能力履行承诺的只有自己一人;失落的是……是什么呢?他一时也理不清楚。   “只要你做到带我离开,我就自愿成为你独有的盟友。我的法师,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人,我在亡者之沼等着你。”   这段酸文假醋的话,到底有多少人听到过?  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。伯里斯百感交集,莫维亚羞愧难当。   正当两人打算谈点公事打破尴尬时,洛特突然从门口冲了进来:“你说得轻巧!我让你找书,你害怕被导师责骂,就一直拖着不做!你不做也可以,你倒是直接拒绝我啊!你嘴上说着一定会帮我,实际上你什么行动都没有!你让我白白期待了好几天,我还宽慰你说不要太为难,谁知你每天都过得心安理得,快快乐乐地和孤寡秃顶中年人类男子打情骂俏……”   莫维亚的脸色瞬间苍白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他肯定想从很多地方反驳,但一时不知该先从哪里入手……伯里斯十分理解这种状态。   当年遇到莫维亚的时候,骸骨大君多半是维持着一副温和克制成熟稳重的模样,现在莫维亚猛然领教到他真实的一面,必定会瞠目结舌无法招架。   憋了半天,莫维亚憋出一句:“芬尼导师他……不是秃顶……”   洛特抱臂靠在门边,一脸愤懑:“等等,刚才是我不对,我不该牵扯到你那个人类导师,他是个与此无关的好人。莫维亚,你知道吗,如果你帮不了我,我一点也不怪你,我被诸神诅咒和囚禁,而你只是个普通法师,你帮不了我也很正常……能帮到我的人都是绝世天才。”   说着,他对伯里斯挤了挤眼睛,但伯里斯莫名地很介意刚才那句“孤寡秃顶”,这句话让他原本就复杂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。   “让我很不开心的,是你的态度!”洛特接着说,“你骗我说能拿到芬尼的书,所以我等着你,可实际上你并没有做过一点努力;你骗我说总有一天会帮我离开亡者之沼,我感谢了你,你要是试了之后办不到也没办法,我不怪你,但是……你是怎么说的?你竟然‘很快就不再关注这件事了’?”   伯里斯忍不住问:“大人,您不是去甲板上吹海风了吗?难道您一直在外面偷听我们说话?”   洛特理直气壮地回应道:“我先大声离开,然后又脚步轻轻地回来了。没什么,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偷听。对了,这么一想好有趣啊,上次我也是在偷听你和精灵在小屋里说话。”   “您……”伯里斯脑子里盘旋着一堆东西,偏偏组织不出语言。他自认为比莫维亚擅长沟通,但面对洛特,他也只能思维凝滞。   莫维亚仍然苦着脸,低着头,一点也不像名声在外的高塔之主。他笨拙地辩解道:“因为我……我不能欺骗芬尼导师。我那么向往能跟随他学习,那么希望能被他承认……我不敢冒险,万一被他发现,他很可能会叫我离开高塔。还有,芬尼导师是我的救命恩人,我怎么能欺骗他……”   “所以你就可以骗我?”洛特打断他的话,“还有,这么多年了你竟然都不知道,把你救回沙滩的人是我,不是什么芬尼导师!他查看沙滩时你还没醒过来,我看到有人来了,就躲在岩石后面悄悄观察,看到他给你做了人工呼吸……”   “人工呼吸也是属于救了我啊……”莫维亚顺口嘟囔着,突然他愣了一下,“等等,是你把我从海里救上来的?在那样的暴风雨里?”   “不是我还能是谁?精灵或者人类能在那种暴风雨里来去自如吗?”   “我以为是芬尼导师的魔法……”   听他们说话时,伯里斯好几次想插话但欲言又止,现在他终于憋不住了:“等等,难道刚才灰山精讲的……那艘一百六十多年遭遇风暴的船,说的就是……”   莫维亚苦着脸点点头:“嗯,是我的船。那时我什么都不懂,做了些蠢事。”   伯里斯问:“后来有个昆缇利亚精灵诗人在内陆出了名,他写过一个关于塞壬的悲剧故事,你们听说过吗……”   这故事真的很有名,估计十国邦联内每个吟游诗人都讲过,不爱看故事和戏剧的人也会听说过……   洛特顿时领悟:“我看过!就前不久刚刚看的!”   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发生在昆缇利亚的爱情悲剧。一位英俊的金发王子在生日当天溺水,被海底的塞壬救起。为了和王子在一起,塞壬自愿喝下毒药,把鱼尾变成双腿,牺牲了在海底的美满生活,可最后王子还是和人类结了婚,塞壬孤独地化为了泡沫……   当然,昆缇利亚根本没有什么王子,也没有什么塞壬,同时满足金发与英俊这两个条件的,也只有莫维亚大师一位了。   洛特回忆了一遍故事,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。这故事流传了一百多年,其中细节改变过好几个版本,这么联想起来,搞不好源头还真是一百六十多年前的他……   这让他更生气了:“莫维亚大师,你骗我还不够,还把这事改得肉麻兮兮地到处传播!”   莫维亚很委屈:“我没有!只是……当年很多人都知道我溺水的事,也知道岛上有个陌生的客人突然出现又神秘消失……所以,大概有些精灵诗人就创作了一下……”   “他们还把我的性别改变了!”   “不……你的种族也改变了啊……”莫维亚的辩解只会让人愈发不爽。   这时,伯里斯清了清嗓子,笑眯眯地走到那两人中间:“两位,请冷静一下。我听说这艘船在黄昏前可以回到苏希岛港口,在这之前,两位何不坐下来慢慢叙旧谈心?”   说完,他礼貌地欠了欠身,转身走出房间。   洛特追上去问他要去哪,他微笑着回过头:“我去甲板上吹吹风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那个“流传百年的故事”的梗是海的女儿。这个应该很明显吧…… 第53章   洛特可不会轻易放弃。他紧跟着伯里斯,比两人平时走路的距离还近。伯里斯也没拒绝,他不想像十几岁的孩子一样发脾气。   而且……有什么值得发脾气的事吗?有人做错过什么事吗?骸骨大君在七天的短暂自由中救助别人,这是好事,他希望对方能帮他破除诅咒,这也完全能理解。   站在甲板上,伯里斯忍不住谴责自己:你为什么变得如此浅薄?你这么一大把年纪了,为什么性格却越来越幼稚?   听说人老了之后会变,原本成熟冷静的人可能会变得唠叨又多虑。伯里斯一直不信,因为他自己并没有变成那样,他认识的几个同龄人也没有……现在看来,也许自己已经变了,是在不知不觉间变的。   但是好像不太对……现在我是二十岁啊!   伯里斯无意识地捻着头发,开始思考会不会是肉体的变化影响了性格什么的,也许心态容易波动和变年轻有些关系……   洛特一直跟在伯里斯旁边。盯了法师好久之后,他终于忍不住了:“伯里斯,我一直在等着呢,你怎么不问我啊?”   伯里斯一脸茫然地转过头:“问什么?”   “你得让我给你一个解释呀!在我开始解释的时候,你要对我说‘我不想听’,然后我找个机会拥抱你一下,或者亲亲你什么的,这样我才可以继续说下去。”   伯里斯颤了颤,把新换上的衣服裹紧了些。海风有点冷。如果一直这么冷,他打算到船舱里去再添一件斗篷……   洛特真诚地盯着他,等待他的答复。   “你说啊。”洛特催促道。   我说什么?!我已经连话都不会说了!伯里斯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着。   “那我直接跟你说吧。”洛特只好放弃了前面几个步骤,似乎有那么点小失望,“从遇见你的那个七天向前推一百年,上一个七天假期的时候,我出现在了昆缇利亚一带,遇到了莫维亚。你知道的,在我彻底挣脱诅咒之前,我的力量是相对比较完整的,那时我不需要用嘴施法,也不会飞得比走路还慢……当时我正在用飞行的方式渡海,并且遇到了一场风暴。   “我倒不介意电闪雷鸣,但海上的小船就不行了。我从没试过从风暴里救船,不知道该怎么做,正犹豫的时候,那船已经翻了。船上只有一个水手,就是莫维亚。我把他从浪里拎出来的时候,他已经昏过去了……对,我是在天上飞着,我飞着然后扎进水里救他!我并没有像塞壬那样从海底把人托起来!   “然后我把他带到了苏希岛,恰巧他就是从这里启航的。我看到了一座类似灯塔的东西,塔的不远处还有沙滩,于是我就把精灵带到了沙滩上。我躲在岩石后面‘行方便’的时候,沙滩上有人过来了,来的不是精灵,是个中年人类。他把精灵抱了起来,于是我的任务也就结束了。   “这之后,我变成人类外形,也就是现在的样子,在岛上溜达了一阵子。在这期间我听说了那精灵的身份,知道了他叫莫维亚,还打听到了一堆关于他的闲话。当年他母亲在陆地生活过一段日子,有一天她怀着孕回到了岛上,据说他父亲的家族很封闭,不肯接受海岛精灵,硬是把她驱逐出来了……更惨的是,他母亲生产后不久就病死了,只留下了一个金发白皮的、肤据说长得更像父亲的莫维亚。岛上的精灵们谈论他的时候,语气总带着嘲笑和排斥,我猜他小时候的日子大概不好过。   “在他快成年时,有个人类法师出现在了苏希岛,好像是叫芬尼什么的吧。他和精灵们的关系不错,最后还建了法师塔,定居在了岛上。那个塔就是我在沙滩上看到的‘灯塔’,也就是海渊之塔。莫维亚一直很向往那个法师,他想去做学徒,想学魔法,想伺候那个人类一辈子……可他一直找不到机会。   “后来,他听说那个法师缺少一种做药材的鱼骨,而他知道哪片海域有那种鱼,于是他借了一艘小船就出海了。他的航行技术非常烂,体力还不够好,观察力也十分感人,所以他差点死在风暴里。   “这么一想。他也算是因祸得福了……他被我救了,还被人类法师抱回了塔里,然后顺理成章地和人类法师同居……”   “做学徒并不等于同居……”伯里斯本来只想安静地看海景,不想插话,但他没控制住。   得到伯里斯的回应,洛特讲得更加有兴致了:“反正人类法师同意让他留下了。我第二次遇到他时,他回到了母亲留下的小屋,正打算取些生活用品带走。他带着东西还没走远,一群渔民突然围了过去,莫维亚借的船是他们的,现在莫维亚得救了,船却葬身海底,这对渔民们来说是很大的损失。   “莫维亚承诺要赔偿他们,他把行李里所有东西都拿了出来,让他们随意带走……不是我说,这个精灵是真的很穷,当时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一支羽毛笔和一瓶墨水,真的。   “本来渔民打算拿走借条就算了,偏偏有几个年轻精灵唯恐天下不乱,一直在旁白煽风点火。眼看他们就要对穷穷的莫维亚动起手来了……于是我第二次救了他。   “我弄了点小把戏,吓走了那些精灵,他们都知道莫维亚想当法师,还以为是莫维亚施法了。这次,我正式出现在莫维亚面前,第一次和他说话。我门聊了一会儿,最后我让他帮我去塔里找一件东西。”   “他导师的书?”伯里斯问。   “是的。在岛上闲逛时,我感知到海渊之塔内存有一件非常古老的物品,可能来自位面割离之前。这种古物上可能有解除诅咒的线索。我不能亲自到塔里去,虽然法师塔的防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,但这么做很可能会吓死那个人类……还会引起很多本不必要的麻烦。   “于是莫维亚答应可以帮我留意一下。他说因为我救了他,这是他应该回报我的。第二天,我和他在约好的地方见面,他说确实有这么一件东西,是一本羊皮纸古书。我们坐下来聊了很久,最后他答应了我,要帮我把那本书带出来。当然,我不会带走它,我只想看看。   “但是……最终他也没把书带出来。后来他哭哭啼啼地找到我,说他的导师已经在他身上发现了奇怪的不死生物气息……这时我还剩最后一天了,我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。我还告诉他,如果你实在拿不出书就别为难了,我今晚自己去塔里看。   “他死活也不同意,说这样会让他被导师怀疑,还求我不要毁掉他刚刚好起来的生活……其实他说的也有道理,我也不太想被那个人类法师发现。人类法师有可能会把我视作重大发现,还可能把遇到我的事昭告天下,我总不能杀他灭口吧……我可不想被当成什么百年一复活的怪物。   “第七天到来之前,莫维亚彻夜读了些史料和宗教书籍,他进一步了解了我的身份,还专程找到我,信誓旦旦地要帮我解开诅咒。他说自己是精灵,寿命很长,机会很多,将来他一定会将毕生投入到研究中,尽快找到亡者之沼、找到释放我的办法。结果你也知道了,他很快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。”   伯里斯轻笑,忍不住说:“大人,其实将这种承诺抛在脑后才是正常人的做法。可以理解。”   “但你就不一样,”洛特说,“你就做到了。”   “嗯。所以,您等了他一百年,您发现没什么希望了,就又选择了我。然后我花了六十多年,终于找到了您。”   洛特低声问:“亲爱的伯里斯……你是不是嫉妒了?”   伯里斯摇摇头:“我为什么会嫉妒一个能力不如自己的法师?要嫉妒也应该是他嫉妒我。”   “这不是谁法术厉害的问题,”洛特面带歉意,“是我让你误解,让你失望了。你以为我在骗你,以为我对每个法师都剖白内心……但是并没有。”   说着,他扶着法师的双肩,“伯里斯,你和其他人不一样。不妨告诉你吧,我曾经向十一个人坦白过身份,他们也都承诺要为我破除诅咒,其中包括你,你是最后一次。前十次和最后一次并不一样,在前十次里,我和他们相识,谈话,互相帮忙,我幻想着重获自由,但从没有幻想过重获自由后继续和他们生活在一起。   “我从没有想过吻他们,从没有试着去爱他们,从没有在回到亡者之沼后还继续思念他们。我与人分别过很多次,其中真正让我痛苦的,只有在珊德尼亚边境离开你的那次。是的,我期待过十一次,而其中真正让我日思夜想的,只有最后这一次。”   伯里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   他不知道自己信不信,也不知道洛特说的对不对……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不知道该怎么理解,不知道该怎么应对……   他不是故意没反应,他是真的大脑一片空白。   譬如,八十多岁的农夫第一次接触魔法时,他会被震撼,会手足无措,还会有些恐惧。他会默默地想:也许年轻人还有冒个险的可能性,但我不行,我怎么可能应付得来这个?   老农夫既没法否认魔法的存在,也没法顺利地接受它。于是他只好逃避它,不去想它,运气不好的话,他会一直逃到这辈子过完为止。   如果是一个八十多岁的法师第一次接触到所谓的恋慕……反应大概也无非如此吧。   伯里斯的脑袋放空时,远处的港口已清晰可见,船即将抵达苏希岛了。   洛特轻轻把法师揽到身边:“伯里斯,抱歉,我让你不开心了。但说真的,我又有点高兴。我知道你一辈子没谈过恋爱,你应付不来……所以你一直不正面回应我。我明白这一点,我接受,因为这是最真实的你……这次我真的有点高兴,这次我得到很直观的回应了。”   说到这,他顿了顿,问:“呃,伯里斯,你要不要回船舱?”   “什么?”看着远处发呆的法师终于有了点反应。   “你身上发凉。现在的海风确实有点冷,我们还是回船舱吧,或者我去再找一件衣服。”   伯里斯从刚才就一直觉得冷。灰山精的岛上潮湿闷热,苏希岛附近却阴风阵阵。   这些海岛都位于昆缇利亚的范围内。在这个季节,昆缇利亚怎么会这么冷?   他抬起头,正好看到了远方的海渊之塔。它矗立在一处海岬边,塔顶散发着稳定的魔法光芒。   这种光非常显眼,大概整个苏希岛和附近海域都能看到。它十分柔和,毫不刺眼,在白天融于日光,在夜晚犹如明月。   每到黄昏,光芒最为显眼。天空一片火红时,它是视野内唯一的冷色。 第54章   莫维亚把两位客人迎进塔内会客室,还亲手给他们泡了茶。这是昆缇利亚特有的柑香黑茶,茶香让伯里斯的心情放松了很多。   原本伯里斯的期望是:使用海渊之塔内的固定传送阵,到隔海相望的黑崖堡去。如果莫维亚大师有顾虑,他就花点小钱,签一笔币票,或者给大师免费订一批必要的魔法材料……总之想办法换得传送阵的使用权。   这个期望完全落空了。不是莫维亚不愿意,而是他的塔里根本没有传送阵。   伯里斯又提议:“或者,请为我们施展一个即时传送吧。施法报酬由我……我的导师出。我不太方便施法,我对黑崖堡不熟悉,不了解地形就没法算出落脚位置;而我自己的住处又距此太远,数值过大时,法术根本不响应。”   莫维亚苦着脸喝了一口茶:“阁下,这个……我也做不到。我可以联系黑崖堡让他们派船来接你们,但是……我没法把你们传送过去。”   “为什么?黑崖堡不允许吗?”   “不是,”莫维亚忧伤地盯着茶水,“我没有传导宝石粉块。它可以引导数据和空间之间的关系,是传送类法术的必需材料。”   伯里斯提议道:“这个好办。我的导师可以出施法费用,还可以负担材料费用。我提前代表导师签币票给你,将来导师还会派材料公会的人来一趟希瓦岛,再给你添置一批新的宝石。”   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莫维亚有点脸红,“我……我这里根本就没有宝石粉块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我愿意帮你们,但我没有这个东西,就算你的导师愿意慷慨出资,此时此刻我手里也还是没有宝石粉块……我已经很多年不用传送类法术了,我们本来就很少需要用它。”   伯里斯十分吃惊。法师塔里缺少材料?这简直闻所未闻!法师塔既是施法者的休憩处,也是学术著作与魔法物品的集合地,它可以连厨房都没有,却不应该缺少施法的必要物品。   他又想了想:“或者……请问这里有翼伪龙鳞吗?”   莫维亚深深叹了口气:“我知道你的意思。你想用那个来延长飞毯力场的持续时间,直接用飞毯力场渡海?抱歉,我这里没有翼伪龙鳞,这种材料很不常见,价格也是一般法师承受不起的。或许你还想直接用飞行法术渡海?这也行不通,飞行法术需要高度集中精神,而且法术本身相当消耗精力,时间一长,你会非常疲劳,会有失控坠海的危险。也许你想用延时药剂?这也不太可能,那个药的配方里有死灵术成分,我是不用那类法术的……就算我愿意用,我也买不到里面的虚空虫材料……”   伯里斯忍不住嘟囔:“它早就不是违禁品了,而且它降价了,才两百个金币一包……”   刚才洛特一直很罕见地没插话,现在他终于耿直地开了口:“怎么回事,海渊之塔这么穷吗?你老师什么遗产都没留下吗?”   莫维亚苦笑了一下。事实证明,海渊之塔就是非常穷。不用莫维亚说什么,从高塔本身就能看出来:塔外的防护法术用的是劣质材料,导致力场透明度不够,用肉眼就清晰可见;塔身常年受海风侵蚀斑驳不堪,咒文剥落,墙壁变色,大门的把手还掉了一个;塔内木地板坏了好几块,似乎根本没人想着去修,会客室和走廊还在靠提灯照明,身为知名法术大师的莫维亚竟然连永明灯都没有……也难怪,毕竟他这么穷。   以及,海渊之塔里也没有任何构装生物。伯里斯一开始就注意到了,他本来还以为这和精灵们的信仰有关:海岛精灵敬畏自然,很难接受似生非死之物……现在看来,多半也只是因为穷。   这并不正常。也许别人想不到,但伯里斯能感觉到异常,他是施法材料商会的董理,还是冒险者公会的永久顾问,所以他对很多研究机构的收支都有个粗略的印象。凭他对海渊之塔的了解,它本不应该贫穷至此。   海渊之塔是被精灵议会用一部分税收养着的。莫维亚拥有一片林地,一个珍珠养殖场,当施法物料采集商到附近海域作业时,还会向法师塔缴纳顾问费和其他税费……这么算下来,虽然海渊之塔的收入不算太多,至少也不该悲惨成这个样子。   莫维亚本人穿着朴素,身材消瘦,他塔内的三名精灵学徒也都看起来穷穷的……似乎大家都不是追求享受的类型。那么,海渊之塔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?   如果莫维亚是乡绅或官员,这个问题也许会有各种精彩的答案,但莫维亚是法师。所以,伯里斯只有一个猜测:莫维亚在私下进行某种研究,这项研究十分消耗金钱,而且不能公然申请更多经费。   看两个法师都不吭声了,洛特提议说:“那么,莫维亚大师你派船送我们去陆地吧。苏希岛总有船吧?”   “我不能。”莫维亚说话一直弱声弱气,这次倒是拒绝得十分坚决,“你们也知道,现在这片海域不太安宁。惊涛鱼人在昆缇利亚附近频繁出没,已经有好几艘船遭到了袭击。”   “你们精灵的船?”洛特问。   莫维亚说:“不,遭遇袭击的主要是灰山精和人类的船。承蒙艾鲁本庇佑,苏希岛精灵只遇见过别人被袭击,还并没有被直接攻击过……我想,这有赖于我们优秀的航海技术和警觉性,而且我们的船也更大更稳。最近精灵议会让海防军加强了巡视,这种情况下,我实在没有能力单独派一艘船送你们去黑崖堡,海防军不会同意的。渔船就更不行了,我不能让平民冒着遇上鱼人的危险。”   “那我们……”   洛特刚要说什么,莫维亚柔声安抚道:“两位也别着急,我还是可以帮助你们的。我有导师留下的水晶球,可以与黑崖堡内的施法者远程交流。再等几小时,你们就可以用它与黑崖堡取得联系,让他们派船过来接你们。”   “为什么要再等几小时?”伯里斯问。   莫维亚面带歉意:“这里只有一个水晶球。我把它借给精灵议会了,他们在用它监视商船安全,还没还给我……”   这时,一名学徒敲了敲门走进会客室,向莫维亚和客人们恭敬行礼,告诉莫维亚精灵议会有请。   莫维亚嘱咐学徒细心款待客人,然后礼貌而迅速地离开了塔,好像一分钟也不想多留。   伯里斯暗暗感叹,莫维亚大师竟然就这样把陌生人留在塔内,他怎么放得下心?不过仔细一想,洛特也算是他的老熟人,也许他内心深处很信任洛特……至于自己,一个“年轻的人类学徒”就更不值得大师担忧了。   法师们都知道一个规矩:进入别人的高塔后,你只能在一层会客室行动,除非主人邀请,不然绝不可以擅自登上高层。法师会尽可能保护高塔研究区,擅闯禁区十分危险,就算你本领高强无所畏惧,刺探别人的研究室也是极为不礼貌的行为,这种粗鲁之举足以让两个法师彻底结仇。   在莫维亚大师看来,“伯里斯·格尔肖的小学徒”肯定知道这些礼数,他不会乱跑,不敢乱跑,而且也没有乱跑的能力,毕竟他才二十岁。   莫维亚的学徒帮客人准备了食物,还抱来了一些靠垫和毯子,做完这些,他们也离开了会客室。   这几天伯里斯一直都没休息好。法师塔的沙发比灰山精的窝棚舒服多了,他很乐意再好好睡一觉。   他裹上毯子,找了个舒服的靠垫,却望着天花板迟迟不闭上眼……他想象着海渊之塔的高层,思考着一些“极为不礼貌”的行为。   “你想上去?”洛特的脸突然出现在视野上方。   伯里斯下意识想否认,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可隐瞒的,于是他小声说出了自己的疑惑。比如苏希岛的温度异常,比如海渊之塔的怪异之处。   不仅如此,他还怀疑塔顶的魔法光球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作用。根据历史记载,海渊之塔上一直有个魔法光球,是已故的前一任塔主留下的。光球就像第二个月亮,将法师塔变成了守护整座小岛的灯塔,除此之外,它本身倒是没有什么别的用处。   伯里斯隐约觉得这东西不正常。只可惜塔太高,距离太远,他没法在塔下仔细观察。   伯里斯说这些时,洛特听得不是很认真,而且嘴角翘得越来越明显。意识到这一点后,伯里斯没再说下去,而是问他想到了什么。   洛特笑眯眯地看着躺在身边的法师:“我要是说出来,搞不好你会生气的。”   “您说吧。难道我平时很容易生气吗?”   洛特笑意更浓:“就是因为你脾气好,不爱生气,我才更不希望你生气啊。听说脾气好的人一旦生气了,他的身体会产生更多的有害物质,会危害健康,而脾气坏的人已经有了抵抗能力……”   “完全是谣言,没有这回事。我建议您少看冬青村集市上卖的书。”   “好吧,我只是活跃一下气氛,”洛特说,“说正经的。你没必要怀疑莫维亚,他虽然又傻又笨又穷而且不守承诺,但他应该不是什么阴谋家。”   伯里斯说:“我也不是说他有多邪恶……只是觉得,他肯定隐瞒着一些很重要的东西。”   洛特问:“说真的,你这么怀疑他,是不是因为我?”   伯里斯从毯子里爬起来,哭笑不得地看着洛特:“大人,您平时太爱看浪漫小说了。”   “不是吗?”洛特眨眨单侧眼睛,“是我让你不舒服了,是我不对。你没必要妒忌莫维亚。”   其实伯里斯真有点生气,虽然只是一点点……而且是气得直想笑:“您又来了……我为什么要妒忌他?我在各方面都比他成功得多,应该是他来妒忌我才对。”   伯里斯蜷在沙发上,裹在毯子里,洛特稍微弯下腰,正好亲到他的额头。   伯里斯楞了一下。洛特问:“所以你到底还想不想上去?如果你有顾虑,我替你去,反正我能免疫魔法,他们发现不了。”   伯里斯摇了摇头:“不用了……”   “怎么,你不怀疑他了?”   “我依然怀疑他。现在塔里有三个学徒,我又有点困,状态不好,所以我打算休息一下再找合适的机会去细细查看。您不要去,虽然您行动起来更自由,但您对奥术体系缺乏了解,您看不懂法师的实验室。”   “你说话也太直白了吧!”洛特惊叹道,“毫不浪漫,令人心碎!”   伯里斯整理了一下毯子,藏住脸上的淡淡笑意:“确实毫不浪漫。但是我从来不骗您。” 第55章   伯里斯睡了两个多小时,醒来后,他发现洛特也躺在沙发上熟睡。   骸骨大君能免疫魔法效果,能抵抗一定的物理伤害,但他竟然需要吃饭睡觉……而且是真的需要,不是做做样子。不愧是半神,他身上有太多异于常理的东西了。   伯里斯拍了拍腿,伸展了一下筋骨,起身在会客室里走了一圈。这是他常年养成的习惯,睡醒之后一定要活动一下。   人老了之后,长久不动会身体发紧,起床起得太快也会出危险……现在他变年轻了,按道理说他甚至可以直接从沙发上跳起来,但他还是保留着从前的习惯。   壁炉里生起了火,应该是学徒们做的。伯里斯和洛特替换下来的衣服已被清洗烘干,整齐叠放在壁炉前的单人座椅上,染上了暖暖的温度。   拿起衣服时,伯里斯突然意识到:苏希岛的异常低温应该出现过很多次了,而且每次都持续不了太久。   如果长期低温,苏希岛的种植业、航运业都会受到影响,岛民肯定会为此担忧不已,气温异常的消息也会传遍各地;如果是第一次出现低温,精灵们肯定会陷入恐慌,他们会担心气候发生永久变化,会对此讨论个不停。   事实是,岛上的居民面对异常低温毫不惊慌,无论是海军士兵还是其他精灵都很冷静,他们只是偶尔抱怨几句,却并不会真正为此担忧。看起来,大家应该都经历过类似的情况,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,仅仅几天的降温不会造成任何损失。   照着这个思路想下去,莫维亚的行为就更加可疑了。   普通精灵不介意也就罢了,而莫维亚是海渊之塔的主人,是驻守昆缇利亚的最知名的法师,他怎么会对异常天气毫不在乎?就算从前也有过类似情况,身为法师,他也应该提高警惕才对。   他对惊涛鱼人的态度也很值得玩味。惊涛鱼人很少出现在近海,上次大规模出现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,现在灾难再次初现端倪,昆缇利亚居民估计都有些担忧,但是莫维亚……他好像有点过于冷静了?   虽然他在谈及此事时语气严肃,但是伯里斯看得出来,他并不是真的紧张,他的心情十分平稳,仿佛一切尽在掌握。伯里斯活了八十多年,这点看人的能力还是有的。对莫维亚来说,洛特的出现比鱼人袭击要惊人多了。   就算莫维亚经历过驱逐鱼人的战争,现在他也不该如此波澜不惊。无论是人类还是精灵,面对卷土重来的灾难,他们只会更警觉、更紧张,而不是反倒松懈下来。   正想到这,走廊里响起一阵脚步声,三名精灵学徒都下了塔,好像在和人打招呼。伯里斯摇醒了洛特,洛特正揉眼睛的时候,莫维亚带着一群人走进了会客室。   他把水晶球带回来了……还带了四个穿长袍的海岛精灵,每个精灵又带了两名身穿皮甲的护卫。本来就不大的会客室里顿时挤满了人。   刚睡醒的洛特横在沙发上,被一群看上去年纪不小的精灵围观着。他们的眼神充满怜悯和威严,无声地催促洛特赶紧从沙发上起来,最好还能把乱七八糟的沙发巾和垫子重新摆好。   但洛特根本不能领会他们的意思。他仍然翘着腿横在沙发上,笑容灿烂地和陌生的精灵们打招呼。   是莫维亚让他在这休息的,他凭什么起来,他走到哪就把哪当自己家,从来不和人见外。   莫维亚尴尬地介绍了一下双方。那四个精灵都是苏希岛议会的成员,莫维亚要帮客人和黑崖堡取得联系,正好精灵议会也有事想和人类商量,于是他们就一起回到了法师塔。   四名议会成员挨着坐在对面的沙发上,护卫在后面齐刷刷站成一排。洛特一个人霸占一张沙发,还叫“柯雷夫”过来和他坐……伯里斯没去,他想站着,这样比较不容易分心。   水晶球太小了,不方便这么多人一起观看,于是莫维亚叫学徒拉起一面白布,用简单的幻术把水晶球的成像投射在了布面上。   准备完毕,莫维亚开始唤起法术,使用传讯。如果不出意外,接到传讯的会是黑崖堡的一名老法师,他是个药材店主,经常往来于黑崖堡和旁边的港口城。   白幕上泛起了一阵五彩的光波,这说明通讯成功了,对面有人响应了传讯。光芒渐渐暗淡下来,色彩汇聚成型,形成了稳定的画面,幕布上浮现出一张年轻秀气的脸。   这人不是药材店主,而是一个身穿浅色长袍的金发少年。他穿得很朴素,头发扎得有点凌乱,但他的五官十分精致,美丽得不输森林精灵,特别是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,就像昆缇利亚清晨的海水一样迷人……   伯里斯脚下一软,撑着沙发才没跌倒。洛特也惊讶地看着幕布,甚至都没立刻去扶伯里斯。   ——这不是艾丝缇公主吗?!   她为什么拿着药材店主的水晶球?她为什么在黑崖堡?她为什么穿着男人的衣服、扎着男式的发型?   艾丝缇肯定也看到了这边的情况。但这边人太多了,一圈人围着水晶球,看着幕布,她皱了皱眉,好像有些看不真切。   幕布的画面晃动了一下,有人挪动了对面的水晶球。一个低沉的男声问了几句话。   光听声音伯里斯就认出来了,这是那个沉默古板的奥塔罗特信徒、黑崖堡神殿骑士的统领、年轻有为但死气沉沉的奈勒爵士!   艾丝缇扭开身体,轻声回答了奈勒的问题。她的嗓音完全是男子声线,对身为法师的她来说这并不难做到。   然后她回到水晶球前,用比较正式的语气打了招呼,向莫维亚大师和精灵议会成员致以问候。   她自称是一个年轻法师,也是黑崖堡骑士团统领的朋友。水晶球的主人暂时无法施法,那位年事已高药材店主受了点伤,现在正在接受治疗。   “老菲迪受伤了?怎么回事,他还好吗?”莫维亚问。   艾丝缇摇了摇头:“不,他不太好。大师,就算您不联系黑崖堡,我们也正要联系您……惊涛鱼人出现了。”   “我们知道,”莫维亚说,“我们也遇见过几起袭击,今天我们还刚刚救助了两位人类客人……”   他还没说完,操着男声的公主语速加快:“大师,惊涛鱼人在黄昏时来到了近海,先后袭击了海港城三座码头以及黑崖堡的军用码头。鱼人数量庞大,几乎无法计数,它们呈现出一种极端疯狂的饥饿状态,直接冲上了陆地……海港城损失惨重,目前伤亡未知。   “黑崖堡情况稍好一些。因为船只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,黑崖堡骑士团无法以最快速度援助海港城。现在我们刚刚抵达,并且保护海港城居民撤退到了北门一带。目前鱼人没有继续深入陆地,情况暂时稳定,但根据我的推测,在沿海城区仍有一些家庭没有来得及撤离,正被成群的鱼人围困。黑崖堡骑士团正在组织救援。”   法师塔会客室里一片寂静。   艾丝缇继续说:“诸位大人,似乎苏希岛一切安好,并未受到鱼人侵袭?如果是这样,我恳求诸位能对海港城施以援手!根据出港记录,近海还有一些渔船未能返航,现在吉凶未卜。黑崖堡骑士团会负责保护海港城居民,但他们已经腾不出人手去救援海上的人了……我只是一个年轻的施法者,我的能力也很有限……”   她说得很模糊,很克制,伯里斯立刻明白了她的难处。   黑崖堡附近的海底沉睡着大量手掌蟒——那种由伊里尔发明、由伯里斯加以改造的人造生命,当惊涛鱼人大批出现时,艾丝缇肯定考虑过启动它们,这批手掌蟒不会伤害鱼虾贝等生物,只针对水域内类人生物进行处刑,用它们来对付鱼人再合适不过来。   但是艾丝缇不能启动它们。根据出港记录,海面上还有很多未归的渔船,一旦启动手掌蟒,它们会把惊涛鱼人和人类幸存者一起杀死。   从施法原理上说,控制者也可以手动操控手掌蟒,为它们清晰区分敌人,但这需要施法者亲临现场,距离太远就不可能做到。   如果要去操纵手掌蟒,艾丝缇需要有人为她开路,为她引开潜伏在近海中的大量鱼人。   伯里斯长叹了一口气。   我的好学徒,你真是勇敢。其实你根本没法操控这么大批的手掌蟒,你只是有权限启动或静置它们而已……如果你解除它们的自动模式,改为手动操控,一不小心你就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……   艾丝缇不是那种盲目自大的孩子,她知道每一步的危险,但她没有别的办法。   她肯定求助过,她肯定已经向不归山脉派了无数只金属渡鸦,发了无数封传讯符,用水晶球尝试了无数次通讯……但是不归山脉无人接听,导师伯里斯不知所踪。   伯里斯没带通讯水晶,艾丝缇也不知道他的正确方位,她根本没法找到他。如果向王都求助,他们派兵过来要好几天,那时海困在近海上的渔船早就遭遇不幸了;而她也不能向奥法联合会暴露海里的手掌蟒,这会让让她自己、她的导师、她的祖国都陷入不利境地。   伯里斯内心一阵酸涩,不禁有些自责。这个学生贵为公主,而且年纪还这么小,却一直在承受各种委屈……而他教过的其他学生却不一样,那些人和精灵要么在做生意赚钱,要么在心无旁骛地教书,要么在四处流窜快乐游玩……   不过……艾丝缇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?她竟然跑到黑崖堡来找奈勒爵士?她肯定不是为鱼人而来的,应该是来了之后才遭遇到鱼人袭击事件;她女扮男装,那她肯定是私下偷偷来的;既然是偷偷来的,就肯定没人把她当公主;她扮成了男人,肯定是为了和奈勒住在一起……   “你怎么了?”洛特从沙发上爬起来,一手扶住伯里斯的背。   伯里斯的脸色千变万化,浑身紧绷,手指僵硬,一副马上就要犯心脏病的模样……   “我没事……”伯里斯羞愧难当。都这个时候了,自己的思路却如此跑偏,真是被洛特传染得不轻! 第56章   这时,艾丝缇终于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两人。在她的视野中,洛特和伯里斯只是两团模糊失真的影子,但她记得他们的声音。   她动了动眉毛,什么都没说。伯里斯注意到了这一点,就故意更大声说:“莫维亚大师,看来黑崖堡不可能派船来接我们了。苏希岛会去帮助他们吗?”   伯里斯确信艾丝缇已经认出了他的声音。她在摸手上的金属戒指,她一直用那东西来操控传讯渡鸦。   “我们会去的。”一名精灵议员抢在莫维亚之前说,“百年前我们协助人类击退了惊涛鱼人,让昆缇利亚恢复了平静,这一次当然也不在话下。”   伯里斯暗暗想,黑崖堡记载的版本是“人类救助了精灵,帮助精灵将鱼人驱回大洋深处”……不过这不重要。   莫维亚也说:“是的,我们会立刻准备快船前往海港城与黑崖堡。”   他安抚了一下“人类法师”,然后结束了通讯。幕布恢复空白,水晶球内部也变回了混沌的雾状。四名议会成员立刻带着护卫起身离开,各自去安排行动事宜。   莫维亚则叫来三名学徒,让他们帮他准备施法工具。他要亲自登船,和海防军一起去帮助黑崖堡。他的三个学徒都不去,他们资历尚浅,不足以应对真正的战斗。   出门前,莫维亚突然停住脚步,回头看向洛特:“吾友,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?”   洛特皱了皱眉,不知道怎么回答。他对攻打人鱼很好奇,但又怕伯里斯不高兴……   “说真的,我需要你,”莫维亚说,“我很了解你有多么勇猛和强大。真的,我需要你。”   莫维亚并不知道骸骨大君的力量已经劣化,只能用嘴施法。   “大人,去帮他们吧。”伯里斯说。   莫维亚赶紧插话:“年轻的法师,你不能跟去。那边太危险了,你要留在塔里。”   伯里斯很配合地回答:“好的,我确实帮不上忙。我不去。”   洛特的表情有点失望,他多半又想到了什么“一起面对危机是发展感情的好机会”。伯里斯看着他说:“大人,您跟着他们一起去,我才能放心。”   莫维亚以为他指的是骸骨大君的能力,而洛特却领会到了伯里斯话中的深意。他立刻不再纠结,跟着莫维亚离开了高塔。   塔门关闭之后,三个学徒也到一层来了。他们一个去加固了塔门上的防护,一个坐在壁炉前翻看法术书籍,还有一个笑眯眯地坐在伯里斯面前,问他是否需要食物。   这三人在塔内自由进出,殷勤服务,拿来了旧衣服,点了壁炉,添了茶壶里的水。   他们早就听到了伯里斯和洛特的对话。想必莫维亚也已经都知道了。   莫维亚肯定很欣慰。骸骨大君并不怀疑他,只有那个“年轻学徒”疑心重重。   但是“年轻学徒”一直没有行动,这说明他也知道擅自登塔有多危险。他在找机会,现在就是他的机会。   如果他知难而退,三名法师学徒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,如果他有所行动,那么一切后果都是他咎由自取。   虽然莫维亚穷了点,但他好歹也是名传四方的法师,海渊之塔的高层肯定有严密防护。防护法术加上三名学习魔法多年的学徒……要对付一个二十岁的人类小法师,这一切本该卓卓有余。   伯里斯叹了口气,放下杯子。茶加了太多次水,已经没味道了。   莫维亚和精灵学徒的想法没有错。只可惜,这个人类小法师不是二十岁,他已经八十四岁了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   几分钟后。   坐在伯里斯面前的学徒昏睡了过去,壁炉前的学徒陷入了幻觉,蜷缩在高背椅里嘟囔着金枪鱼的三十一种烹饪方法,走廊里的学徒最机灵,能力也最强,他抵抗住了伯里斯的偷袭法术,一路追着伯里斯来到三层,然后被尘土形成的七八只手死死按在了地上。   伯里斯一层层走上去,看到了起居区、藏书室、配药室、实验区等等……就像所有法师塔一样,海渊之塔的大多区域都被禁令魔法保护着。其中绝大多数禁令法术十分古老,已经在塔里运作了相当长的时间,粗略推测至少也有一百多年了……这么一想,法术应该是高塔的上一任主人留下的,施法者是人类法师芬尼,而不是后来的精灵莫维亚。   那么莫维亚干了什么?他拥有芬尼的许可,可以直接通过禁令魔法,所以他从未解消它们、改良它们,最多也只是加固过其中的一些。他在某些区域施展过新的禁令防护,但他的技艺比他老师的差远了。   芬尼留下的防护虽年久失修,但基础十分稳固,解除起来要花点心思;而莫维亚的防护水平……伯里斯忍不住连连摇头,如果黑松能耐心一点,连他的技巧都不比莫维亚的差。   海渊之塔里有很多法师芬尼留下的痕迹。他的实验器材放在研究室里,大量著作堆放在书架和书桌上……反而是莫维亚的东西比较少,莫维亚在海渊之塔里生活了一百六十多年,留下的东西竟然还没有一个人类多。   伯里斯发现了法师芬尼的日常手记和法术笔记,还有莫维亚的法术笔记以及一些采买账簿。他把它们藏在了干扰型障目术后面,然后继续向塔的高层探索。   海渊之塔的最高处是一间四面通透的阁亭,那枚冷色的光球就悬浮在这里。阁亭入口开在地板中心,也就是下面一层的天花板上,木梯和门板上的禁令魔法也是芬尼留下的。   与别处不同的是,莫维亚把这个法术加固了好几次,还在上面安置了一个即死类诅咒。   这可不像精灵的作风,特别是海岛精灵,他们连死灵学和异界学都不愿意接受,即死诅咒在他们看来是最恶毒的东西。   要论设置即死诅咒,谁比得上伊里尔呢?伯里斯想起了三十多岁重回宝石森林的时候……那时他一路解除了多少即死诅咒啊,简直数都数不过来。   解除法术后,伯里斯推开门,爬进了洒满冷光的阁亭。从这里可以俯瞰苏希岛的港口和整片贸易区,还可以监视远方漆黑沉静的大海。   这么高的地方却一点风也没有,肯定是因为外面设有隔离力场。它可以屏蔽一切除光线以外的外界干扰,却不阻止内部力量向外发散。   伯里斯念动咒语,一张解析法阵渐渐浮现在他手中。法阵缓缓升高,水平延展成一块半透明力场膜,像糖纸一样包住光球,并逐渐融入其中。   一系列咒文与数据开始在伯里斯眼前浮现,这是光球的所有法术成分和历史行为。   看完之后,伯里斯收回解析法阵,将读到的内容复制到了一枚弹珠大的储法曜石里。   他已经搞清楚海渊之塔的秘密了。   听说历史上的鱼人袭击和红圆月有关,但今天并不是满月,明晚才是。阁亭的墙壁上挂着一张月相表,上面还有一些精灵语笔记:这个月的满月之夜,昆缇利亚和附近区域会看到月全食。   ——也就是所谓的红圆月。   伯里斯深深叹了一口气。   他抓牢护栏,用一个简短的字符解消了隔离力场。强风顿时灌透阁亭,把他的衣服和头发吹得乱七八糟。   一只金属渡鸦乘风滑了进来,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臂上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师徒一起搞事…… 第57章   对付惊涛鱼人,苏希岛海防军有一套很特别的方法。他们先用诱饵吸引鱼人靠近,然后丢下去一大片金属渔网,莫维亚大师趁机启动提前储存好的攻击法术,让法术顺着渔网传递爆裂。过去莫维亚一直靠这个方式驱赶鱼人,昆缇利亚居民们对此很是赞赏。   这趟出航也一样。苏希岛海防军顺利击杀鱼人,一路乘风破浪,大概再有一小会儿就能看见黑崖堡了。   洛特暗暗感叹,这群精灵对付起鱼人来可真熟练啊……对灰山精和人类来说,遭遇惊涛鱼人是危及生命的大事,而苏希岛海军根本不把它们放在眼里,精灵们聊着天讲着笑话就把它们都解决了。   暂时没有鱼人袭击的时候,莫维亚就去找洛特聊天。这精灵永远是一脸委屈兮兮的表情,每句话都尽可能地自我贬低,眼神里时刻渴望着骸骨大君能说几句原谅的话……但洛特并不太配合,他要么只是随便应和,要么就故意岔开话题,问些关于大海的事……因为他也看出来了,莫维亚真的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。莫维亚和其学徒故意要把伯里斯留在塔里,伯里斯怀疑他们,他们也在怀疑伯里斯。   洛特趴在船舷护栏上,莫维亚跟在旁边,正说到什么“我在考虑该怎么补偿你”……这时,他突然扭头望向南边,面上顿时血色全无。   洛特顺着精灵的视线望过去,那边似乎没什么不妥。他问莫维亚怎么了,莫维亚只是恍惚地哼了几声,连完整的话都答不出来。   莫维亚摇摇晃晃走到船尾,像跌倒一样就地坐下,掏出一堆法器和材料摆弄起来。过了一会儿,他停下了动作,怔怔望着苏希岛的方向,脸色越来越难看。瞭望台上的水手报告说看到了黑崖堡的船,他理也不理,像是根本没听见。   黑崖堡的船穿过夜雾,逐渐靠近了苏希岛海防军。   说来也巧,这片海域本来会有大量惊涛鱼人拦路,现在它们却统统不见了踪影,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得提前逃走了。   洛特远远看到了艾丝缇,她打扮成男性法师的模样站在甲板上,身边跟着身穿着黑色祭袍和皮甲的奈勒爵士。公主双手捧出一只折纸小鸟,它抖抖翅膀,像活物一样飞了过来,落在海防军指挥官的手里。   指挥官匆匆读了上面的字,没有立刻做出回应。他到船尾去找到莫维亚,两人低语着走下了船舱。   洛特立刻跟了上去,反正精灵们都知道莫维亚大师尊敬他,他往哪走都没人阻拦。   “海岸没有鱼人了?”战术室里传来莫维亚惊讶的声音,“黑崖堡和港口城不是被包围了吗?”   指挥官说:“原本情况比较危急,现在好多了,黑崖堡骑士团把人鱼赶下海,然后人类法师找到了对付它们的办法……反正那个人类法师是这么说的。”   “不可能这么容易……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没什么,我只是有点惊讶……这样很好。”莫维亚好像是说漏嘴了什么。精灵军人们一向对他无条件信赖,所以指挥官也没再多问。   莫维亚问:“你刚才还说,他们要随我们一起回苏希岛?”   “是的,这是黑崖堡骑士团统领奈勒爵士的意思。”   “拒绝他们。”   “好的,大师,我们怎么回复他们?您要给那个人类法师发个……鸟吗?”   “用旗语告诉他们。”   莫维亚整理了一下情绪。刚才他的语速变得很急促,语气也越来越不耐烦,再开口的时候,他又变回了平时温柔谦和的状态:“抱歉,今晚我有点累。最近昆缇利亚越来越不太平了,我不希望继续节外生枝。指挥官,你说……我是不是错了?要不然,我们还是让黑崖堡的人跟着吧,也许他们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……”   “不,我支持您的判断,”指挥官说,“什么事不能立刻说清楚?如果他们不说,我们就不能贸然让他们跟着。海港城的人类都不错,但是黑崖堡……那些骑士会让昆缇利亚居民很紧张的。”   “好,既然你也这样想,我就放心了。指挥官,回复他们之后,请下命令加速返航吧,士兵们的家人一定非常担心,这一晚上他们肯定睡不好,我们得快点回去……”   门外的洛特轻手轻脚地走远,又用正常的脚步力度走回来,营造出一种并没有偷听的假象。他走过拐角时,指挥官正打开门走出来,精灵对他微微欠身行礼,一步不停地回到了甲板上。   莫维亚慢悠悠从门里探出头,仍是那副忧愁低落的模样,眼角还有点发红。洛特看得一阵不耐烦,到底有什么好哭的?当年的小伯里斯伤成那样都没动不动就哭。   “你怎么了?”洛特装着傻问。   莫维亚想离开,洛特却两手撑着门,故意挡住他的去路。莫维亚不好硬闯,只能叹着气应付:“今晚真是不平静,我担心将来还会有变故。”   “是吗……”洛特向前逼近了一步,精灵只好后退,“莫维亚大师,我有事想和你商量一下。只能和你商量。”   精灵的眼睛一亮。一百六十多年前他也听过这句话,当年的版本是:精灵学徒,我有事想和你商量一下,只能和你商量。   当年骸骨大君问的是塔内藏书的事情。最后莫维亚没能帮到他。   走进战术室内,骸骨大君反手关上了门。他打算想点办法,让莫维亚同意黑崖堡的请求。   奈勒爵士想让黑崖堡的船跟精灵们回苏希岛,这肯定是艾丝缇的意思,艾丝缇的意思就等于是伯里斯的主意。虽然不知道伯里斯在计划什么,但他肯定有他的道理。   精灵海军非常敬爱莫维亚,船上的最高指挥官只听他的,只要他说可以,精灵海军就绝不会反对……可是,显然他非常不愿意让骑士们到苏希岛去,换别的精灵也许还想问问黑崖堡为什么要跟来,而莫维亚连问都不想问。   那要怎么办?怎么才能说服他同意?   骸骨大君眼神阴沉,表情严肃。他的内心陷入了极为复杂的思考,灵魂卷进了天昏地暗的风暴。   这时,莫维亚再次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,像当年一样问:“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?你帮助过我,我肯定也会帮你。”   洛特下了决心。   他一把抓住莫维亚的衣领,出其不意地低头亲了下去。   莫维亚从未想到过事情竟还能如此发展,他惊讶得瞪大了眼睛,双手僵在身侧……没过几秒钟,他的眼神开始涣散,无处安放的双手也软软地垂了下去。   ==================   再醒来的时候,莫维亚躺在自己的卧室里。天已经亮了。   他的脑子有些混乱。昨晚出海后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?骸骨大君好像要找我谈什么事情?一时间,他竟然想不起来……房间有些闷热,他想去开窗,却发现窗子上多了一道陌生的禁令魔法。   他把手指按在玻璃上,沉思片刻,突然踉跄着后退几步,跌坐回了床上。   外面阳光大好,正是午后。苏希岛结束了异常低温,回到了这季节的正常气候之中。   “导师?”身后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。来者是莫维亚最年长的学徒,名叫海雾,他坐在屋子门外,一听到里面有动静就进来了。   海雾递过来一杯水。莫维亚润了润喉咙,深呼吸了几次才问: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   “您……是指哪方面?”海雾的脸色很不好,大概是一夜没睡。   “为什么我会在这里……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?我回来之后发生了什么事?”   “您是凌晨时回来的,”学徒说,“您不记得了?您对海防军下了命令,让他们允许黑崖堡的船随行,回到苏希岛后,您让黑崖堡的骑士们住在了空置的营房里……”   莫维亚沉吟片刻,又问:“你们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?那个年轻的人类法师有什么行动?”   海雾半天也不回答,莫维亚急得抬高音量:“他对我的塔做了什么?你们难道没有让他……”   “导师!”这是海雾第一次打断莫维亚大师说话,“伯里斯·格尔肖来了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海雾收回杯子,手指有点发抖:“他就在楼下。他的学生柯雷夫说……”   没等精灵说完,“柯雷夫”敲了敲本就打开的门,探进半个身子。海雾没有阻拦,反而面色忧愁地离开了房间。   莫维亚不满地看着人类法师:“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。”   “柯雷夫”平静地回望着他:“大师,你也需要给苏希岛一个解释。”   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   “你明白我的意思,”人类法师说,“导师伯里斯让我转达一句话:看在同为施法者的份上,他愿意给你一个机会,如果你能主动向奥法联合会坦白一切,并且配合所有后续调查,他愿意帮你瞒住精灵议会,让你不至于在同族中颜面尽失。”   莫维亚不屑地一笑:“我懂了。你们真好笑,竟然想在我的同胞面前诋毁我?我保护了苏希岛这么多年,他们才不会相信你们。”   “柯雷夫”叹了口气:“那好吧。我先离开片刻,请你收拾洗漱一下,尽快到塔下的议事厅去……大家都在等着你。”   莫维亚暗暗攥紧了双手。“谁在等?”   “很多人。黑崖堡骑士团的代表,萨戈皇室的使者,苏希岛议会的几位成员,还有不归山脉的施法者伯里斯大师。”   人类法师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转角。   莫维亚站在门边恍惚了好一阵子,终于缓慢地走向衣橱,拿起了他最正式的那套法袍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平时很少有人拜访海渊之塔,莫维亚总在会客室接待访客,议事厅很少被使用。   今天,议事厅的长桌周围坐满了人,精灵议会成员和黑崖堡高阶骑士们对面而坐,桌子尽头的主位上是年老的精灵议长,议长左右两边是两位人类法师:一个是身穿墨蓝色法袍的耄耋老人,一个是戴着萨戈皇室徽章的金发青年。   金发青年就是昨天用水晶球求援的那个人。现在“他”拿出来了皇室徽章,以萨戈使臣的身份参加会议。小法师柯雷夫不在这里,骸骨大君倒是在,他也戴上了一枚皇室徽章,坐在金发的萨戈使者身后。   金发使者对面的老人看起来平凡无奇,实际上却是这房间内最受尊敬的人物。在场的精灵们都听说过这位魔法大师的传奇功绩,虽然精灵寿命更长,但他们还是将老法师视为长者。   莫维亚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伯里斯·格尔肖。   这位传奇大师已经老态龙钟,发秃齿豁。当他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时,锐利冷冽的目光竟让莫维亚浑身一凛。   精灵议长比了个手势,示意莫维亚坐到长桌另一端的椅子上。待他坐定后,人类老者清了清嗓子,用沙哑却有力的声音问:“海渊之塔的莫维亚大师,经过调查,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充足的证据,证明你长期操控和诱导惊涛鱼人。针对这一点,你有什么想辩解的吗?”   所有人都看向莫维亚,等待着他的回答。唯独洛特没看精灵,而是看着八十四岁的老法师。   他前倾身体,把手指伸到椅子靠背的缝隙里,偷偷在艾丝缇公主背上写了好多字:“你的导师多棒啊,这样讲话真迷人!他的变化法术也很厉害,你看他,简直老得和过去一模一样!既然有这个本事,当初他为什么不给自己多变出一些头发来?”   艾丝缇皱着眉一动不动,继续冷漠地盯着被指控的精灵。 第58章   在古精灵语中,惊涛鱼人被称为“底波尔勒”,意为大洋深处的灵魂。   古时候,南方沿海居民认为鱼人是死灵的一种,是由葬身海底的人变化成的,传说它们会召唤活人进入旋涡,用妖术把活人拉进海底。   随着魔法与航海技术的发展,后来人们了解到鱼人并非死灵,并且编造出了另一种虚构海洋人形种族:塞壬,塞壬成为了各种浪漫海洋传奇的主角,并且接下了“用妖术把活人拉进海底”的任务。   在正式的昆缇利亚海岛志中,由鱼人带来的命案非常少,比鲨鱼袭人的次数还要少一些。这和鱼人的习性有关,正常情况下,他们生活遥远的大洋深海里,只有在洋流、气候、天象等因素出现异常的巧合时,他们才会偶尔来到昆缇利亚附近捕食。   鱼人虽少,但一旦出现就会引起巨大危险,所以沿海居民也不能放松警惕。一百六十多年前,一位人类法师系统研究了惊涛鱼人的行为模式,总结出了一套应对经验,还发明了一种针对鱼人的诱导剂。   法师名叫芬尼奈特,是一位专攻异界学与毒物学的研究者。他原本在五塔半岛修习,后来因为私自涉足非法学派而被驱逐出了教院。在过去那个年代,异界学、毒物学和死灵学一样恶名昭著。   芬尼奈特来到昆缇利亚,在苏希岛定居生活,与海岛精灵结下了深厚的友谊。他帮助精灵重新设计船只,提升航行安全;他教灰山精简单辨别植物毒性的方法,大大减少了这一种族的意外死亡率;他还给领航岛的人类蛮族设计了防鲨界限,避免他们潜泳时遭受袭击……而他自己最为骄傲、也最为执着的,是针对惊涛鱼人的一系列深入研究。过去从没有任何法师涉及过这一领域。   他设计了一套预警系统,可以根据海洋活动与天象来追踪鱼人的行迹,他研制的诱导剂可以将鱼人带回深海,而且不会伤害海中其他生物……在他的帮助下,昆缇利亚居民躲过了不少危险,海渊之塔矗立在丰饶美丽的苏希岛上,就像照拂整个昆缇利亚的灯塔。   人类的生命是很短暂的。芬尼奈特在七十三岁时平静地离开了人世。他将毕生心血留给了唯一的学徒莫维亚,莫维亚也没有辜负导师的嘱托。精灵继续保护着昆缇利亚,逐渐成长为名传四方的大师。   百年前,莫维亚首先发现了鱼人的异常行为,并推测出它们有可能大举侵袭近海。这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情况,当时的精灵和人类都并不是十分相信。后来,险情真的发生了,多亏莫维亚提前做过一些准备,才把灾难损失降到最低。   由于血统问题,很多精灵都不太信任莫维亚,比起混血儿,他们似乎更能接受完全异于自己的人类。驱逐鱼人的战斗平息后,精灵们对莫维亚大为改观,他们开始心甘情愿地称他为大师,并相信他确实是合格的海渊之塔继承人。   一年年过去,昆缇利亚与十国邦联间的贸易航路越来越多,精灵与人类的交流越来越频繁,异界学、毒物学和死灵学也不再是死罪和禁忌。   有些年老的精灵指出,近百年来苏希岛的气候似乎发生了变化,每年总有零星几天出现与季节不符的低温,过去两三年也难见到一次鱼人,现在鱼人每年都会出现几次。   莫维亚解释说,正是因为气候的微妙变化,所以近年来鱼人的出没频率也比从前高了不少。   异常低温每次都持续不了多久,基本不会影响到作物收成。鱼人虽频繁出没,但在莫维亚大师的守护下,苏希岛的精灵十分安全。   只要有海渊之塔在,有莫维亚在,精灵们就不用为此忧心。   ==================   “但是,灰山精、人类和半身人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,对吧?”   说着,伯里斯放下手中厚厚的资料,精灵议长默默接过资料,继续翻阅。   每年都有渔民被鱼人杀死。有的遇难者能留下些残骸,也有的就那么永远消失在了茫茫大海里。   受害者有灰山精,有领航岛的人类蛮族,有昆缇利亚本地半身人,也有从海港城来的渔夫或商人。精灵们认为,这是因为其他种族无法在第一时间得知预警,而且他们与精灵存在一定的沟通障碍,所以精灵比较安全,其他种族更易受害。   但事实并非如此。   伯里斯·格尔肖表示,他的学徒柯雷夫亲自遭遇了惊涛鱼人,经过初步判断,鱼人普遍行为异常,呈现药物成瘾后的亢奋状态。于是柯雷夫将疑虑偷偷告诉了导师,在导师的授意下,他决定继续探查苏希岛上的其他疑点。   在这期间,黑崖堡与海港城突然遭到了大批鱼人侵袭。一位萨戈皇室使者正在黑崖堡执行公务,他和黑崖堡骑士团一起为保护百姓而战斗,并且与海渊之塔取得了联系,向苏希岛告知情况并求援。   这位使者来自王都真理塔,是一名学有所成的法师。他对死去的鱼人进行了一些检查,震惊地发现了大量魔法药剂残留。   在他检查期间,法师伯里斯·格尔肖正好赶到苏希岛,在学徒的协助下,他发现了海渊之塔内被隐瞒百年的秘密——引导鱼人靠近近海的罪魁祸首,正是莫维亚大师。   昆缇利亚附近的海水中存在着高浓度的诱导剂。诱导剂被改造过,其中多了数种魔法药剂,鱼人会被诱至相应水域,并且变得亢奋、饥饿,攻击性倍增。所有昆缇利亚居民中,只有莫维亚一人有制作和使用诱导剂的能力。   不仅如此,海渊之塔上还持续运作着一个防护法术。法术范围覆盖了苏希岛和附近海面,鱼人一旦进入范围内就会变得动作迟滞,便于击杀;一旦离开法术范围,他们又会重新被诱导剂支配,变回嗜血疯狂的状态。   这个防护法术有很多不足。其中之一就是,它在存续期间会导致附近温度明显下降,而且要消耗大量罕贵的魔法材料,实在是成本不菲。   当年芬尼奈特因此入不敷出,还接受了很多海岛居民的捐赠。现在莫维亚并不会长期开启它,他只在释放诱导剂的时候唤起法术。   一切施法原理、法术效果、药剂成分……都在笔记中写得明明白白。这是法师芬尼奈特的笔记。初始版本的诱导剂是他研制的,覆盖岛屿的防护法术也是他设立的。   在笔记中,他说希望莫维亚能将研究继续下去,比如移除降温的副作用,想办法降低维护成本,最好还能让法术范围能耿广阔,让它覆盖整个海域,而不仅仅保护苏希岛……   “芬尼奈特所期待的一切,你全都做不到。”伯里斯合上了手中的羊皮纸本子,这也是芬尼奈特留下的法术书之一,“这么多年来,你好像只做了三件事。第一是改良了诱导剂,第二是让鱼人依你的意思出现或消失。这两件事消耗了你的大量精力,导致你的其他法术修为一塌糊涂。”   一层层走上高塔时,伯里斯亲自领教了那些“一塌糊涂”的法术。在海渊之塔里,所有优秀的魔法几乎都是芬尼奈特留下的,莫维亚在个人研究上简直是一片空白。   “你还做了第三件事。这件也是最惊人的一件。”伯里斯继续说,“百年前,你一手引导惊涛鱼人大规模来到近海,放任他们肆意攻击精灵、人类和其他种族,战斗持续了一段日子之后,你又将鱼人重新引回大洋,顺理成章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。莫维亚大师,如果你想问我有何证据,证据就在你的塔里。你每次购置材料、施法、配药、启动法器……这些行为都会留下相应痕迹,你的法术笔记也完整记录了你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。也许你早就明白那些东西会成为证据,即使你知道,你也无法毁掉它们,因为毁掉法术笔记反而会为你自己增加不便,于是,你用了一些防护术和诅咒术来保护它们……只可惜,你这方面的施法能力太糟糕了,你最多只能瞒过学徒和外行人,却防不住我这种狡猾的人类。”   莫维亚不说话。他低头坐在桌前,双手紧握,脸上没有一点表情。   精灵议会成员们不断小声交头接耳,议长盯了莫维亚一会儿,催促道:“莫维亚大师,请做出回应。”   莫维亚还是不回答。议长和伯里斯聊了几句,男装的艾丝缇也以第三方的身份加入了讨论。   伯里斯主动提出,不要以他一个人的指控为准,精灵们可以联系奥法联合会,他们会派出检查组来进一步查明事实,所有调查取证都会在精灵议会的监管下进行,如果需要,“金发的真理塔法师”也可以代表萨戈为公正做出担保。   议长皱着眉,频频点头。终于,莫维亚长叹了一口气:“我真是不明白……你们怎么会这样?”   议事厅安静下来,人们看向他,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。   “比起混血儿,你们好像更喜欢人类。”莫维亚笑了笑,“太奇怪了,为什么呢?这是海岛精灵的文化传统吗?比起混血儿,反而是人类更可信一些?”   “莫维亚,”议长提醒他,“控制一下你的言辞。还有,信任不是靠血统决定的,芬尼奈特大师和格尔肖大师本身就值得信任。莫维亚,我不明白……你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?”   莫维亚抬起头,眼睛里噙着泪水:“你们觉得呢?问问你们自己……你们永远不会尊重我,永远没有人会真正信任我……”   议长冷冷地看着他:“有多少条性命因你而陨落?也许那些人至死都在信任着你。”   “我一直保护着苏希岛!”莫维亚推着桌沿站了起来,声音尖利且颤抖,“我一直尽可能减少精灵的伤亡,尽可能不让同胞被卷入其中!近年来没有一个精灵因鱼人而死!至于灰山精或者半身人……那些种族本来就距离我们太远,我导师的法术本来也保护不了他们。当鱼人出现时,他们的遭遇反而可以提醒我们,让精灵们意识到危险,及时提高警惕。至于人类……这么多年了,我们与人类不是合作得越来越好了吗?我们双方都没有什么不悦,还因为鱼人而越来越团结了!”   听到这里,艾丝缇忍不住问:“与人类合作?你估计着红圆月的日期,在这前后几天里诱导大量的鱼人去围攻黑崖堡,等到我们求援时,你再积极地派人援助……这就是你眼中的合作与团结?”   莫维亚回答:“但毕竟我们及时提供了援助,清理了近海的鱼人。我并不是真的想伤害你们。”   “行了,你住嘴吧。”议长打断他的话,低着头用力捏了捏眉心。   莫维亚擦了一把眼泪,抬手指向议长,以及他身边的伯里斯:“我不明白……伯里斯·格尔肖有什么立场调查我?你们忽视我的苦心,谴责我所做的一切,却把他奉为座上宾?他是从冰原白塔走出来的,他是死灵师伊里尔的学徒!就算他离开了那里,他也一直都是个死灵师,他这辈子施展过多少恶心的法术,袍子上沾了多少鲜血,恐怕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吧?如此劣迹斑斑之人,竟然有权在苏希岛议会面前指责我?”   议长的脸色十分难看,而伯里斯不为所动,只是静静地看着莫维亚。   精灵哽咽了一会儿,继续说:“我们都知道伊里尔干过什么。他曾经试着连通炼狱位面,想统御魔鬼,想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……而他的学徒伯里斯呢?伯里斯大师已经实现那些野心了!就在前不久,他用不为人知的手段连通了异位面,释放了被诸神囚禁千年的骸骨大君!你们不妨去翻翻宗教书籍,看看那是个多危险的生物!”   莫维亚的视线转向那个陌生的萨戈使者,然后死死盯着他身后的骸骨大君。   “如果海渊之塔要被奥法联合会调查,那么……伯里斯·格尔肖,你和你那个学徒,还有你的邪恶盟友,是不是也都应该接受调查?” 第59章   面对指控,伯里斯淡然一笑:“莫维亚大师,你是不是有点神志不清了?”   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。”精灵没看他,只是死死盯着洛特。   伯里斯问:“好吧。那么,请问我是何时释放骸骨大君的?释放了他之后,我和这个半神盟友做了哪些坏事?”   洛特飞快地瞄了一眼伯里斯的老脸,在心里默默回答:你和半神盟友同居还接吻来着。   莫维亚当然答不上来。伯里斯接着说:“你建议让我也接受调查?当然可以。实际上,自从我离开冰原白塔至今,我一直在接受奥法联合会的监管与调查,哪怕是在我担任议长时也一样。如果你怀疑我有任何可疑行为,你都可以向相关人员或机构汇报,不论他们要问讯、要取证,我一定会主动配合。希望大师你也能做到。”   “人类真是好不要脸,”莫维亚冷笑,“半神骸骨大君就在这间屋子里!”   议长一直在按眉心和太阳穴,不知是不是犯头痛病了。他抬眼看了看精灵法师,问:“在这屋子里?在哪?”   莫维亚指向洛特。洛特前面的艾丝缇装傻着问:“我?”   “不是你!你身后那个!”   现在洛特的身份和艾丝缇一样:萨戈特使,来自王都真理塔。他没说话,只是默默回望着精灵。   议事厅里的人们根本懒得多看洛特几眼。大家交头接耳了一阵子后,都用厌恶中带怜悯的目光盯着莫维亚。   议长真的犯头痛病了。他招手叫来两名士兵,让他们把莫维亚带了下去。莫维亚将被暂时软禁在塔内房间里,直到奥法联合会的调查组抵达。   议长有过一点担心:毕竟莫维亚是个法师,万一他反抗怎么办?万一他用魔法逃走怎么办?伯里斯告诉他不用担心,只要看管得当,莫维亚不会伤害看守,也不会用魔法逃走。   他既没有那个胆量,也没有那个能力。   在漫长的岁月中,他把所有心思和努力都用在了编织谎言上。至于在其他领域,他的能力恐怕还不及五塔半岛的高阶研修生。他的塔内防御漏洞百出,他连艾丝缇的变声幻术都察觉不到……   如果不是因为海渊之塔与世隔绝,莫维亚根本就担不起大师之名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   这天下午,伯里斯坐在一片藤萝架下打盹。   他离开了海渊之塔,暂时住在精灵议会提供的简单客房里。后续的一切他都不再参与了,莫维亚究竟命运如何,自有奥法联合会和精灵们商议决定。   艾丝缇也暂时离开了苏希岛,她去继续操控手掌蟒了。有了伯里斯的私下协助,现在她可以独自控制海峡间的所有手掌蟒。她会收拾好残局,清理好航路,然后让这些处刑工具重新沉眠。   多亏遇到她,伯里斯顺利联系上了五塔半岛。研修院仍在拼命寻找“两个失踪的学徒”,现在伯里斯本人说找到了他们,法师们终于松了一口气。   暑期氤氲在庭院中,藤萝阴影下倒还算凉快。伯里斯半躺在长椅上,闭着眼,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海渊之塔的未来。   那个名叫海雾的精灵学徒很有天分,他基础不错,只是被耽误太久了……他可以直接去五塔半岛,或者先去希尔达巩固两年基础,假以时日,也许他能成为比莫维亚更实至名归的大师……   一片影子遮过来,彻底挡住了叶子缝隙间投下的光斑。   伯里斯微微睁开眼,洛特坐在他身边,双手撑在长椅两侧。   没等法师开口,洛特说:“伯里斯,我来找你谈心。”   ……您又谈心啊?每次结束一些事情后您就谈心,要不要这么高度贴合浪漫小说情节?   伯里斯稍稍坐直了身体:“好吧……您想谈什么?”   洛特表情极为严肃:“我要向你忏悔一件事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我吻了莫维亚。”   “我猜也是……”伯里斯说,“否则他怎么肯让黑崖堡的船靠近……我之前就想到了,多半是您施法控制了他。”   洛特看着他:“我感到万分愧疚。”   伯里斯想了想:“呃……大人,您亲过尸体,而且不止一具尸体,您还亲过魔像,亲过泥形杀手,亲过狗,亲过森林里的野狼,这些可比亲精灵夸张多了……”   “又跟我装傻,你明白我的意思。”   藤萝架下的花阴凉婆娑摇动,让老法师光滑的头顶缀上了细碎的淡金色。   洛特死死盯着法师,把伯里斯盯得浑身都不舒服:“大人,请您不要注视我的头顶好吗?”   “我没有呀,”洛特笑道,“我在看你的眼睛呢。”   伯里斯自嘲着:“看着我下垂的眼皮和能夹死昆虫的皱纹?”   洛特没回答,而是问他:“你用幻术变老,就不怕被莫维亚发现?”   “这是变化法术,不是幻术,”伯里斯说,“我也觉得幻术太初级,他可能会发现……变化法术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。在塔里探查时,我已经很清楚他的能力如何了,他偏科得极为严重,肯定识不破我的法术。”   洛特还是在看他的头顶。伯里斯感觉到了。   “那你什么时候变回去?”洛特问。   “反正现在还不行,过一会儿精灵议会还要找我商量事情。我对他们说了,今天下午我会离开,后续问题让‘我的学徒’继续跟进,那时我就可以解消掉身上的变化术了。唉,学徒柯雷夫毕竟人微言轻,只有变回伯里斯,我说的话才有价值。”   “你一本正经地撒谎的样子也挺有趣的。”洛特说。   “您是指,我回答莫维亚的时候?”伯里斯笑了笑,“是啊,我这辈子一直都在撒谎。之前我也说过,凡是伊里尔干过的事,其实我也一直没少干,只是我的行事方式与他不同而已。莫维亚说我的袍子上沾了很多血,说我劣迹斑斑,其实他也没说错。莫维亚骗了苏希岛的精灵,而我骗过的人……恐怕只会更多。我每天都在撒谎,今天也不例外。”   洛特的目光动了动,从法师的秃顶移到了眼睛上。四目相接时,伯里斯却望向了旁边。   老人的眼皮太厚,当他向下看的时候,洛特只能看见上眼皮和眼袋之间的缝隙,完全看不到那抹既幽暗又透彻的灰绿色。   法师若有所思地看着苍老的双手,感叹道:“您看,伯里斯·格尔肖早就不是那个单纯又胆小的二十岁学徒了。不知道您失望了没有。”   洛特说:“但是你没有骗过我。”   曾经伯里斯自己也这么想,而且还隐隐为此自豪。不知为什么,这话从洛特嘴里一说出来,伯里斯反而有些心虚,反而不那么确定了。   万一我骗过您呢?或者……现在我是不是正在骗您?   突然,洛特捏住伯里斯的下巴,抬起他的脸。法师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还有一点拒绝的意思,洛特没去理会,而是直接低头吻了下去。   他吻得很用力,似乎比从前那几次稍粗鲁一些,他衔住法师的上唇,甚至用舌尖碰到了对方的牙床……这时,伯里斯抓住他的肩膀,十分用力地推开了他。   伯里斯气喘吁吁的,脸上写满了震惊。洛特又想靠近,他伸手抵住洛特的胸膛。   洛特问:“怎么?你不是早就接受我了吗?”   伯里斯一手推着他,一手捂住自己的嘴:“您……但是,这不一样……我……”   “你怎么结巴了?”   洛特是明知故问。看着伯里斯的神色,他已经明白是为什么了。   “在这个年老的外貌下,你少了好几颗牙,”洛特直白地说了出来,“虽然有法术可以稳固它们,甚至可以干脆换一口新牙,但你一直没对自己施法。你和很多固执的老头一样,明明有办法治疗,却守着烂牙一直拖延。你的嘴角向下弯,嘴唇干燥得像砂纸,你脸色发灰,皮肤下垂,颧骨变得这么明显,上面还有好几块斑点……这个时候我吻你,你是不是吓了一跳?”   伯里斯的双手慢慢放下来,低着头无言以对。   “亲爱的伯里斯,你认为,我把你变年轻是为了什么?”洛特又坐得近了点,“青春和健康和头发都是好东西,我希望我们俩都能拥有。可是,这并不意味着我讨厌八十四岁的你,不代表我不想吻秃顶的你。你是凄惨的小学徒也好,是传奇法师、富豪孤寡、老阴谋家也好……这些都加在一起才是伯里斯·格尔肖。当我剖白心意时,我面对的是完整的你。”   他捧起老人干枯的双手,在两边手背上各吻了一下:“有时候你总是轻视我的智商。我活了这么久,我又不傻……我能看得透你。你放心吧,我所期望的就是你本人,而不是不切实际的、虚假完美的幻影。所以,我是不会失望的。”   说完,他又贴了上去,嘴唇接触到老人的颧骨,然后下滑到嘴巴上。这次伯里斯虽然没拒绝,但也不怎么享受,洛特感觉得出来,于是他停下了。   有些事情他不介意也没用,毕竟伯里斯自己心里有过不去的坎。   “对了,你还记得我提过的书么?”洛特换了个话题,没再盯着伯里斯的头顶。   “记得,”伯里斯说,“您在塔内发现它了吗?”   “没有。就是因为没发现才奇怪。其实我也不着急找它,毕竟我已经自由了……我只是好奇,那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?当年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,它有神术脉络,有异界力量,产生于位面割离前,说不定上面会有很多有趣的东西……现在我完全感觉不到它,它应该已经不在苏希岛上了。”   伯里斯也对历史久远的古书有些兴趣,只可惜当年洛特一眼都没看到它,连它长什么样、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。如果问问莫维亚,说不定莫维亚知道书的下落……但这也太尴尬了,莫维亚刚现在肯定恨死他们了,就算他知道也不会说的。   这时庭院外传来了精灵语的谈话声。伯里斯赶紧让洛特站起来,或者至少别离自己这么近。   精灵仆人走进来,微微躬身:“格尔肖大师,法师塔的学徒海雾想见您。” 第60章   银发少女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,展开一张新买的地图。   背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,她回过头,精灵法师黑松正艰难地试着爬上又高又宽的石头。   奥吉丽娅向他伸出手:“你怎么不用骨头椅子飘着了?”   黑松抱着一壶水和一小袋曲奇。本来他想偷偷出现在女孩身后,直接把点心送到她嘴边……只可惜他试了几次都无法顺利爬上大石头,最终还是得让奥吉丽娅拉他上来。   “骨头椅子坏了,没来得及做新的,”黑松说,“而且我也不想老用它,我更想和你一起走路。我们手拉手,肩并肩,在幽暗而神秘的森林里四处探索……”   奥吉丽娅随便点了点头,继续研究着地图。趁她不注意,黑松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,他把身子向后倾斜,举起双手再慢慢下降,让礼物悄悄地出现在了奥吉丽娅眼前。   那是一条颜色暗淡却不失华贵的项链,链子由精致细小的灰月光石穿成,吊坠是嵌在细碎黑水晶中的灰紫色不规则珍珠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女孩惊喜地望向精灵。   “昨天在费西西特城内买的。”黑松喜滋滋地帮她戴上项链,“那地方盛产各类珠宝,去都去了,我怎么能不给你买点礼物呢?费西西特又被称为碧辉之城,最盛产的是绿色宝石,但我左挑右选,还是没有选绿色的饰品,我觉得这种款式更适合你。你看,它黑暗而纯洁,柔和又神秘,和你的气质十分相符……”   奥吉丽娅还没说什么,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了进来:“这要多少钱啊?你哪来的这么多钱?”   黑松不满地扭过头,看向溪边树荫下的红发少年——说话的人,正是击碎他心爱骨头椅子的杀椅凶手,罗赛·格林,也就是红秃鹫。   “嗯,项链挺贵的,”黑松说,“但是对我这种经验丰富的冒险者来说,也没多少钱。”   罗赛冷笑:“你妈妈和你导师可真有钱。”   黑松毫不示弱:“兰托亲王也很有钱啊,他比我妈妈有钱多了。如果你嫉妒我,你也可以去找他要钱。你曾经为他秃成了那样,也许他愿意给你点营养费。”   “不了,我比你要知廉耻一些。”   “你都和亲外甥接吻了,竟然还敢自称知廉耻?”   “我只是在利用诺拉德!”   “噢,我懂了,你看着我和奥吉丽娅恩恩爱爱的,心里不舒服了吧?你想念诺拉德了吧?他肯定还在找你呢。他放跑了你,之后又带着一群人漫山遍野找你,你说他是为了什么呢?他可真是被你迷得要死啊。等这趟旅途结束,你一定要回去和他好好亲热亲热。”   罗赛憋得半天没说话,最后小声嘟囔了一句:“法师都该被缝嘴”。   黑松听见了,回敬了他一句:“术士都该秃头”。   罗赛攥紧双拳,咬牙切齿,他刚想站起来,一只手搭在他肩上,轻轻把他按在了原地。暗红色头发的强壮青年来到他身边,面无表情地对他摇了摇头。   黑松原本还得意洋洋的,当他回头看到奥吉丽娅的眼神后,也立刻乖乖不再说话了。   这一路上,黑松和罗赛总是互相挖苦,每次都要靠奥吉丽娅和席格费来制止。   为方便旅行,席格费没有使用狮鹫的外形,他暂时化形成人类外表,看起来是个高大的荒野巡游者。由于变化技巧较差,他并不能变成浑然天成的人类,他不仅面瘫,身上还带有炼狱气息和狮鹫的威压感,所以他走到哪里都令人望而生畏。   罗赛总有点怕他。一方面是因为术士对炼狱气息很敬畏,另一方面是因为骸骨大君……当初大君借用席格费的身体与罗赛沟通,表现得十分威严,至今罗赛都不知道席格费还有动辄痛哭流涕的一面。   奥吉丽娅边看地图,边在席格费的意识中说话:“我们距离他很近了。”   席格费也在意识中回答:“我也感觉到她了。她为什么还没清醒过来啊,主人都回来这么久了。”   “不知道,也许他出了什么事?也许他也睡着了醒不来?就像你一样。”   听奥吉丽娅这么说,席格费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:“我知道自己很蠢,但奥杰塔是不会像我这样的。她很聪明,而且比我强大……”   “某种意义上说,他比我们都强大。”奥吉丽娅慢慢卷起地图,“主人给予他的是神域之力,他本人就是一个强大的神术脉络。只要有他在,我们会更容易找到位面薄点的。”   说到这个,席格费问:“你的男朋友知道这些吗?关于我们寻找奥杰塔,还有寻找位面薄点之类的……”   “他才不是我男朋友。”   “呃……抱歉。法师黑松知道这些吗?罗赛·格林只知道一小部分,主人亲自授意让他来帮忙,他也挺乐在其中。不过,他并不知道我们几个的真实身份。我告诉过他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此行目的,他应该没有告诉黑松吧?”   他们的对话直接发生在双方的意识中,人类和精灵根本听不见,所以奥吉丽娅的语言也比平时更直白些:“黑松什么都不知道。红秃鹫不会对他说讽刺挖苦以外的任何话,而我也绝对不会让他知道那些事。虽然他在为人处世上傻了吧唧的,但他毕竟是个法师……他应该明白‘神的造物’代表着什么。如果他知道了主人的计划,知道我们的身份……他会吓死的。”   想了想,她又补充说:“就算不吓死,也会吓跑。”   席格费盯着她。奥吉丽娅故意移开了目光。过了一会儿,席格费说:“大概主人也是这么想的……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主人已经把寻找位面薄点的事告诉法师伯里斯阁下了,伯里斯阁下并不反对。但是,主人不会让他知晓我们的身份。我之前还琢磨过这是为什么……现在想想,也许主人也担心会吓坏那个法师吧。”   “何止是会‘吓坏’的问题,”奥吉丽娅说,“他甚至有可能会阻止主人,与主人为敌。”   “应该不会的,他对主人很好。”   奥吉丽娅微低着头,目光阴暗了许多:“人类都会惧怕过于强大的事物。而且这种惧怕很快就会转化成仇恨。几千年过去了,我仍然记得主人被背弃、被驱逐的原因……”   席格费说:“听你提起这个,我突然想起……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……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诸神囚禁了主人,祂们为什么不把我们三个也一起囚禁起来?甚至……祂们完全可以直接毁灭我们啊,对于真神来说,我们什么都不是。”   奥吉丽娅思考了片刻:“这个……我也不明白。席格费,我们跨过了这么长的时间,其实我已经忘记很多事了……我能想起大致的来龙去脉,但想不起来当年的种种细节。”   “是啊,太久了,”席格费也说,“对了,主人被囚禁,是发生在位面割离之前吗?还是之后?”   奥吉丽娅说:“当然是之后!各个位面先要彼此彻底割裂,这样才能切断炼狱生物的扩张道路。后来主人还花了一段时间清理残留在人间的魔鬼呢,我们就是在这个阶段被创造出来的。”   席格费说:“这么一想,好像不对啊……在那个阶段,炼狱已经远去了,诸神也远去了……那他们是怎么发现我们、怎么囚禁主人的?”   “等等……难道是我记错了?”   “我的记忆也比较模糊……也许奥杰塔会记得。她一定会记得的……”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伯里斯与精灵海雾在院子里谈话,洛特借故躲到了屋里。   几小时前,洛特收到了一封魔法传讯,信息被附在一枚狮鹫羽毛上,以元素转移的方式被送到了他的手上。这不是法师们常用的传送,是术士的手段。   发信人显然是席格费和红秃鹫。如果距离不远,大君可以直接与造物进行意识对话,但现在不行,席格费距离他太远了,他甚至已经无法感知到那孩子了。   他轻抚羽毛,让其中讯息慢慢进入自己的脑海。   不久前,红秃鹫根据线索一路旅行,带着席格费来到了自由城邦费西西特。原本他只是在追踪异界元素,谁知到达此地后,席格费竟然感觉到了奥杰塔的气息。奥杰塔是骸骨大君的第三个造物,是获得神域之力的、最强大的孩子。   只要距离够近,大君的造物们彼此之间也能互相感知。席格费试着联系奥杰塔,但奥杰塔没有回应,于是席格费和红秃鹫打算继续北上,沿着术士所指的方向继续探查,顺便寻找奥杰塔身在何方。   术士对元素十分敏感,简直像专门寻找异界波动的小猎犬一样。这种优势是法师或牧师都无法取代的。大君欣慰地想,我果然知人善用。   在费西西特城外,席格费惊讶地遇到了奥吉丽娅。之前他一心想着奥杰塔,都没发现奥吉丽娅也在附近。   骸骨大君让奥吉丽娅去宝石森林,现在她来了,而且还带着黑松一起来了。黑松和红秃鹫一见面就纠纷不断,搞得席格费和奥吉丽娅无比头痛。   俗话说,多个法师就多点方便,于是他们接受了黑松同行。在讯息中,席格费特意强调他们没有把旅行目的告诉黑松,那个精灵只是为了追求奥吉丽娅,反正他也根本不在乎旅行目的。   看完讯息后,洛特长长叹了一口气。有些事,奥吉丽娅只能瞒着黑松,而他也只能瞒着伯里斯。   谎言就好像悬崖边的护栏。   有护栏在,你不一定能百分之百安全;没有护栏时,你也不一定就会失足坠落……可是大家都不愿意冒险,都不敢赌自己站得够不够稳。   洛特能听到院子里的一点谈话。   海雾的情绪很低落。他决定配合调查,向精灵议会和奥法联合会提供证据,并且在需要时作为人证接受询问。莫维亚怒斥他背信弃义、见风使舵,还说背叛过导师的学徒不会被任何法师接受……海雾满心愧疚,十分矛盾,他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,但他也确实背叛了自己的导师。   伯里斯也做过这样的事,而且做得比海雾还要决绝。他轻声对海雾讲述着自己当年的想法,从霜原一直说到了五塔半岛和希尔达教院。   海雾听得很认真,等这件事彻底结束后,也许他会和两名同窗暂时离开苏希岛,去继续探索法术与知识的世界。   听着伯里斯的声音,洛特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:如果伯里斯知道我在人间有造物,他会是什么反应?   他可能会有点动摇,有点害怕,但他肯定会继续和我相处下去的。   他会阻止我去取得黑湖的神域力量吗?   也许他会。他不会直接阻止,但他肯定会想方设法让我尽量不要去完成那件事。   那么,如果我已经继承了黑湖的力量,成为了完整的真神……一切已成定局之后,他才知道我在人间已有造物呢?   他会离开我吗?也许不会。   但是,那时我将无法分辨他是不想离开,还是不敢离开。   因为……有一个关于神域的基本知识,普通人也许不知道,但伯里斯那样的研究者肯定知道:   “造物”是神与位面之间的粘合剂。在此地有造物的神,即是本位面的真神。   现在洛特只是个半神,他有没有造物都没区别;一旦他取得黑湖的力量,那时他可就是存在于这位面内的唯一真神了。   他只想要力量,不想要权力。但别人是不会相信的。否则他也不会被诸神囚禁在亡者之沼了。   对抗魔鬼的半神值得歌颂,但创造过生命的半神就是一件邪恶的危险品。   三善神姑且如此行事,人类又怎么可能不心生畏怯?就算伯里斯不与他敌对,也一定会因此恐惧他、疏远他。   所以,他不打算让伯里斯认识那三个孩子。只要不知道,他的法师就将永远健康快乐。   洛特巴尔德领教过坦白的代价。他不想再冒险试第二次了。 第61章   无星之夜。   黑崖堡骑士团要塞内。   地下室大门紧闭,从内侧上了锁,室内唯一的窗户位于墙壁高处,关得严严实实。   房间中心摆有一张木桌,桌子上方悬着昏黄色的小光球,光球只能照亮附近区域,房间的其他角落仍然漆黑一片。   桌子两边各坐着一个人。一个是审讯者,另一个是受审者。   “还不肯坦白吗?”已变回二十岁外表的伯里斯问,“说!你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?你是公主!你怎么能做这种事?”   艾丝缇大惊:“我做哪种事了?”   “你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,连护卫都不带,而且你肯定对国王隐瞒了自己的目的地,皇宫上下没有半个人知道你到黑崖堡来了!万一有什么意外怎么办?万一你受伤了怎么办?好,你肯定要说,你不仅是公主,更是法师……法师就更不应该独自行动了!”   艾丝缇叹口气:“导师,我没有独自行动,奈勒爵士一直保护着我。”   “不,他就是你身边的危险因素之一!”   公主疲惫地双手托住额头:“导师,我又不是十四岁,我都二十四岁了……父王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结婚好多年了……”   “这么说,你真的想招赘那个神殿骑士?”伯里斯问,“难道他也愿意吗?即使他知道你是死灵师了?”   艾丝缇说:“我们谈过这些,但是没有谈出结果……毕竟我们两人都很难改变自己。不过我们倒是达成了一个共识——先不管那么多,慢慢来。”   伯里斯摇了摇头:“你们这些年轻人啊,总是只凭兴趣做事,不懂得往长远看。所有人都知道你倾心于奈勒,万一你和奈勒不能结婚,到时候你会名誉扫地,会沦为贵族茶余饭后的笑柄。还有,与他交往时,你不得不拒绝其他人的的追求,这也就等于是拒绝了更多的结盟选择,万一将来奈勒离开你,你可就白白耽误了时光,什么也剩不下了!就算你继承了王位也难以得到应有的尊重,你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……”   公主说:“导师,我记得您说过一句话。‘大家都是挖过尸体大脑的人,就别在乎什么名誉不名誉了’……”   “别扯无关的事!”伯里斯一拍桌子,“你和别的法师不一样,你是公主,是王位继承人,有些事情你必须要考虑。”   艾丝缇想打哈欠,又忍住了。她看了看越来越暗的光球,说:“如果您真的这么想,就不应该大晚上叫我来谈话。现在您的身份是柯雷夫,我们两人一男一女,而且‘年龄相当’,如果有人发现了这场小黑屋谈话,那我才真是要名誉扫地了。”   伯里斯笑了笑:“不会的。首先,黑崖堡里除了奈勒爵士以外的人都以为你是男的,其次,我在屋里设置了隐匿力场,别人听不到也看不到我们。”   正说到这,门外传来噗的一声窃笑。洛特敲了敲门:“但是我就听到了啊。”   伯里斯单手扶额:“为什么您又要偷听……”   “我就喜欢偷听,”洛特直接推门而入,门上的魔法锁对他毫无作用,“不过这次我要说清楚,我没故意偷听,我是来厨房找夜宵的。你们也真是的,黑崖堡要塞这么大,你们怎么非要在厨房聊天?”   他在厨房黑漆漆的区域里摸索了半天,找到了一瓶牛奶和几个小圆面包,然后坐在伯里斯身边开始吃,用“你们继续”的表情看着法师和公主。   伯里斯问:“艾丝缇,你还没正式回答我呢,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到黑崖堡来的?我不信你只是为了和奈勒在一起。孩子,你得对我坦诚一些,我不是想拆散你们,我只是想帮你预判风险而已。”   艾丝缇没说话,她被洛特盯得有点发毛。   “没关系,”伯里斯看出了她的心思,“洛特巴尔德大人很可信,对我能说的,也可以对他说。”   公主大惊:“导师,您和他已经是这种关系了?”   洛特抢在伯里斯前面回答:“对对对!”   伯里斯低头捏着眉心。艾丝缇倒是开始坦白了:“导师,您说得对,我确实不仅是为了见奈勒。如果不是您把话题歪到结婚与名誉上,我本来正打算把来龙去脉告诉您呢。”   是我带歪了话题?伯里斯暗暗吃了一惊。他看向骸骨大君,突然身上一阵恶寒:难道我真的已经被他传染得这么严重了?我变得又爱瞎打听,又爱乱跑题?   艾丝缇继续说:“奈勒爵士遇到了一些事……是很麻烦的私事。他需要一个法师来协助他,而且最好是对不死生物有研究的法师。但是……他不信任这样的法师,在这种人里他唯一肯相信的就是我,于是他只能向我求援。”   伯里斯忍不住插嘴:“处处需要我们,又高高在上说不相信我们。呵呵,这就是典型的神殿骑士作风。”   刚说完,他又是浑身一冷:糟了,我不但变得又爱瞎打听、又爱乱跑题,甚至还被传染了打断别人说话的恶习!   他紧紧抿住嘴,专注而忧伤地盯着艾丝缇,用目光鼓励她继续说。   这件事涉及到了奈勒爵士的家族与双亲,可能还涉及到了神殿。   黑崖堡骑士团实际上分为两部分,一部分是世代效忠此地领主的领地骑士,另一部分是奥塔罗特神殿的神殿骑士。他们原本是两股不同的力量,最终却因为百年前的鱼人侵袭事件而合二为一了。这样一来,骑士团由谁来领导就成了一个麻烦的问题,显然神殿的默祷者不能取代领主,领主家的贵族也无权指挥神职者。   于是,黑崖堡的领主家庭渐渐变得非常与众不同: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既是贵族,也是神职者,并且代代如此。比如奈勒爵士,他既是领主次子,也是神殿骑士。   这家庭中最特殊的人是奈勒的母亲丽莎。她出身微寒,是个来自民间的流浪艺人。   与其他艺人不同的是,她不能唱歌,也不能讲书——她是个哑巴。但她能够演奏你认识的任何乐器,能够创作出醉人的词曲,还能撰写非常精彩的长篇戏剧故事……很多吟游诗人都以弹唱她的作品为荣,并将她昵称为流浪的公主。   她一直居无定所,直到她来到黑崖堡。认识丽莎时,奈勒的父亲已经是神殿默祷者了,他是个严肃古板的人,从不会对孩子提起自己的爱情故事,所以奈勒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如何相遇相知的……但是,他知道母亲后来是如何离开的。   外人都认为丽莎早逝,认为奈勒兄弟俩年幼丧母,其实事实并非如此。   据奈勒爵士回忆,他小时候经常见到母亲在偷偷看一本书。那是一本很厚很破旧的羊皮纸书,书皮是金属制成的,一侧露着黑黑的生铁色,另一侧嵌着一枚巴掌大的银镜。   丽莎把书收在衣箱最下层的暗格里,还经常把书藏在斗篷下带出门。据说她保留了流浪时的习惯,要定期离开城堡去郊野里放松心情,她不让任何人跟着,即使有人非要跟上去,最终也会被她巧妙地甩掉,她会消失在山林间,然后在夜幕降临时主动返回城堡。   默祷者没见过她的书,城堡里的仆人也没见过,奈勒的哥哥应该也没见过……似乎只有奈勒偶然见过它,而且丽莎不知道书已经被人看见了。   年幼的奈勒无意中说出了这件事。当年他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他只记得,后来父亲把丽莎关在书房里,然后去把她的个人物品全部搜查了一遍。最终默祷者找到了那本书,他没有翻看,也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,他把书锁在了柜子里,然后去书房找妻子对质。   丽莎是个哑巴。她不能辩解,还拒绝用文字回答默祷者的问题。当时奈勒和哥哥都吓得要命,他们从没有见过父亲那样生气。哥哥告诉他,他们的妈妈多半是个死灵师什么的,因为那本书让默祷者既愤怒又畏惧。   第二天,丽莎不见了。她和书一起消失了,但锁着书的柜子从未被打开过。   从前她会在清晨离开,在傍晚回来,这次她再也没有回来。   默祷者带人搜索全城和城郊,几个月后仍然一无所获。偶尔有人汇报说看到了疑似是她的背影,但从没有人成功地确认过。最终,默祷者对外称妻子病重去世,然后郑重叮嘱两个儿子要终生对此事保密。   “又是一个失踪的老婆,”听到这里,洛特开始插话,“兰托亲王的老婆半夜跑到山上,黑崖堡默祷者的老婆凌晨跑到森林里……为什么贵族的夫人们都这样?她们的婚姻到底是有多乏味?”   艾丝缇没接他的话茬,自顾自说下去:“奈勒告诉我这些时,我猜他母亲应该就是死灵师……所以她要隐瞒,要逃跑。但奇怪的是,后来我发现她根本就不是死灵师,她甚至可能完全不懂魔法!”   伯里斯问:“你检查过她的遗物了?”   “对,”艾丝缇说,“她失踪时什么都没拿走,只带走了书……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书从上锁的柜子里拿出去的。奈勒的父亲留着她的所有个人物品,所有东西都妥善地锁在一间屋子里,我检查过了,她应该不是施法者。我把这个结论告诉了奈勒,奈勒还挺欣慰的,他说这件事是他父亲一辈子的痛,也是他这么多年都解不开的疑惑。他想查清楚母亲的身世,如果她不是坏人,应该在父亲面前还给她清白。”   伯里斯冷笑:“坏人?所以死灵师就等于是坏人?只要不是死灵师,就不是坏人?”   “导师……”公主皱眉,“您别这样。您到底是有多讨厌奈勒爵士?”   伯里斯挑了挑眉,揭过了这个话题:“我明白了。他不能让陌生法师调查这些,所以就联系了你。不过,这么多年都过去了,他为什么突然想查这个?”   艾丝缇说:“前不久他看到丽莎了。”   “她又出现了?”   “是的。那天奈勒在城外森林里闲逛,想体会母亲当年在这里散心时的感受,他突然发现森林深处有人在看他,他追了上去,追了好远一段路,最后还是把她跟丢了。”   “他怎么能确定那是他母亲?”   艾丝缇摇头:“我也这样问过他。他说只是一种感觉,母子之间的感应什么的吧。”   “也许他看到的只是城外的流民。”   “那她跑什么?”   “看到全副武装的骑士冲过来,无论是谁都会跑的。”   “等等,伯里斯,”洛特舔了舔嘴角的牛奶,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严肃,“这样……一切就说得通了……”   “您想到什么了?”伯里斯问。   “我想告诉你一件事。我刚才在到处找你,就是想找你说这个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我有感觉了。”   伯里斯和艾丝缇顿时失去语言能力,一起懵然地看着他。   “你们这是什么表情?”洛特说,“我是指那本书,在海渊之塔出现过的书!自从到了黑崖堡,我就又感觉到它了!” 第62章   四名冒险者停下脚步,望着前方割开森林的河流。   北方入冬早,河水已经开始结冰了。黑松不放过每一个体现自己有文化的机会,赶紧指着冰面说:“我们不能直接走过去!现在冰面还不结实,负担不了人体的重量,这一点可以靠观察冰的纹理来判断……”   罗赛·格林冷笑:“这还用你说?我们早就知道了。”   “也对,你一辈子都在山里像野人一样生活,肯定在这方面经验丰富。”   “那你是怎么学到野外生存经验的?是不是靠一次次迷失方向和失足落水?”   奥吉丽娅烦躁地挥了挥手,制止一红一黑两个幼稚鬼的争吵:“你们有完没完?不就是一条河吗,有什么可争论的?大家都是能施法的人,想办法飞过去不就行了吗?”   席格费没吭声,只在意识中与奥吉丽娅对话:“你确定吗?我们应该过河吗?”   “必须过河,”奥吉丽娅无声地回答,“你应该也感觉到了,奥杰塔的气息就在前面。”   “过了希瓦河,就是无人管辖的北方霜原了……”   “你是担心那些霜原蛮族吗?还是担心那个伊里尔留下的魔法陷阱什么的?”   “不,我……我也说不清在担忧什么……”席格费说,“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不太对劲。你想,我们在费西西特附近第一次感觉奥杰塔,然后慢慢循着她的气息寻找,从宝石森林一直走到了河畔……你想想……”   奥吉丽娅也意识到了:“我明白了!你说得对!我们能感觉到奥杰塔,那他也应该能感觉到我们!如果他一直停留在霜原没动,那我们就不可能在费西西特感觉到他,这段距离太远了!他也在移动,而且他故意与我们维持着距离……”   “这很奇怪,”席格费走到河边,观察着对面的树林,“难道是她还未想起从前的记忆,所以根本认不出我们?”   奥吉丽娅说:“有可能。也有可能是他正在追寻某些很重要的东西,所以不能停下来找我们。”   “或者是……她想让我们跟着她?”   沟通到这,两人对视了一下,互相点了点头。   四人用各自的方法漂浮起来,慢慢飞越过了希瓦河。河北岸的森林更加葱郁黑暗,气温也比南岸低了不少,奥吉丽娅和席格费不畏惧寒冷,术士罗赛可以操纵元素为自己保温,只有黑松必须依靠棉衣和皮毛斗篷。   到了北岸之后,爱斗嘴的罗赛和黑松都变得安静乖巧了起来。森林里似乎氤氲着无形的威压感,让人发自心底去敬畏身周的一切。   罗赛·格林拉了拉席格费的斗篷:“这里不太正常……”   “怎么了?”席格费问。   “这里飘荡着各种异界元素,和我们这个世界已有的元素混杂在一起,就像一盆被搅拌均匀的沙拉似的。这不符合常理。”   “你认为不正常的是?”   “正常情况下,元素不会自然调和在一起。要么是火蒸发水,要么是水扑灭火,炼狱与神域相斥,亡灵与光明无法共存……如果把不同世界的元素大量堆积在一起,它们是不会自然而然融合的。我们在落月山脉时就是这样,你身上的炼狱元素浮在整片山林里,非常突兀且强势,就像油和水不相溶一样。   “但这里不同……这里存在着很多魔法波动,有很久之前的法术残留,有异界生物留下的气息,有不完整的神术脉络,有神域、炼狱、死灵等等力量……当然,还有正常的常见元素。   “我能感觉到每一样东西,却抓不住其中任何一个,因为它们被‘梳理’得十分平均,十分有秩序,呈现出了一种异常的融合状态。这种状态不符合元素规则,只能是人为造成的。什么样的人……或者说,什么样的生物,才能做到这个?”   席格费隐约知道答案——估计就是奥杰塔干的呗。   “这种状态有什么坏处吗?”席格费问。   罗赛说:“对人体没有坏处,只有好处。我们会变得很舒服,不会被其中任何一种异界元素伤害。但是对施法者来说就不见得是好事了,比如,如果森林里出现了危险的异界生物、有人大规模唤起死灵、神术脉络突然出现或消失什么的……我们就没办法察觉到了。无论是远距离监控,还是亲身来探查,都很难察觉,因为魔法波动一出现就被‘梳理’了。”   席格费皱眉想象着,罗赛又补充解释:“你想象一个湖。你往里面扔东西也好,下去游泳也好,湖里的鳄鱼上岸也好……这些行为都会引起涟漪甚至浪花,对吧?如果这个湖永远平滑如镜,哪怕你往里面砸陨石都不会起波浪,这样正常吗?”   席格费又与奥吉丽娅对视了一下。这应该就是奥杰塔干的,可他们都不明白奥杰塔的目的是什么。   黑松也听到了这些,身为法师,他也明白这种局面有多么不正常。他有点害怕,想建议奥吉丽娅转身返程,这种阴森寂静的森林有什么好玩的?即使有机会看到被焚烧过的冰原白塔,他也不想再继续前进了……可是他不愿意主动说出来,奥吉丽娅一点都不害怕,他怎么好意思显得胆小如鼠……   正想着这些,一抹光亮闪到了他的眼睛。他是四人中视力最好的,隔着老远的距离和重重树木,他发现前面有一片尚未结冰的水域。   罗赛用湖水来举例,结果前面还真的有个湖。奥吉丽娅掏出地图,发现这正是与希瓦河相连的镜冰湖。据说镜冰湖比希瓦河结冰早,现在希瓦河已经覆盖了一层薄冰,镜冰湖竟仍然波光粼粼。   她看向席格费,席格费也正望着她。他们都感觉到了。奥杰塔就在前方。   他们加快脚步,跟在后面的罗赛和黑松几乎跟不上他们的步伐。快要走出湖边的灌木时,黑松突然大喊大叫起来。   “停下!别过去!”眼看来不及,他干脆抬手施展了一块力场盾。盾很小,完全可以绕过去,但足以暂时让那两人停下脚步。   奥吉丽娅回过头。黑松手里拿着一个蓝松石灵摆,石头悬浮指向湖水,持续产生着细小的震颤。   “别过去,”黑松说,“有人正在湖边施法。”   “我们可能认识那个人。”说罢,奥吉丽娅绕过力场盾,打算继续向前。   “不!你们不认识!”黑松跑着追上去,“你看到这枚灵摆了么?这是我的导师做的。它能够侦测附近是否有人正在施展死灵学魔法,还能分析出法术的大概成分。现在湖边有人正在施展死灵学法术,而且那法术是我完全不了解的!”   奥吉丽娅皱眉:“死灵学?”   这倒有点奇怪了。奥杰塔不可能使用死灵力量。   听着他们的对话,罗赛的表情也越来越紧张。黑松检测到了有人施法,可是在罗赛的感知中,周围的魔法波动仍然十分平缓,身为术士,他的元素感知力几乎被这地方剥夺了。   奥吉丽娅并不怕什么死灵法术,她自己就是由死灵之力构成的。她想去查看,但黑松死死拽着她的胳膊不撒手。   席格费无奈地看着他们:“还是我去看看吧。如果真有危险,好歹我比你们要强韧得多。”   他后退几步,在一阵黑雾中恢复了巨大的狮鹫形态,一跃冲上天空。   没过多久,狮鹫欢快地打着转飞了回来:“真的是她!”   他甚至忘记了用意识谈话,而是直接喊了出来。奥吉丽娅挣开黑松的手,像一阵风似的地跑向湖边,黑松和罗赛面面相觑,不明所以,只好紧随其后。   湖边浅水处,站着一个身穿白袍的清瘦身影。   奥吉丽娅和席格费来到那人身边,那人却一动不动,好像处在白日梦中一样。   躲在大树边的黑松忍不住感叹:“这么小的孩子,怎么会独自跑到镜冰湖边?”   罗赛奇怪的看着他:“什么孩子?”   “就是湖边那个啊,你看,他是个精灵的小孩!他怎么会……”   “你眼瞎了吗?”罗赛说,“那分明是个驼背的人类老太太。”   “你开什么玩笑?那是个小孩子啊……”   他们的争论并不奇怪。   奥吉丽娅扑向银发青年,双手环着他的脖子,把脸埋在他的颈间。   席格费用狮鹫的丰沛的毛发轻轻蹭着两个少女,抒发久别重逢的喜悦。   在奥吉丽娅眼里,奥杰塔是一位银发雪肤的瘦高青年;在席格费眼里,奥杰塔是与奥吉丽娅模样类似的年轻少女;黑松所看到的奥杰塔,是一个尚未成年的精灵儿童;罗赛眼中的奥杰塔,却是白发苍苍的人类老妪。   每个人看到的奥杰塔都不一样。而且,奥吉丽娅和席格费早已知道并适应这一点了。   过了好一会儿,奥杰塔像大梦初醒一样回过神:“席格费?奥吉丽娅?”   他的声音很奇怪。听起来可男可女,不老不少,像是汇聚了所有特征,又像是不具有任何特征。   “是我!”奥吉丽娅拉着他的手,“这下我们三个聚齐了!”   奥杰塔的脸对着他们,眼珠却不自然地动来动去,像是在追逐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。   “我感觉得到,主人回来了,他就在这个世界的某处……”奥杰塔恍惚地说,“他是不是要你们找我,还要我们一起寻找位面薄点?”   奥吉丽娅点点头。   “不要帮他找!至少现在不要!”   “为什么?”奥吉丽娅和席格费吃了一惊。   奥杰塔又问:“他找回编年史与颂歌集了吗?”   奥吉丽娅和席格费茫然地看着他。什么编年史颂歌集?   奥杰塔催促道:“回答我!他找回那本书了没有?”   “什么……书?”奥吉丽娅看向席格费。   席格费歪着头:“我也不知道……等等,我记得是有本书,好像奥杰塔还经常带着它……是什么来着……”   奥杰塔叹了口气:“我明白了。经历漫长的时光,我们的记忆都多少有些问题……估计主人也是一样。奥吉丽娅,席格费,我没时间回答你们的所有提问。你们要记住我说的话,一定要记好——马上回到希瓦河南岸去,不要带主人来,也不要帮他继续找位面薄点,如果他还没找到书,你们就不要提醒他,也不要帮他找!你们就当这件事不存在,直到我摆脱束缚……”   “束缚?”席格费伏低身体观察奥杰塔,“什么束缚?谁束缚了你?”   奥杰塔说:“你们都知道,我现在的外表并不是我的本来面目,我的本体仍沉睡在霜原中的某处……我没法自己变回原形,因为我的力量被人剥夺了,而且此刻它还在继续流失!”   他们三人中,只有奥吉丽娅是人形外表,席格费和奥杰塔都不是人。   就像席格费可以变成红发男子一样,奥杰塔也可以为方便而变成人形。他的化形方式比较特殊:他可以化身为数量不定的类人生物,可以是一个,可以是三五个,也可以是十个甚至更多个……他的所有化身都拥有同一个意识、同一个灵魂。   化身数量越多,别人眼中的每个形象就越固定;化身越少,别人就越会在那个个体身上看到不同的形象。   席格费问:“现在的你只是化形之一,那你的本体在哪里?”   奥杰塔摇头:“我也不知道……我的记忆会出现断层,我甚至连自己十分钟前在做什么都想不起来。总之,有人在使用我的力量,割裂我的灵魂,我现在变得太衰弱了,我没法抵抗……在对方控制我的时候,我也能够隐约读到他的意图,我没有时间说得太细致,只能告诉你们,他也在找黑湖,他会利用我们和主人……”   说着说着,奥杰塔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,他又变回了刚才的恍惚状态,整个人一动不动,只有眼珠在乱转。   席格费看着奥吉丽娅:“刚才黑松说有人在湖畔施展死灵学法术,而且是他不了解的法术……”   奥吉丽娅在意识中回答:“奥杰塔的力量是神域之力,他根本不可能施展死灵法术。”   刚说完这句,她面前的湖水突然掀起巨浪。一道半透明的巨型盾牌从水面下出现,将她与奥杰塔分隔开来。   席格费及时跃上半空,他惊讶地发现,奥杰塔身后的水域开始翻腾起来。   “奥吉丽娅!上岸来!”黑松躲在大树后面,施法升起护盾的正是他,“快点!你就听一次我的话吧!”   奥吉丽娅的动作十分迅速,像一道电光般撤回了岸上。与此同时,黑松的护盾被击得粉碎,冰晶般的碎片和水珠混杂在一起,簌簌落回湖面,激起阵阵浪花。   奥杰塔还站在原处,虽睁着眼睛,却显然没有自我意识。   他身后的湖面上出现了数条大小不等的蛇形生物。它们的身体如水蚺,头部是灰色的魔鬼利爪,掌心里嵌着一枚长有竖长瞳孔的眼睛。   刚才它们从水下瞬间跃起,撕碎了黑松设下的护盾。现在它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岸边所有活物,似乎在为偷袭失败而气恼。   同伴们都很茫然,黑松倒是立刻就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了。他吓得两腿发软,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冷静下来,回头一看,原本藏在自己身边的红秃鹫不见了,这术士肯定也察觉到了危险,竟然一声不吭溜走了!   黑松掏出一枚草绳编成的蜻蜓,对着它的头部说了几句话,扬手把它送上天空。   传讯用的蜻蜓会找到导师伯里斯,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及时告诉他。可是黑松没有看到,当蜻蜓穿过森林,飞越希瓦河时,一只灰色手掌蟒跃出水面,将蜻蜓轻松碾碎。 第63章   四名冒险者停下脚步,望着前方割开森林的河流。   伯里斯站在河边,两手各挂着一枚灵摆,左手的是透明水晶,右手的是蛋白石。蛋白石垂直着一动不动,透明水晶则在不停舞动,就像一只悬浮着作画的笔。   “你就是在这里跟丢她的?”伯里斯问。   奈勒爵士点了点头。他站在法师斜后方,伯里斯根本看不到他,是艾丝缇替他出声回答的。   原本奈勒根本不接受其他人参与行动。艾丝缇和他谈了很久,他才同意让“伯里斯手下最优秀的学徒柯雷夫”跟来。他很尊重艾丝缇的导师,如果“柯雷夫”不仅能得到那位长者的赞赏,还能获得艾丝缇的推荐,那就应该是个可信的人。   但是洛特不行,奈勒一直强烈拒绝让洛特随行。他说洛特整个人都怪怪的,虽然说不出哪里有问题,但就是浑身都充满不详的气息。   艾丝缇暗暗感慨,奥塔罗特信徒果然十分敏感,骸骨大君确实有异于常人的气场,只是普通人很难察觉而已。   奈勒说自己并不是毫无根据地排斥他,除了不详感以外,他还觉得洛特这个人品格太差,不能信任。   到了黑崖堡之后,洛特一直兴高采烈到处闲逛,对骑士团毫不敬畏,对奥塔罗特圣像视若无睹,还经常传播和打听各种小道消息,看到年老的骑士就问人家以前有没有折磨过法师,看到十几岁的小骑士就问人家杀没杀过人……   无奈之下,艾丝缇只好告诉奈勒:那位洛特先生必须跟着来,因为他放心不下柯雷夫……他和柯雷夫的关系,就差不多是你和我的关系。   奈勒这才恍然大悟。王都舞会上,他见过洛特和那个小法师跳舞,当时他只觉得奇怪,也没多想,还以为是因为他们俩不受欢迎没有舞伴。   就这样,伯里斯和洛特总算是被奈勒接受了。艾丝缇复述劝说过程时,伯里斯的嘴角一直挂着嘲讽的微笑:我们帮你的忙,你还好意思嫌弃我们,真不愧是神殿骑士。   他们四人早晨出城,来到了丽莎出现过的郊野山林。奈勒爵士负责带路,重走他曾搜寻过的区域。   不久前,奈勒追着母亲的身影到了林间小河边。前面的人趟过河水,长袍下露出小腿和脚部,看得出来,她确实是一位女性无疑。奈勒也跟着趟过河,距离对方越来越近,奇怪的是,一过河那个神秘的背影就瞬间消失了,各个方向都没有她的踪迹,她就像是直接被树林吞没了一样。   伯里斯问:“过河后继续向前走,是什么地方?”   奈勒说:“没什么特别的地方,只是一大片丘陵森林。继续向西能走到亚姆山,是落月山脉最南端的部分。”   “你们带照明工具了吗?”伯里斯问。   “照明工具?森林里并没有那么暗。”   “不,不是在森林里用。”法师动了动左手,透明水晶灵摆继续按照一定规律颤动,仿佛勾画着什么,“奈勒爵士,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跟丢那人了。对面的森林下面有一片巨大的地下空间,距离我们较近的部分是自然岩洞,继续向西深入,可能还有一片人工修建的区域……我需要靠近些才能分辨清楚。你追的人并不是消失了,而是钻进了隐蔽的地下入口。”   “你怎么知道!”奈勒相当吃惊。   伯里斯懒得解释,反正艾丝缇会给他解释。这两个灵摆也是艾丝缇的,她知道要帮奈勒找人,所以提前做了准备,现在伯里斯来了,她就把灵摆都交给导师用了。   蛋白石灵摆可以侦测到不死生物,透明水晶能够探知肉眼不可见的区域:比如被障目术保护的入口,或者有伪装的陷阱和密门。法师们也可以不借助工具,但临时施法比较耗时耗力,不如用提前设置好的魔法物品来得便捷。   “总之,我们先过河再说吧?”艾丝缇建议道。   奈勒点头,走过去直接把她横抱了起来。这动作做得十分自然,两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。   河水特别浅,完全可以直接走过去,但奈勒不会让公主的双脚和衣服被冰冷的河水沾湿。   看到骑士抱着公主走进河水里,伯里斯偷偷露出了欣慰的微笑。   这时,洛特突然一手搂住他的腰,一手勾住他的膝窝,伯里斯挣扎了一下,低声说:“等等!大人!您不能飞!”   “谁说我要飞了,”洛特说,“我才不会当着那个骑士的面飞!我只是要抱你过去而已。”   “不用了……我又不是公主,我可以自己走。”   “啧,你是真不懂吗?”洛特说,“不是公主又怎么样?奈勒要抱的是艾丝缇,而不是‘公主’,就算艾丝缇是个村妇,奈勒也一样会把她抱过河的。”   说完,他不由分说地也把伯里斯横抱了起来。   奈勒和公主已经过了河,两人一起面无表情地盯着伯里斯。伯里斯脸上发热,想又不敢挣扎,挣扎会显得他更小家子气……   趟水的时候,洛特故意多看了伯里斯几眼。法师满脸羞涩,又故作镇定,看着这有趣的表情,洛特笑得心满意足。   快到中午了。奈勒建议大家过河后先稍作休息。接下来还有相当大的区域需要搜索,科能会耗费大量体力。   坐在树下吃东西时,伯里斯总是偷瞄奈勒和艾丝缇。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,但他就是忍不住去关注他们。   奈勒爵士素来严肃死板,艾丝缇则因为受过毒物侵袭而无法露出笑容。这两个面无表情的人肩并肩坐在一起,一个低头看书,一个研究地图,艾丝缇用手肘拱供奈勒,奈勒就把水袋递到她嘴边;奈勒打个哈欠向后靠,艾丝缇就一边看书一边掏出个眼罩递给他……   伯里斯暗暗叹气,心情十分复杂。   洛特突然一手揽住他的肩,在他耳边低声说:“看着年轻人恩恩爱爱的,你是不是羡慕了?不用羡慕,我们可以比他们更肉麻!”   “不……”伯里斯还没说完,洛特用力把他拉过来,让他半躺着依偎在自己肩上。   伯里斯挣扎着坐直:“并不需要!”   “别害羞,你的学生都不害羞,你怕什么?户外活动的精髓之一就是休息的时候紧紧依偎在一起。”   法师捏了捏眉头:“不……不是是害羞的问题。其实那样躺着并不舒服,反而让身体紧绷难受,根本没有意义……您少看点不符合现实生活的浪漫小说好吗?”   洛特没有进一步反驳,而是认真思考了起来。思考完毕之后,他走到伯里斯身后坐下,把法师整个环在怀里,让他向后靠着自己的胸膛。   “你说得有道理,我明白了,”洛特说,“现在行了吧?以前我经常这样搂着你休息。那时候你怕冷,没法直接靠在冰冷的石头或者树干上,我就这样当你的靠垫。你从没拒绝过,这样躺着应该挺舒服的吧?”   他说的是六十多年前。   那时伯里斯确实没拒绝过。他渴望温暖,渴望依靠,虽然尚不知道“黑袍死神”的身份,但他就是莫名地依赖这个人。   ================   赶路的时候,“黑袍死神”总是打断伯里斯的睡眠。每当他睡得太久了,黑袍人就会想方设法叫醒他,大概是怕他睡着睡着就醒不过来了。   他们没有药物,也没有能够充分保暖的庇护所。有一次,伯里斯在凌晨醒来,发现自己的脸颊靠着赤裸的皮肤,黑袍人解开衣襟把他环在怀里,用外衣和长袍裹住了两个人。   看他醒了,黑袍人给他指了个方向:“你看,日出的方向就是珊德尼亚,我们快到了。”   “这么快?”伯里斯揉了揉眼。当年他还没有想到,这种异常行进速度应该是大君用法术做到的。   伯里斯很虚弱,却不想吃东西,黑袍人随意和他聊着天,如果他说累,就继续抱着他睡觉。   大概是之前休息得不错,伯里斯现在头不太晕,脑子也比较清醒,他终于忍不住问:“大人……您到底是谁?我知道,您才不是什么死神。”   黑袍人没有生气,反而还笑了笑。   他用温暖的手掌抚摸着法师的头发,慢慢叙述了自己的来历和身份。   伯里斯安静地听着,中途没有插话询问。   等黑袍人全部说完,空了一会儿没出声时,法师问:“您被囚禁在亡者之沼……这是永久的吗?还是有个期限?”   “应该是永久的。”大君说。   “要怎么做才能让您离开那里?”   大君又摸了摸他的头发:“怎么?小法师你想帮我?你做得到吗?”   伯里斯虚弱地笑了笑:“现在的我肯定不行。如果您知道方法,您告诉我,我将来……”   骸骨大君说: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。可能我压根就不知道逃离的方法,或者是我原本知道,但那份记忆遗失在了漫长的岁月里……小法师,如果你真要帮我,你就得先好好活下去。我离开之后,你也得好好活下去。”   “我会的,”伯里斯说,“我还有很多事要做……我才不会随便死掉……”   大君又把他搂紧了些:“你有很多事要做?比如有什么?”   “我答应阿夏和威拉,要带礼物回去看他们,”伯里斯自以为很清醒,其实说话时还是有点迷糊,“希瓦河……镜冰湖都有手掌蟒……现在不行,将来我要把它们解决掉……”   骸骨大君偷笑了一下:“那东西确实恶心,还好我已经替你清理掉一大部分了。”   “我要继续进修,”伯里斯说,“要学更多东西,成为很厉害的法师……比伊里尔要厉害得多……”   “然后呢?”   “建自己的法师塔,去南方建……这边太冷了,我不喜欢……”   听到这句,大君把薄毯和御寒衣物又裹紧了点,他一手搂着法师,另一手把那双纤细的手攥在一起。   “去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吧,”大君建议道,“万一你真的成功把我放出来了,我就和你一起住在那里。你一定得挑个好地方!   伯里斯半闭着眼睛,又糊涂又认真地点了点头。   软软的头发蹭着骸骨大君的颈窝,大君忍不住偷偷亲了一下法师的发顶。   “我还想……要一间特别大的屋子……”小法师继续呢喃着,“要有很大的弧形窗户,一直开到天花板,我能坐在窗边看书休息,而且室内永远温度适宜……这是客房……或者是卧室吧。还要有专门的图书室……”   说着说着,伯里斯又睡着了。   当年的他不知道,骸骨大君一直微笑端详着他的睡脸,并轻声对他说:“我也想看你的塔,你的房间。你可一定要记得来接我。” 第64章   不知不觉的,伯里斯靠在洛特怀里睡了个午觉。洛特也睡着了,他梦见了很久之前的事情,伯里斯也一样。   只不过,两人梦到的并不是同一段往事。   梦总是没有规律,有的没颜色,有的没声音,而且大多数都没逻辑。这个梦不一样,它是真的。   不知为什么,洛特就是能莫名地感觉到,它是真的。   他梦到了一片血海。   起初他以为那是他的故乡,亡灵殿堂前的黑湖……但那不是。那是遍地的黑色鲜血,掩盖着满目疮痍的大地。   血海之下埋葬着层层叠叠的亡骸,就像用尸体做成的地毯。有些尸体已化为枯骨,有些正处于腐朽之中,也有些似乎刚刚死去,皮肤还是软的,眼睛还睁着,手里还攥着已折断的冰刃……   尸骨堆叠成山丘之处,竖立着一面斑驳破损的战旗。旗子被血和浓烟侵袭得不成样子,已经看不出颜色了,旗帜中心的图案倒是依旧鲜明——那是一只银线绣成的狮鹫。   大概因为丝线上有什么特殊工艺,狮鹫虽沾了点血污,却依旧在阳光下闪闪发亮,它挺胸振翅,高抬前肢,仿佛正在向着苍穹咆哮。   几团飘忽的黑烟盘旋在战旗附近,在碧蓝的天空下显得分外突兀。它们发出锐利嘶哑的声音,像在发出威胁,又像在尖叫恸哭。   飘动在空气中的力量猛然收紧,随即又像海啸般膨胀推开,黑色幽魂被那股力量焚毁,绣着白银狮鹫的旗帜也被撕成了碎片。   血海与尸冢开始慢慢移动。   它们逐渐加快速度,先是形成了巨大的旋涡,再是开始沾满整个视野,变成腐朽的飓风。飓风逐渐加厚,风眼也逐渐扩大,暗色的尸骨盘旋狂舞,夺去了天空与大地本来的色彩。   洛特站在飓风的中心,四周万籁无声。   突然,他听到有人在呼唤他。有人一点点穿破风墙,艰难地向他靠近。隔着风暴,他能听到他们的声音,却看不清他们的面庞,只能看到一点点轮廓。   其中一人拿着一本书。一本厚重而巨大的、对他来说相当熟悉的书……   =================   “该走了。”奈勒爵士拍了拍艾丝缇的肩。   其实他俩都已经准备好了,奈勒只是在暗示艾丝缇,让她去叫醒那个“学徒柯雷夫”以及他的懒惰小伙伴。   奈勒不好意思自己去叫。他在兵营里天天都看男人,却从没看过两个男人甜甜蜜蜜依偎在一起睡午觉。   艾丝缇走近对面的大树,轻声说:“图书室有明火。”   伯里斯一个激灵就醒过来了,顺带也惊醒了搂着他的洛特。   “图书室有明火”是伯里斯在希尔达教院留下的阴影,不管他在干什么,不管他睡得多熟,这句话肯定能让他回过神来。   他很吃惊,自己竟然在野外睡得这么香甜、这么毫无防备,连对面骑士哐啷哐啷的盔甲摩擦声都没吵醒他。   洛特醒来,也是一脸迷茫。他伸懒腰的时候,伯里斯赶紧手忙脚乱地从他身边爬走了。   他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梦,从后往前回顾。   首先他想起那本书。书有一肘长,半拃厚,书皮是金属制成,一侧是纯然的漆黑,另一侧嵌着巴掌大的银镜……   以前他还以为自己没见过那本书,现在书的模样竟然清晰地出现在了他脑子里。根据奈勒爵士的描述,其母丽莎就拿着这样一本书……   洛特停止思索,理了理头发,笑嘻嘻地走到伯里斯身边,假装做了一个美梦。   伯里斯正拿着施法仪器探测地下洞穴。河对岸的森林里根本没有路,对于一般人来说,别说是找地下洞穴入口了,就连正常行进都很成问题,好在他们有魔法的帮助,水晶灵摆可以帮施法者找到密道入口,还能进一步把隐匿区域的地形传达到施法者脑中。   不一会儿,伯里斯找到了入口。它隐藏在一丛灌木后,隐蔽在一块半悬空的坚实土石下,土石和灌木下的土地间形成了一个罅隙,罅隙内别有洞天。就算你站在灌木前也看不到入口,它完全藏在了视觉盲区里。   伯里斯闭上眼睛,在探测法术的基础上又加了一个投射法术,把自己能够感受到的东西直接投影在了空气里:入口下面是一块扁平的空间,向前匍匐移动一小段距离,就可以摸到一处竖井,竖井有两人宽,正常体型的人都能进入,下落大约半层高就能触到地面,前面是一条幽长黑暗的甬道……   再往前,水晶就测绘不出来了,它的可知距离有限,施法者必须一边前进一边探查。   奈勒爵士寻母心切,扒开灌木丛就钻了进去……然后就被卡在了缝隙里。大家好不容易把他抠出来之后,他才红着脸利落地脱掉全身铠甲,仅留下一件锁子甲和祭袍。   在扁平的缝隙里移动相当困难,就连身材最纤细的艾丝缇都会偶尔被岩石硌痛,奈勒看到的女人竟然能在这地方穿梭自如,可见她的身材得有多么瘦小。   进入竖井后就好多了,至少人能把肢体伸开。奈勒直接跳了下去,在下面接着公主,公主明明有缓速漂浮的法术却故意不用,偏要跳下去让奈勒抱住。   伯里斯又在唉声叹气。他和洛特想找书,奈勒想找母亲,那艾丝缇到底是来找什么的?身为公主,在黑漆漆的隧道里钻来钻去,头发沾满灰尘,手掌干燥粗糙……她没什么目的,她仅仅是想陪着奈勒而已……   伯里斯多少有点看不过去,可是又没法说什么,老人家管得太宽会惹人嫌。而且,他也不确定自己的观点就是正确的。他的观点是:公主就该端庄优雅,高高在上,法师就该以知识和远大志向为目标……你怎么能委屈自己假装微笑?怎么能灰头土脸地陪别人处理私事?   要是从前,他肯定会这样直接说出来……可现在他已经没有教育别人的底气了。他花了六十多年追寻的“远大目标”就是骸骨大君,他怎么好意思用“感情都是小事”来教育学生?   他又想起那句话,那句被无数法师挂在嘴边的话:“我曾在奥法之神面前起誓,愿尊魔法为唯一真理,视世俗利益次之……”   现在一想,这话简直漏洞百出。魔法和世俗利益到底该怎么区分?释放传说中的半神,还和他寻找神秘的古书,这到底算是魔法还是世俗?   洛特突然摸了摸伯里斯的额头,伯里斯这才醒过神来。   “没发烧,”洛特看着他,“你是不是不舒服?怎么一直愁眉苦脸的?”   “没有……”此刻,伯里斯又发现了一个自己的新弱点:不管刚才在想什么事,想着想着就会开始思考自己与洛特……   这症状可能也是被洛特传染的,属于习惯性跑题症的一种。它不仅侵袭聊天对话,还累及脑内思维方式……这个病肯定已经变异了。   四人均已顺利进入了甬道内。奈勒爵士走在第一个,艾丝缇跟在他身后,操纵着两枚悬浮光球——有艾丝缇在,这些探索途中的小法术都不需要伯里斯动手了。   伯里斯走在第三个,随时留意着灵摆,负责给大家导航指路。洛特在最后面,自从刚才问伯里斯是否不舒服以后,他就一直没有再说话。   走过甬道后,四人来到一片豁然开朗的空洞中。洞内一侧是水潭,估计连通着地下水脉,另一侧是地形渐渐升高的岩洞,估计能通到另一处入口,前方有一块小平台,平台上开始出现了人工建造的痕迹——地上布满破碎的石砖,对称的立柱上爬满青苔,一扇双开石门位于平台尽头,两扇门上各刻有一行模糊的文字。   由于道路一侧是水潭,奈勒小心地搀扶着公主,生怕她一脚踩空。洛特也这样来扶伯里斯,伯里斯拉住他的手,心里暗暗吃惊——洛特的掌心微微潮湿,皮肤十分冰冷。   伯里斯绷紧了神经。他从没见过洛特如此紧张。骸骨大君一向乐观开朗,甚至还稍微有一些不太要脸,如果他都紧张得满手冷汗了,那他心里的秘密显然不是能轻易说出口的小事。   四人很快走过平台,穿过立柱群,来到了双开石门前。门上刻着一种陌生的文字,艾丝缇用询问的目光望向伯里斯,伯里斯摇了摇头。他不认识这些字,但他认得大门最上方的徽记。   除他以外,奈勒爵士也认识它,也许洛特也认识——那是代表“黑湖守卫”的徽记,是这位已逝神明的圣徽。   “伪神的神殿!”奈勒爵士做了一个驱除邪恶的手势,“我还以为这种东西几百年前就完全消失了呢!”   艾丝缇说:“它确实消失了啊,如果不是我们摸到这来,谁能发现这里还有个地下神殿?”   洛特忍不住问:“等等,你们一直把黑湖守卫叫做‘伪神’吗?他是真实存在过的啊,他只是在很久之前就陨落了而已。”   “这个……说来有些复杂,”奈勒说,“如果你们是普通信众,我根本不该和你们说这么多,但你们是施法者,又是艾丝特琳殿下的朋友……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些默祷者不会公开谈论的事情。”   听他这么说,伯里斯偷看了一眼洛特。洛特何止不是“普通信众”,他是个半神啊……他知道的多半比默祷者们还多,他只是想听听人类的说法而已。   奈勒继续说:“很久以前,奥塔罗特神殿一直将黑湖守卫称为‘邪神’。后来渐渐有人指出,神明乃是高位的引导者,不应以正邪区分,如果要用正邪来形容神明,那岂不是要将远古的炼狱生物也算作‘邪神’,归于神明之列?于是,我们渐渐开始使用‘伪神’的说法,用这个词来指代那些背离其责任、背叛三善神的次级神。”   伯里斯点点头。他也对宗教学有些研究,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并不陌生。   奈勒说:“你们都是研究者,肯定都知道黑湖守卫陨落的故事。在诸神对抗炼狱的战争中,黑湖守卫受魔鬼蛊惑,为魔鬼引路,带着魔鬼进入了神域。魔鬼想从这里取道前往亡灵殿堂,刺杀吾主奥塔罗特,这个计谋被吾主识破,于是吾主将魔鬼与黑湖守卫一同处决了……”   “我知道的版本不是这样。”洛特插话说。   没想到奈勒毫不惊讶,反而点了点头:“对,这是诸多解读中的一个,在《炼狱事典》里还有另一个说法。但是一般的默祷者都禁止信徒读这本书。我父亲是默祷者,所以我比一般的神殿骑士知道得多一些……你是不是白昼女神信徒?据我所知,他们的神殿允许信徒读《炼狱事典》。”   洛特当然不是了,但他什么也没说,只等着奈勒继续讲下去。   奈勒说:“关于黑湖守卫的陨落,还有另一个说法。他在战争中被一个炼狱君主重伤,那魔鬼却没有杀死他。魔鬼赞赏他的勇气和坚韧,想将他纳入麾下,而黑湖守卫也欣赏那魔鬼的守序精神,想劝魔鬼弃恶从善。最终,他们达成了一个协议,黑湖守卫要跟随魔鬼去炼狱走一遭,魔鬼也要跟黑湖守卫去神域居住一段时间,他们要深刻体会对方的一切,然后再做出判断。   “就这样,黑湖守卫跟着魔鬼去了炼狱,见识到了魔鬼的世界。过了一阵子,他们又回到了人世间,改由黑湖守卫引路,带魔鬼去神域。进入神域后,神域的通路被封闭了,魔鬼被困在了黑湖里。它认为自己遭到了背叛,于是开始与黑湖守卫战斗,最终他们双方力量耗尽,同归于尽,一起坠入了无底的漆黑湖水中……据说他们残留在神域里的力量并没有消失,反而还造就出了一个被称为‘骸骨大君’的半神……当然,这有点太具有传奇色彩了,连《炼狱事典》都没这样写,是一些更偏门的书上说的。”   说到这,奈勒停下了,他发现艾丝缇和“学徒柯雷夫”都是一副浑身紧绷、屏气敛息的模样,那个洛特倒是扭开脸看着大门上的字,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的样子。   骑士想当然地认为:这两个法师肯定是吓到了。法师看过的书比较多,看的书越多,人就越胆小。   更何况,关于黑湖的话题本来就比较恐怖。据说死灵师的灵魂会直接沉入湖底,永不上浮,永无救赎……艾丝缇和她的朋友都是死灵学研究者,他们肯定不愿意听这些东西。   由于黑湖守卫被定性为伪神,奈勒倒并不太相信这个“死后沉底”的说法。他觉得所有人都会在奥塔罗特面前得到公正审判。   双开大门是从内部锁住的,艾丝缇和奈勒得想办法开锁。伯里斯悬着灵摆,让大门内侧的地形在脑中铺开。   洛特什么忙也帮不上,只是在一边反复欣赏门上的刻字。伯里斯想,也许他能看懂,他通晓世间一切语言,大概神术字符也不在话下……他只是不方便当场翻译出来而已。   趁着公主和骑士不注意,伯里斯悄悄问洛特:“《炼狱事典》说得对吗?”   洛特摇摇头,看着大门高处的圣徽,有些恍惚地说:“谁知道呢……我得找到那本书才能知道……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找妈线基本不复杂,只是古书线的一小部分,   后面的古书线……原则上说比较沉重,但是由于他们还得回塔里搞研究+吵架和接吻什么的呢,所以……其实也算是迷之日常了……   反正……但愿不会觉得无聊吧…………_(:з」∠)_   将来最刺激的可能是白塔线和神域线,提前说出来给自己打打气……但愿能控制好………… 第65章   引路者撰写《子夜编年史》,   后来人传唱《白银颂歌集》。   双开石门上刻的就是这两行字。它们并不是神术字符,而是一种已经失传的古代文字。   洛特巴尔德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这种文字了……上次见到是在什么时候?那时候十国邦联还没建立,萨戈王国还没出现,他也还没被囚入亡者之沼……   多亏门上的字,洛特突然想起那本书的名字了。编年史与颂歌集,一侧是铁黑色,一侧嵌有银镜,书页的两个部分之间用一块薄薄的秘银隔开……   忽然,他头脑一阵混乱……似乎并不是他“感觉到了”古书,而是他原本就认识甚至相当熟悉这本书,他只是忘记了它,就像他忘记过很多很多东西一样。   他存在于世了这么多年,目睹过的事情太多,能记得住的却很有限。人类也一样,人类也记不住过往生活中的每件事,幼儿时期的记忆就更是模糊一片。   洛特巴尔德忘记了很多东西。没人能陪他强化那些记忆,也没人能在几千年后提示他不要忘记某人某事。他从不强行要求自己记住什么,因为那根本就没有用。   现在他身在黑湖守卫的神殿里,距离那本古书越来越近……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,早已淡去的记忆似乎开始复苏了……   咔塔一声,门开了——神殿骑士和公主一起撬锁的画面可不是天天能看到。   奈勒爵士刚想推门,伯里斯拦住他:“等等。我们得做好准备。”   “什么准备?”   “门后面有大量的不死生物。”   奈勒爵士把手放在剑柄上:“那正好,我很乐意送它们重归安眠。”   伯里斯叹气:“重点不是‘不死生物’,是‘大量的’!真的非常多,我都数不过来,如果你打开门,你会看到满坑满谷都是不死生物,一眼望不到边的那种。”   说完,他把蛋白石灵摆交给艾丝缇:“公主,你来感受一下。”   艾丝缇果然吓了一跳:“怎么会有这么多?”她看向奈勒,“黑崖堡一带常有不死生物袭人事件吗?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?”   奈勒回答:“我们并没有发现过什么威胁,黑崖堡和海港城的百姓也从没反映过遭遇活尸……”   “难道它们都是乖巧的不死生物,从不出门?从不打扰活人?”   “还真有可能,”伯里斯把手贴在石门上,轻轻敲了敲,“你看,我们在外面又谈话又撬锁的,按说它们早就发现我们了,可它们只是安安静静地留在里面,没有任何骚动。它们似乎并不在意我们。”   奈勒说:“也许它们想偷袭。”   “不像,”伯里斯说,“总之,你们退远一点,让我来开门。”   “你确定?”奈勒打量了一下这个年龄比艾丝缇还小的法师。   伯里斯只好说:“你要负责保护公主。要是我应付不来,你们俩再来救我。”   他的施法劣化症状已经逐渐好转,距离完全痊愈应该不远了,所以他并不担心亡灵,他应付得来。   奈勒抽出剑,护着艾丝缇退开了一段距离。洛特也象征性地后退了几步,极为少见地没有发表任何看法。   伯里斯准备了一个简单的力场护盾,防止在开门瞬间受到敌人的冲击,然后用隔空触物的法术推开石门。   石门被打开后,小光球慢慢飘进去,照亮了门内的事物。这是一间宽敞的大殿,应该是神殿的大礼拜堂。伯里斯判断得没错,殿内真的有大量不死生物……它们密密麻麻,挤挤挨挨,甚至层层叠叠,淹没了地板,掩盖了圣坛,真的一眼望不到边。   连伯里斯都冷不住倒吸了口冷气。虽然能探知出不死者的大概数量,但亲眼看到这种画面也是挺震撼的……   它们是醒着的,但意识不太明晰。伯里斯收起护盾,向前走了一步,靠近门边的几个尸体察觉到了他,稍稍向后挤了挤。   奈勒见状也跟了上来。神殿骑士总是习惯走在第一个,躲在后面总会显得有点不英勇,当他靠近时,不死者并没有像刚才那样顺从地后退,它们好像受到了惊扰,开始一个个挣扎扑腾了起来。   伯里斯伸出手臂,把奈勒挡在后面,口中念念有词。他念的是一种非常初级的咒语,它能够安抚不死者,让其暂时克服惊惧焦躁的本能,进入一种懵懂顺从的状态。   之所以说它初级,是因为它只能做到安抚,不能进行操纵和压制,更无法应付危险的敌人。有趣的是,这咒语对一部分动物和人类婴儿竟然也有效……不知到底是哪个法师最先拿婴儿试验的。死灵师们开玩笑地把这咒语叫做摇篮曲。   摇篮曲安抚了一部分尸体,却不能让整个大殿都平稳下来。尸体们一个接一个地醒来,有的呆若木鸡,有的躁动不安,也有的似乎根本没发现入侵者,只是在尸群中神经质地钻来钻去……   伯里斯又深入了几步。尸体们既不敢碰触他,也不会专门为他让路,它们就像液体一样在大殿内流动,相互摩擦出各种恶心的声音。   伯里斯草草观察了一下,这些尸体来自不同年代,甚至来自不同地区,死期最近的可能死了几十年,最远的已经判断不出年代了。侦测了一下附近的魔法波动后,伯里斯确信这些尸体没有被人操控,它们全都是自由自在的活尸体……可是,如果无人操控,这些不同地区、不同时代的死者为什么会自动聚在一起?   一旁的奈勒爵士好几次想挥剑砍杀尸体,都被艾丝缇拦了下来。艾丝缇说这里的情况不正常,叫他别轻举妄动,毕竟这事涉及到他母亲……奈勒只好垂下剑锋,但一直紧绷着身体。   隔着涌动的尸群,奈勒看到了大殿深处墙壁上的标志:代表月亮的圆形图案中嵌着流泪的眼睛,眼睛周围是多刺的荆棘栅栏……这是黑湖守卫的圣徽,而且是古书上未经简化的旧式圣徽。   洛特也走进大殿,站在伯里斯身边。他旁边的活尸立刻向后缩去,给他让出了一块空间。伯里斯接近时尸体也会移动,但面对洛特,它们的退让速度更快。   奈勒和艾丝缇都没留意到这个细小的变化,伯里斯倒是看得清清楚楚。   洛特指了指对面墙壁上若隐若现的图案:“这地下神殿起码有几百年……甚至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吧?在外面可见不到那圣徽了!”   奈勒听到后稍显吃惊:“你也懂这些?你是在哪个神殿受训的?”   伯里斯替洛特回答:“他平时喜欢搞宗教和逸闻研究,但他本人是无信者。”   “原来如此,”奈勒感叹,“我以为你是在神殿受训过的法师,还觉得你的气质不像呢……”   洛特继续说:“据我所知,信仰黑湖守卫的人应该早就绝迹了吧?黑湖守卫没有来过人间,没有留下过神术脉络,他的牧师都是仅仅为了信仰而存在的,他们根本没有获得神术的可能。”   “表面上他们是绝迹了,”奈勒说,“但是在民间,各类伪神信仰一直没有完全消失。那些牧师轻则传播歪理邪说,重则欺诈敛财坑害百姓,他们在各国之间流窜,总是抓也抓不完。”   洛特啧啧摇头:“我知道伪神牧师。什么‘治愈山泉之神’、‘山林圣兽’、‘祝福婚姻的百合女神’……全都是胡编出来的形象。但黑湖守卫不一样啊,他是真的存在过的。你们把黑湖牧师也当做伪神牧师看待,这就有点……”   说着说着,他回头看向奈勒:“我突然想到,你妈妈丽莎大概就是黑湖牧师吧?”   奈勒下意识想说“不可能”,最终却只动了动嘴,没能说出口。他也想到这个可能性了,他只是不愿意相信。   从已知的情形看,丽莎应该就是伪神牧师无疑。据说黑湖守卫的牧师们一直在隐秘地活动着。他们没有固定的集会场所,也没有可以公开展示的祭袍或圣物,他们一代代传承着信仰,默默地四处流浪,以歌谣、戏剧等才艺为生,并坚持不懈地寻找着逝去之神留下的一切痕迹:历史资料、神迹遗物、古代神殿……只要是和黑湖守卫有关的东西,都是牧师们追寻与传颂的目标。   就算丽莎女士是黑湖牧师,她又和这么多尸体有什么关系呢?伯里斯正低着头思考,目光正好对上一具干尸的手腕。   那里有个疤痕,不像意外受伤,更像是刻意割划留下的。   他皱了皱眉,蹲下来抓住另一具尸体,尸体身上的布料还没完全凋朽,伯里斯掀开它的衣服,从手臂一直观察到脚踝……尸体的肋部有一个模糊的印记,轮廓和上一具干尸手腕上的疤痕非常像。   伯里斯开始在尸体中翻找。尸体们能动,似乎还想躲他,但它们行动太迟缓,想爬开的也会被抓回来。   奈勒不适地看着这一幕,悄悄问公主:“他这是在干什么?”   艾丝缇也有点不适。她很少亲手翻弄尸体,需要这样做时她通常会操纵魔像代劳。“他好像找到了什么……”艾丝缇嘟囔着,随便一瞥,正好看到脚边的干尸露着干瘪的大腿,腿上也有个已褪色变形的文身。   过了一会儿,伯里斯站起来,掏出湿巾擦着手:“我明白了……真是难以置信,这些活尸都是黑湖之主的牧师!”   奈勒一脸震惊:“这么多?伪神牧师有这么多?”   伯里斯说:“平均起来也许不算多。这些活尸是来自不同地区的,他们身在不同的年代,都追寻着逝去之神,都成功找到了这个古神殿……然后,他们都选择死在了神殿里。   “黑湖守卫的信徒都是背井离乡的流浪者,找到神殿后,他们就把神殿当做庇护所。等到老死或病死时,这些信徒就相当于隔着时空团聚在了一起。你们看这些痕迹——”伯里斯指指干尸的手臂,“黑湖守卫被定义为邪神、伪神,所以他的牧师也不敢持有圣徽。于是,牧师们换了一种隐秘的方式,把圣徽的简化版纹样留在了身体上。它们可以是文身,可以是烙印或者疤痕……身处的年代不同,牧师们选择的手法也不一样。”   艾丝缇问:“那尸体们是怎么被转化为不死生物的?按说只有两种方式能唤起亡者,一种是使用奥术死灵学里的魔法,一种是依靠神术脉络……可黑湖守卫不是没有留下神术吗?”   “那就说明,这说法也许是错的,”伯里斯说,“显然逝去之神也留下了神术脉络……虽稀少难寻,却相当强大。这群尸体都是被那股力量唤起的,由于无人加以控制,所以它们根本没有清晰的意识。”   说完,他看了身边的洛特一眼。今天的洛特分外安静,除了必要的交谈外基本没说什么废话,简直正经得让人不太适应。   他肯定感觉到了黑湖守卫留下的力量,那股力量多半就在他要寻找的古书上。   伯里斯总隐约有个感觉:骸骨大君并不是因为好奇而想要那本书,也不是仅仅因为谋求力量而寻找黑湖。今天洛特的异常沉默中不仅有专注和渴望,也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恐惧。   正想到这,洛特终于又开口了:“我们是不是应该继续探索?站在这发愣也太浪费时间了。”   说罢,他朝着大殿圣坛的方向走去。   当洛特迈步时,他脚边的尸体必定会想方设法移开,随着他慢慢前进,尸体们挤挤挨挨地后退、堆高,叠成了峡谷状,给他让出了一条细细的路。   伯里斯紧紧跟在洛特身后,回头给艾丝缇使了个眼色。艾丝缇知道这不是伯里斯干的,但她得对奈勒说是死灵师施法的效果,毕竟奈勒又不知道这里站着个半神。   按照神殿的通常构造,圣坛后应该有通向其他方向的小门。随着尸群后退,斑驳残破的圣坛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,圣坛后果然有通道,大概能通向神殿起居区。   通道内漆黑一片,只有最深处亮着一簇橘色微光。奈勒爵士挤到最前面,这次他终于有了持剑走在第一个的机会。   他的脚步重,盔甲还叮哐作响。大家还没走出几步,通道尽头的橘色光亮晃了晃,好像被一个影子挡住了。   影子发出一种干涩诡异的声音,像是在笑,在说话,但谁都听不懂它说了什么。   奈勒停下脚步,大声喝问对方是何身份。   那声音又说了几个词。伯里斯仔细分辨,发现那人确实在说话,她在笑着,不断重复一句话:   “读完了,我没有遗憾了。读完了,我没有遗憾了。” 第66章   通道尽头有个神龛,里面点着几盏蜡烛,烛光只能照亮墙壁下的一小块地面。地上铺着几条肮脏破旧的毯子,毯子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女人。   她苍老而邋遢,灰白的头发垂了一地,整个人都灰蒙蒙的,看起来和大殿里那些活尸也没什么区别,但当烛光映上她的面颊时,她的眼中却会流溢出金子般的光彩。   她怀里抱着一本书。书有一肘长,半拃厚,封皮上包着黑铁,嵌着一枚镜子。   地下神殿已经荒废了太多年,不塌方就很不错了,根本就不适合住人,可是偏偏有人可以在这里住上几十年,每天与恶心的活尸为伴。   艾丝缇用眼神询问奈勒:是她吗?   奈勒觉得是。这个女人应该就是他母亲丽莎。他能够感觉到那种血缘的呼唤。   可是他又不太敢确信。这个瘦弱憔悴的拾荒者……真的是丽莎吗?在他模糊的记忆中,母亲美得就像一场梦:她有绸缎般的黑色卷发,湖水般的碧绿双眸,她雪白的手指既可以灵活地拨动琴弦,弹奏出轻快美妙的乐曲,也可以温柔地牵着他的手,慢慢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入睡……   想到这里时,他正好眼神一偏,看到了墙角的琉特琴。那确实是丽莎的琴,琴身上有一处划痕,正是年幼的自己无意留下的。   奈勒向前一步,艾丝缇拦住他:“小心点,先别碰她。”   骑士眼眶发热:“她是我母亲,她不会伤害我的。”   艾丝缇说:“她当然不愿意伤害你,但前提是……她得认识你才行。”   说着,她驱使光球靠近丽莎。丽莎眼中闪过一丝迷惑,慢慢抬起头,看向走入通道的四人。   她的目光很古怪,就像是看不清几步外的东西一样,如果不是因为那枚光球,她甚至都没注意到有人进来。   “我不想这样说,但是……”艾丝缇摇摇头,“看起来,她的精神并不正常。”   奈勒问:“怎么会这样?她是生病了?还是某些魔法造成的?”   艾丝缇回头望向伯里斯。走进来后,伯里斯已经做出了初步判断:这小小的空间内没有任何魔法,唯一的异常就是女人怀中的书。   无论是这女子的异常状态,还是神殿内大量复苏的尸体,应该都是这本书的力量造成的。   伯里斯走过去,隔着一段距离蹲在丽莎面前。他让光球按照一定规律移动,借此观察丽莎眼睛的反应,又打了几个响指,随便问了几句话……丽莎一直没有与他正面沟通,她非常迟钝迷糊,连最简单的询问都无法回应。   伯里斯从腰包里掏出一张长条锡箔纸,将它折成简易的剪刀形状,轻轻丢在半空中。锡箔纸悬浮起来,跟随法师手指的动作慢慢移到丽莎身边,从她干枯的灰头发中挑起一小绺,咔嚓一声剪了下来,它带着发丝升到高处,噗地化成了一团火焰。   灰烬从火苗中簌簌落下,全都落进了伯里斯准备好的白手帕之中。伯里斯取出了一枚泪形水晶,把它包裹在沾着头发灰烬的手帕里,开始念诵咒语。   丽莎对奇奇怪怪的法术视而不见,奈勒和洛特倒是一左一右站在艾丝缇两边,不停地问“他在干什么?”、“这是什么法术?”、“他手里什么?”、“这个有害吗?”、“他为什么拿出棒棒糖?”……   艾丝缇觉得自己变成了竞技场上的解说员,得不断为贵宾席观众解释伯里斯的施法动作……于是她给他们背诵了一遍法术描述:“他施展的是重现残影,属于高阶视觉幻术的一种。此法术用到的咒语非常复杂,施展难度较大,失败几率很高,相当考验施法者的经验和感知能力。法术能够重现同一地点内受术者身上曾经发生的动作,在侦缉案件或自然探索领域起到了重要作用。”   描述出自《带你了解高阶法术的效果》。这是一本通俗读物,不能教你施法,也不能帮你明白真正的原理,只能让你大致了解法师们可以做些什么。这本书是伯里斯五十多岁时写的,他主要是为了让那些不懂魔法也不想学魔法的人了解法师群体。   看着伯里斯闭眼念咒语,洛特抱臂靠在墙上,皱眉思索了起来。   伯里斯可以唤起高阶法术,这说明他的灵魂不同步症状基本痊愈了。这恢复速度和洛特预想的差不多,算是比较顺利。   但洛特自己的劣化问题却依然存在,病情毫无起色。他仍处于失去一切施法能力的状态,想施法就只能靠嘴。在原本的估算中,他的能力也该随着时间慢慢恢复才对……   这时,伯里斯的咒语念完了,他退后站在墙边,给幻影效果留出了充足的空间。   “法术效果要过一小会儿才会出现,”他对大家解释,“这位女士的状态不太正常,我们暂时没法用正常方式和她沟通,所以我想,不如直接用法术来重现吧。”   等待法术起效的时候,洛特凑到伯里斯耳边:“其实我能直接治好她。”   伯里斯指指嘴唇,洛特点头,伯里斯赶紧眼神严肃地摇头。也许半神真的能治好丽莎的失常,就算能治好,他也不能当场动手,好歹这是奈勒爵士的母亲,他上去就亲人家也太惊悚了……   很快,法术效果开始显现了。以坐在地上的丽莎为中心,空气中浮现出了数条半透明的银色丝线。丝线像蛛网一样铺开,一端连着丽莎,一端伸展向神殿外,还有一端落在了伯里斯手里。   通道入口处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。影子越走近,轮廓就越清晰,渐渐的,一个黑发绿眼的年轻女子出现在了大家面前。   这是年轻时的丽莎,她怀抱着方形布包,穿着贵族妇女的衣裙,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身侧,斗篷上还挂着林间的露水。   奈勒低声惊叹了一下,忍不住伸手去触摸她。毫不意外,他的手指穿过了女子的肩膀。活人可无法碰触到几十年前的幻影。   年轻的丽莎站在通道里左顾右盼,缓缓走进了右侧的一扇门。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地面,点亮随身携带的提灯,从布包里掏出了厚重的古书,把书翻到中间的某页,坐在石板地上开始阅读。   接下来,她没有做任何其他事情,她只是一直在这里看书。   她看得很慢,很久也翻不过一页,幻影并不能重构书本的文字,所以旁观者们也不知道她究竟在读什么内容。   伯里斯操纵着丝线,加快了影像的速度。加速之后,丽莎离去又归来,每次都只是来这里看书,除看书之外,她还面朝向大殿祈祷过几次,还带来了一些蜡烛和其他生活用品,把它们囤积在了一些房间的角落里……   影像加速得越来越快,丽莎一次又一次出入通道。直到某一次,事情似乎发生了变化:她憔悴而邋遢,穿着简单的家居长袍和室内鞋,除了那本书以外,什么都没有带来。   这次之后,她再也没有长期离开过地下神殿。偶尔她也会离开,去带回来一些食物或破旧的毯子,神殿某处好像是有个水井,她定期去打水,一桶水能用上很久很久……   影像加速得更快了。接下来的内容十分枯燥单调,基本全都是她在看书、看书、看书……她的皮肤逐渐干枯黯淡,秀发从乌黑变为灰白,有时候,她虚弱得连坐都坐不起来,却还要倚靠在墙角对着那本书。   她逐渐衰老,书本未读的一侧逐渐变薄。等到她憔悴得如今天一样时,书只剩下最后一页了。   终于,她读完了这本书。她艰难地挪动身体,向着大殿的方向微微欠身,第一次开口发出了嘶哑的声音:读完了,我没有遗憾了。   然后幻影就消失了。所有透明丝线都回到了伯里斯手里,遁入水晶之中。   奈勒爵士愣愣地看着幻影消失的地方,又看了看仍委顿在地的丽莎,突然他眼睛一红,朝着母亲大步走去。   艾丝缇再次拦住他:“我不是说了吗,她的情况不对,别随便碰她!”   “她会说话!”奈勒抓住艾丝缇的肩,“你听见了,她能说话!看了那些画面后,我明白了一件事……是那本书把她折磨成这样的!那一定是伪神的邪典,我不能让它继续控制她……”   艾丝缇坚持不肯让开:“如果书是邪典,你就更不能碰它了!你忘了我教你的吗,遇到不了解的古董和古书,一概不能直接碰!”   奈勒坚定地做了个祈祷的手势:“我不畏惧伪神的诅咒!吾主奥塔罗特会帮助我的!”   说罢,他将阻拦自己的艾丝缇整个人抱起来,一转身把她放在了身后。艾丝缇伸手去拉他,而他已经躬身靠近了丽莎。   也许因为他靠得太近,即使丽莎精神不正常,她也能察觉有人在旁边,她抱着书扭转身体,尽力闪避,奈勒只碰到了她的肩膀。   突然,一只有力的手攥住奈勒的手腕,把他拉到了一边。洛特抓着他,一脸苦不堪言的表情。   奈勒挣扎了一下,没有挣开。他有些暗暗吃惊,听说这个洛特是学者,学者竟然有这么大力气?   洛特向前一步,奈勒也不肯退缩……在他们两人身后,伯里斯捏着眉心低着头,完全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;艾丝缇也露出顿悟的表情,一手抚胸,一手扶额。   奈勒认为洛特要说教他,甚至可能要为邪典辩白……或者,往好处想,也许洛特是想帮他一起把书拿出来?   他怎么也想不到,洛特竟然以犹如近身刺杀的速度欺身上前,一手仍捉着他的手腕,另一手扼住他的咽喉……然后极为惊悚地吻上了他的嘴唇。   在震惊与法术的共同重击之下,奈勒瞬间昏倒。穿着盔甲的高大身体倒在地上,发出一阵哐啷哗啦的巨响。   艾丝缇看看脚下的骑士,又看看伯里斯:“导师,现在我的心情十分复杂……”   我心情也很复杂啊……伯里斯苦涩地想着。   洛特雪上加霜地解释道:“这还不算什么。等一会儿我还得找机会再亲他一次,给他灌输一些虚假记忆,让他不记得我们对他做了什么,这个法术比较复杂,我可能得亲好长时间呢!”   艾丝缇蹲在奈勒身边,面带歉意地看着他熟睡的脸。伯里斯拍拍她的肩:“如果他清醒着,我就没法把书拿走。他会阻止的。”   公主叹口气:“其实他最主要的目的是找母亲,不是找书。”   伯里斯说:“但他肯定会问我拿书干什么,还会提出把书带回神殿。咱们怎么和神殿骑士讲道理?没办法,只能骗他了。”   “可是他从小就记得丽莎有本书,我们该怎么让他忽视这件事?”   “找一本假书骗他。”   艾丝缇感慨道:“我真是不愿意再对他撒谎……但好像也没别的办法。”   她只是随口一说,洛特在旁边听着,心里却有种刺刺的感觉。他摇摇头,走向浑浑噩噩的丽莎。   正要碰到她怀里的书时,那书自己飞了起来。它谨慎而敏捷地绕过了丽莎和洛特,飞到了伯里斯身边。   法师脚下摊开着一张黑色方巾,内部绣满咒文,四角连着银坠子。书躺进了方巾中心,方巾立刻向内折叠,把书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。   伯里斯戴上皮手套,接触到黑色包袱,包袱的体积骤然缩成了针线包大小。法师把它单独放在了一个空布袋里,还在袋口上又加了几道防护咒语。   做完这些之后,伯里斯长舒了一口气。他严肃地看着洛特和公主:“在不了解这本书之前,最好我们谁都不要碰它。”   洛特表面上点了点头,眼中却流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遗憾。   “好吧,我们以后再研究那本书,”他蹲下来,扶住丽莎的肩膀,“现在我试试能不能治好她。” 第67章   奈勒爵士醒来的时候,已经是一天后的黄昏了。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摸自己的剑。剑不在,盔甲也不在,鳞甲也不在,裤子也不在,甚至连袜子也不在。他惊恐地一骨碌坐起来,还好,身上还有一件薄薄的棉布长睡袍,这种轻飘飘的衣服太没存在感了。   他戒备地四下环视,发现这里并不是地下神殿或漆黑的甬道,而是一间朴素干净的旅舍标准客房。他的个人物品都好好地摆在桌子上,长剑下面压了一张字条,是艾丝缇的笔迹。   她告诉他,这里是黑崖堡内的灰雁旅店,昨天他们用法术离开了地下遗迹。   奈勒想起来了:昨天他们遇上了小范围塌方,他扑过去用身体保护公主和丽莎,好像是被什么砸到了头……   他花了点时间穿好衣服,对着盔甲犹豫了一下,最后还是把它们放在了原处。   木门吱呀一响,艾丝缇正好来找他。她带他到隔壁,丽莎正在和年轻法师低声谈话。   丽莎半躺在床上,靠着厚厚的枕头,全身盖在鸭绒被里,肩上还裹着薄毯。她灰色的干枯长发被清洁梳理过,绑成了一条松垮的细辫子,说话的时候,她会无意识地用慢慢捻着发辫,这一点,与奈勒儿时记忆中的母亲一模一样。   昨天的丽莎眼神混沌、精神萎靡,连有人靠近都反应不过来,今天她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。现在她眼神清明,语气和缓,除了比同龄女性憔悴衰弱之外,与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了。   她床边放着好几本书,都是宗教概述、地方传记之类的,年轻的法师“柯雷夫”捧着一张地图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丽莎从被子里伸出枯瘦的手,指着地图上的一些东西,低声对法师说着什么。   她会说话。她的声音很难听,经常要说到一半停下来想词汇,还经常因为咳嗽而说不出完整的句子……但她确实会说话。   奈勒爵士怎么也想不明白,既然嗓子没有问题,她为何那么多年一言不发?   艾丝缇也走过去坐在了丽莎身边。这些法师好像都和丽莎很熟了似的……奈勒惭愧地意识到,在自己昏睡期间,肯定是公主和法师在照顾丽莎,所以丽莎很信任他们。   至于那个叫洛特的“学者”……那人看起来就靠不住,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。   年轻法师“柯雷夫”站起来清了清嗓子,在尴尬的气氛中为这对母子介绍了一下彼此,又大致讲了讲这一天来发生的事……无非就是进入地下神殿然后发生塌方什么的……   听完之后,奈勒问:“我们都平安离开塌方的通道了,那丽莎的书呢?带出来了吗?”   伯里斯和艾丝缇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,艾丝缇试探着问:“你说的是那本历史书?”   奈勒仔细想了想:“不是……我是说,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书。我母亲长期带着一本书,书皮是金属的,一侧还镶着镜子。”   两个法师顿时脊背一凉。骸骨大君应该已经搅乱奈勒的记忆了,他怎么还记得这本书!难道这本书对人的影响太大,大到连半神都没法抹去关于它的回忆?   好在艾丝缇反应够快。她塌着肩膀坐在床边,一脸痛惜之情:“哦。我说的历史书也是指它。不提还好……你一提……”   奈勒紧张起来:“怎么了?”   “太可惜了。地下遗迹不是塌方了吗,我们没来得及把它拿出来。当时情况很危险,你为保护我而昏倒了,那位洛特先生扶着你,我则保护着丽莎,是柯雷夫用魔法带我们出来的……我们竟然谁都没有去拿那本书……”   听她这么说,奈勒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:“这样也好!那很可能是一本邪典,是危险品。”   说完之后,他在狭小的客房里来回踱步,看看窗外,又看看母亲,眼神中隐隐有些兴奋。伯里斯见过这种神态,赫罗尔夫伯爵在出门前和吃饭前就是这幅样子。   奈勒终于组织好了语言,想开口说些什么,丽莎却抢在了他前面:“不要告诉默祷者。”   奈勒一愣。久别重逢,母亲没有试图亲近他,拥抱他,也没有主动问他任何事情……她这辈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,竟然是“不要告诉默祷者”。   然后又是第二句话:“不要告诉默祷者我还活着,更不要让他知道你在找我。这没有意义。”   奈勒皱眉:“但是……父亲和哥哥他们有权知道……”   丽莎直视着他,面色疲惫,眼神却十分坚定:“我希望你保守秘密,不要提起我,但我无权命令你。你可以自己选择要怎么做,如果你一定要说出去,我也无力去阻止。”   艾丝缇看向伯里斯,伯里斯偷偷撇了撇嘴。他们师生间有个笑话:神殿骑士有三大优点——听捧不听劝,吃软不吃硬,怕母不怕父。   丽莎这辈子受过不少苦,而且还是吟游诗人出身,她肯定对神殿骑士的性格了解得淋漓尽致。   果然,奈勒经过艰难的心理斗争后,对丽莎轻轻鞠了一躬:“我明白了。我会尊重您的意愿……在您同意之前,我不会把您的行踪告诉任何人。现在我得回去了,我离开得太久,该回神殿报到了……希望您能信任我,回神殿后,我不什么都不会说的。”   丽莎点头微笑,却一言不发。奈勒傻傻地等了一会儿,最终低头走出了房间。   听到骑士哐哐哐下楼梯的声音后,伯里斯和艾丝缇都松了一口气。   丽莎点了点伯里斯手里的地图:“好,我们继续说吧。”   “好。”伯里斯嘴上答应着,思绪却不禁飘远……他几乎有点同情奈勒了。丽莎似乎根本不怎么在乎这个“久别重逢的儿子”,她对他礼貌而冷淡,就像他只是陌生人一样。   女牧师继续他们之前的话题,在地图上指出了一条路。   从北方霜原到宝石森林,再到俄尔德和今日的萨戈北境,翻越落月山脉,进入西荒平原,再从山脉南侧重回萨戈,走入大陆中部平原,一路向东,再重新北归,从珊德尼亚出港航海,在多个海岛停留,回到陆地,来到今日研修院所在的五塔半岛……   一部分人远渡重洋,寻找新的栖身之所,另一部分人折回中原,在东南部的几个地区继续流浪。   据说,这就是黑湖守卫的牧师们祖祖辈辈走过的路。   丽莎自己当然没有走这么远。每个黑湖牧师都会记得先人走过的路,然后用一生来继续他们的旅程。因为曾被驱逐和否认,他们活得艰苦而隐匿,但他们一直没有消失,更没有停下脚步。   为了寻找与黑湖守卫有关的圣物,为了寻找古时候留下的神殿,他们可以走遍天涯海角。   丽莎是他们中最幸运的一员。她接受先人遗赠,获得圣物古书,还带着书找到了黑湖守卫的神殿。   她毕生的愿望就是读完这本书,去聆听逝去之神的遗言,尽览遗落于世俗之外的秘密,通晓无人歌颂的传奇。   据说这本书销声匿迹了很多年,丽莎的祖辈因为机缘巧合,在与海岛精灵的交易中得到了它。他们一直将它秘密藏在身边,传给后代或学生。   听到这些,伯里斯暗暗感叹:莫维亚不但没有把芬尼的研究继续下去,甚至还卖掉了一部分芬尼的藏品……估计他只留下了与控制鱼人有关的东西,最多再留些导师的著作和笔记,凡是他看不懂的、不理解的、看起来比较值钱的物件,应该都已经被卖到海渊之塔外了。   芬尼奈特这个人也太惨了,被学院驱逐,被学生辜负……如果他生在当代该多好,现在异界学和毒物学已经完全合法了,他的人生肯定不会那么凄凉。   不过,这倒是侧面证明了一件事情:那本古书上面没有魔法陷阱,否则莫维亚没法活到现在。   伯里斯问:“女士,你的祖先也都读过这本书吗?”   “他们没能坚持下来。”丽莎叹气。   “什么是‘没能坚持’?”   丽莎说:“来,听我慢慢给你们解释吧。我已经年老,身体又十分衰弱,也许我很快就要离开人世了,在这之前,我愿意把这些事情讲给想听的人。”   隐匿的牧师们认为,《子夜编年史》是黑湖守卫亲手写就的,它的起笔与成书都在位面割离之前;而《白银颂歌集》则由神使、牧师、信徒等继续书写,是从位面割离后才开始写的。   书里的“字”并不是文字,而是一种古老的神术符文。这种符文含有巨大的信息量,可以将语言、文字、感官和记忆进行压缩。一个字符就是一段传奇,一个段落就能呈现某人完整的一生,一张羊皮纸可以写尽某个国家的兴衰。   书只有半拃厚,其中容纳的东西却足以填满一座图书馆。   阅读它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,能破译符文的人才能读懂,能读懂的人也不一定能坚持读完。   书还有个特点,它分成两半,一侧是编年史,一侧是颂歌集,中间隔着一块厚牛皮。   阅读前半的神迹部分时,你只能按顺序从前往后看,不能往回翻。就像人生只能向前不能回溯一样。如果往回翻了,你的头脑和记忆有可能会受损,具体受损程度则因人而异。   书的后半部分则比较宽松,你可以翻来覆去地看,这部分是牧师与神使写的,没有那么强大的秩序力量。   在读前半部分时,丽莎曾经数次往回翻阅。她知道这样会一步步摧毁自己的神志,但她还是忍不住重读某些不能理解的部分。   这些还不是读者要付出的最大代价。更严苛的是,一旦开始阅读此书,直到彻底读完之前,你都不可以再开口说话,也不可以通过文字或手势提及关于书的一切。   一旦破戒,你脑中已读到的内容就会消失,严重些的还会把书的存在也彻底忘记。如果你在忘记后选择重读,然后又一次不慎破戒,这么反复几次之后,你的灵魂就会受损,轻则头脑混乱,记忆破碎,重则彻底崩溃,变成神志不清的白痴。   丽莎说:“我的祖辈,我的师长……他们都没有坚持下来。大家都知道这很难,所以谁也不会苛责失败者。还好我做到了,这是我毕生的心愿,现在我很满足。”   伯里斯想了想,问:“女士,这些阅读规则是针对所有试图读书的生灵,还是只针对凡人?”   丽莎稍楞了一下:“你竟然会问我这个……”   “问这个很奇怪吗?”   “有点……”丽莎虚弱地笑了笑,“我的师长失败时,她妹妹说,天哪,怎么会有人愿意为读一本书付出这么多?再有意义的书也不值得你付出人生……”   伯里斯说:“这不难理解。不瞒你说,很多人也不明白法师们怎么愿意在枯燥的研究中过一辈子。在我看来,女士,你没有‘付出’人生,这本来就是你的人生。”   丽莎眼中闪过一丝光彩,又略带羞涩地低下了头:“真难以置信,你年纪轻轻就能这么想。谢谢你。”   也谢谢你,因为我不年轻。伯里斯敷衍地点点头,还一心惦记着刚才的问题:“关于书的阅读规则……这些条例是只针对凡人吗?按道理说,真神是凌驾于圣物之上的,他们不会被圣物的效果影响。至于神使或有神术的牧师,他们可能会受到一些限制,但圣物应该不会伤害他们……”   丽莎轻咳了几声。她今天说的话太多,好像有些累了:“我不清楚……其实所谓的‘规则’并不存在于书中,书里没有写这些。我们黑湖牧师通过一次次牺牲和教训,才慢慢总结出了凡人的阅读规则。”   伯里斯摸着下巴点点头:“如果书内没有主动提起禁忌,那就说明真神或者神使可以随意使用它。他们不会有意识混乱的危险,所以不需要警示……”   那么,如果是半神呢?这个疑惑盘旋在伯里斯心里,他最后也没问出口。反正丽莎多半答不出来。   艾丝缇帮丽莎整了整靠垫,让她平躺回床上。这一下午的交谈让丽莎很愉快,但也让她更虚弱了。   两个法师关照了丽莎几句,准备到隔壁房间去继续交流书的问题。这时,走廊最中间的房间内传来一声巨响。   伯里斯把旅店的整层包下来了,这里没有别的客人。发出声音的,正是伯里斯的房间。   “是大君!”伯里斯眉头一抽,“他偷偷摸摸想去看那本书!”   艾丝缇问:“您怎么知道是他想看书?”   “我的房门和窗口都有防护法术,只有他能在不触发法术的情况下走进去。正因为如此,我又在屋里设置了一些与魔法无关的小机关……他准是踩中机关了!” 第68章   洛特被抓了个现行。他被地板上悬着的丝线绊住了腿,用力挣扎时带倒了旁边的五斗橱。伯里斯推门进来时,他正一手扶起橱柜,一手伸向桌子的布袋子。   为保全骸骨大君的颜面,伯里斯特意没让艾丝缇跟来。看到洛特这样子之后,伯里斯忍不住自问:他真的会怕丢人吗?   可能他一点也不在乎颜面,他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:洛特的左脸特别白,眉毛特别细,眼睛像被打了一样发蓝,脸蛋上还有一坨恶心的粉红色。   ……我要窒息了。伯里斯一手按住心口,虚弱地后退了几步。   看到伯里斯,洛特赶紧摆好五斗橱,笑嘻嘻地解释:“是这样的,我不是出去逛了一天吗,回来的路上有个女人向我推销香粉什么的,我一想,丽莎和艾丝缇都用得上这些呀,我就听她多推荐了几种……”   地上有个玫红色的大纸袋,看得出来,他肯定把人家推荐到的都买了。伯里斯瞥了一眼纸袋:“既然您带着给她们的礼物,为什么您不先去丽莎的房间?您来我的房间干什么?”   洛特答非所问:“我也知道,街边小摊上的东西比公主日常用的要差远了,这些只是一点心意,主要是为了祝福一下她们……我买的不多,每种东西都只有一件,比我之前买的东西都便宜……”   “您买贵点的也没事,”伯里斯说,“所以,您到底为什么要来我的房间?”   洛特一时语塞,但仍维持着轻松愉快的表情。他拿起玫红纸袋,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递给伯里斯:“呃……因为……这个给你,你用得上。这是一种洒在头发上的粉末,能让头发更加蓬松。现在你有头发了,你应该好好对待它,好好享受它……”   伯里斯一手扶额,干脆有话直说:“大人,目前您不能看那本书。”   洛特仍然举着玻璃瓶:“我并没有要看它,我只是来……”   伯里斯说:“我知道您有多期盼那本书。我既不是要阻碍您,也不是要批判您这种渴望,问题是,那书上有一些未知的危险效果,可能会对阅读者造成不良影响,在我们没有做好万全准备之前,最好谁都不要贸然翻阅它。大人,我很认真,请您不要再和我嬉皮笑脸的了。”   说完,他掏出一枚湿巾,示意洛特擦掉半边脸上的化妆。洛特撇撇嘴,终于放下了玻璃瓶和玫红纸袋,接过伯里斯的湿巾。   “好吧,其实那个粉末并不是给你的……”他边擦脸边说,“我确实是想来看那本书。”   伯里斯叹气:“现在还不行。我们得确认它不会伤害到您。”   “它不会伤害到我的,”洛特嘟囔着,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反正我能感觉到,它不会伤害我。”   伯里斯说:“凡事多加小心,不会有坏处。”   “不然这样吧,”洛特提议,“你用法术把它拿出来,我们谁都不碰它,我就看一眼……”   “大人,您暂时看不到它了……它根本不在那个布包里。”   “不在了?那它在哪?”   伯里斯说:“我已经用物品转移术把它送到塔内的隔离室里了。书上有残留的神术力量,我可不想带着它招摇过市。”   看来短期内是见不到那本书了,洛特也只好面对现实。他笑嘻嘻地凑过来,作势要拥抱法师:“好,好,我明白啦。我知道你是担心我……”   伯里斯向后退了一步:“大人,您这两天的状态很让人担忧。”   洛特胳膊僵在半空:“什么?”   伯里斯说:“您很不对劲。想必您自己比我更清楚这一点吧?提起那本书时,您的眼神简直就像是沙漠居民看到深不见底的湖水……您渴望接近它、拥有它,同时又有些畏惧它。”   洛特并不否认这一点:“你应该能理解我。你们法师面对未知的知识时,不也都是这幅样子吗?”   “我理解,”伯里斯说,“但是,空有好奇心的法师是成不了大器的。人应该有自控的能力,在欲望和自制之间取得平衡,去规避那些会颠覆人生的风险。”   伯里斯的语气太严肃了,洛特有点不好意思再插科打诨。他认真地看着法师说:“嗯……你的担忧有道理,回塔里之后我们一起慢慢研究它,在没有绝对安全的把握之前,我不会去读的。”   “那就好。”伯里斯放松了一点,不自觉地露出微笑。   在洛特的视角里,此时小法师微低着头,若有所思地望着地面,眼睛里有点疲惫,又有点欣慰之色……这副模样倒有点像六十多年前。   那时伯里斯处于真正的二十岁,眼神没现在这么沧桑,笑容也不会显得过于慈祥……其实他的笑容不算特别甜,比清泉甘美些,又比不上蜜糖的浓香,就是这种口味才恰到好处,让人怎么看都不会腻。   书让洛特牵肠挂肚了很久,小法师也让他心心念念了几十年,因为法师担心他,所以他才暂时不能窥得书中的秘密,这么一想,好像看书也不是什么特别急迫的事情了。   洛特走上前,继续了刚才他没完成的动作——将伯里斯一把搂进怀里。   “您怎么了?”法师不安地挣扎了一下。   “没怎么,”洛特长舒一口气,“人生没有十全十美,愿望也不能一瞬间全部实现……我一个一个去实现总可以吧?”   伯里斯窝在他怀里心想:很好,大君的状态正在恢复正常,他开始进行跳跃式对话了,这才是他的日常习性的一部分。   如果这是在外面,比如和学生一起旅行时,或者在苏希岛上,或者在教院内……伯里斯会对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比较排斥,洛特蹭上来的时候,伯里斯总是手足无措。但他不愿推开洛特,因为这么做会显得很小家子气,于是他就寻找各种借口,争取冷静合理地走开……   可现在这次不太一样,被洛特一把抱住的时候,伯里斯没有感到慌张,反而还更加心平气和了。   就像是听到了无声的承诺,让他不用一直悬着心。   这是为什么?是不是因为……我习惯了?伯里斯暗自思索,始终不得正解。   他不知道的是,此时洛特也怀着类似的心思。只要轻轻拥抱着小法师,他就能将种种疑虑与欲求暂时推远。   没过多久,伯里斯终于感到不自在了:“呃,大人,我要出去一趟……”   “去哪?”洛特改为揽着他的肩,一副“你去哪我肯定也要跟去”的架势。   “回神殿遗迹一趟,”伯里斯说,“那里还留着一大群活尸呢。它们清醒着,却有没有自主意识,不生不死地堆在那里……这样不太好。我得把它们‘送回去’。”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有了上次的经验,这次他们花在路上的时间少了很多。回到地下神殿时,太阳还没落山。   身为死灵学研究者,伯里斯对活尸并不陌生。但看着这些“复活”的牧师时,他仍然心生敬畏。   起初他以为书上残余的力量能复活附近所有尸体,现在看来并非如此:只有黑湖牧师们能被书唤起,普通坟茔中的死者根本无动于衷。   书没有主动去召唤谁,牧师们也没有提前布下计策,事情是自动发生的。没有任何人去筹划复活,一切都是旁逸斜出的力量所造成的意外。   那些人生前一直膜拜着逝去之神,追寻着圣物,传唱着故事……也许是某种力量将他们与书本联系在了一起。   这是奥术研究尚未涉足的力量。   很多人都觉得操纵奥术的法师大魔头最可怕,而元素与神术的力量是自然无害的,实际上恰恰相反,越是无人干涉的力量就越危险。   正因为如此,伯里斯才不愿让洛特轻易接触那本书。直觉告诉他,一旦骸骨大君接触到书,很有可能会产生他预料不到的后果。   他没有证据,一切都只是直觉。年轻法师爱讲理智和逻辑,上岁数法师都很相信直觉。   伯里斯走进主神殿,洛特留在石门外等着他。如果洛特也走进去,尸体们会向后退得太远,影响伯里斯的施法效果。   石门内响起了念诵咒语的声音。洛特把门推开一道小缝,偷偷望进去。   他总觉得伯里斯施法时的声音和平时的不一样。平时伯里斯的声调温和又不失坚定,在施法念咒时,他的声音反而变得虚忽柔软。   法师慢声细语着,每个音节都像黑夜一样绵软,安静,润物无声。   它引导非生非死之人重回深渊,如冰冷的海潮淹没他们,熄灭他们身上虚假的生命之火。   当所有尸体都不再动弹时,洛特突然回忆起了昨天午睡时的梦。   他面前是破碎的战旗,脚下是累累亡骸。目光所及之处,活物难寻,尽是死亡。   那些人是怎么死的?战场上谁胜谁负?他们是在斩杀仇寇,还是在驱逐魔鬼?来自炼狱的军队都去了哪里?为什么战死的年轻士兵会与陈年枯骨倒在一起?   包围住我的风暴是什么?走向我的人又是谁?我该如何抵达黑湖,如何取得逝去之神的力量?我为何会渴求寻找黑湖?得到力量后,我又期盼得到什么?   《编年史》与《颂歌集》自会为他奉上答案。   洛特闭上眼,视野里全是那本书的形象。黑铁色的封面就像无波澜的黑湖,另一侧的圆镜上映着他自己的脸。   他越来越能体会到伯里斯的担心了……现在他自己也很忧虑:我对竟然那本书如此渴望,这根本不正常。更不正常的是,即使意识到了异常,他也无法去抵抗这种渴望。   “大人?”伯里斯已经出来了。他站在洛特身边,满脸的小心翼翼。   洛特回过神来:“嗯?你施法结束啦?它们都死完了?”   伯里斯惊讶地打量他:“您……您怎么了?”   “我没事啊,怎么了?”   回答完之后,洛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异常。   与法师四目相对,对方的灰绿色眼睛里映出了他此时的模样:布满黑色鳞片的骷髅头颅,头上长着弯曲的长角,暗红色的火苗在眼眶中不停闪烁……他变回了非人的状态,自己却浑然不觉。   怪不得他隐隐觉得伯里斯忽然特别娇小,原来是他自己变高变壮了。   我得表现得像平常一样,不能吓到伯里斯——洛特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。他脑子转得飞快,马上就想到了应对方法。   他没有立刻变回人形,而是稍稍压低身体,一手搂住了法师的肩膀。   他说:“看着你在那施法,又看到这么多尸体,我想起了亡者之沼,心情变得十分沉重……伯里斯,我想亲你一下。”   “说得像您没亲过似的……”伯里斯嘟囔着。   大君眼中的火苗横向抖动着,看起来挺愉快:“你看我现在的模样——我用这幅面孔亲过借用别人尸体的你,却没亲过你本人。现在四下无人,气氛刚好,我要试试。”   说完,他躬着背,一手轻轻托着伯里斯的下巴,用裸露在外的黑色牙齿碰了碰法师的嘴。   现在的他没有嘴唇,他只能用牙齿或者下颚骨去碰人。   接吻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,所以他只是浅尝辄止。吻完之后,他马上变回人类外表,并及时在脸上堆满笑意。   他一手搂着伯里斯,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那本书,把所有思绪都集中在法师身上。   两人并肩离去。他们身后,沉重的石门再次完全封闭了起来。   神殿又变回了坟墓,跨越时空相聚的牧师们永远安眠于此。 第69章   回到城里时,天已经黑了,伯里斯和奈勒从旅店后门进去,发现奈勒爵士的马拴在这,旁边还停了两驾马车。伯里斯心里嘀咕:不知这骑士带来了什么人,难道他还是把丽莎的行踪告诉了神殿?   两人上楼时,一道影子从转角冒出来,差点和走在前面的洛特撞个满怀。那是个脚步极快的瘦小老太太,身穿改良修士服,披着亚麻头巾,腰间挂着一圈小布包……这是女医师们的常见打扮。   “你们让开点,我下楼去拿东西……”老太太不耐烦地绕过洛特,急急忙忙跑了下去。   走廊里,奈勒哐啷哐啷地来回踱步,对伯里斯和洛特视而不见。艾丝缇从丽莎的房间走了出来,她开门的时候,伯里斯看到房间里还有两名女医师。   艾丝缇对奈勒小声说了几句话,奈勒点点头,尽可能安静地进了房间。伯里斯走向公主,低声问:“怎么,丽莎出状况了?”   “是的,宿疾发作,”艾丝缇说,“我检查过了,无关魔法,是她自己的宿疾造成的……这方面我也不了解。导师,我总觉得……她可能撑不过今晚了。虽然我们不会治病,但我们很熟悉死亡……能看出谁离死亡比较近。”   伯里斯轻轻叹息:“也不奇怪。她的身体状况真的很糟糕,刚五六十岁就苍老衰弱成那样……在神殿里,她可能还紧抓着那最后一口气,现在她完成了毕生的心愿,变得无牵无挂了……就像传说中那种身负重伤的斥候一样,带回情报之后,他才会安心地屈服于死亡。”   艾丝缇低头想了想,突然望向洛特:“大君,您还能再救她一次吗?”   洛特摇摇头:“小公主,神术与奥术都不能起死回生。咱们只能治疗活人,或者制造不死生物,只有真神才能逆转死亡。我可不是真神啊。”   艾丝缇感叹:“也对……如果您是真神多好。”   “我也希望……”说完之后,洛特一阵心虚。他偷偷留意伯里斯,伯里斯继续和艾丝缇聊着生老病死的话题,大概没怎么在意那句话。   午夜一过,外面风越来越大,吹得院子里的黄荆丛沙沙作响。   三名女医师轻轻哼唱着奥塔罗特的祈祷歌谣,把白色布单盖过了病人头顶。   丽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。她带着花费一生读到的传奇,沉入了漆黑的永眠之中。   说真的,伯里斯并不怎么难过。毕竟他刚认识丽莎,她对他来说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。他只是有点惋惜,本来他还想多和丽莎聊聊。要知道,丽莎读到的东西可是旁人难以窥见的珍宝。   读那本书很难,和丽莎聊天却很容易。伯里斯动过一点心思,想借助丽莎之口来间接获取书中的内容,这么做会耗费很多时间,但肯定很值得……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。   医师们离开了,丽莎的遗体就暂时留在房间里。根据奥塔罗特信徒的习惯,不论死者在何时离世,他们都需要在床铺上再“睡”过一个夜晚,等到清晨时,死者家属才能继续处理相关事宜。   这种“睡眠”象征着死者最后的平静,在人生的最后一个梦中,他们的灵魂会慢慢离开尘世,跟着寂静之神走向亡灵殿堂。   丽莎是黑湖守卫的牧师,也许她根本不需要什么“最后一个梦”。但奈勒坚持要这样安排,其他人也就懒得多说了。   奈勒没哭,只是脸色十分阴沉。他既不敢对母亲的遗体抱怨,也不愿在医师们面前失态,更不想对艾丝缇大声说话,于是他就自来熟地把伯里斯和洛特当做了暂时的倾诉对象。   年轻的骑士暂时抛下了自律,去楼下柜台要了一瓶杜松子酒,还拿了一本空白账簿。他把“逸闻学者洛特”叫到安静的大厅酒馆里,把账簿往他面前一拍,还递给他一把木勺。   洛特接过账簿和木勺,迷茫地望向身边的伯里斯。伯里斯默默掏出一支细炭笔,换下了那把木勺。   奈勒已经喝下了一大杯酒,眼神有点飘忽。他晃悠悠地给洛特与伯里斯各倒了一杯,然后把自己的杯子也续满。   “你们帮我一个忙,”奈勒指指空白账簿,“我说,你写。我的字不好看……我是她的儿子,我要给她写悼亡诗……”   由直系亲属为逝者写悼亡诗,是萨戈人祖祖辈辈的习惯。诗文不需要多么优美,重要的是这份心意。奈勒多少算是贵族出身,上过写作课,但他此时喝得晕晕乎乎,说出口的基本是些胡言乱语。   洛特倒是尽职尽责。他基本没听奈勒在说什么,自己凭空捏造了一首崭新的悼亡诗……伯里斯大致读了一下,文笔竟然还可以。   奈勒说着说着有点失态,吟诗渐渐变成了抱怨:“书比我重要,书比我和我哥哥和父亲加起来都重要!”他又倒了一杯酒,“就算见到我,她也不在乎……她对你们这些法师比较感兴趣,好像你们才是主角,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……为什么……要离开我们……”   伯里斯看不得年轻人这么颓丧,他偷偷把奈勒的酒拿开,换成了一杯清水,奈勒竟然没能察觉。伯里斯坐到骑士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:“你有没有想过,她离开你们,正是为了你们好呀?”   “这是怎么说?”骑士眼睛红红的。   伯里斯说:“你父亲是默祷者,你是神殿骑士。你们能接受她是‘伪神’牧师吗?”   “……不能。”   “我猜也不能。你们不会为她而改变,而她也不会对你们妥协,这么一想,还挺公平的,你觉得呢?”   奈勒用不太灵活的脑子想了想,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。   伯里斯继续说:“所以她才要逃离,要离开你们的人生。她越走得越早,你们双方就越不会互相伤害。她有她的追求和立场,而且不会因为爱情和子女而改变,你能理解这一点吗?你会因为爱情和子女而改变信仰吗?你也不会的,是吧?如果你不能理解丽莎,那你真的能理解艾丝特琳公主吗?你能理解她对奥术的追求吗?”   洛特在旁边越听越不对劲,伸手扯了扯伯里斯的袖子:“你在干什么?借机劝人家分手吗?”   伯里斯没回答,洛特总觉得此时他的笑容有些邪恶。   法师像安慰小朋友一样,一边轻轻有节奏地拍着奈勒的肩,一边慢声细语着:“不管是对母亲还是公主……你是真的愿意接受她吗?还是仅仅在容忍她?你是不是在偷偷地想着,只要你付出努力,总有一天她会改变,她一定会变得与你毫无分歧?你错了,不是这样的。别再彼此牵制折磨,别再互相浪费时间,如果你们之间有无法妥协的矛盾,那你们最好尽快分开。早点逃离彼此,两个人都能少受很多苦。你母亲懂得这一点,所以她才会离开,你现在不懂也没关系,你可以慢慢想明白……”   现在奈勒只会点头,无论伯里斯说什么,他都回答对对对对。他不仅满脸通红,眼睛也越来越红,眼看好像就要被说得掉泪了……   看着这感人的一幕,洛特忍不住说:“伯里斯,是不是因为你这辈子都贯彻着‘一有矛盾转身就走’的原则,所以你才从没谈过恋爱?”   伯里斯沉住气说:“这是很正常的做法。人的一生不怎么长,精力也很有限,生活总得有所取舍吧?哪能什么甜头都占到。”   洛特问:“如果我们之间闹矛盾了,你也要尽早和我分开吗?”   伯里斯说:“这不一样。我说的是奈勒和艾丝缇的关系……”   “我们俩难道不是这种关系?”洛特大声问。   伯里斯瞬间失声,不知如何回答。很好,骸骨大君的状态又恢复了一些,他不是特别要脸的一面渐渐恢复了。   奈勒满脸迷茫,还沉浸在一波又一波的悲痛里,并没有察觉到身边的气氛变化。洛特唯恐天下不乱,伸手勾住骑士的脖子问:“说真的,你愿意离开公主吗?”   “不愿意!”骑士坚定地回答。   “你们都是那种关系了,想离开也不行了吧?”   奈勒的脸红得更厉害:“也不是……那种……也没有……很那种……”   伯里斯拍案而起:“大人,您这是干什么?”   洛特没理他,而是继续在奈勒耳边问:“你们没有分手的可能性了,对吗?为什么呢?你们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地步,才会没有分手的可能?”   奈勒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句什么,说得太含混,伯里斯没听清……而且他并不想听清。在洛特继续荼毒年轻人之前,伯里斯掏出一只嗅瓶,手疾眼快地怼到了奈勒鼻下,并念出短短的咒语……奈勒晃悠了两下,迅速软倒趴在了桌上。   洛特放开熟睡的骑士,窃笑着望向伯里斯。伯里斯没喝酒,脸上却泛起了微醺般的红晕。   “你可以和他聊天,我就不可以吗?”洛特故作无辜地耸耸肩。   伯里斯欲言又止,干脆转身走向楼梯。洛特轻笑着紧跟在后面。   直到走回房间门口,伯里斯才小声说:“艾丝缇是我的学生!您向骑士打听那些……这太不体面了!”   法师羞愤的样子十分有趣,让洛特欲罢不能。他撑着门框,不让伯里斯关门:“我不像你。你总想拆散年轻人,我却觉得他们挺好的。他们之间有那么多分歧,却还是默契又甜蜜……多让人羡慕啊。我只是想向奈勒借鉴点经验,看看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动分手的念头。”   伯里斯低下头捏着眉心,掩饰脸上不知所措的表情。洛特向前逼近一步,还反手关上了门。走廊里有挂灯,屋里却漆黑一片,伯里斯刚想后退,洛特一手捞住他的腰,把他固定在了自己身边。   “您……又要搞小黑屋谈心啊?”伯里斯背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。   “不是。”洛特用另一只手轻轻拂过法师的头发,“想知道你的学生和小骑士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吗?”   不!我不想知道!伯里斯眉毛一抽,双眼在黑暗中睁得老大。   一个吻落在他颊侧,让他下意识浑身紧绷。接着,洛特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:“要不然,我让你亲自体验一下?” 第70章   “什么?”伯里斯还没反应过来,洛特转了个身,把他压在了门板上。   这姿势多半就是要接吻,反正他们又不是没吻过,伯里斯早就自暴自弃了……但是今天好像不太一样。   今天洛特把他搂得太紧,另一手还轻轻放在他的下巴和脖子上……这姿势犹如野兽捕获猎物,让伯里斯浑身不自在,在他没来得及提出异议前,洛特如往常一样低头吻住了他。   被吻的时候,伯里斯闭紧眼睛,拼命对自己讲道理:   这不丢人,这很正常……我都说过了,我能接受骸骨大君,也就是洛特巴尔德,也就是眼前这个人……不,这个半神。他问我是否了解他的心意,我说我了解,话都说出去了,我怎么能出尔反尔……   年轻人不是都会接吻吗?对,这事人人都做,没什么可惊讶的……没人规定施法者不能接吻,也没人规定老头子不能……   突然,他连绵不绝的散乱思绪被切断了——洛特咬了一下他的嘴唇,在他因为吃痛而下意识张开嘴时,一个柔软湿润的东西碰到了他的牙床。   法师的身体瞬间僵硬。洛特的舌头舔过他的牙床,与他的舌头交缠在一起,而他只是傻傻地继续闭着眼睛。   这次不是为了思考,是他不敢动弹。   说实在的,他活了这么大岁数,就算没吃过三角豚肉,也见过三角豚跑,就算没见过三角豚跑,也见过三角豚图鉴……他当然明白舌吻是怎么回事。   可是,这是他第一次与人如此亲密,亲密得超过了他过去可接受的限度。他想把这感觉归结为“痒”或者“肉麻”,但好像又不只是这么回事。   他的身体渐渐不再那么紧绷,甚至还有点酥软得过分了。洛特一手搂着他的背,把他固定在自己和门板之间,如果不是这样,搞不好他会脚一软跌到地板上。   终于,洛特放开了他。伯里斯大口喘着气,不敢抬头,不知怎么适应此时微妙的气氛,而洛特竟然大喊了起来,声音听起来愉快得要命:“诸神在上啊!真的这么成功吗?”   “什么?”这是伯里斯今天第二次不知所措。   “你是不是有点失神?有没有脚软?会不会有点晕的?有没有像喝醉了的感觉?是不是很刺激?”   伯里斯呆滞了好一会儿,啪唧打了个响指,在半空点亮了一枚小光球。   洛特俯视着他,两眼中跳跃着激动的光芒,还兴奋地舔了一下嘴唇。   在洛特期待的目光中,法师憋了半天才慢慢说:“我……不明白您到底想问什么……”   洛特改为两手环抱着他,笑嘻嘻地说:“这种是给深爱之人的吻。不是施法的吻,也不是祝福别人的吻。按照书上说的,你应该会身体酥麻,气息紊乱,眼神恍惚,喘息甜美,脸上浮现出微醺的红晕……看来没错,是真的!多亏你点了光球,我看到了!你脸真的非常红!”   被这么一说,伯里斯的脸更红了:“请您不要用色情读物上的用词……”   洛特噗嗤笑出声:“怎么,你也老看那种书?”   “不,那种书毫无意义。”   “如果你没看过,你怎么知道这是色情读物上的用词,你怎么不说是我凭空编的?”   看到伯里斯低头不语,洛特知道这个话题该适可而止了。他的法师脸皮薄,逗这种性格的人不能逗得太狠,他们满心羞愤却不会爆发,容易憋出毛病。   洛特换起话题来毫不含糊。他一把将法师搂个满怀,轻声说:“伯里斯·格尔肖,你可不要想离开我。”   “我没想……”法师的声音闷闷的。   “六十多年前我说过,等我恢复自由后,我会是你永远的盟友。我们还要在一起很久呢,万一将来我们有了矛盾怎么办?万一某天我们争吵了起来,怎么谈也谈不拢……你怎么办?你要转身就走吗?”   伯里斯一点也不擅长讨论这种问题。他当然没有这么想,但毕竟他自己的发言在先,现在又该怎么对大君解释?   “这不一样……”他试着说,“那些话针对的是奈勒和公主,又不是在说我们……”   洛特问:“在你心目中,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吗?”   伯里斯没明白这句话。没等法师琢磨出意思,洛特主动继续说:“你觉得他们是一对儿,在他们身上能用‘恋爱’、‘分手’之类的词,在我们身上就不能用了?我们和他们有什么区别?在浪漫小说中,公主配骑士是符合传统的,法师配魔王也是符合传统的。”   伯里斯很想插话说“后一种组合通常作为邪恶人物出现”,但他没说。他不忍心说,万一大君听到这句话后开始跑题可怎么办?他有点不希望大君跑题,他想听大君说下去……   洛特接着说:“从我们重逢,到宫廷舞会,再到驿站的小黑屋谈话,再到教院啊、海岛啊、精灵的院子啊……一直到现在,我早就把想法说得明明白白了,你却一直是那副‘我知道了但我什么都不表示’的态度。伯里斯,刚才你问了奈勒一句话,‘你是真正愿意接受她吗?还是仅仅在容忍她?’现在我也这样问问你,你是真的愿意接受我吗?还是仅仅在容忍我?”   伯里斯一怔,有点磕巴地小声说:“我……我没有……”   洛特倒是咄咄相逼:“没有哪一个?没有接受我,还是没有容忍我?”   “我没有容忍您……”   “那你……”   “大人,能不能别聊这个了……”伯里斯一直没有抬起头,“我不是在敷衍,也不是故意回避这些……很抱歉,大人,我真的很抱歉……”   伯里斯突然开始道歉,这倒是吓到洛特了。他只是想趁机搂搂抱抱亲亲蜜蜜,顺带再寻找些安全感,并是不想逼着法师承认些什么。   在他默默思索应对方式时,伯里斯继续说:“我知道您的意思……真的知道。但是我……天哪,我说不出口。活了这么大岁数,我一次都没聊过这些,我真的……怎么都说不出口。真的,这不是骗您,我确实是……”   洛特依稀有些明白了。他轻抚了抚法师的背,决定换一种沟通方式:“伯里斯,你喜欢赫罗尔夫伯爵吗?”   法师又被这突如其来的跑题搞懵了。他沉默了一会儿,老实地回答:“挺喜欢的。它很懂事,很可爱。”   “我送过你一个绿光龙息石别针,还买过一个银色的怀竖琴,你喜欢它们吗?”   伯里斯回答得十分诚实:“虽然它们都没什么用,但是……其实我还挺喜欢的。”   洛特偷笑了笑:“我这样乱花你的钱,你不生气吗?”   原来您有自知之明啊!伯里斯把脸藏在洛特怀里,也忍不住笑了起来:“不生气。”   “这么说,你愿意让我一直留在你的塔里?”   “嗯,我很愿意。”伯里斯主动接着说了下去,“就像六十多年前说好的那样……”   “不会反悔,不会一言不合就离开我?”   伯里斯回答得毫不犹豫,措辞却有点狡猾:“不会的。不归山脉是我的,塔也是我的,我永远在那里。只要您不离开,我就不会离开。”   洛特笑了笑,说:“其实刚才我在骗你。我什么都没听清。”   “没听清什么?”伯里斯有点恍惚,几乎忘了进屋前他们在谈些什么。   “奈勒爵士喝多了,口齿不清,我随便逗了他几句,他根本没说出完整的话来。我不是故意要打听他们的隐私,只是想找个借口调戏你。”   听到如此坦诚的自白,伯里斯无言以对。   诚实地说,他仍然不太习惯这些甜腻亲密的举止。真奇怪,年轻时自己甚至能靠在骸骨大君怀里睡觉,为什么现在却总是难为情得抬不起头?   他记得很清楚,六十多年前的森林里,他非常非常不愿意离开骸骨大君的怀抱。   这怀抱能驱走悲伤,安抚恐惧,让他安心地睡着,温暖得令人落泪……这是来自白塔的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那时,骸骨大君带着他连夜赶路,两人很久就来到了珊德尼亚王国附近的平原森林。伯里斯的烧已经退了,但身体还是有点虚弱。   “那是进出城门的官道吗?”骸骨大君一手扶着他,另一手指着森林外面。现在正是月落之时,东方天空刚刚泛白,不远处,平坦的石板大路上泛着一层黯淡的白光。   伯里斯点点头:“应该是……”   “你能进入城市吗?”   “珊德尼亚的边境会接受北方难民,我可以装作流浪者。”   珊德尼亚境内没有静寂之神的神殿,所以死灵师在这里不会轻易遭到追缉调查。伯里斯打算去寻找一个叫圣狄连的城市,听说那里住着一伙死灵学研究者。   他不知道圣狄连怎么走,也不认识当地人,甚至不知道传闻是否可靠……但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。   骸骨大君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,慢慢向后退了一步。“那好,”大君轻声说,“今天是第七天了,太阳升起来之前,我就要离开了。”   伯里斯呼吸一窒。如果不是手指受了伤,他想伸出双手,抓住这个人漆黑的斗篷,再紧紧地拥抱他一次。   “快去吧,”大君催促道,“别在这盯着我消失。”   小法师摇摇头:“不,我想看着您离开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我得看清楚……我得记住您被拉回亡者之沼时的样子。万一解除诅咒的线索就藏在其中呢?现在我还没什么本事,估计看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,所以我要牢牢记住这个画面,将来再好好思考。”   骸骨大君重新走近,摸了摸小法师柔软的头发。就在他刚想再拥抱法师一下时,灰色的烟雾从他身边渐渐浮起,开始旋转。   烟雾在片刻之间加速成了风暴,将他与人类法师彻底分隔开来。他微笑着从烟雾缝隙中望出去,正好望进法师灰绿色的眸子里。   小法师脸色苍白,双肩发抖,但他没有大喊大叫,更没有被吓跑。   “伯里斯·格尔肖……”站在小型风暴的中心,骸骨大君轻声品味着这个名字,“我的法师,你肯定是我命中注定的人……我等着你,快点来见我吧。”   消失之前,他没有得到回答。不知道法师听到没有。   晨光倾泻而下,旋风逐渐平息,烟雾完全消散。   伯里斯一个人在森林边缘站了很久。   直到天光大亮,他才用手臂抹了抹眼睛,慢慢向着大路走去。 第71章   不归山脉四季如春,终年草木繁盛、百花盛开,山腰下的区域永远舒适宜人,只有最高的几个山峰会随着季节发生变化。   天气微微转凉,山岭半腰被秋意染成了金红色,更高处则像是蘸上了薄薄的霜糖。   据说冬青村最适合远眺美景,站在村里地势稍高的位置,可以将“蜂蜜蛋糕山”的美景尽收眼底,如果你直接跑到山林里或草甸上,反而很难领会山脉的美丽。   “蜂蜜蛋糕山?”听完酒馆女侍的介绍,带兜帽的旅客笑得差点呛到水。   女侍得意地挑挑眉:“我也知道这名字好笑,但我们祖祖辈辈就是这么叫的。从前的冬青村很贫穷,大家都传说蜂蜜蛋糕山上有蜂蜜汇成的小溪,森林里有糖果和饼干搭成的屋子……但山并不是年年都会变成蜂蜜色,也有时候天气太暖,山上全年都绿油油的,于是大家说这是因为魔法,如果在山里找不到糖果和蜂蜜,那就是被魔法藏起来了。”   旅客托腮感叹:“冬青村以前很穷吗?我现在看着还可以啊……嗯,比我的老家可繁华多了。”   女侍说:“我祖父那辈人年轻的时候,冬青村还很贫穷。后来这边修了路,建了工厂,还和法师合作搞种植园……”   “法师?是伯里斯·格尔肖?”   旅客边问边抬起头,斗篷的兜帽顺势滑了下来。   与他四目相接时,女侍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——这位穿着朴素的旅客竟然是个精灵,而且……他也太好看了吧!   他有一头淡金色的顺滑长发,犹如香槟流成的瀑布,他的皮肤白里透红,细腻得堪比奶油,他深绿色的眸子深邃而神秘,一眼望进去,仿若望进了寂静的古老森林……还有他的微笑,他的笑容温和,高贵,还带有一丝疏远的羞涩,如果只看这张脸,恐怕人人都会猜他是哪个精灵国度的王子。   女侍愣了半天,连话都没接上去。她越看精灵越心脏发紧,于是赶紧挪开目光,改为盯着他那灰扑扑的斗篷……这旅客长得好看,穿着却很寒酸。他的斗篷粗糙又暗淡,里面的衣装款式也朴素得像北方农民服装一样,冬青村里随便一个果农都穿得比他好。   但是……但是他长得好看啊!那完美无缺的脸型,那对白白尖尖的小耳朵……这么美丽的生物,哪怕衣衫褴褛也一样人见人爱。   旅客被盯得不自在,故意轻咳了几声。女侍红着脸说:“噢,抱歉,你刚才说什么?这里的格尔肖大师?你看窗外,看到远处那片山林了没?还有后面那一大片……那都是他的土地。当然了,严格来说是他和萨戈皇室共有的……”   精灵点点头,向女侍要了一杯蜂蜜水。很少有成年人点这种东西,女侍试着推荐了淡果酒和醋栗茶,但精灵坚持只要蜂蜜水。   女侍端着托盘走远,又忍不住回头偷看这漂亮的客人。   只见精灵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,水盈盈的眼睛里含着若有似无的哀愁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法师塔最高层的阁楼里有一扇大门。   说是门,其实它和墙壁也没什么区别,它没有把手,没有缝隙,看上去只是一段普通的墙壁,墙壁外侧是高塔外的天空,普通人即使站在“门”前也找不到进去的方法。   这门通向一个隐蔽的空间。它被魔法构筑而成,是伯里斯·格尔肖大师的机密区域。   除了伯里斯和被他操控的魔像以外,至今还没有任何人进去过。   墙壁微微一抖,开始泛起涟漪,水波律动得最厉害的时候,一扇双开金属门从“水”底露了出来。伯里斯推门而出,又反手关上门,墙壁上的水波立刻消失无踪了。   不久前,伯里斯启动了这个机密空间,用来运行大型解析法阵。他要用它来观测那本古书。操控使用法阵十分费神,伯里斯每天都要在里面耗上一整天,出来的时候脚步总是轻飘飘的。   魔像威利斯先生在外面等着他,及时为他送上了热茶和薄脆饼。变年轻之后,伯里斯爱上了嚼起来咔嚓咔嚓的食物,辛苦一整天后,这种又脆又甜的东西总是能治愈他的身心。   他在阁楼里坐了一会儿,收拾了一下心情,才命令威利斯先生开门。   阁楼常年闭锁,他进来后也会及时反锁。门是金属制的,门框也整体用金属加固过,门锁为四向插栓,锁牢之后几乎不可能撬开。这种门很可靠。尤其是在防范骸骨大君时,这种门很可靠。   防护法术对大君无效,只有物理性的隔离手段才能彻底阻止他。如果他想撬锁,甚至想暴力破门,那么他肯定会发出巨大的声响,伯里斯肯定能及时发现。   其实伯里斯并没有隐瞒古书的位置,他清晰明确地告诉洛特:书被收藏在隔离室了,请等我一段时间,我想再排除几项有可能的风险。   洛特答应了,而且似乎真的暂时放下了对书的执念。他参加了几次集市,买了一大堆审美堪忧的服装,每天都要写下长长的“想吃这个”清单交给厨房的魔像……   他还借了一些魔像和尸体出去。他说要带赫罗尔夫伯爵训练寻物和扑咬……赫罗尔夫伯爵不愧是接受过半神力量的狗,它比同龄犬的个头大得多,几乎有些强壮得不成比例。   而且它十分聪明,通情达理的程度几乎能赶上魔像动物。有一次,大君一边摸它一边说:“赫罗尔夫伯爵,你一定要牢牢记住,我是你的头领,伯里斯·格尔肖也是,你要像骑士对国王一样保护他,像儿子对父亲一样尊敬他,你永远不能伤害他,所有想伤害他的人都是你的死敌,记住了吗?”   伯里斯在旁边听得发笑:“大人,犬类再通人性也听不懂这么长的句子。”   “我知道,”大君慢慢抚摸着狗头,“虽然我说话了,但我不是靠语言在和他沟通,我用的是意志和真心。”   “意志和真心?”   洛特说:“就像德鲁伊们一样。德鲁伊传达出一种对大森林的爱意,他身边的动物就能感觉到。我对赫罗尔夫伯爵传达出对你的爱,赫罗尔夫伯爵就能够明白它也应该爱你。”   伯里斯半天说不出话。面对甜言蜜语,他总是这样反应迟钝。   好在洛特很了解他,也很体谅他,从前洛特会一个劲催他给出回应,现在洛特只会微笑看着他,要么懒洋洋地开始聊下一个话题,要么走过来摸摸他的头发。   在这种瞬间,伯里斯会恍惚觉得自己真的只有二十岁——幼稚,没见过世面,容易害羞,脑子不够用,反应迟钝,总低头沉思也思索不出个所以然……而骸骨大君是成熟沉稳的保护者,他值得信赖,行动力强,很神秘却不危险……他会一直留在自己身边。   如今,八十多岁的法师有了自己的塔,成功解除了半神的诅咒,半神成为法师永远的盟友,和法师幸福地生活在四季如春的地方……   伯里斯惊讶地发现,年轻时认为遥不可及的东西,现在竟都已近在眼前。他在黑夜中暗暗许下的愿望,现在都已一一实现。   人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走到了现在,一点真实感都没有。   那么接下来他们要面对什么?显而易见,是编年史与颂歌集。   法师的愿望都实现了,但半神的夙愿还没得偿。   可是,伯里斯总有点排斥那本书。他心里藏着一种恐惧,他觉得那本书一定会影响些什么,也许它会毁掉平静的生活,也许它会改变大君对世事的看法,甚至,也许它会夺走此时自己拥有的一切……   理智地想,书应该没有这么可怕。它又不是法术书,书里只有历史和故事,没有什么强大的力量或咒语。   其实大型解析法阵已经把书分析得差不多了,可伯里斯就是不愿意轻易将它放出来。他总想能多拖一天是一天,能多检查一分是一分。   反正洛特每天过得开开心心的,也不怎么问起书,那伯里斯就更不用着急了。   现在的日子这么惬意,伯里斯想把它保持下去。   这天,洛特说赫罗尔夫伯爵已经到了该进行实战训练的阶段,他要带它去山里练习追踪小动物。   伯里斯不去森林,也不去阁楼,今天他得去一趟冬青村。   昨夜,构装体山雀给他送来了一封信,是施法材料商店的人写的。信上说,村里来了个陌生精灵游客,前几天他一直在附近游玩观景,这两天竟突发了急病,在酒馆客房里一睡不起了。   据酒馆女侍说,这精灵在聊天中提起过伯里斯·格尔肖,大家猜他也许是伯里斯的熟人,所以这事必须及时让法师知道。村民不会轻易进入山脉,所以伯里斯得亲自到冬青村去了解情况。   接到信之后,伯里斯怀疑昏倒的精灵是黑松……提到“精灵”和“昏倒”这两个字,他只能想起黑松。但是好像又不太对,黑松去过冬青村,他的外形那么显眼,村民肯定对他过目不忘。   于是,格尔肖大师让“学徒柯雷夫”代表自己,前往村里探望身份不明的精灵。   临走前,他提前给内务魔像下了命令,让它们提前做好给洛特洗衣服以及洗狗的准备。   洛特天一亮就走了,伯里斯则在正午之前乘马车离开。   马车消失在林间小路上之后,赫罗尔夫伯爵从塔后的森林里窜了出来,洛特闲庭信步地跟在它身后。   塔门上的防护对洛特无效。他哼着歌推开门,叫魔像帮他唤出浮碟,一路上升到了塔的最高层。   阁楼房间的门太牢固了,四向插簧的锁真是够麻烦。尽管如此,洛特仍很有自信能把它打开,他见多识广,在过去那么多个七天中,他又不是第一次撬锁。   他带了一只小工具箱,里面有一大堆千奇百怪的工具——伯里斯对他乱花钱已经见怪不怪了,每次他买回一堆东西,伯里斯都不闻不问。   洛特深吸了一口气。   阁楼里的东西好像正在呼唤他。   它急于向他倾诉,向他剖白,向他坦述所有秘密与悲喜。 第72章   “怎么样,认识他吗?”酒馆女侍站在客房门口。   “学徒柯雷夫”看着床上昏睡的金发精灵,一时有些迷茫。他没见过这个精灵,但精灵的长相又确实有点眼熟……   酒馆里还有一堆事情要忙,女侍不能一直留在这,正好,伯里斯主动提议由自己留下照看精灵。   年轻姑娘在临走前情不自禁地使劲看了精灵几眼,满脸都是“我不能做他醒来看见的第一人了”的遗憾。   伯里斯把这辈子熟识的精灵都回忆了一遍:   第一个是丰饶神艾鲁本的牧师,就是从前净化宝石森林的那位。那个精灵更瘦,脸色更苍白,五官没有床上这位完美,而且现在他应该躺在森林老家里,不会力气跑到冬青村来。   第二个是名叫绿歌的学生,现在她住在树海边境,经营着一家施法材料提纯工坊,她是女学生,床上的精灵显然是男性。   第三个是在五塔半岛任教的葛林迪尔,他是半精灵,床上这位看起来应该是纯血树海精灵。   第四个就是黑松,第五个是莫维亚……然后还有一堆叫不上名字的海岛精灵。   大概这个昏迷的精灵确实不在“熟人”之列?也许他只是听说过伯里斯,或是二人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……伯里斯边思索边抚上精灵的额头,施展了一个探测法术。   精灵身上残留着微弱的死灵系波动。他的随身物品中没有任何魔法物品,这波动可能是因为他接触过什么东西,或是被死灵师攻击过。   然后,伯里斯掀开精灵的被子,执起精灵的手——这手真是修长又柔软,是一双适合学习施法的手。精灵的手指上有淡淡的伤痕,像是被某种药剂灼烧过,现在刚刚伤愈。伤痕位于手背和手指外侧,掌心倒是干干净净,他的手腕和小臂上也有零星几处此类痕迹,身上别的地方一点外伤都没有。   伯里斯完成了初步的检查,帮精灵重新系好衣服。这时,精灵皱着眉哼哼了几声,突然睁开了眼睛。   “别碰我!”精灵大叫一声,抱着被子蜷缩起来。   伯里斯愣在原地,不知所措。两人对视了一小会儿后,精灵眼中的恐惧褪去了一些,刚才他的反应似乎是下意识的,他根本就没看清眼前是什么人。   精灵放下被子,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伯里斯:“抱歉……我可能做恶梦了。是不是吓着你了?”   伯里斯心里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,这个精灵说话的口音和嗓音……简直就是……   精灵揉了揉凌乱的长发:“我怎么了?我……喝醉了吗?”   “……黑松?”伯里斯的声音都发抖了。   金发碧眼的精灵眨着漂亮的眼睛,无辜地看着他。   “你、你是黑松吗?”伯里斯问,“黑松·诺尔希莱,树海的银光将军之子?”   精灵一脸迷惘:“你……你认识我?”   伯里斯微张着嘴,缓缓退了几步,后腰撞到门边的矮柜,柜子上的水杯差点翻倒。   黑松?这是黑松?这真的是黑松!怪不得他觉得这精灵既陌生又眼熟!   他从没见过黑松原本的模样,从第一次见到黑松起,黑松脸上就一直挂着半死不活的拙劣妆容。   这下伯里斯明白那些伤痕是怎么回事了:黑松的手指、手背和前臂上有文身,看起来像是某些邪恶的符文,实际上它们就只是装饰性文身,什么意义都没有……现在文身被用某种方式祛除了,皮肤上的伤痕尚未痊愈。   黑松不仅被洗了文身,连头发也被变回了原本的颜色。不得不承认,现在的黑松看起来十分乖巧,纯良度大概比塔琳娜还要高出十个艾丝缇……   仔细一想,以往黑松被吓到时也会露出这幅表情,只不过那时他脸上有人工黑眼圈,会把眼神衬托得比较锋利。   黑松不仅改变了外表,精神状态也有些不正常。他明明见过“学徒柯雷夫”,现在完全不认识眼前的人。   他不记得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,不记得自己从哪来,要到这里做什么……   伯里斯意识到事有蹊跷。他拉过椅子,坐在精灵面前,耐心地开始与其沟通。精灵很快就对这个态度柔和的年轻人放下了心防,开始尽量清楚地描述自己的遭遇。   黑松记得的最后一件事,是他一个人行走在湿漉漉的丛林里。他满脑子都是要回到南方去,要去找伯里斯,但具体要去哪、具体怎么找,他却一点头绪都没有。   他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萨戈北部,好像是兰托亲王领属地内的某个小镇……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入境的,好多士兵在盘问他,他回答了,他想不起来自己答了些什么。   后来他躺在一驾大篷车里,车内坐着几个农民和佣兵,还有一两个流浪艺人。他觉得自己没钱付车费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后来再次恢复意识时,大篷车里已经没人了,只有他一个坐在赶车的位置上。   他迷迷糊糊地一路辗转,脑子里总盘旋着一个念头:伯里斯·格尔肖,我得找伯里斯·格尔肖。那人是个法师,好像和我很熟……我可能是他的学生,或者是他的朋友什么的吧。不对,不是朋友,应该是学生……不对,伯里斯·格尔肖是什么人来着?   回过神来的时候,黑松发现自己正蜷缩在“柯雷夫”面前,像小孩子一样发抖。   “柯雷夫”一手轻拍着他的肩,用柔和的声音念叨着“没事了、没事了”,双眼却阴郁地望着窗外。   黑松忍不住说:“你让我想起……我母亲……”   伯里斯手腕一抖,拍人的节奏都乱了:“你母亲?”   黑松误解了法师的疑问:“是不是挺奇怪的?我最近的记忆乱七八糟的,但对小时候的事却记得很清楚……”   你这是老年失智症的表现。伯里斯叹口气,显然黑松作为精灵还没到那个岁数。不知他是染了怪病,还是遭到了攻击或诅咒……如果是后者,那么能伤到他的人也不容小觑。   黑松虽然心性幼稚、色厉内荏、审美惨烈、不思进取,但他的冒险法术掌握得还不错,临场应变能力也很好,普通恶徒还是很难伤害到他的。   伯里斯不由得想起上次的事:黑松在森林里遭到袭击,好在有惊无险。谈及这事时,骸骨大君不是打岔就是敷衍,伯里斯看出这事与他多少有点关系,就也没再深究。   那之后,一切风平浪静,伯里斯认为这是因为大君处理好了相关事宜,所以也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。不知这次的事是否与那次袭击有关,如果真的有关,伯里斯恐怕要自责不已。   他寻思着,无论如何,得先把黑松带回塔里做个检查。就算查不出个所以然,他还可以动用最后的手段——让骸骨大君亲这孩子一下,应该就能治好了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   伯里斯带着黑松,用传送法术回到了塔前。他不想坐马车,万一精灵被人预置了窥视类法术,普通移动方式会暴露进入森林的路线。幸好黑松还记得自己学过魔法,不会对传送术大惊小怪。   下午起风了,天阴沉沉的,高塔里隐隐传来连绵不绝的嗥叫声,与幽魂啼哭般的风声混杂在一起……   黑松强作镇定,一只手紧紧抓着伯里斯的斗篷,伯里斯也有点发憷:怎么回事?塔里是什么声音?进了恶魔还是变狼怪?它们怎么可能突破森林与塔外的重重防护?   没多一会儿,嗥叫声变成了清脆嘹亮的犬吠……这下伯里斯更担心了,赫罗尔夫伯爵怎么叫得这么惨?而且一声比一声凄厉……   伯里斯推门而入,赫罗尔夫伯爵正好从螺旋楼梯上跳下来。它对黑松狂吠,吓得黑松不敢进门,伯里斯做出制止的手势后,它虽收起了敌意,却没有像平时一样乖巧坐好。   它焦躁不安地走了几圈,喉咙里一直呜呜咽咽的。伯里斯心里一紧:“洛特在哪?”   赫罗尔夫伯爵跑到螺旋楼梯上,对着高处开始狼嚎。   伯里斯给黑松指了指一层客房的方向:“去那边休息,等着我,别乱跑。如果有什么需要,威利斯先生会照顾你的。”说完,他一招手,内务魔像从阴影里迎了上来。   黑松面带困惑,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。塔内的种种设施让他觉得有点亲切,所以即使看到各种陌生的符文和魔像,他也不会太害怕。   看精灵跟着威利斯先生走入长廊后,伯里斯暗暗感慨,这真是黑松最听话的一次,如果他以前也有这么乖巧该多好。   赫罗尔夫伯爵跑上了好几层楼梯,又开始催促般狂吠。伯里斯踏上浮碟,向高塔阁楼升去。   越是升高,他的指尖就越僵硬,等到了阁楼门前时,他从头到脚瞬间冰凉。   阁楼的门是开着的,锁被搞坏了。这房间没多大,一眼能望到头,房间里空无一人,赫罗尔夫伯爵却在对着其中一面墙狂吠……那正是通往大型解析法阵的门。   伯里斯穿过防护,融身入墙。门内的空间里有一张圆形地毯,它像小岛般悬浮在空中,周围上下左右都是闪耀着不同光晕的法阵,法阵们按照预设的命令自行运作着,不时传出细密的机械齿轮声。   地毯的直径只有十步左右,四周有半透明的栅栏,中间是一张书桌和几样常用仪器。洛特趴在书桌上,脑袋侧枕着手臂,像是在闭目养神。   伯里斯紧张地靠近,发现洛特手腕下压着已打开的古书。他翻开的是后半本,也就是《颂歌集》的部分,伯里斯不知道他是随意打开了这里,还是已经读完了前面的部分。   洛特的呼吸很正常,甚至还不时抽抽鼻子努努嘴,这让伯里斯稍松了口气。伯里斯推了推他的肩膀,他一动不动,伯里斯又大声叫他,他继续酣睡不醒。   好几分钟过去了,洛特怎么也醒不来。伯里斯想施法检查一下,抬起双手,手指却抖得厉害。他抓住空中的一段咒文链,更改了解析法阵的目标,让法阵替他做初步的分析。   一个个奥术符文出现在书桌旁的月长石球上,再投射入伯里斯眼睛里。没多久,法阵给出了结果。   洛特巴尔德的身体一切正常,只是陷入了沉睡,唤醒方式目前尚不可知。 第73章   伯里斯又是一夜没睡。   三天了,洛特一直酣睡不醒。伯里斯试遍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,没有一个管用。   伯里斯不想让塔下的黑松知道这事,所以就把洛特留在了大型解析法阵里。法阵中心,书桌旁多了一张床,在这三天中,伯里斯坐在桌边摆弄一堆书籍纸张瓶瓶罐罐,洛特就躺在旁边的简易木床上呼呼大睡。   他真的不是昏迷,是睡。他呼吸平稳,经常翻身,甚至偶尔还砸吧砸吧嘴,说两句梦话……伯里斯分析过他的梦话,结果一无所获,他说的都是些毫无意义的感叹词,偶尔会不舒服地哼唧几声,或者含含糊糊地嘿嘿发笑。   头一天伯里斯熬了个通宵,到第二天下午才断断续续睡了一会儿。晚上他又一直查文献、做实验,回过神来,外面天又亮了。这几天伯里斯严重缺乏睡眠,洛特倒是睡得像婴儿一样香甜。   法阵内响起一阵铜铃声,是内务魔像威利斯先生在呼唤主人。伯里斯站起身,一阵突然的眩晕袭来,他眼前发黑,身体晃了晃,又跌坐回了椅子上。   适应了一会儿之后,他拖着脚步走出法阵。   他很熟悉这种虚弱感。身体没被变年轻之前,他几乎天天都像这样过日子。   伯里斯从法阵走入阁楼,威利斯先生立刻迎上去搀扶他。“什么事……”说出话之后,伯里斯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。   魔像回答:“您有十四条未回应的提醒。前十二条已经失去时效性。”   伯里斯知道前十二条大概是什么,大概都是威利斯提醒他用餐和休息。“给我听第十三条。”   “昨天您的膳食摄入量不足。今天的早餐已经为您准备好了。请您保重身体。”   “好的,谢谢。第十四条?”   “黑松先生一直想见您,我按照您的吩咐,以‘柯雷夫先生忙于课业,不便下塔’为由拒绝了他,今天早晨他再次呼唤我,申请使用一层客用起居区的厨房。”   在法阵里伯里斯一直没觉得累,现在他出来了,听着这些,脑子却变得晕乎乎的。黑松要干什么?用什么厨房?   “让他用吧,”伯里斯说,“只要是符合‘高塔客人’权限的事,他都可以做,不必再向我申请。”   说完后,伯里斯叫魔像陪他下到研究室,收拾了几样常用的施法用具,还拿出了外出旅行的斗篷。   他得去黑崖堡一趟。他需要丽莎的尸骨。   他搞不清楚洛特出了什么事。也许一切的答案都在《编年史》与《颂歌集》里,但现在他根本没有时间去亲自读书。   破译神术符文很费功夫,阅读一枚神术符文就得耗上几天,再加上这书对凡人的影响,人类不用上几十年是读不完的。   他曾想过把丽莎接到塔里,在她的帮助下慢慢去了解那本书。这歌“帮助”就指正常的交流,而不是读心什么的。   如果受术者是活人,那么没有任何魔法能精准读取他的特定记忆。有的法术能测谎,但它只能探知受术者当下的心事,并不能探究以往;还有些神术能帮人加固或唤回记忆,但它只能让受术者本人想起来,如果施法者也想获知,他还是得通过普通方式去询问。   实际上,丽莎死了,伯里斯反而可以去读她的脑子。   死灵学体系内有一门抽取术,可以从比较完好的遗体上提取特定记忆,这法术十分精准,法师可以从死者的残留灵魂中截取想要的任何信息……但伯里斯并不想这么做。   倒不是因为伦理或者道德,而是因为太危险。   抽取术会对施法者产生副作用。根据施法者手法不同、体质不同,副作用给他带来的伤害程度也有所不同。   这种伤害可以用摄入饮食来理解:人每天吃几餐,全年能吃下一仓库的蔬果,如果非要把这么多东西在一餐内吃完,恐怕用餐就会变成用刑。记忆也是一样,如果头脑在短瞬间接受大量信息,人轻则身心不适,重则彻底崩溃。   总体来说,施法提取的内容越短,施法者的不适感越轻,提取的信息量越大,施法者的负担也会随之增大。   每具尸体只能被抽取一次,施法者没有慢慢挑拣的机会。所以即使冒着风险,法师们也得尽量多提取些信息。   历史上曾有不少死灵师用过抽取术。几十年前,五塔半岛出过这么一件事:有个野心勃勃的学生谋杀了导师,用这法术提取导师的学识,试图将某项研究成果据为己有。他的法术成功了,那些知识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他的脑海,但他永远失去了将它们表达出来的能力——他变成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白痴,连话都说不清楚。   当然也有正面的例子。有个名叫霜星的精灵法师,她抽取过几位因急病去世的学者或手艺人,让很多失传的技艺重新回到了世间。霜星终生被头痛病折磨,不知是否与法术有关,除此之外,她身上倒是没出现别的后遗症。   不明确的副作用让抽取术成了一种禁忌,即使没有人去特意禁止,法师们也不会轻易使用它。   有些研究者认为,施法者的寿命越长,副作用对他的伤害就越小,所以身为精灵的霜星没有大碍。这理论放在人类身上也成立,但人类老得太快,就算某位老者的头脑能承受伤害,他身体也有可能挺不过来,他在读取信息时很可能会肌肉痉挛,血压升高,甚至出现类似睡眠呼吸暂停的症状。   这么一想,现在伯里斯的状态简直完美:年龄很大,身体很年轻,正是施展抽取术的绝佳机会。   也正是凭着这一点,他才敢动抽取术的念头,虽然风险依旧存在,但他愿意信任这个年轻的躯体和自己的技术。  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……还有什么办法能快速得知书上的内容?   伯里斯整理好外出用的东西,在浮碟中缓缓下降。   他抬头望向阁楼,不禁咬牙切齿。   气死我了,解决掉这事之后我得认真和洛特谈谈……但他肯定不会听话的。如果他听话就不会去偷偷读书了……那我该怎么办?气死我了,气死我了……   来到一层大厅时,某种熟悉的香味打断了他脑内的谴责声。黑松从茶水间探出头,看到他就大喊起来:“等等!你等等……”   伯里斯疑惑地望去。黑松现在的样子让他很不适应——头发是标准的树海精灵金色,脸上干干净净的,穿着麻布本色的长衫,看起来简直像最正经的那种精灵。   原本伯里斯打算给黑松做检查,结果骸骨大君出了事,黑松就被晾在了一边……伯里斯有些内疚,看着黑松的正常肤色和金发,他反而心里发沉。   黑松遇到的事情想必也不简单,但现在伯里斯实在是一心无法二用。   “柯雷夫,你是叫柯雷夫吧?”黑松叫住他,“你真够忙的,我想问你点事都找不到人。”   “导师给我布置了很多任务。”伯里斯回答。   黑松打量了一下他的打扮:“你要出门?”   “是的。抱歉,我找你回来,却照顾不周……”   “你有事就去办事,我多等等也没关系。住在这里挺好的,住冬青村还要付钱呢……对了,你先别出门,等等。”   伯里斯暗暗感叹,黑松果然是黑松,记忆丢了,性格没变。   片刻后,黑松从茶水间端出了一杯疑似奶茶的东西,它比奶茶的颜色深,表面漂着一些红色碎屑,闻起来有焦糖的味道,还有隐约的花香。   “这两天,我突然想起了它,”黑松把饮品递给伯里斯,“我去厨房找吃的,看到了一些瓶瓶罐罐,里面是咖啡豆、红茶、香料什么的……不知怎么,我突然就想起了这个东西。我按照记忆把它调配了出来,从前我肯定调过它,但我不记得它叫什么……我甚至不知道用到的香料叫什么。”   伯里斯捧着热热的饮品,被温度熏得眼睛也有点发热。黑松从前确实调过这种饮料,把煎红茶和牛奶调配在一起,再加入产于树海的特殊茶粉,最后用红曲粉铺在表面上。   伯里斯夸过它好喝,能提神,口感香甜又不会太腻。他曾经开玩笑说,这饮料恐怕是黑松的研究成果中最有价值的一个。   “它叫‘复生之血’。”伯里斯笑起来,这乱七八糟毫无依据只追求恐怖的名字当然是黑松取的,“我……我的导师,还挺喜欢它的。”   “你的导师是伯里斯·格尔肖吧?”黑松有些兴奋地说,“他应该也是我的导师。什么时候我才能见到他?”   你短时间内是见不到他了。伯里斯回答:“他很忙,经常外出,行踪不定。现在是我在替他管理高塔。好了……我得走了,我离开之后,你要听威利斯先生的话。”   黑松点点头,像个乖孩子一样和他道了别。走出大门后,伯里斯忍不住回头望向塔顶,也许是因为喝了“复生之血”,他的心情平稳了很多,走出阁楼时那种精疲力尽的感觉也烟消云散了。   通往黑崖堡地区的传送阵被他藏在森林里,要走一小会儿才能到。   找到法阵后就一切顺利了。眨眼之间,伯里斯从不归山脉移动到了黑崖堡郊外的树林里。   丽莎被埋葬在城西墓园,距离这片树林不远。伯里斯带了两枚泥形杀手,等天黑之后,他就激活它们,让它们来挖掘墓土。   趁着天亮,伯里斯到墓园附近转了一圈,他忧伤地发现,事情可能比自己预想得要复杂。   墓地挨着一座小型圣堂,圣堂里有两位常驻牧师,还有一名干杂活的守墓人。这还不是最糟的,更麻烦的是,这墓园里埋着很多奥塔罗特神殿的圣职者,圣职者的亲友也肯定是信徒……这帮人和普通百姓不同,他们热爱在夜间扫墓,而且默哀时会在碑前点一盏烛火。   伯里斯想象了一下……夜深人静的墓园里,几个牧师或者骑士正在怀念亲友,借着微弱的烛火,他们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身影,他们追了上去,围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法师,法师带着两个怪物,正趁着夜色掘开墓穴,偷盗尸体,亵渎死者……   太经典了。简直是教科书般的死灵师行为。 第74章   夜深人静的墓园里,一小队神殿骑士正在怀念去世的师长。借着微弱的烛火,他们发现了一道可疑的身影,那是个肤色灰白、蓬头垢面的女人,她正费力地拖行着什么东西,脚步蹒跚地走向墓园出口。   骑士们追了上去。女人听到声响就停下了脚步,回过头,展现出一张干枯的灰色面孔。   显然她不是活人。就在骑士们打算采取行动时,附近黑暗的角落中发出一声巨响,他们循声音望过去,只见一团阴影在夜色中膨胀得越来越大,挡住了那片区域的烛火,甚至遮蔽了天空一隅的星光。   灰白色女尸露出獠牙,袭向距她最近的年轻人。骑士们纷纷拔剑的同时,那团看不清形体的生物也咆哮着向他们冲了过来。   在距离他们最远的角落,两个泥土人偶伸出巨铲形的前肢,趁着混乱轻松挖开了墓土。伯里斯蹲在附近矮树丛里,边监督泥形杀手,边留意着远处的战斗。   给骑士们提供一些突发情况,他们就顾不得留意整个墓园了。伯里斯没有选择幻术或操控术,很多圣职者都会佩戴抵抗惑心的护符,操纵他们不如操纵尸体保险。   女尸是他从地下神殿借来的,浑身黑气的巨大生物则是数具尸体组成的嵌合肉魔像,尸源同样来自地下神殿。这里是墓园,其实伯里斯也可以直接唤醒这里的尸体,但墓园的死者多半还有亲友在世,事情搞得太刺激会很难善后,而且施法强化尸体需要时间,在地下神殿做这些比较踏实,不用冒被中途发现的风险。   伯里斯没有把尸体改造得太强大,他不想闹出人命。他把它们加工得又敏捷又敦实,它们很难被击中,很难被破坏,但它们攻击人的力道并不重。这样一来,它们会与骑士缠斗很久,双方谁也干不掉谁。   很快,丽莎的棺木露了出来。泥形杀手从棺材缝隙钻进去,灵巧地撬开钉子,将棺盖完好安静地滑开。伯里斯忧愁地想,今天我把她带走,完事之后还得想办法把她弄回来,到时候又免不了一通折腾……   他对白黏土色的泥形杀手做了个手势,白黏土跳进棺中,包裹住丽莎的尸身,形成了一个具有人类轮廓的白色外壳,脸上还有清晰的五官。   白黏土裹着丽莎爬出坟墓,旁边的黑浆色泥形杀手扣好棺材,迅速重新填好墓土。幸亏这墓很新,一般人也看不它又被翻了一遍。   在骑士们英勇的进攻之下,活尸和肉魔像且战且退。它们的的行动越来越迟缓,渐渐从一个庞大的嵌合体溃散成了各自行动的活尸群,最终躺回地上,失去了活力。   与此同时,伯里斯已经带着丽莎和泥形杀手远离了墓园。   如果骑士们在天亮后仔细检查现场,他们会发现这些尸体都死了很久,和近期黑崖堡一带的死者毫无关联。   如果他们找军队里的法师来探查的施法痕迹,法师会推论出:一定是某个学艺不精的死灵师在胡乱做实验,他不小心搞出了乱七八糟的东西,自己又控制不好,于是他就把它们丢在树林里不管了。   这些活尸无目的,无智能,攻击力差,行为缺乏逻辑,所以这肯定是失败品。不死生物会亲近死亡的气息,所以它们才会来墓园溜达。   黑崖堡的军队法师肯定会做出这样的判断,因为那人的死灵学概论课是伯里斯教的。伯里斯一向用双重标准来教学,对真正的学生是一套,对那种需要做基础培训,但又拒绝死灵学的人是另一套。   如果奈勒知道了昨晚的事也不要紧。他既不会怀疑艾丝缇,也不会找她帮忙。艾丝缇早就回王都了,昨晚她参加了贵族千金们组织的酒会,今天动身到东部小镇去视察孤儿院了。   一切都这么完美,只差读取丽莎的记忆。   伯里斯选择了地下神殿的甬道。这里安静隐蔽,实在是绝佳的施法场所。   他把丽莎放在大殿门前,没有打开门。门里面尸体堆积如山,他做嵌合魔像时把尸山弄得有点乱,随便打开门会让它们坍塌涌出来……这让伯里斯想起了在教院工作的日子,很多法师同事的私人储物柜就是这副德行——随便开门者,将被杂物掩埋。   伯里斯在地上画好法阵,把丽莎以侧卧位摆在中间,拿出一支上下均有尖刺的金属烛台。   他给上方的尖刺装上白色蜡烛,将下方的尖刺刺入尸体头部翼缝处,然后他划破自己的手指,让血顺着金属刺流向尸体的头颅。   第一滴血渗入尸体时,伯里斯点燃蜡烛,开始念诵咒语。   蜡烛的火光是冷蓝色的,光芒范围只够映亮尸体和法师的脸。远处还有几盏提供照明的普通蜡烛,随着咒语越来越长,那些蜡烛开始一个个熄灭。   没过多久,甬道完全暗了下来,连冷蓝色的火光也消失了。伯里斯闭上眼睛,冷光出现在他漆黑的视野中。   冷光服从他的指示,开始为他引路。他要在灵魂的迷宫中排除无关的记忆,尽早找到想要的东西。   白杨树,青珊瑚,熠熠星空,无边碧海,嘈杂的街市,寂静的晚霞,葬礼上的哀歌,立春日的狂欢……一个灵魂中存在着浩如烟海的记忆,幻如火焰,凛如利剑。施法者必须时刻保持专注,把精神牢牢集中在目标上,让那股蓝色冷焰引领自己,躲过繁冗无用的信息。   伯里斯很快就找到了它。金属封面的古书,一侧是铁黑色,一侧镶有银镜,引路者撰写《子夜编年史》,后来人传唱《白银颂歌集》。   现在他可以直接知晓丽莎所知的一切了。骸骨大君是不是已经看到了这些故事?他看到了多少,他自己又记得多少?   在庞大的信息侵入灵魂时,一个念头在伯里斯脑中闪过……他突然就明白了一件事。   洛特总是做出关于爱情的提示,而他总是无法给出明确的回应。他一直维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,简直像因被追求而烦心的贵族小姑娘。   伯里斯自认并非矫矜之人。那么,为什么我会这样?   过去的六十年中,我常常在梦里见到他,现在他每天都站在我面前,为什么我却一步也不想前进?当他向我走来时,为什么我却下意识地后退?   现在伯里斯明白了。这可不仅是因为性别问题,或者因为羞涩。   跨越千年时光的半神会有着怎么样的灵魂?恐怕再睿智的法师也无法了解。   洛特巴尔德的身上笼罩着无边的夜雾,就像亡者之沼的黑色高塔一样。他嬉皮笑脸也好,沉潜刚克也好,那都不过是他的冰山一角。   就像昔日,他每百年才能出来七天一样……那七天只是他的一部分,不是他的全部。   现在也是。现在他仍未完全自由,他仍被囚禁在某处。   所以伯里斯会下意识地退缩。他生怕自己救出来的只是一个幻影。幻影之下,还有个完整的远古半神。   那会是洛特吗?还是伯里斯从不认识的陌生人?   ====================   醒过来的时候,有人把一本书放进了他怀里。当时他还不知道这东西叫做“书”。   他记不清对方的模样,只记得那人在说:我再也没有力量了,交给你吧。他不知这是什么语言,字句的含义直接传进了他的意识中。   他抱紧书本,从深渊向上坠落,一直穿破水面,落入天空。   他仰望无垠的漆黑大海,看着那个人渐渐沉入水下。   之后,他看到的第一个画面,是仲春时节百花盛开的山谷。   他不懂欣赏美景,所以未作停留。等到他认得诸多事物、学会阅读文字、拥有了实实在在的身体之后,他回来了一次。   这次,山谷变了一个样。树木化为灰烬,村落变成尸冢,山脊中部被某种东西开了一个豁口,就像大地上伏着被拦腰斩断的巨龙。   时间没有过去多久,这可不是什么岁月变迁的痕迹。村落是被炼狱翼蛇的怒焰吞没的,植物则被异界元素毒杀。   山脊上的巨创倒真的与龙有关,那头火龙击杀了整个翼蛇编队,然后与魔鬼的指挥官同归于尽。它最后的怒火震彻大地,在山川上留下了永远的疮疤。   他把这一切都记下来了。不是用那颗刚长出来没多久的脑子,是用那本书。他从后半本开始写,写得还很少,连半页都没有满。   在这之前,他已经读完了书的前半部分。书中介绍了关于神域的种种知识,记录了黑湖与亡灵殿堂的关系,还写满了黑湖守卫的痛苦与自省。   神明与魔鬼相遇,相识,厮杀,别离,重聚,然后一同堕落,共赴深渊。   在消失之前,黑湖守卫用最后的力量把书和他的造物推向了人间。这造物是三种力量的糅合体,神域之力来自黑湖守卫,炼狱之力来自魔鬼君主,死灵之力来自满是罪恶灵魂的黑湖,所以他既可以救治生灵,也可以抵抗魔鬼的毒素,还可以从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唤起属于自己的战士。   他找到了火龙的亡骸。龙身已残破不堪,碎裂的双翼也不可能再翱翔于天际,他将尸骨粉碎又重新组合,把巨龙变成了一支军队,每个士兵都是被烧灼后的焦黑色,还长着骷髅头和弯曲的龙角,与它们的创造者有几分相似。   听说魔鬼可以把死者转化为炼狱生物,而他则可以将死者转化为不死的士兵。不仅如此,他还可以操纵世间其他亡灵,让它们一起抵御炼狱生物的进攻。   亡灵军队愈发壮大,世人也逐渐发觉了它们的存在。有人认为这是神的援助,也有人认为这是悲剧的征兆。   曾经有人远远看见过:月色之下,焦黑色与骨白色侵入魔鬼的营地,将那些赤红的生物撕成碎片。   人们看到了亡灵军队的领导者,但不敢接近。他们敬畏地传颂着他的故事,将他称为骸骨大君。   他很喜欢这个称呼,于是就默默把它记了下来。   那天,他正在打扫战场。他发现了两具人类的尸体,一个是成年人,拿着折断的骨矛,穿着简陋的皮甲,全身血迹斑斑;另一个是浑身发青的女婴,小小的头颅上嵌着一枚炼狱恐鸟的牙齿。从死者的姿态可以判断出,这个成年男人是为保护幼儿而死的,只可惜孩子最终也没能逃离厄运。   他想起了黑湖。当创造者把书交给我,将我推向人间时,不知他的心境是否与这位父亲相同。 第75章   有一天,他在梦里回到了黑湖。他站在湖面上。天空中有一团类似太阳的光斑,一弯形如新月的伤疤,还有一枚枫叶形状的缺口。   太阳在他心中说话:战争就要结束了,我们会用上所有力量,永远切断各个位面之间的联系。   枫叶在他耳边细语:从此以后,魔鬼再也无法侵蚀其他世界,相对的,我们也将远离人间。   新月的声音响起在远处,好像是从无尽的虚空中飘出来的:唯一特殊的是,凡人仍可通过黑湖抵达我的神域,寻求生命尽头的安眠。从此后,黑湖将是凡人与神域之间的唯一纽带。可惜黑湖守卫已死,无人镇守于此,你愿意留下来吗?或者,你愿意与我们一起离开吗?   他不用开口,他们可以直接读懂他的回答:他不走。他只是半神,没有真神的强大灵魂,一旦前往神域,他会失去自我,失去独立的意志,他的灵魂会融入神域之中,就像那些回归神明怀抱的人类灵魂一样。   他也不想留在黑湖。他还有很多没做完的事,比如清扫残存的魔鬼军队,比如狙杀被炼狱元素感染变异的古怪生物,比如和人类一起寻找沉眠的龙,比如回到曾经的个山谷看看……这么多年过去了,那里的土地应该已经重新焕发了新生,他对第一眼看到的仲春景色念念不忘,一直想再次目睹群山上百花盛开的样子。   他还想去看看传说中的“狮鹫”。据说狮鹫群居在山脉中,高山隔开了西边的荒漠与东边的森林平原,山脚下的国度至今未被魔鬼染指。狮鹫聪慧而强大,一直在帮助人类抗击魔鬼,山脉附近的人类十分崇拜这种生物,还把它们的形象绘在了石板和羊皮纸上。   他也想看看那支顽强保卫家园的人类民族,也许他可以与那些勇敢的人类生活在一起,和他们一起清剿残留在人间的炼狱怪物。   看到他的回答之后,太阳叹息着渐渐黯淡了下去,枫叶形的缺口也渐渐弥合了起来。   新月是最后一个消失的。虚空中的声音对他说:为对抗魔鬼,你唤起了无数亡灵。你要答应我,等到最后一个魔鬼消失之后,你要将亡灵们送回黑暗之中,否则,不死者亦会将人间变为炼狱。   “我会做到的,”他对着天空说,“就算我说能做到,你会相信我吗?”   声音回答他:“你心中所向往的美景,即是最为可信的承诺。”   他把这些都记在了书中。他记下了位面割离发生的时间,也记下了那之后魔鬼军队的垂死反扑。魔鬼们被困在了人间,无法再壮大势力,也无法逃回炼狱,就算它们一时还能负隅顽抗,最终也只能被消耗而亡。   很多年之后,他又重读书的前半部分,不禁心生疑惑:   那个被困在黑湖里的魔鬼君主应该会垂死挣扎,甚至会发疯,就像现在被困在人间的魔鬼军队一样……在这种情况下,如果黑湖守卫想一鼓作气杀死敌人,就算身为次级神的他力有不逮,他也完全可以求助于三善神……那么,为什么他要把自己和魔鬼君主一起困在湖中?他们为何会一同湮灭?   黑湖守卫亲笔记下了这段传奇,却从未解释过其中原因。   他感到惋惜。不仅他搞不懂那段故事,也许将来读书的人也都没法搞懂……除非他能再见到造物者,亲自问问当年的故事。   时间一年年过去,他写的记录大约有了一指厚。这些年中,他继续狙杀魔鬼,继续在既陌生又熟悉的土地上行军、流浪。他找到了西南山脉旁的国家,还认识了一些生活在那里的普通人类。   这些人耕种着肥沃的土地,建造了坚固的城堡,即使没有骸骨大君的帮助,他们也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抵御炼狱生物。他们像古时候一样崇拜着狮鹫,把狮鹫的雄姿描绘在旗帜与盾牌上,自称是受这神圣生物祝福的民族。   在与这些人类交流的岁月中,骸骨大君得到了第一个造物。根据古书介绍,只有真神才有造物的能力,但他却凭着三种混杂的力量办到了。   第一个造物由亡灵之力构成,是年轻人类女性的模样。她产生于战场之中,帮助大君统帅不死军团,其强大的杀戮能力一如死亡本身。原本她没有名字,后来骸骨大君从人类的诸多传说中给自己取了名字,也给她取了名字,她叫奥吉丽娅,据说含义是衔走灵魂的小鸟。   又过了很多年,山脉下的国家已经习惯了不死生物的存在,他们甚至与骸骨大君结盟,派兵与他的亡灵军团一同行动。某次行军中,他们目睹到了峭壁上狮鹫起飞的英姿,这给了他一些灵感,让他塑造出了第二个造物:一头暗红色皮毛的巨大狮鹫。   这造物由炼狱之力构成,内心如那些崇拜狮鹫的人类一样明澈天真。骸骨大君偷偷挪用了一位人类将军的名字,将暗红色的狮鹫命名为席格费。   魔鬼的踪迹已经越来越少了,大地上的疮痍却很难消除。那天,骸骨大君如愿找到了初到人间时的山谷,当时是冬天,山峦银装素裹,火龙与翼蛇在山脊上前留下的裂痕还清晰可见,形状犹如巨大的银龙带着巨创永眠于此。   不久后,半神又得到了他的第三个造物。这造物由神域之力构成,能够敏锐地感应异界,能够梳理躁动的元素,甚至能治愈由各种负向之力造成的伤害。他比任何神使或牧师都要接近神术本身,可谓是人间绝无仅有的奇迹。   他的名字是奥杰塔。这名字是奥吉丽娅想出来的,她把自己的名字变了个构成,从“衔走灵魂的小鸟”变成了“带回生命的小鸟”。但奥杰塔不是小鸟,也不是女孩或狮鹫,他是一头山峦般巨大的银龙。   一旦存活于世,造物们就是三个独立的个体了。他们不是亡灵,也不是人类,是被神造出的另一种活物,他们可以像人类的孩子一样自行成长,就连骸骨大君也无法估计他们的潜能。   奥吉丽娅在战场上斩杀魔鬼,身影犹如死神;席格费能夺走魔鬼散发出的异界元素,避免它们影响到人间;奥杰塔伸展开双翼,从魔鬼的火焰中保护同胞和人类,他可以让士兵忘却伤痛,让逝者安然沉睡,当阳光照射在他身上时,银色龙鳞折射出的光芒可以净化被污染的土地,让荒凉百年的山谷重现新绿。   骸骨大君把书交给了三名造物保管。他们给越来越厚的书页续上纸张,继续记录着所见所闻,奥杰塔还把自己的一片龙鳞镶在了书上,这样可以保护书本永不腐烂。   骸骨大君不再亲笔记录任何东西了,现在他根本没有精力顾及这些。他答应过,等最后一个魔鬼消失之后,他要将亡灵们送回黑暗之中,否则,不死者亦会将人间变为炼狱。   原本他以为这不难,他能唤起死者,自然也能毁灭它们……但他错了。他发现自己的力量在走向衰弱,不死者渐渐开始不受控制了。   他面临着力量的透支。就像人类一样,再强壮的人类也无法昼夜不停地劳作,他们必须适当休息,才能在第二天恢复体力,然后如此循环往复。而骸骨大君不是这样,他从来到人间起就一直在支出力量,几乎从未真正进行过休养,到今天,他的灵魂已经被磨损得千疮百孔,根本无法恢复到力量充盈的状态。   真神不会有这个问题,但他只是半神。即使他现在开始修养也来不及了,不死者大军愈发失控,已经无法再与活人安全共处。   现在大多数人类都已经不再畏惧魔鬼,有些年轻的孩子甚至不知道炼狱生物真的存在过……现在人们开始畏惧死者,他们担心自己的亲人死后复生,变成啖人血肉的怪物。   大君知道一个快速回复力量的办法。他可以杀死那三个造物,把他们的蓬勃成长的灵魂吞噬回来……但他不想这么做。   还有一个办法:重新回到黑湖,继承那片神域,成为新的黑湖守卫。当年,奥塔罗特在离去前曾这样邀请过他,可惜他拒绝了。现在黑湖位面已经被割离开来,除了死者的灵魂,恐怕任何人都无法走进去。  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……三善神离开后,他们残留在人间的力量形成了神术脉络,神术脉络能够指示出位面薄点。薄点就像蛛丝,蛛丝的一端挂在物体上,细小的线索可以指示出另一空间的位置。   他可以寻找位面薄点,找到回黑湖的办法……但这样要耗费相当长的时间,可能还要赌一赌运气。在不死生物愈发失控、酿成无法挽回的惨剧之前,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……   事情发生的那一年,奥吉丽娅前往大陆东南方向,试着安抚陷入疯狂的战场幽魂,与此同时,奥杰塔在南方净化被魔鬼血液污染的海面,席格费正忙着追猎残存的炼狱翼蛇……   他们的主人骸骨大君独自留在西南山脉中。他试图把亡灵军队带过山脉,带到西边人烟稀少的荒漠中去。这些东西愈发难以控制,他得颇费一番功夫才能重新叫它们安眠。   奥吉丽娅是第一个回来的,她找到主人的时候,主人正站在一片血海之中。   他们站立的地方曾经是个广场,到处都是吵吵闹闹的人类。而现在,这里四面八方都没有活人的气息,只有数不清的尸体。   尸体有新有旧。旧的是失去活性的死灵士兵,新的是刚死去不久的人类。它们惨烈而诡异地交叠着,掩盖住了地面和一部分建筑,根本望不见边际。   尸骨形成了山丘,山丘上竖着一面斑驳破损的战旗。旗子被血和浓烟侵袭得看不出颜色,中心的银色狮鹫图案却依旧鲜明,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   染血的狮鹫高抬前肢,挺胸振翅,正在向着苍穹咆哮。   奥吉丽娅写道:主人一直沉默不语,犹如化为了石像。直到席格费和奥杰塔也回来了,他才对他们说出了接下来的打算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读到这里时,洛特巴尔德突然想起来了。即使不看后面的内容,他也完全想起那时的事了。   既然诸神将他囚禁于亡者之沼,那他们为什么不将他的造物一并清除?因为……在他进行造物之前,位面割离已经发生了,真神已经离开了。   没有人知道他身为半神也能造物,也没有人质疑他剿杀魔鬼的战绩,更没有人因此而将他视为危险品。   他被后世的猜测和记述误导了,以为听到的传说就是自己的真实经历。而现在,他想起来了。   囚禁他的人并不是真神,是他自己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感慨一下,   终于写到这里了噫嘻………………   神术符文是浓缩的,复述版也是浓缩的……下一章法师那边就也读完了,然后就可以开始后遗症发作了(什么…… 第76章   奥吉丽娅写下的神术符文中记载道:   亡骸吞没了狮鹫之民,年轻的城池就此化为血海。半神决定凝聚起自己最后的力量,造出了茧一般的微小位面。   他效仿三善神割离神域与炼狱的行为,从此远离生者的国度,带着难以驯服的不死者们迁居到囚牢之中。   血与尘土形成飓风漩涡,卷起所有曾被他唤起或杀死的尸骸。半神站在风眼之中,隔着风墙遥望着自己的三个造物。   造物们已经各自成长了很久,现在的他们有着半神也想象不到的力量。   奥吉丽娅自作主张,牺牲掉自己的大部分攻击能力,她让它们化为坚固的锚点,死死勾住新生位面,让它不会漂流得无影无踪。   席格费也释放出了世间罕有的控制之力,让它们作用在了主人身上。他让骸骨大君每一百年能回来七天,这是异位面被强行开合的最小间歇。如果想要更多时间。或更小间距,就连他也做不到。   奥杰塔用上了几乎全部的治愈之力,将那王国中的一小部分人类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。敬拜狮鹫的民族没有就此灭亡,总有一天,他们会再与大君重逢。   做完这些,三名造物几乎耗尽了力量,无法再像昔日一样战斗。在游历四方多年之后,席格费与奥吉丽娅陷入了沉睡,在这之前,奥吉丽娅把书本留给了曾经最强大的奥杰塔。   奥杰塔留在了人类的国度里,默默陪伴着那些复生的人民。他希望这个国家能重现辉煌,生生不息。他给他们讲述曾经的故事,教他们记录今天与未来……将来的某一天,幸存者们的后裔会找到监牢,会见到半神,他们可以告诉他:我们活了下来,我们已原谅了你,我们愿意让你回来。   由于灵魂和身体的疲惫,多年以后,奥杰塔也于某处陷入沉睡,从此消失在了人们的印象中。书本留在人类记录者手里,流传几代之后,停笔在了最后一张羊皮纸上。   直到它有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读者,它才首次被正式命名。书的前半部分描绘了黑暗与混沌,遂被命名为《子夜编年史》;书的后半部分记录了白银狮鹫民族与其友人的种种经历,于是被称为《白银颂歌集》。   天长日久之后,这本书也逐渐被多数人遗忘了。在这之前,它已经影响到了很多早期流传下来的文献与野史,那些记录各有偏差,后人在阅读时也会继续出现理解差异,很多东西代代相传,早就传得变了样子……   就比如……关于白银狮鹫的血脉,还有关于解除诅咒的方法……   =====================   伯里斯蜷缩在石门下,挣扎了几次,连站都站不起来。法术完成的瞬间,他首次体验到了半身不遂的滋味。   无数信息在他脑中乱窜,几乎夺去了大脑控制身体的本能。他在脑海中严厉地命令自己集中精神,片刻也不敢放松,这样坚持了很久之后,他终于能稍微动动手脚了。如果他放弃自控,让脑子里本就十分庞大的信息自由膨胀,他可能会失去意识,忘掉目的,甚至有可能忘掉自我。   过了不知多久,他撑着墙坐了起来,依旧头晕目眩。以前他也有过类似的感觉……大概是二十多年前,几名冒险者从古遗迹中找到了一本法术书,书上的防护和诅咒多得令人震惊,大概原主人每天都要给它上一个新法术,而且每天的法术都比前一天的更加恶毒凶险。什么烧灼或腐蚀效果都还好说,最麻烦的是那些影响心灵的诅咒,在书被送进希尔达教院的高层办公室之前,它已经成功搞疯了七八个法师。   伯里斯与书上的魔法斗智斗勇了一下午。最终,他成功抵抗住了惑控,书本收起锋芒,向他臣服。后来他耳鸣了一上午,头疼了一整天,好在法术书中的知识意义重大,这点小代价还算值得。   说真的,今天施法后的不良反应没有那次严重。伯里斯的抽取术非常成功,他顺利得到了想要的信息,没影响到自己的健康……   古怪的是,当他试图回忆获得的讯息时,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开始流泪……甚至逐渐发展到泣不成声。  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……和一个尸体。没人看到,没人知道,没人相信伯里斯·格尔肖大师竟然会藏在地下遗迹里偷偷地哭。   他又难过又惊讶,模糊的视野中,竟然浮现出了童年时的画面:那时他还不太记事,也还没听说过什么是魔法。他走在风雪里,低着头,眯着眼睛,咬紧牙关,紧紧拉着母亲的手。   她走得慢时,他就贴在她身边,她走得快时,他就小跑着跟上她。他又饿又冷,但他不想对母亲抱怨,他觉得小孩子就应该跟着大人,而大人肯定会永远保护他……   直到那个人把他抱了起来——大概是因为他走得太慢了——他脑中一片空白,突然开始嚎啕大哭。   因为,眼前的人……根本就不是他的母亲。   他跟着“母亲”走了几天几夜,从来不哭不闹。他那么爱“她”,那么依赖“她”,他担心“她”会病倒,也担心“她”会抛弃自己……为了忍耐饥饿与劳累,他幻想自己与母亲坐在炉火边,家里的亲朋好友团聚在周围,他们远离了寒冷与饥饿,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……他靠幻想中的温暖捱过了这么久,现在天亮了,雪停了,幻想中的画面好像越来越近了……可他却发现,他根本不认识身边的人。   这人是个药剂师,某种意义上说,也是他的第一任老师。过了几年他才渐渐明白,当初是自己还太年幼,尚不能理解双亲的死亡。   药剂师没有伤害他,他也不是在害怕药剂师本人。他害怕的是陌生,是未知,是无法掌控的人生。   到了少年时代,他就不太能想起小时候的事了。大多数小孩都不怎么记得幼时的生活,除非有成年人在身边反复叙述、反复提醒。风雪中的经历已完全沉入了他的记忆深处。   直到药剂师把他带到伊里尔身边,那无法言喻的恐惧感再一次出现了。不过这次他长大了,他知道应该怎么克服恐惧。   他没有失控,甚至没有抗拒。他力求掌握住自己前进的步调,每一天都要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。   从开始接触奥术,又到背叛导师,再到被神殿骑士们带上囚车……他再也没有认错过身边的人,再也没有靠幻想中的炉火取过暖。   他不再假设过去,只一心打算着未来。   现在回想起来,骸骨大君的出现就像一场梦境。   那人带他穿过险境,走出严寒,有点像他幻想中的至亲,有点像当年那位药剂师,也有点像他从小到大默默渴望过的某种人……   “某种人”到底是哪种人?他也说不清楚。大概就是能听他聊聊未来的人,与他能彼此信任的人……   伯里斯强行驱走回忆,稳定心神。再抬起头时,他在空气中看到了洛特的幻影。   骸骨大君,洛特巴尔德,这个人救他离开湖水,带他穿过严寒,在皇室舞会上邀请他跳舞,嬉皮笑脸地模仿浪漫小说,还说要永远与他住在不归山脉的塔里……   每当伯里斯想象出一个与洛特共处的画面,这画面就马上会被《编年史》与《颂歌集》吞噬。   洛特笑嘻嘻的模样映在泡沫里。神术符文连成了荆棘,荆棘上长出骨色尖刺,泡沫被尖刺戳破,变成了被野火烧过的古战场。   长有黑色弯角的半神望着遍地尸骨,在飓风中心无声地哀鸣。   就像小时候一样。法师抬起头,眯起眼,仔细看……然后,他脑中一片空白,惊恐得几乎要失去理智。   你是谁?   我跋涉至今,一路不停追逐着的……是谁?   =================   再次醒来之前,伯里斯感觉自己正从高空落下。   睡眠中的坠落感很正常,这至少说明你是在睡觉,不是昏迷了。他赶紧爬起来,有些狼狈地收拾施法用具。   他又惭愧又后怕。惭愧的是,自己竟犯了很多老年人容易犯的错误:自大。刚才他认为法术施展得完美无缺,判断自己的健康并未受到影响……现在看来并非如此。   他的施法过程确实严谨,出现的不良症状也算比较轻,可是轻归轻,它还是十分危险的……刚才他失控、大哭、再次昏倒……他所经历的这些异常感受,都是抽取术和古书送给他的惊喜。   他后怕的是,如果症状再严重点,他的自制力再差一点……也许他真的要尝到智商永久降低的滋味了。   这想法让他不禁发笑。从前他感到智商下降,一般都是在和洛特交谈的时候。   洛特总用奇妙的逻辑把他噎得智商下降,让他感觉自己真的只有二十岁,正在和同龄人抬杠斗嘴,甚至打情骂俏……   想到洛特,伯里斯静下心来,认真回忆,终于从获取的信息中找到了洛特沉睡的原因。 第77章   想到洛特,伯里斯静下心来,认真回忆,终于从获取的信息中找到了洛特沉睡的原因。   其中原理简单得不可思议,根本不需特意应对:洛特看书看得太累了。   身为半神,洛特一向可以直接通晓所有语言,想必高度压缩信息的神术符文也不在其话下。人类要学神术符文,要破译神术符文,还要把符文内容转化成语言,而他翻开书就可以阅读,随便浏览就可以获知内容。对他来说,读这书就像读浪漫小说一样容易,甚至可能比读浪漫小说还容易……毕竟他自己也是作者之一。有些内容他扫一眼就能想起来,根本不用细细分辨。   但是,这并不意味着书对他毫无影响。就像人类劳神费力后会很累一样,他在短时间内摄取了那么庞大的信息,自然也会疲劳不堪。   除了洛特昏睡的原因,伯里斯还从书中看到了很多令他惊讶的东西,其中就包括洛特的三个造物。   拥有造物,是半神或次级神靠近真神的第一步。无关造物的数量。一个也好,三个也好,更多也罢,成功造物就意味着有了成为真神的资格。   如果大君能找到黑湖,他可以很容易地继承其中的力量。反正黑湖神域目前无人掌控,而且他本来就出生在那里。   然后事情就变得更厉害了:位面割离后,无论真神还是魔鬼都再也不会出现了,所以,等洛特从黑湖回来,他就是这世上唯一的真神。   不用担心他回不来。都说神域只能进、不能出,那是针对外域者而言的。至于真神本人?在他自己的神域里,他当然想干什么都可以。   洛特忘记的东西虽多,但他肯定记得那三个造物……所以他一心寻找位面薄点,根本不担心自己进去后出不来。   想到三个造物,伯里斯回忆起了席格费的模样:暗红色皮毛,浑身炼狱元素,比普通狮鹫大一圈,哭哭啼啼,和洛特非常熟……伯里斯再次质疑自己的智商:我怎么会那么容易就相信洛特的解释?他说席格费是在远古战争中被造出来的武器?谁会把武器造得这么随意?   书籍还记载道,大君的第一个造物叫奥吉丽娅,是人类女孩的模样。伯里斯想起了黑松提过的女孩:自称死灵师,不像人类,极为强大,有怕被发现的秘密……难道那女孩就是奥吉丽娅?   至于第三个造物,奥杰塔……伯里斯回忆了一下,至今他还没见过类似银龙的生物。这外形也太显眼了,一头银龙怎么才能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世界上?看来洛特真的很喜欢龙,他不但做出了一头龙,还喜欢把自己的力量也塑造成龙的轮廓。   关于洛特的力量,伯里斯又发现了一个问题。   囚禁洛特的是他自己,而不是什么三善神。事情发生时,三善神早就随着位面割离而远去了,那之后人间发生的一切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。也就是说,亡者之沼是用大君的力量造出来的。   诅咒解除时,整个半位面都被摧毁了……这么一来,大君的那些力量也被彻底粉碎了。   过去每百年的七天中,他被奥吉丽娅做出的锚暂时拉回来,那时他的力量还相对完整,但无法得到自由;现在他彻底得到了自由,力量却永远消散了,再也找不回来了。他的劣化问题将永远存在,永远不会复原。   不过这也没关系……反正他要去找黑湖,他肯定会去的。他会在黑湖得到新的力量,在这之前,他还是得用嘴施法。   一边是那些沉重而陌生的事物,一边是长期用嘴施法的笑点……伯里斯顿感混乱,哭笑不得。   既难过又好笑的事还有一件……关于解除诅咒的方法。   诅咒并不是被公主的吻解除的。根据《颂歌集》的内容推想,解除诅咒靠的是大君灵魂深处的记忆,那些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的记忆。   当年他未能及时控制亡骸军团,导致某个人类聚落险些全部覆灭,于是他怀着悲痛与愧疚,用最后的力量囚禁了自己。解除诅咒的关键,就是昔日那支血脉的示好与原谅。   大君需要的是让人感觉到亲密,让人感觉到被原谅行为……这是奥杰塔感知到并记载下来的。后世的记载者在抄录和转述时,种种信息被理解为了一个吻……白银狮鹫血统后裔者的吻,甚至是这只血脉中高贵公主的吻……这也不难理解,一个观点被多次转述后,最后很可能变得面目全非。   白银狮鹫民族是萨戈人的祖先,至今萨戈国旗上还画着狮鹫。正因为知道这一点,伯里斯才会把艾丝缇带去亡者之沼。当时艾丝缇先吻了大君的手,诅咒没有立刻被解除,这多半是因为她出现得还不够久,她的血统还未引起位面的共鸣……而不是因为她没有去吻嘴。   这么一想,当初伯里斯也可以把国王或亲王带过去。只要他们心甘情愿地与骸骨大君做出一些亲密而友好的行为,估计亡者之沼一样会崩溃……   大君是被吻释放的,所以他现在只能用嘴施法,如果当初……是帕西亚陛下和他握手呢?他是不是要靠摸人施法?如果是兰托亲王拥抱了他呢?他是不是要靠胸施法?   伯里斯琢磨着这些误解,笑到手指发软,再想到在书中看见的历史,他又突然心口钝痛。忍笑的时候,他脸上的眼泪还没擦干,偷笑了一会儿之后,又有一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滑了下来……   又哭又笑的感觉太可怕了,他感觉自己像个疯子。   意识到这一点后,他愈发难过:我会因为那本书而情绪失控,洛特又会如何?我非自愿地看到了人生中最恐惧的时刻,那洛特会看到什么?醒来之后的洛特……会变成什么样?   伯里斯一手提着工具袋,一手施法控制着尸体,脚步虚浮地走向遗迹出口。他想快点回到塔里。   即使回去了,他也无法掌控洛特身上有可能出现的变化。法师都习惯在行事前做好充足准备,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硬着头皮回去等待。这感觉真是糟透了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昨天伯里斯挖尸体的时候,守墓人和骑士们已经被惊动了,他们肯定会加强墓园附近的巡逻,想把带尸体回去就更难了。   他琢磨着,也许可以再搞一次死灵袭击,声东击西,借机重新埋好丽莎……不,不太好,有点太刻意了,容易被发现与上次袭击有关。或者他可以远距离操控丽莎,让她自己走回去,不管有没有人看到她……这更不行了,她不是一般的尸体,她是奈勒的妈妈,生前还是黑湖牧师,万一引起黑崖堡的重视就不好了……   伯里斯站在遗迹入口附近,思考了几分钟,最终抛弃了前两个念头,做出了一个比它们还不负责任的决定:他操纵丽莎,让她回到遗迹里,不把她送回墓地。反正根本没人发现她不见了,想必她本人也不介意留在神殿遗迹里。   伯里斯没耐心慢慢善后,一心只想赶紧回塔里。回去之后,他会给艾丝缇发一封信,把丽莎的下落告诉她,然后公主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,反正她能力足够,脑子也聪明。艾丝缇肯定会觉得自己又被老师坑了,就像当初老师忽然要她吻不死生物一样……就当是让她能者多劳吧。   伯里斯自暴自弃地想,我都这么一大把岁数了,就算我干出再任性的事也不奇怪,年轻人不能说我什么。   利用预置的法阵,伯里斯很快回到了不归山脉。森林里的魔法波动十分稳定,看来目前一切正常。   其实他没离开多长时间,但他有种自己走了很久的错觉……仿佛世上已过数年,高塔变得破败不堪,还被荆棘缠绕……   他还真是料事如神。回到塔前,他发现塔真的被荆棘缠绕了。   那些不是真的荆棘,是被召唤出来的吸血藤集群。始作俑者黑松正坐在塔门口,瑟瑟发抖地试图移除它。   伯里斯气得都忘记假装学徒语气了:“你打算干什么?”   黑松咬了咬嘴唇:“我……我不是失忆了吗,但我还记得自己是法师……我想试试能记起哪些法术……”   伯里斯做了个手势,吸血藤立刻缩向地面,飞快地消失不见了。他推门进塔:“你应该没忘记太多法术,毕竟你连吸血藤集群都召唤出来了……不过你还是别乱试了,很危险的。这次是吸血藤,下次是不是要放个火焰毯,烧掉整个森林?”   黑松跟在后面嘟囔:“不会的,术士才放火烧山呢。”   你都失忆了还继续歧视术士……伯里斯心中宽慰了一些,这说明黑松的本质没变,失忆应该是可治疗的。   现在他还没法帮助黑松。他满脑子都想着洛特和古书,根本耐心不下来。他暗下决心,如果明天洛特还不醒,他就先放下这件事,去帮精灵好好做检查。   为了不让黑松太无聊,也为了不让黑松总打扰他,他把黑松的权限从“客人”调整到了“见习者”。这么一来,黑松可以上到塔的中层,可以自由出入不涉密的书房。伯里斯教过的学生一旦彻底离开他,每个人在塔内的权限都会被不同程度地降低。   伯里斯换好室内衣袍,乘浮碟升到阁楼。   赫罗尔夫伯爵坐在走廊里,像保镖一样守着阁楼的门,看到伯里斯,它摇着尾巴转了几圈,一声也没叫。以前伯里斯对它说过,塔里的走廊你随便玩,但不许随便进房间;有人睡觉时你不要叫,也不要和猫追跑打闹。   他摸了摸赫罗尔夫伯爵的头。这狗太听话了,简直不像是被洛特训练出来的。   洛特仍然在睡。伯里斯找来一张浮空毯卷起洛特,把他从解析法阵里飘出来,挪回了他的卧室。   移动完洛特,伯里斯把自己的办公桌和一面柜子也移了过来。他打算把洛特的房间当成临时书房,在洛特醒来之前,他要一直守在这里。 第78章   不知洛特需要睡多久。他睡多久都没问题……伯里斯想,我等得起。   他把工作台移到了洛特的卧室,还在房间周围和内部加上了重重防护。他不知道自己在防备什么,但他必须做点准备。他怕洛特一醒来就会出事。   昏睡不算什么,那些久远的记忆与经历才是最可怕的。   骸骨大君遗忘了不少东西,现在它们全都回来了。这会对他造成巨大的负担,甚至让他彻底改变,或者陷入混乱。   正常情况下,新的记忆会代替旧的,只有持续发生、持续存在的事物才能被持续记住。再刻骨铭心的经历也可能被岁月洗去,只要时间够长,长到突破生命体精神的极限,没有什么回忆是不可取代的。   甚至,有时生物会故意驱逐痛苦的记忆,让它们消失得越快越好。伯里斯不知道洛特是属于此类,还是属于自然的遗忘。   关于长寿种族的记忆问题,伯里斯研究过三个非常典型的案例:一个是与森林同寿的古树灵,一个是大约两千岁的老黑龙,还有一个是年龄不可考的古代巫妖。   巫妖很早以前就被干掉了,它现在只存在于研究资料里;老黑龙行踪不明,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东边某个海岛上;古树灵被保护在精灵国度树海深处,普通人类或年轻精灵基本不知道她的存在。   树灵的灵魂永不磨损,龙只会不断成长,不会衰老(注1),巫妖是高等不死生物,身心都不再变化。除了活得长以外,这三个生物还有个相似之处:他们的记忆力都相当好,好到能把千年前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。   在各种关于他们的研究报告中,都不免要提到一个问题:他们的生命越长,行为就越难被普通人理解。   比如古树灵,她能出声,但从不说话,她一直处于清醒但不能认知事物的状态中,现在精灵们根本无法与其沟通。在树海最最古老的记载中,她曾经可以与精灵一起交谈甚至歌唱。   还有那只老黑龙。在年代久远的传说里,他强大又睿智,甚至称得上狡猾;在几百年前的古人冒险日记中,它十分凶暴,野心勃勃,还喜怒无常;近一百年内也有人遭遇过老黑龙,目击者说它不聪明,也不凶暴,他的行为根本没有逻辑,有点神经兮兮的。有人怀疑这些目击者遇到的并不是同一头龙,但符合特征的老黑龙只有那一头。   至于巫妖,据说他生前是个十分苍老的精灵,转化为巫妖后,又活了不知多少年。被消灭之前的那几年里,巫妖被形容为“长期精神错乱”,作为传奇施法者,他连法术实验都无法完成,还经常做出恐怖而毫无理由的事情……巫妖是不死生物,不会患病,不会年老失智,他的失常只可能是精神上的原因。   他们活得太长,记住的事情又太多,岁月和沉重的记忆一点点蚕食着他们,他们的灵魂无法自我修复,心灵千疮百孔……说“行为很难被理解”实在是太客气了,说得通俗一点,他们根本是已经疯了。   那么,骸骨大君存在了多久?   书中描述他被黑湖守卫丢出神域,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有自我意识了……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?是不是久远到凡人无法估量?   伯里斯坐在桌旁,满脑子都是忧虑。想在这里办公根本不可能,他什么书也看不下去,一个字都写不出来。   没过多久,他焦虑得连坐都坐不住了。他在洛特的房间里走来走去,好像这样就能想出应对办法似的。   这么一想,他好像还没仔细看过洛特的房间。第一是因为洛特太喜欢搞小黑屋谈心,伯里斯下意识想避开他的卧室;第二是因为洛特的审美实在是太绚烂璀璨,伯里斯从他门口路过,往里面瞟一眼,就有种血压上升、胸闷气短、眼底病变的感觉。   今天站在这卧室里,伯里斯并没有觉得太难受。不就是贴满亮片的床幔吗,不就是金色窗帘吗,不就是墙上五颜六色的假剑、假盔甲、假动物、假水晶簇吗……这些也没什么不好,审美差异而已。   只有快乐的人才会这样装饰卧室。站在这种房间里,就算陈设再难看,你也只会笑,不会难过。   伯里斯走到书架前。架上排着满满当当的书,乍一看还挺有学者风格的。这些全是故事书,有冒险传奇,浪漫小说,还有不少惊悚猎奇小说。伯里斯不明白洛特怎么会看得下去惊悚小说,他自己比这些书惊悚多了。   洛特被囚禁时也喜欢看书,他会在七日放风中找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带回去,只可惜,带进亡者之沼的东西都存放不了多久,烟雾塔里连一本书也存不下,龙骨下的御座上连一张绒毯也铺不住。现在卧室里这些摆设和书,都是洛特住进塔里之后买的。   原来他买了这么多书?他都看完了吗?伯里斯震惊于他读书的速度,简直比学徒看初等图鉴还快。   伯里斯随便抽出几本书翻了翻,马上就明白为什么洛特看书快了……这些书用语十分直白,读起来完全不用动脑。   比如现在他手上的这本:“马克捏起她的下巴,‘从我第一眼看到你,我就深深地爱上你了!’他激动地看着眼前这个美艳无双的女人,眼中燃起了欲望的火焰,于是他……”   伯里斯“碰”地合上了书。后面的内容太过寡廉鲜耻,少儿与老人皆不宜。少儿容易学坏,老人容易心梗。   但他不是少儿,也不是老人,即使他看了这种书也不会有什么危害……于是他又抽出了另一本。   书不厚,伯里斯跳着页浏览了一下。这本书讲的是精灵与人类的跨种族恋爱,一位俊美富有且沉默寡言精灵王子爱上了平凡的人类女孩,他霸道地把她带回森林中的华丽宫殿里,两人经历了一些逻辑诡异的误解,最后终于成功地上了床……书中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,显然是从没接触过精灵的人写的。伯里斯望向沉睡的洛特,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喜欢这种东西。   挨着这本书的是一本全黑色封面的精装书,它装帧低调,质感不错,看起来像是正经读物。   伯里斯翻开它,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就令他大吃一惊……这书……简直是一本邪典!书中每一页都充斥着露骨的名词,每一章都在描写两个小伙子进行性交……对,书中主角不再是绝美的少女,而是两个男性。伯里斯从前也听说过这类题材,但他一直误解了读物的内容,还以为是写来论证同性感情的合理性什么的……   他赶紧合上书,随手换上另一本。这些读物内容大同小异,基本都是些虚幻的完美恋爱……想到这里,伯里斯突然有点明白它们的优点了。   它们不含高深知识,也缺乏新奇的观点,它们只是孜孜不倦地幻想着爱。浓烈的、完美的、世间难觅的、永不消逝的爱。   在无尽的孤独里,什么东西更能抚慰内心?肯定不是药学原理或者星象知识。当然,求知欲也能让人不怕孤独,但求知欲只属于那些能给自己规划未来的人。   而那些看不见未来的人……也许他们更想要温暖,想要舒适的时光,想要梦境。他们更想要爱。   伯里斯把书塞回去的时候,床铺上传来了细小的摩擦声……大概洛特在翻身,他是在睡觉,不是在休克,所以当然会翻身。   书本被“噗”地一声塞回空隙的时候,伯里斯身后也传来了“噗”的一声,听起来像是双足踏在厚地毯上……   伯里斯全身紧绷起来,没有立刻回头。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回头,这是他的塔,他的地盘,身后的人也是他的熟人,又不是石化女妖。   床幔也开始窸窣作响,柔软的地毯让脚步声十分轻微。伯里斯在心里快速而凶狠地嘲笑了自己一番,然后果断回过身。   骸骨大君醒了。他站在床边,头上的弯角缠在了床幔上。   现在他回到了原本的形态——骷髅状头颅,恶魔般的长角,全身覆有黑色鳞片,鳞片还带着红色偏光。他的原形比人类形态高大强壮,身上纤薄的丝绸家居服已经被撑裂了。他努力挣脱床幔的纠缠,半垂着头,眼中的幽火对着脚下,似乎处于一种迷茫状态中。   伯里斯站在原处没动。他忍不住想,如果我在二十岁时清晰地看到这张脸,我肯定已经吓跑了。不,那时我病得跑不动,那么我有可能会被吓晕。   年老后的他就不一样了。当他带着公主、带着魔像军队走入半位面时,他心中只有喜悦与期待,完全没有一丝恐惧。   现在他又老又年轻,所以他心里五味杂陈,说不出是喜是忧。洛特醒了,还变回了原本形态……这正常吗?是故意的吗?还是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?   洛特不出声,伯里斯也没开口。两人默默站了好久之后,伯里斯忍不住猜想:难道……洛特是在低头看鞋?现在他的脚比较大,形态介于人脚与兽爪之间……难道他是在思考该怎么穿鞋吗?   这想法令伯里斯不寒而栗。他怕洛特会变回远古时的那个半神,怕他因为过度刺激而失去后来形成的人格……   难捱的几分钟后,骸骨大君终于有动作了。他沉默着,慢慢走近书架,低下头,居高临下地盯着法师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注1:   龙只会不断长大,不会衰老,这说法一方面是来自某些爬行动物,据说一些爬行动物就是终生都在生长的,只是成熟后速度慢下来而已。   另一个方面是,被表述为有灵性的魔法生物的“真龙”也是在各种传说中都是越老越强大,不像普通动物一样变老了就衰弱了。DND3R怪物图鉴中也这样形容真龙,不过龙枪里的龙却有太老了打不过年轻龙的情况……所以这个说法应该是看具体设定吧。   幸好这篇里不会提到太多龙,否则还得思考它们是怎么死的这个问题。曾经有朋友吐槽说,难道龙都是猝死的吗(…… 第79章   天色渐晚,墙上的冷焰灯自动亮了起来。骸骨大君的身体完全挡住了照明,伯里斯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影子里。   大君的脸没有“表情”可言,唯一会变化的只有漆黑眼眶中的火苗,现在火苗非常平稳,伯里斯无法从中判断出情绪。   伯里斯想试着碰碰洛特,他刚伸出手,手腕就被牢牢捉住了。骸骨大君的嗓子里滚动着一种干涩的声音,就像久未开口的人在重新学习发声,他试了好久,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:“我没有……”   伯里斯看着他,等待下文。他缓慢而清晰地说:“我没有去森林。”   伯里斯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。伯里斯去冬青村的那天,洛特说要带赫罗尔夫伯爵去森林里练狩猎,但他没去,他去偷偷看书了。   在法师思考着该如何回应时,骸骨大君抬起头,视线转向书架。他微微动着脑袋,眼眶里的火苗来回抖动,好像是在寻找什么。   “是我的书,”他有些恍惚,“我想想……”   伯里斯心口发沉。洛特的口气并不正常,他音调呆板,语句散乱,而且完全不啰嗦!   骸骨大君又低下头,放开伯里斯的手,后退几步,转过身,好像打算走出房间。伯里斯心里暗叫不妙,如果他就这么跑下塔,有可能会把黑松吓得再失忆一次。   伯里斯追上去,还未说出什么,洛特又突然停下了脚步。他回过身,叹息着,伸出强壮的手臂,温柔地把法师环抱了起来。   伯里斯的脸被压在他坚硬的胸膛上,几乎正对着心脏的位置。大君身上的温度和从前一样,只是胸膛变得有些坚硬,简直像龙皮甲的质感。   怎么办?伯里斯心里一直盘旋着“怎么办”,无暇思考这个拥抱是何意义。   诡异的沉默继续氤氲在房间里。直到夜风渐强,吹开没有锁住的窗子,金色的绣珠窗帘摇曳闪烁起来。   骸骨大君仍然搂着法师,以一种近乎痴呆的语气说:“我想去火龙峪……”   伯里斯在他怀里艰难地抬起头。火龙峪,这地名有些陌生,伯里斯从没去过。他还没做出反应时,大君又喃喃着说:“明天吧……”说完,他放开了手臂,但仍然低头盯着伯里斯,好像看不够似的。   “明天您想去火龙峪?”伯里斯帮他总结。   大君点点头。伯里斯皱了皱眉,说:“您要去,我现在就带您去。”   他走到书桌前,指尖拂过镶嵌在墨水瓶架上的水晶。屋里的照明冷焰全都暗了下来,水晶却发出了显眼的光芒,天花板上映出一张完整的大陆地图,可以随着他的手势移动缩放。   “您要去哪?指给我看。”伯里斯指指地图。   伯里斯没来由地想起一个说法:小动物出生后的头两三个月是它们的成长关键期,这时它们会开始学着捕猎,学着社交,开始熟悉最基础的生存本领,饲育人要利用好这个时期,及时有效地对小动物进行训练和引导,这样才能培养出胆大开朗、个性稳定、无攻击性的动物……   这说法不一定准确,而且骸骨大君也不是小动物,他又不止两三个月大……但伯里斯就是觉得,现在就是所谓的关键时期,我必须陪着他,任何情况下都必须陪着他。   洛特愣了半天,憋出一句:“算了。”   “不能算了。”伯里斯站到他面前,“我有许多预置传送阵,可以通往各国各地。就算您想去一些偏僻的地方,只要给我具体信息,我也可以立刻施法,布置一个新的传送阵。您说火龙峪是吗,我看看……找到了,不算远,在萨戈东境与图莱自由城邦的交会处,我只去过那一带的平原城市,没去过山区,怪不得对那地名没印象。”   洛特有些迟缓地说:“我,自己去……”   “不行,我……”伯里斯本想说“我带您去”,话到嘴边,他灵机一动换了个说法,“我也想去。”   骸骨大君眼中的火苗快速抖动了一阵,又渐渐平息了下来。他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,看着伯里斯打开抽屉,拿出一堆零碎的东西,参照着地图开始施法。   伯里斯揭开了地毯一角,在木地板上画出法阵。他边画边说:“保险起见,我们先传送到附近坐标比较清晰的地方,然后再寻找目的地。”   “好。”洛特打开衣橱,披上斗篷。看来他还知道不能穿着破烂的家居服装出门。   传送阵完成之后,伯里斯拉住洛特的手,带他走进法阵。现在洛特的手上布满黑色鳞片,形状也大而狰狞,伯里斯只能握住他两根手指。洛特不满地歪了歪头,巧妙地翻转手腕,改为用手掌包覆住了法师的手。   时空扭曲带来的短暂颠簸过后,他们手拉手站在了高山台地上。今夜的不归山脉月明星稀,王国东部却乌云密布,阴风呼啸,大概正酝酿着一场暴雨。   伯里斯点亮光球,送它飞上半空,光芒洒在二人身上,形成锥形的暖色区域。   骸骨大君慢慢走向断崖边,说出了睡醒以来最长的一句话:“这离火龙峪还很远……要是以前,我一瞬间就飞过去了。”   现在的他只能悬停漂浮,伯里斯对那蚊子觅食般的飞法印象深刻。   “我有办法。”法师从腰包里抽出一条细绳,绳子在他手中伸开好几倍的长度,然后以一端为圆心开始旋转,转出了一张圆形浮空毯。浮空毯稳定而舒适,比飞行术省力,比马匹速度快。伯里斯来操控飞行方向和速度,大君负责指路。   毯外有一层力场罩,原本只是用来屏蔽强风的,飞出数里之后,力场罩就变得更加重要了,乌云越来越低,天空中开始电闪雷鸣,没过多久,横飞的雨幕连起了天地,原本就昏暗的视野变得更加模糊。   由于看不清方向,伯里斯只得让浮空毯缓缓下降,停在一处山崖旁。暴雨瓢泼而下,冲刷着圆形的透明力场罩,光球仍在高处发亮,将小瀑布般的水流映成了半透明的白金色。   骸骨大君指指四周:“伯里斯,你看,真好玩。”   伯里斯浑身一颤:“您……还认得我?”   大君望向他:“我怎么会不认得你?”   这时伯里斯才惊喜地意识到,洛特说话变快了!语气也变回来了!他刚想松一口气,又觉得语气不等于心理状态,目前还不能掉以轻心。   “现在您感觉如何?”他问。   骸骨大君转头看着雨幕:“我……想去火龙峪。”   伯里斯揉了揉眉心,果然洛特还是多少有点不正常……但是,到底什么标准才算正常?也许……过去那个嬉皮笑脸的骸骨大君才不正常,现在的洛特才是完整的。   这想法让伯里斯很难过。他暗暗埋怨着: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,你却自作主张又回到了从前,回到那个我无法触及的时代……   这时,洛特伸手揽住法师的肩,把他搂向了自己。伯里斯僵了一下,下意识想挣开,现在骸骨大君的身体硬邦邦的,像覆盖着鳞片的黑曜石一样,他一点也不想靠上去……但他突然想起了在昆缇利亚的时候,他们在精灵海防军的院子里:他把自己变回了八十四岁的状态,满脸皱纹,皮肤干瘪,牙齿在萎缩的牙床上摇摇欲坠,荒凉的头顶被花阴凉染出点点光斑……洛特一如既往不顾廉耻地来吻他,还说了一堆肉麻兮兮的话……   回忆起这些,伯里斯脸上有些发热。他叹口气,默默靠在了骸骨大君怀里。   洛特也在唉声叹气,说话仍然颠三倒四:“唉,怎么办。我想去火龙峪。伯里斯,那天我没去森林,没带赫罗尔夫伯爵去……你已经知道了,是吧。呃……我记得,那里是叫火龙峪……”   伯里斯心不在焉地说:“这么多年,那地名竟然一直没改。”   外面的雨变小了些,洛特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变小了:“我去过那里,我得告诉你……不对,我的意思是,从前我没有告诉你,现在也不知道……不对。总之太多了,首先,我没去森林,然后我看完了,我想说什么,不对,太多了……”   他说话太费劲,伯里斯忍不住帮他顺了一遍:“您想告诉我很多事情,它们太多、太久远、太复杂,您一时说不出来。”   骸骨大君使劲点点头。伯里斯又说:“刚才我一时没想起来,现在一想……火龙峪是那个您很喜欢的山谷吗?被火龙炸出一道缺口的那个。   洛特先是下意识地点头,然后身体愈发僵硬:“你知道……我知道的事了。”   “是的,”伯里斯无障碍地理解了他的话,“我挖出了丽莎的尸体,借助她现成的记忆,我也看完了那本书。”   “你也知道,我后来,我没有,不是被三善神……”   “我知道。那时候位面割离已经完成了,真神已经离开了。”   “还有!这个很重要!我不想说,从前不想,我怕你知道。奥吉丽娅和席格费是……”   “我知道他们是什么。”伯里斯抬起头看着大君,“好了,好了……先别着急。我明白您现在的感觉……书的内容灌进我的脑子里之后,我也差点发疯。别着急,没关系,我身为凡人都能慢慢恢复,您肯定会恢复得更快。”   这些话只是口头上的安慰,其实伯里斯也搞不懂洛特能恢复得更快还是更慢,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能恢复。   伯里斯虽为凡人,但他只是旁观者,他天然立于混乱之外,相对比较容易找回自我;骸骨大君虽为半神,却是整本《颂歌集》的亲历者,那些记述不仅是他眼前的河川,更是他体内的血流。   洛特眼中的火苗变暗了一些。他搂着伯里斯,静静看着护罩外的暴雨,用覆有黑鳞的粗糙手掌慢慢抚摸法师的头发。   有时他会嘀咕一句什么,有点像无意识的梦话,伯里斯听不清楚,也不问他。   过了一会儿,他深呼吸着说:“这样舒服多了。好像从前……”   “从前?”伯里斯问。   “和你在雾凇林里的时候。”洛特的声音平稳了下来,“伯里斯,我没去森林。”   “我已经知道了。”   “然后,你是不是特别担心?”   不问还好,他这样一问,伯里斯反而心生怨恨:“我很后悔帮您找那本书。没事找事,弄巧成拙,耽误我的正经研究。”   大君笑了起来。在这个外形下,他的声音与平时稍有些区别,他的嗓子深处有闷雷翻腾般的摩擦声,让他的笑声显得十分邪恶,与他此时的外形非常相配。   想到这些,伯里斯低头偷笑起来。邪恶的神秘生物与死灵师在暴风雨里搂搂抱抱,太可笑了,简直不像话,洛特书架上那些书都不敢这么写。 第80章   暴雨过后,浓云消散,一弯新月高高挂在夜空正中。   伯里斯把手贴在力场罩上,念出咒语,粘在罩子上的雨水就都被清理干净了。   洛特突然说:“小法师,你怎么对我这么好?”   “又不费我什么事……”伯里斯低着头。   “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,你刚才说我耽误了你的正经研究。你宁可耽误正经研究也要陪我,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?”   听着这些,伯里斯又放心了不少。洛特的语言和思维在继续恢复,他越来越像不怎么要脸的那个他了。   伯里斯不打算回答问题。他在这方面笨嘴拙舌的,不回答还能给自己留点面子。其实这问题对他来说并不陌生,他也曾经在心里默默转过同样的问题: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?   为什么要在希瓦河畔救一个前途未卜的学徒?为什么要在寒冷的北方森林里一路保护我?为什么要送我到珊德尼亚?为什么把那么珍贵的七天浪费在一个平凡无奇的人类身上?如果你只是想找个法师帮忙,你为什么不抓紧时间去找一些有名的法师,让他们想办法解除诅咒?   当年,他很快就把这些疑问抛到脑后了,年轻的伯里斯不想浪费精力和时间,只想一心投入到向往已久的知识与未来中。   他想着,只要能实现承诺,找到亡者之沼,再见到骸骨大君并解除他的诅咒……到时候,如果我还对那些问题好奇,我有得是机会去问清楚。   回想起这些,伯里斯满心感慨:人真是不能不服老,年轻学徒虽然没什么本事,心性却足够锐利;而年老的法师再怎么经验丰富,终究也是锋芒不再了……与洛特重逢后,他哪敢问“为什么对我好”,他连放下老人的架子都不敢。   今天洛特竟然把这话先问了出来。伯里斯在心里回答:好像没有什么原因,我就是想这么做。   想到这,他因自己的回答而恍然大悟:如果我真把那些问题问出口,大概洛特的回答也是如此。   浮空毯重新攀高,向着洛特所指的方向前进。下方平原上蜿蜒着一条河,河两岸散布着不少村落,洛特记得这里没有河流,还以为自己记错了方向,经过伯里斯的提醒,他才明白这是一条后来人工开凿出的运河。   地面上的房屋越来越密集,渐渐形成了中等规模的聚落。这地方名叫银龙堡,是萨戈东境最大的城市,现在夜色已深,城市里竟还亮着不少灯火,这里大概正在举办集市庆典。   伯里斯指着火光解释道:宽阔街道上的暖色光是明火挂灯,远处尖顶神殿和高塔图书馆里的都是魔法火焰。普通百姓更喜欢明火,因为魔法火焰只能照明,不能取暖和烹饪,而且现在魔法火焰的使用成本仍然比较高;官邸、仓库、军营则更适合用魔法火焰,它不能点燃物品,不会受到风和降水的影响,非常适合在重要城市设施内使用。   “你怎么知道哪边是什么火?”洛特整个人趴在浮空毯上,头在毯子外翘着,像一只刚上岸的海鬣蜥。   伯里斯说:“我参与规划过银龙堡的市政照明。”   “这些灯,”洛特伸出手臂在空气中划拉着,“都是你点起来的?”   “怎么可能都是我点的……是我的魔法物品工厂接下银龙堡的订单,工厂里的造物法师们来进行具体设计。”   灯火渐渐远去,洛特感叹道:“你有工厂,你还设计城市照明……你都不像死灵师了。”   伯里斯笑问:“大人,您觉得什么样的人是死灵师啊?”   “就是……用死灵系法术的法师。”   “我也涉及其他学科,”伯里斯说,“比如咒术,元素,比如异界学……不过我也明白,只要我一开始是死灵师,在人们眼中我就终生都是死灵师。”   洛特问:“当死灵师很丢人吗?”   “不丢人。但目前的现实是……有些人就是觉得这很丢人。所以,公主不能让外人知道她修习死灵学,而且死灵学的老师是教学法师中人数最少的。对了,不瞒您说,我从年轻时就有个愿望……”   洛特问:“让死灵学兴旺发达?”   看来洛特的“特别爱插话”特征也恢复了,伯里斯老怀甚慰。“不是的,”法师说,“死灵学的应用范围不广,注定不会太发达。目前来说,元素学和药剂学的价值最大,而比起死灵学,异界学的用处则更少……但是不论如何,死灵学与异界学都是奥术的一部分,只要有人一辈辈深入研究下去,不论是哪一门学派,将来都有可能焕发出我想象不出的光彩。我年轻时的愿望是……”   说到这,伯里斯顿了顿,似乎有些不好意思:“我希望……世人能够忘记伊里尔,只记住我。我希望以后的年轻人提起‘死灵师’就想起我,而不是想起伊里尔和冰原白塔。将来有一天,死灵学者们都不用再心存顾虑,即使选择了大多数人不喜欢的学派,他们也只需担心知识是否复杂、法术是否精准,或许也会担心一下研究经费够不够,实验的风险大不大……而不用再担心名誉,甚至人身安全。”   洛特想了想:“你已经做到这些了。你这么有钱,还是奥法联合会的什么头头,还有好多学生……”   伯里斯轻轻摇头:“我能受人尊重,也许我的学生也能沾光,但更多的死灵师还不行。人们对死灵师的最高评价是‘虽然你是死灵师,但你很善良’,或者‘即使你是死灵师,我们还是愿意相信你’……这些都并不是什么好话。”   洛特仔细体会了一下,点了点头:“我有点懂了……伯里斯,你再说点什么吧。”   “说什么?”   “说说你的想法啊、经历啊……或者是抱怨也行。”洛特的语气几乎有点像在撒娇,“反正我想听你的事,想听你说。”   伯里斯望着星空思考了一会儿,说:“大人,我跟您说个秘密吧……这些话我从未对别人说过,哪怕对学生,我也不会说得这么直白。因为……如果我告诉别人,他们肯定会觉得我在故作清高……”   听到“秘密”这个词,洛特立刻兴奋了起来。他从海鬣蜥姿势翻身坐起,期待地看着法师。   伯里斯说:“不知您还记不记得,有一次您说我太温吞,还说像我这样的施法者应该野心勃勃一点才对,然后我告诉您,我自己的野心正在一步步实现,而且十分顺利……”   其实洛特不记得了……但他还是说:“嗯,我记得。”   “您能猜到我的野心是什么吗?”   洛特想了想刚才关于死灵师的话题,说:“我猜到了。”   伯里斯说:“那个野心听起来很羞耻……也很不容易猜。”   “我真的猜到了,”洛特说,“千年以来,我也认识过不少法师。他们中有些人只醉心于研究,对外界毫不关心,也有些人只为追求很小的目标,追求到之后就不求上进了,还有些人目标非常宏大,希望有朝一日能用魔法得到整个世界什么的……而你的野心,恐怕与他们相反。”   “相反是指?”   “你不想用魔法得到整个世界,”洛特说,“你想让整个世界都得到魔法。”   法师笑着点点头,洛特也跟着笑了起来。他猜对了,他突然觉得,此时的伯里斯和过去有点不一样……现在伯里斯比从前更像二十岁了,他的眼睛里闪着真正属于年轻人的光。   “这比用魔法得到全世界更难。”洛特说。   伯里斯耸耸肩:“我也知道这不切实际,而且听起来特别虚假,一股子冠冕堂皇的味道。说真的,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做到的……我是说现在从二十岁开始的这辈子。即使我变年轻了,我也很难做到。反正……人人都会有几个不切实际的愿望。”   “会实现的,”洛特情不自禁地即系傻笑,心中溢满了一种迷之骄傲感,“你看,我离开之后,别人帮我把《颂歌集》写完了……还有萨戈人,我本以为他们要消失在历史中了,结果现在他们是十国邦联里最强大的国家。你别一脸担忧地盯着我,我没有跑题……我是想说,你这个野心一点也不虚假,它会实现的。”   伯里斯欣然接受了这份鼓励:“承您吉言。目标高点不是坏事,我尽力而为。”   “你真谦虚,”洛特说,“难道你没发现吗,你从小到大的梦想全都实现了!比如清理手掌蟒,到南方定居,拥有自己的法师塔,塔里有图书馆,卧室里有特别大的玻璃窗……还有找到亡者之沼,找到我,你全都做到了。”   说完这句话,洛特突然变回了人类外表。他整个人比刚才矮了不少,厚重的外出斗篷落回肩上,发出噗的一声。   他把手举到眼前仔细看了一会儿,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变回了曾经的模样。   伯里斯探究地打量着他,他也回望法师:“伯里斯,世上有那么多法师。每个时代、每个国家都有好多好多法师……我怎么就偏偏遇到了你?”   “看您说的,”伯里斯低下头微笑,“世上只有一个您。也只有一个我。”   他的话音刚落,洛特一把将他搂进怀里,迫不及待地用力吻他。   从前,伯里斯总会因此浑身僵硬、皱眉屏息,他不像在被人亲吻,更像是等着被牙医摧残……今天他放松了很多,他主动伸出手,小心地、试探地、轻轻地搂住了洛特的肩膀。   也许是因为抽取术的后遗症。这法术会让人精神脆弱,让人满心焦虑,急于被安抚。   也许是因为洛特的言行变正常了。看到他没有被困在遥远的过去,伯里斯心情放松、喜出望外。   也许是因为他们身在荒野中,坐在飞毯上,观赏过暴雨,沐浴着月光……寂静而陌生的环境会改变人的习惯,让人一不注意就抛下了羞耻心。  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谈话太奇妙了。肆意畅想,漫无目的,只顾表达郁于胸口的情绪,不用管发言是否符合身份……不像分析法术那样严谨,不像授课那样细致,也不像商谈生意那样讲究措辞……对别人来说,刚才伯里斯的话语还是太过拘谨,但对他自己而言,这几乎是他几十年来聊得最舒服的一次。   也许……也许什么原因都没有。比如洛特书柜里那些书,主角们莫名其妙就互相倾慕,气氛到了就拥抱接吻,好像其中也没什么原因,没什么大道理。   浮空毯继续在夜风中漂浮。离开向南弯曲的运河,翻过一座植被茂密的高山,火龙峪终于出现了。   远古火龙在山脉上留下巨创,而今这道疤痕上已长出了郁郁葱葱的森林。   夜风穿过岭隘,树木沙沙作响,月亮嵌在高峡之间,谷底灌木中萤火游弋。浮空毯上的半神与法师终于稍稍分开,安静地看着山峦与群星。   伯里斯降低飞毯高度,撤掉力场罩,让携着林木气息的夜风拂过肩头。洛特突然问他:“我们算不算是正式在一起了?”   “还是别问我了,”伯里斯说,“顺其自然就好……别问我。您一问我,我反而觉得特别不对劲……”   洛特想了想:“行,我懂了。那现在我们……”   他从后面圈着伯里斯的腰,下巴放在伯里斯肩上,故意在法师耳边说话。伯里斯浑身一凛,脑中顿时浮现出了洛特屋里的大量低俗书刊,之前读到的片段在他眼前翩跹起舞,像恶魔一样蚕食着他的冷静……   洛特说:“那现在我们……是不是应该筹划个仪式什么的?”   “什么仪式?”   “类似婚礼,”洛特眼睛里闪着光,“人类不都喜欢这样吗?我也知道,性别相同的人就算私下在一起了,也不能公开举办婚礼……我希望最好还是能办个仪式,哪怕是很小的私人仪式也好,不用请什么客人也可以……我要提前定做一身新礼服,你也要,你不能穿着法师袍和我宣誓。总之,有仪式才能体现出承诺。”   伯里斯目光复杂地看着他:“您是从少女读物里学到这种思想的吗?”   洛特诚实地回答:“是。”   对伯里斯来说,这要求不过分,但很尴尬。东南国家的绝大多数老年人都和他差不多:愿意和人好好生活,却羞于开口讨论情感;可以细致地照顾某人一辈子,却不好意思在集市上拉对方的手。   他正恍惚之时,一道刺耳的警报声响了起来。   洛特也听见了,这警报是伯里斯的戒指发出的,声音不大,但十分尖锐。伯里斯捏住戒指,从上面“勾”出一条奥术符文。   “我们得回去了,大人,”阅读符文后,法师皱起眉,“有人强闯高塔涉密区域,还关停了数个防卫魔像。”   洛特沉重一叹,感慨道:“小说果然都来源于生活。在冒险小说里,主角一开始谈婚论嫁就会卷入突发事件!” 第81章   深夜,亲王的长子诺拉德正在阅读文书。一名侍女脚步轻盈地出现在门前,刚要开口说什么,诺拉德有些紧张抬起头:“你怎么来了?难道是……”   侍女欠了欠身:“是的,殿下。客人醒了。您交代过,如果他醒了,要立刻通知您。”   诺拉德立刻起身,跟着侍女穿过一道道门廊。路上他不停询问“客人”近来的情况,侍女低声一一回答,诺拉德听得脸色涨红,目光发亮,砰砰的心跳声几乎要掩盖住侍女的嗓音。   他们在结构复杂的大宅里七拐八绕,来到一条幽深的通道里,通道尽头的双开门前站着两列卫兵,其中还包括一名本地军队法师。卫兵们对诺拉德无声地行礼,为其打开房门。   诺拉德叮嘱卫兵,等会儿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进屋。说完,他迫不及待地冲进去,直直闯进里面的套间。   他停在垂着暗红色帐幔的四柱大床前,整理了一下仪容,平复了一下呼吸,面带微笑走上前去,慢慢掀开床幔……   红发美人半阖着眼睛,躺在羽绒垫子和丝绸制品之中,一头长发铺在香槟色的枕头上,犹如柔美绚烂的朝霞,纤细的手腕放在羽绒被外,瘦弱坚硬的线条陷进柔软的布料中着,看得人心里又酸又甜……   “你终于还是回来了。”诺拉德坐在床边。   术士罗赛·格林虚弱地睁开眼:“怎么是你?我要见兰托亲王……”   诺拉德掬起他一缕发丝,放在嘴边:“你倒在荒野里,是我手下的商队发现了你。他们都知道我在找一个红发的年轻人,所以及时把你送到了我面前……如果他们把你交给我父亲,他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,等待着你的将是暗无天日的牢狱,而不是这舒适温暖的床……”   “去你的,少他妈跟我调情!”罗赛咬牙切齿地说,“我有正事要谈!带我去见兰托亲王!”   诺拉德脸色一沉:“罗赛……你真的如此深爱我父亲吗?难道我就不行吗?”   说着,他欺身上前,手撑在红秃鹫身边,把瘦小的术士罩在自己身下:“你就死了这条心吧,你不会再见到他了!就算见到他,你又想怎么做呢?你要尝试赢得他的欢心吗?不会成功的,他从没有爱过你!对了,这里是我的私人宅邸,我特别有钱,所以房子特别大,你跑不出去的!”   诺拉德边说边捉住术士的双腕,将它们压在枕头两侧。“你注意到了吗?你的两只手上都戴着精致的银色手链……”他用拇指轻揉着与链子接触的皮肤,“还记得那法师提供给我们的特制镣铐吗,它能让你无法施法……从前我一时糊涂放跑了你,镣铐也被你丢在了山上,后来我叫人把镣铐做成了手链,这样一来,我不用束缚住你美丽的双手,也可以把你留在身边了……”   罗赛怒斥:“妈的,我是你舅舅!”   “那又怎样?当初是你先勾引我的!”诺拉德一手把术士的双腕拉过头顶,俯下身,另一只手探进他的贴身衬衣里。   “你是不是弱智?”红秃鹫挣扎着,“我真的有正事要谈!不然我才不回这个鬼地方!你听着,快把你父亲叫来,再联系一下住在南方的法师伯里斯·格尔肖……我手里没有狮鹫羽毛了,没法直接传讯给他……你好好听我说话!这很重要!霜原那边出事了,我千辛万苦才逃出来!希瓦河周边的国家不会相信我,我只好寄希望于兰托亲王……小兔崽子!你给我住手!把你的烂爪子拿开!”   诺拉德抬起头,露出一个很刻意的邪恶笑容:“如果我偏不住手呢?”   术士冷漠地与他对视:“我要你立刻滚下床,给我找一套包含裤子在内的体面衣服,然后你麻利地去找你父亲,或者把我带过去也行。否则,我先烧光你的头发,再烧光你下面的毛,最后连你的命根子也一起烧成碎渣,扔进茅房!”   罗赛出身于乡下山林,生气的时候说起话来并不怎么文雅。诺拉德震惊了一会儿,觉得不能服软,他酝酿了一下,做出强硬的表情:“不用怕,我是个温柔的情人。但温柔的前提是,你不要玩火……”   “哦,我玩给你看。”罗赛勾起嘴角。   诺拉德嗅到了隐约的焦糊味,随即后背一阵灼痛,他脑后的发辫从末梢开始烧了起来,正在向着头顶蔓延!他尖叫一声翻下床,在地板上滚来滚去,还把踏脚毯抓过来裹在头上,然后像翻不过来的乌龟一样仰面扑腾……   头发上的火好歹被扑灭了,接着他的裤子又烧了起来。火势不大,看起来只是小惩大诫,但燃烧的位置实在至关重大。   诺拉德噼里啪啦地拍打自己双腿之间,一边拍一边嘶声哭叫:“我错啦!别烧啦!我很抱歉!舅舅!我错啦!我这就去给你报信!”   红秃鹫冷笑一声,双手做了个抓取的姿势,熄灭了外甥身上的火苗:“听说你在法师的学校里待过一段日子?看来他们的学校也不怎么样。作为你舅舅,我教给你一个知识点,如果你把抑制施法的手铐磨成别的东西,金属里的法术材料就失效了,反魔效果就没了。谢谢你送我的手链,除了好看以外,它们没有任何别的用处。”   诺拉德灰溜溜地蜷缩在地上,背过身去检查了一下关键部位。红秃鹫催促道:“别看了,我没有真的伤到你。快去找兰托亲王,告诉他霜原出事了,再告诉他我要联系伯里斯·格尔肖,他会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。”   诺拉德拼命点头,边系裤子边跑了出去。门口的守卫们面面相觑,不知道主人和那术士玩了什么花样,竟然结束得这么快,还这么狼狈……   ==================   伯里斯和洛特回到塔内,现身在离开时画的新法阵里。法阵泛着红光,这意味着塔里的所有魔法都受到了严重干扰。   洛特打开房门,大吃一惊,门外竟然出现了一面砖墙,把门堵得严实合缝。   伯里斯走近砖墙,摸了它一下:“是幻术。我们直接走出去就好。”   洛特还是不放心,他不让伯里斯先走,非要自己试过之后,才放心叫伯里斯也出来。   不仅是这间房间,现在塔内的结构完全变了样,该是楼梯的地方出现墙壁,该有拐角的地方出现木门,螺旋阶梯扭曲成了无法行走的角度,浮碟在到处乱飘,找不到正确的停靠点。   “有的是幻术,有的不是,”伯里斯判断了一下,“大人,您对塔内设施记得清楚吗?”   洛特摇摇头:“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记得清楚……”   “总之,凡是塔内原本就有,但现在位置错乱的东西,我可以肯定它们都是幻术。比如浮碟——”伯里斯直接一脚踏入空中,却没有落下去,他仍然成功踩到了预置好的浮碟上,“它没有改变位置,还在这里。还有那边的墙,它也没有改变位置,只是看起来像是变了。如果您还记得塔内的原本结构,就按原来的方式走路,应该不会有差错。”   “这没问题。那么哪些不是幻术?”   伯里斯指向高处的一扇门:“我的塔里没有用槭木做的门。像这种融于环境但从未出现的过的东西,应该是用某种变化法术做出来的。不过,距离太远了,我没法仔细观察……”   洛特说:“那我去把它拆下来给你。”说着,他展开那对中看不中用的翅膀,慢慢向高处的门飘去。   “您小心一点!”伯里斯在下面喊。   “不用担心,我对大多数魔法都免疫,哪怕它烧起来也伤害不到我。”   洛特飘到门边,拉住把手。他想先打开门,再靠蛮力把门整个撕下来。门是向内开的,在开门的同时,他也向内探去了半个身子,就在这时,另一道外开的门凭空出现,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把洛特推进内开门中,然后砰地一声紧紧关闭。   伯里斯的反应已经够快了。门关上的同时,他放出一道射线,射线撕开门和墙壁,里面却并没有洛特的身影。   两道门都是假的,而墙是真的。伯里斯顿感挫败,情急之下,他竟然自己把塔拆出了一个洞。   不过也多亏了这道破坏性的射线,即使没有近距离观察,他也看清了假门的构成物——是吸血藤集群。   吸血藤来自于异界学、死灵学与幻惑学三者,算是一种学派交叉研究的产物。它最广为人知的特色是纠缠和吸取生命,另一个特色则是能纠结成群,组成某样特定物体的外形。   比如,法师可以在宴会厅里召唤出吸血藤,让它们伪装成大片地毯,还可以让它们出现在某人卧室里,塑形成立柜的模样。塑形完成后,法师再在它的外部“贴”上一层简单的变色法术。它有明确的实体,不属于普通幻术,不易被简单的侦测手段察觉,它可以潜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,等着受害人不知不觉地靠近。   现在塔内不但有普通幻术,还有吸血藤,同时还有扭曲空间的随机传送门。好在洛特体质特殊,他是不会被吸取生命的。从前伯里斯针对他的魔法免疫做过很多实验,所以心里有底。   不过,洛特并非不受影响。他可以免疫“魔法伤害”,却不能免疫“魔法造成的物理性后果”,他可以被传送,可以抓握魔法造物,如果用奥术闪电攻击他和一座山,他不会被闪电伤害,却有可能被崩裂的山石砸中……   也就是说,吸血藤虽不能猎食他,却可以通过隔离或纠缠等手段限制他的行动,甚至有可能对他造成一定的物理伤害。   伯里斯回忆起大君在山脉里手撕尸体的画面……这么一想,应该也不用太担心,吸血藤的硬度不强,如果洛特能徒手撕尸体,那就也能徒手撕它。   至于随机传送门,这东西是从传送法阵的半成品改良而来的,它只能连接到较近场所,不会把目标带到太远的地方。不知洛特被传送到了塔内哪个角落,一路撕东西撕过来又需要多长时间……   伯里斯沉着脸,让浮碟向下移动。   他穿过十来道幻术墙壁,拆掉七八个吸血藤伪装的家具,接近塔的中下层时,他听到了赫罗尔夫伯爵凶狠的咆哮声。   他准备好几个攻击法术,踏上走廊,循声而去。犬吠声源自一间图书室,伯里斯走进去,只见书架七倒八歪,书本散落满地,赫罗尔夫伯爵被力场球困在墙角,正在疯狂抓咬透明护罩。   伯里斯顺着狗的视线望去,只见黑松坐在未倒下的书架顶上。   “你不是黑松。”伯里斯看着也。   精灵勾起嘴角,眼中满是寒意:“对,我不是黑松,而你也不是‘柯雷夫’。好久不见了,我的学生。” 第82章   书架上的精灵仔细打量着伯里斯,问:“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?”   “我不够细心,刚刚才发现。”伯里斯回答完,问他:“你为什么要坐在书架顶上?”   精灵无视了他的问题,继续问:“伯里斯,你现在……应该起码有七八十岁了吧?你是靠什么方法维持年轻状态的?这不是幻术,也不是简单的变化术……”   伯里斯非常执着地问:“你为什么要坐在书架顶上?”   精灵不悦地眯起眼:“我知道,你找了个很令人惊叹的盟友,这年轻的身体是拜他所赐?”   “你为什么要坐在书架顶上?”   “现在你的盟友去哪了?他没和你在一起吗?”   “你坐在书架上,是因为你怕狗吗?”伯里斯望向房间角落,杂物中黑暗的小缝隙里传来猫的哈气声,“还是说,你也怕猫?我记得从前你的塔里没有什么小动物……你到底为什么要坐在书架顶上?”   精灵明显不耐烦起来:“伯里斯!你知不知道,你是在对谁说话?”   “我知道。久违了,伊里尔老师。”伯里斯对精灵欠了欠身,“那么,你为什么要坐在书架顶上?”   这个聊天方式是他从骸骨大君那学到的。这样说话真不错,会让你很有底气,有操控对方情绪的快感。人果真是要活到老学到老。   黑松的肉体已被另一个法师占领。死灵师伊里尔透过精灵的杏目,怒不可遏地注视着伯里斯,而伯里斯无动于衷,故作天真地看着他。   伊里尔冷哼一声,忍不住从书架上跳了下来。他缓缓漂浮着落地时,伯里斯打了个手势,墙角的力场球被瞬间解消,赫罗尔夫伯爵狂吠着向伊里尔扑去。伊里尔大惊失色,及时做了个手势,还没站稳就赶紧飘回了书架顶上。   赫罗尔夫伯爵站在伯里斯和书架之间,喉中滚动着呜噜噜的声音,浑身紧绷地死死盯着“黑松”。   伯里斯拍了拍它的头,拉着它的项圈指向房间一角。赫罗尔夫伯爵有些疑惑,但还是服从了命令。   它收起敌意,跑到杂物堆中刨出来两只猫,复生尸猫跳上它的背,构装体猫被它衔住后颈,它带着两只猫小跑着离开房间,跑远之前,还回头不放心地看了伯里斯一眼。   伯里斯望向精灵:“下来吧,它们走了。”   伊里尔想下来,动了动身体又停住了,大概是觉得现在下来显得太听话,有点丢面子。他抬着下巴,斜睨着书架下的学生:“伯里斯,你变了。你比从前冷静得多,我很欣慰。”   伯里斯感叹:“以前你一向对我有话直说,从不讲究措辞……现在你怎么了?怎么这样对我说话?你不是赞叹我冷静,也不是欣慰,你实际上的意思是,‘伯里斯,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我?’对吧?”   伊里尔冷着脸,没有回答。伯里斯说:“因为我不必害怕。你连我塔里的狗都伤不到,只能用力场罩关住它……我为什么要怕你?”   这话显然戳中了伊里尔,他双眼中情绪风云万变,过了好一会儿才极力平静下来,说:“你用了‘护卫连锁’。”   “是的,”伯里斯说,“而且是被我改良后的版本。在我预置的护卫法术之下,塔内一切事物都受到同等庇护,若外人试图攻击其中任何生物或物体,都如同攻击高塔的全部防护系统。老师,我不得不指出……你无法破坏我设下的防护。”   “你确定吗?”伊里尔问。   “我特别确定,因为我还算了解你……如果你做得到,你早就把这座塔破坏得面目全非了。你会直接拆掉我的魔像,杀掉所有活着的生物,甚至会故意让它们死得特别惨,还要把它们的尸体带到我面前……现在,你只能关停我的魔像,却不能伤到它们分毫,你用护罩拦住狗,自己躲在书架上不敢下来,你用幻术、吸血藤拟态和随机传送门制造出很大的排场,却没法亲自进入高塔上层……”   伊里尔打断他的话:“伯里斯·格尔肖,你一点也不好奇我是怎么回来的吗?”   “不好奇,”伯里斯说,“如果你想说就请说,如果你不想说,将来我可以自己去调查。”   显然,伊里尔很想说。他完全无视了伯里斯上一句话,目光深沉地望着远方:“你应该很清楚,要彻底杀死一个强大的死灵师是很不容易的。当年一定也有人质疑过,为什么霜原的主人伊里尔死得这么彻底?”   说到这里,他停下来看向伯里斯,伯里斯只是静静站着,并没有一点要接话的意思,于是伊里尔只好自己继续:“其实我早有准备,我有无数可以在千钧一发时救命的法术……但是,当那些骑士杀死我时,我主动放弃了存活的机会。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?”   这次伯里斯仍然不说话。伊里尔急躁地赶紧接着说:“因为……我还藏着更好的东西!他是我最珍贵的藏品!我特意留了一手,不让你们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,我一直在他身上花费心血,并且早已成功地彻底控制了他……有了他,死亡将成为我的新生,我的灵魂不会消散,而是会顺着布置好的法术被引导到他身边,与他的力量合为一体。这就像用药剂侵蚀活尸一样,这不过,这份‘药剂’是我的灵魂。”   伯里斯终于说话了:“我确实不知道那件藏品的存在……他……应该是个活物吧?”   “哦?你怎么知道?”   因为我刚读过他写的东西……伯里斯叹气:“他是一头银龙。”   “你知道的不少啊。”伊里尔像在课堂上赞许学生一样点头微笑,“是的,他的外貌之一是银龙,而且他比真正的龙更加神圣。他是‘人间绝无仅有的奇迹’。”   伯里斯问:“难道他一直沉睡在霜原里?”   伊里尔说:“不止。他一直沉睡在白塔下面。当初有不少法师说我的白塔在一夜之间出现,这不是谣言,是真的。因为我借助了那份奇迹的力量。”   白塔出现时,伯里斯还不认识伊里尔,那时他还在跟着药剂师做工。他听说伊里尔和其他死灵师一样是被排挤到希瓦河以北的,别的死灵师只能艰难生存,而伊里尔却日益强大起来,没过多久,伊里尔用强悍的魔法征服了霜原原住民,让其他死灵师都俯首称臣……等到伯里斯进入白塔时,伊里尔已经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霜原统治者了。   当年霜原里的大部分死灵师都比伊里尔来得早,岁数也比伊里尔大。现在回想起来,伊里尔死去时好像也还不到五十岁,他崛起得极快,也陨落得极快……   伯里斯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:“你……你一开始就知道奥杰塔在那里?”   伊里尔点点头。他伸出左手,挽起袖口,精灵的手臂白皙修长,上面还有被洗掉文身后的淡淡痕迹。他指着白白的肘窝问:“你还记得么,有一次我需要抽取自己的血液,让你在一旁帮忙……”   其实原本伯里斯不太记得,但今天他想起来了。他曾经见过,伊里尔本人的左臂内侧有一处明显的文身:圆月图形中嵌着流泪的眼睛,眼睛周围是多刺的荆棘栅栏……   “黑湖守卫的圣徽……”伯里斯惊讶地看着书架上的法师,“你是黑湖守卫的牧师?你是故意要到霜原去寻找奥杰塔的?”   学生的表情让伊里尔非常满意:“是的。但我并不是很虔诚的那种,在找到奥杰塔之前,我已经几乎放弃这一切了……反正黑湖牧师根本没有神术,没有力量的信仰有何意义?后来我发现,我错了,这一切是很有意义的!是血亲留下的线索让我找到了‘奇迹’!幸好我没有半途而废,不然我就没法利用那些力量了。”   伯里斯深深叹了一口气:“老师,你可知道,你现在使用的身体属于我的学生。”   “我当然知道,”伊里尔说,“我能操纵的可不止他一个,如果你想通过杀死他来消灭我,这是完全不可能的,我会离开他的身体,回到别处……”   伯里斯摇头:“不,我没想杀他,你不要用你的思维来揣测我……我是想说,刚才你说的那番话,如果被这个精灵学生听到,你猜他会怎么评价你?”   伊里尔挑挑眉:“这个学生名叫黑松·诺尔希瓦莱,来自精灵树海。我读过他的记忆,他对我留下的传说很感兴趣。”   伯里斯说:“你不了解他。如果他听了你刚才的陈述,他会说,‘依靠什么‘奇迹’的力量来当传奇法师,这和依靠天生血脉的文盲术士们有什么区别’。”   伊里尔怒视着伯里斯,再一次从书架上跳了下来。伯里斯暗暗感叹,我提个术士你就这么生气,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歧视术士……   黑松比二十岁的伯里斯高一些,伊里尔很满意,对面而立,他仍可以俯视昔日的学生。他在伯里斯面前慢慢踱步,眯着眼睛嘶声威胁: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惹怒我的下场?”   伯里斯说:“老师,我没忘。我只是……不再怕你了而已。”   毕竟你连我塔里的狗都杀不死。最后这句有点太过分了,伯里斯用良好的教养把它忍在了心里。   伊里尔轻蔑一笑:“真的吗?如果你真有把握战胜我,为什么你一直在那耍嘴皮子,而不动手试着制服我?”   伯里斯攥紧双手,又慢慢松开。   刚才解消力场球时,他已经做好了偷袭伊里尔的准备,但他没有动手。他表面上不动声色,实际上已经感到了事情不妙。   他平静地说:“是炙龙牙木粉吧……”   龙牙木生长在宝石森林一带,它不能做木材,没有观赏价值,不能入药,还会绞杀其它植物,破坏正常森林生态……可以说它是一种没有任何优点的植物。它唯一的用途,就是给奥术施法者下毒。   龙牙木炙品无色无味,也无法被探毒法术识别。它对普通人没有任何影响,但如果法师或术士服食了它,他们的身体就会出现中毒症状——渐渐地失去唤起魔法的能力。   毒物的起效时刻、持续时间均与服食量有关,熟练的药剂师可以设计好剂量,精准预测毒发时间。在它起效前,中毒者身上一切正常,察觉不到任何异样;等到起效之后,中毒者仍能使用魔法物品、能解除比较简单的法术,但无法唤起任何魔法波动。   万幸的是,中毒症状并不是永久的。龙牙木炙品的毒性会在若干天后逐渐消退,届时施法者可以恢复如初。即便如此,几天不能施法也足够让他们束手束脚了,如果有人算好时间,在毒物起效期间对施法者加以暗害,他们将毫无还手之力。   二十四年前,奥法联合会开过一次秘密会议,会议后,一队战斗法师偷偷潜入宝石森林,把现存的所有龙牙木都销毁了。准许行动的文件上留着联合会议长的签名,当年的议长正是伯里斯。法师和术士们一致拥护这个决定,消灭龙牙木是奥术施法者们的共同心愿。   现在看来,大概北方霜原里还留着一些药物成品。这些漏网之鱼一直被伊里尔收藏在某处,从来没人发现过。   伊里尔欣赏着学生皱眉的样子:“看来你懂了……黑松调的奶茶好喝吗?”   “那时的黑松仍然是黑松,”伯里斯说,“我能感觉得出来,当时与我说话的人……并不是你。”   “确实不是我,”精灵一手抚上胸口,“黑松还在这里。有时候我会放他出来,让他用最真实的一面与你交流。反正他也想不起来之前我干过什么。”   伯里斯说:“但我仍然被高塔上持续作用的防护术保护着。我没法伤害你,你也无法伤害我。难道你希望我们一人拿一本精装厚书,像街头打架一样用肉搏分个胜负?”   “当然不是。”   “那么,你的诉求到底是什么?”   “我是来和你谈生意的。”伊里尔说,“谈生意,当然要先保证自己安全。毕竟你是个诡计多端的学生。”   “你想谈什么。”伯里斯问。   精灵缓步靠近伯里斯,露出和黑松很相似的愉快笑容:“你想不想要黑湖神域里的力量?我们可以共享它。” 第83章   伊里尔一手搭在伯里斯肩上,用力捏了捏。从前,每当他用“你是我最好的手下”来安慰学生和奴仆时,他总会这样按他们的肩膀。学生和奴仆们的肩上都有个徽记,他用这徽记保护他们,让他们不受实验怪物们的袭击,等他死了之后,徽记就会变成死刑命令,他留下的怪物会执着地追杀那些幸存者。   伯里斯亲身体验过徽记的功效了,所以这个按肩膀的动作对他来说不但不亲切,反而还有些恶心。   他后退一步,躲开精灵的手:“老师,算了吧,你要黑湖神域的力量也没用。”   伊里尔皱眉:“没用?神域的力量是凡人难以想象的,怎么会没用?”   伯里斯说:“我的意思是,你没有明确的目标,也做不出什么有意义的研究,你得到力量后无非就是想多多折磨人、吓唬人,一个又一个地攻打城镇,攻下城镇后,你什么也不做,你连税都懒得征,你就喜欢随心所欲杀杀人,享受他们的敬畏什么的……说真的,这有什么意义?恶龙绑架了公主还会想结个婚呢,你在这方面还没恶龙有建设性。”   伊里尔冷哼一声:“看来你已经忘记了我的教诲。追求力量就是意义所在!”   伯里斯说:“老师,你陷入了两个谬误。第一,我不是忘记了你的教诲,我是从没有认同过这类教诲;第二,你追求的不是力量,你追求的是欺凌的快感。老师,如果时光可以重来,你能回到儿童时代,我建议你不要选择去当法师,你应该磨练肉体,找一个比较封闭的小村子,去那里当地痞。”   伊里尔气得脸色发白,伯里斯有点担心他把黑松的身体气坏。现在他俩都不能用法术伤害对方,但伊里尔急于发泄愤怒,于是,他忍不住用了最基本的方式——抬手一巴掌呼了过去。   法师的动作没多块,并不难躲,但伯里斯也是个法师,所以他的躲避动作也不怎么灵巧。他斜着退开一步,不小心撞到了桌角,他揉着后腰,并不介意这点小小的疼痛。耍贫嘴让他十分有快感,他在二十岁以前积蓄了很多怨气,现在似乎都渐渐纾解开了。   伊里尔咬牙切齿:“伯里斯,你可真是变了!变得这么面目可憎、油嘴滑舌……到底是和谁学的?”   他话音刚落,室内轰隆一声巨响,书房的墙壁被撞破了个大洞。洞外是一坨坨被撕开的吸血藤,还有几个幻术做成的假家具、假盾卫。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,一个高大狰狞的身影走入书房。   骸骨大君穿过重重阻碍,终于回到了伯里斯身边。他又变回了原本形态,眼眶中幽火摇曳,背上灰黑色蝠翼半开,浑身鳞片泛着血色波纹,黑色弯角的缝隙中闪动着红光,犹如暗暗流动的熔岩。   他挡在精灵与伯里斯之间,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:“他当然……是和我学的!”   伯里斯从他背后探出头,拍了拍他的手臂:“大人,这并不是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……”   骸骨大君向前走了几步,伊里尔连忙退后,一直退到了书架后面。他行动上畏缩,表情却愈发兴奋,他睁大眼睛打量着骸骨大君,激动地说:“奥杰塔向我介绍过您,很荣幸能与您见面!”   “你对奥杰塔做了什么……”大君双手的骨节发出咔咔声,眼中的幽火缩成了细小而高亮的一点。   伊里尔又慢慢飘起来,坐在了书架顶上。伯里斯腹诽着:老师躲狗的时候坐在柜子上,怎么躲半神的时候还是坐在柜子上。   “不止是奥杰塔,”伊里尔说,“还有奥吉丽娅,还有席格费……他们都是我的客人。当然,还有这位精灵法师也是。”   说着,他举起右手,望向伯里斯:“我的学生,请你安抚一下你的盟友大人,让他不要出现过激举动,好好地听我说话。否则……”   咔嚓。空气中传来非常细小的声音,就像花草被折枝时的声响。精灵的右手小指歪向掌外侧,以十分不自然的角度垂了下来。   伊里尔展示着精灵的右手,还动了动脑袋:“学生,你应该很熟悉操纵傀儡的方式吧?现在我也是这样控制这具身体的。我可以随时让这孩子的手指折断,声带割裂……反正我可以用意识传讯和你们对话。我可以让他终身残疾,永远不能再做法师,也可以让他颈骨粉碎,给他个痛快。无论我只想做什么,都不需要我特意‘动手’,这具身体的肌肉和骨骼会自己行动,而且会发生得很快。所以,别轻举妄动,这精灵的命运取决于你们。”   大君的智商好像还有点飘忽,可能一时没明白伊里尔的意思,他还想上前,伯里斯紧紧挽着他的胳膊,严肃地摇头。   伊里尔满意地笑了:“很好。我的学生,以及尊敬的半神,现在听我说吧。我从奥杰塔那里得知,他的主人需要寻找位面薄点,他要找到黑湖,成为真神……于是我决定帮他一把。我继续研究生前留下的课题,与奥杰塔辛苦了很多年,终于在白塔的旧址上开辟出了人造的薄点。”   伯里斯想起来,从前人们也认为伊里尔在试图连接异界,大家都以为他想唤回炼狱,其实并非如此。炼狱被割离得太远了,他找不到,就算找到了也只会自寻麻烦。他想要的是黑湖里的力量,那些虚空中不死生物的力量。   伊里尔说:“所以,我来了,我来和你们谈生意。我可以帮助半神成为真神,通过这一过程,我也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提取黑湖中的力量。成功之后,我不仅能重塑身体,还能够实现自己的野心,而半神大人也可以继承黑湖,成为这位面里唯一的神。”   他把精灵受伤的手伸向大君,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:“尊敬的大人,我听说是伯里斯找到了亡者之沼,解除了您身上的诅咒?这很好,我的学生释放了您,而我可以帮您得到真神之力,我们师生二人都是您忠诚的盟友。”   骸骨大君看看身边的伯里斯,又看看柜顶上的精灵,摇了摇头,长叹一声,从原本形态变回了人形。他的人类形态本来也还算高大威严,但现在他衣衫破烂,头发散乱,这幅邋遢的样子实在没有什么半神的样子。   他问伊里尔:“你的意思是,帮助我成为真神的过程中,你也可以用某种法术提取到很多力量,你和我可以双赢,是吗?你具体想怎么做?”   伊里尔说:“是的,我的提议正是如此。至于如何取得黑湖中的力量,我自有办法,每个法师都有一些只属于自己的秘密知识。”   他想了想,补充说:“您可以信任我。我是不能跟着您一起进入黑湖的,所以会成为真神的必定是您。成神之后,您还会怕我这种普通的死灵师吗?”   “不,这不是信不信你的问题。”说着,洛特一手揽住伯里斯,十分闲适自在地靠在他身边,“现在的问题在于……我有并不是很想当真神了。奥杰塔和奥吉丽娅他们的情报有些滞后,他们只知道我从前的想法,却不知道我现在有多愉快。现在我觉得继承黑湖十分麻烦,不太想去。”   伊里尔皱眉:“尊敬的大人,这不是您的心里话。继承黑湖是您的夙愿,甚至可以说是您本能的欲望。我的灵魂已经与奥杰塔深刻地融合,所以我相当了解您。”   洛特耸耸肩:“是,这种欲望确实很难抵抗,但是……但是我现在的日子太快乐啦,我已经懒得追求别的东西了!你看,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,想吃什么就吃什么,想去哪玩伯里斯都可以带我去,我参加皇家舞会,住着冬暖夏凉的大房子,没事时就和狗去小溪里玩水,还能骑马狩猎,累了就躺在床上看黄……我是说,看有趣的小说。这么好的日子,都是伯里斯给我的,我已经决定要沉溺其中了,黑湖什么的,随它去吧……哦,你可别说我会后悔,就算我真的后悔了也不要紧啊,如果一百年之后我后悔了,我就重新开始找黑湖。反正黑湖就在那里,它又跑不了。”   不仅伊里尔瞠目结舌,连伯里斯也感到十分震惊,他没有表现出来,默默装作对洛特的态度司空见惯。   伊里尔双手展开,在空气中划出一片幻术白幕。他沉着脸说:“尊敬的大人,我已经为您准备好了一切,只等着您的参与了。如果您一直不配合,奥杰塔、奥吉丽娅和席格费就会一直痛苦下去……”   随着他的话语,白幕上浮现出许多斑驳的色彩,色彩慢慢聚合在一起,形成了清晰的画面。   天幕上躺着一条纺锤形的黑斑。它比云层浓,比阴影暗,月亮正好位于被它遮蔽的位置上,附近的星光也都被它吞没扭曲。   画面中的视角是从地面向上看的,起初,视野内只有夜空和黑斑,过了一会儿,一道银色的影子掠过画面角落。凡人的眼睛很难捕捉那么快的瞬间,但洛特能够看清楚:刚才闪过的,是银龙的一枚翼鳞。   他们所看的画面,正是奥杰塔眼中所见的东西。银龙躺在焦黑色的地面上,艰难地抬起脖颈,他四周雾气弥漫,密密麻麻的符文与法阵在浓雾中交错衔接,就像钟楼的内部构造。奥杰塔只能扬头,却没法翻身起飞,因为他身上插着三支黑巨大的黑色冰凌,其中两支分别钉入他的双翼,还有一柄从他小腹刺入,与地面融在一起,在他银白色的身体上凝结出黑与红交错的冰花。   有人在雾气中慢慢走动,好像是在巡视。其中有青年精灵,有人类少女,有稚气未脱的孩童,有弯腰驼背的老妪……偶尔还会出现一两个半身人甚至灰山精。他们都穿着白衣,面无表情,偶尔有人停下来,呆滞片刻,又继续走动。   洛特和伯里斯看到的白衣人面目稍有不同,他们都既看到了不同的形象,也看到了重复的面孔。这些“人”都是奥杰塔,奥杰塔的化形方式很特殊:他可以化身为数量不定的类人生物,可以是一个,可以是三五个,也可以是十个甚至更多个,他的所有化身都拥有同一个意识、同一个灵魂。化身数量越多,别人眼中的每一个形象就越固定;化身越少,别人就越会在那人身上看到不同的形象。   现在“奥杰塔”们不仅仅是奥杰塔,某种意义上来说,他们也是伊里尔。伊里尔从很早以前就找到了尚在沉眠中的奥杰塔,他禁锢着他,慢慢侵蚀他,先用毒液般的魔法浸润他,再让自己的灵魂寄生其上。   此刻伊里尔的主意识在黑松身上,但他可以远远地影响其他寄生体。在他的授意之下,所有“奥杰塔”都看向银龙。他们整齐地举起右手,驱散了靠近银龙身畔的一部分雾气。   雾气消失后,银龙的眼睛看到了席格费和奥吉丽娅。席格费伏在龙左边,他紧紧闭着眼睛,喉中翻滚着痛苦的呜咽声,他的双翼也被黑色冰锥钉在地上,体内的炼狱元素正源源不断地溢出;奥吉丽娅蜷缩在龙右边,右脚踝被一支较小的冰锥钉住,她睁着眼睛,眼中一片苍白,死灵之力氤氲在她身边,忽强忽弱,忽远忽近,犹如一群正待调遣的士兵。   画面突然中断了。伊里尔把幻术白幕降下来,铺在伯里斯和洛特面前的地板上。   白幕上浮现出一张预置法阵,伯里斯看到了其中的坐标:它通往北方霜原,位置就在白塔遗址上。   伊里尔威胁地用指头划过精灵的眼睛、喉咙、胸口……然后指了指地上的法阵:“这是入场的红地毯。两位客人,你们站进去可以了。” 第84章   洛特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也好。既然你非要邀请我,我只好辛苦一趟去黑湖看看了。”   他走进法阵,伸出胳膊拦住了想跟进来的伯里斯,“你跟来也没什么用,”他说,“这件事用不着你,你帮不上忙。”   伯里斯还未开口,伊里尔抢先说:“不,我需要伯里斯·格尔肖。我急切地想与半神大人合作,也十分欢迎昔日叛徒回塔里看看。”   其实洛特说得没错,这件事根本不需要伯里斯参与,但伯里斯知道自己肯定得去。他很了解伊里尔,伊里尔一定非常想让他回白塔,他的无措或惊惶都会成为伊里尔的巨大乐趣。   “好,我也很久没去过霜原了,”伯里斯看向伊里尔,“在这之前,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……如果你不想继续和我们吵架浪费时间的话。”   伊里尔说: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你希望我放过这个精灵。”   “他是真的对你没什么用。”   “我会离开他的。”伊里尔说,“这精灵本来就不在我的客人名单中。一开始我觉得他又没用又难看,不如直接杀掉算了……后来我想到,奥杰塔的化身不适合抛头露面,还是用他的身体出来溜达比较好。别担心,等我亲眼看你们传送走之后,我是肯定会离开这具身体。现在我是个灵魂,只要我抛弃这个身体,就可以瞬间回到白塔那边,我不需要走传送阵,也没必要再用精灵的身体跋涉一次。”   看到伯里斯的眼神,他又补充说:“如果你们不相信我……那你们也没别的办法,不是吗。”   根据伯里斯对老师的了解,伊里尔的解释还算可信。比起无足轻重的精灵,他肯定更关注半神和伯里斯的行动。一旦洛特传送离开,伊里尔肯定会紧接着抛弃身体回到白塔,他不会在这里浪费半点时间的。   洛特还伸手拦着伯里斯,不愿意让他跟来。伯里斯将手搭在洛特的胳膊上,洛特的本意是阻拦,伯里斯却像被邀请一样走入了法阵。   他想起了王都的舞会,洛特当场学会了跳舞,在午夜的最后一曲邀请他共舞。他别别扭扭地走入舞池,看着像被人强迫的,实际上他知道自己非去不可。   法阵启动了。大型远距传送阵的速度慢,大概需要几个眨眼的时间,在这短暂时间内,伊里尔的视线彻底离开了他们。   伯里斯飞快地摘下红玉髓戒指,紧紧握在掌心中。   双脚再踏上地面时,他和洛特站在焦黑色的石头露台上,背后是形状扭曲的黑色高塔,面前是一望无垠的雪原。   伯里斯手里的戒指已经不见了。它从露台坠向塔下,摔在长长的石阶上。一缕缕红色从碎裂的宝石中飘散开来,融入寒风之中。   霜原四季如冬,今年的严寒还来得尤其早。伯里斯被冻得透心凉,却没法为自己施展稳定体温的法术。正恍惚时,他身上突然多了一份重量,洛特脱下旅行斗篷,把他紧紧包裹起来。   这件斗篷只能抵御秋夜的寒冷,在北方霜原,穿不穿它也没有太大区别。伯里斯拉紧斗篷,掌心好像真的稍微暖和了一点。   洛特还穿着破烂的居家服装,碎布和线头迎风招展,身上不少地方直接露着皮肉,但他面不改色,十分淡定,一点也不介意小刀一样的寒风。他毫不掩饰激动之情:“真没想到,在这种紧张的时刻,我竟又实现了一个愿望!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就是这个,脱下衣服给你穿!”   伯里斯十分佩服他。任何情况下他都忘不了浪漫小说里那一套。   塔内传来一声轻咳。伯里斯顺声音望去,露台门框的阴影中站着一个白衣少年。这是奥杰塔的化身之一,也是伊里尔的容器之一。   少年做了个邀请的手势,带着伯里斯与洛特走入塔内。昔日的白塔现在黑如焦土,不仅外部如此,塔内也是一片残破肮脏,现在伊里尔不再是活人,他不需要装点住所,也不需要任何生活用品。   伯里斯记起来,刚才的露台是个刑场。它的位置不高,护栏间隔很大,塔下的人能用清晰地看到露台上发生的事。伊里尔常在这里处决奴隶,有时他会把尸体挂在露台下,每个拜访白塔的人都得从它下面低头走过,尸体挂了一段时间后,学徒们就得去把它收回来,当年伯里斯经常负责回收尸体,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法师负责清洁污秽。   今天,白衣少年带着他重走旧路,穿过小房间,再从螺旋的细台阶进入大议事厅。塔内灯火昏暗,隔着很远的距离才有一个小光球,借着微光,伯里斯看到议事厅里站了不少人形物体,每个人身上都隐约反射着金属光泽……他猜想,也许它们是伊里尔的金属盾卫。   走近之后,伯里斯呼吸一窒,洛特察觉到他的异样,赶紧伸手揽着他的肩。   议事厅里的“人”不是盾卫,全都是被唤起的尸体。死灵师用尸体当护卫并不奇怪,但这些尸体不同寻常,他们手握长剑或页锤,身穿黑色全身甲,胸口画着新月与尖刺白兰组成的圣徽……他们生前曾是奥塔罗特的神殿骑士。   他们死在终年严寒的地区,死后几十年也还未完全枯骨化。他们的眼眶中燃着亮蓝色幽火,皮肉变形塌陷,骨刺向外疯长,血管里没有血液,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施法液体……这是傀儡骑士的特征,现在他们属于伊里尔,会为保护他而不惜一切。   骑士们像生前一样整齐列队,昂首挺胸。队伍最末尾有个大个子,体格比别的骑士大一圈,他的盔甲从正面裂开,背后也有个破洞,一道对穿的巨创夺去了他的性命。   伯里斯认得他。他叫波鲁。他与支队统领押送伯里斯到达希瓦河南岸,他死于寒夜枭的袭击。   支队统领也在这里。他站在烧融的长桌尽头,提着长柄斧。他的剑刺入了寒夜枭的翅膀里,已经找不回来了。他的盔甲不完整,身体被斜向撕裂过,伊里尔唤起他之后,又用法术把他黏合了起来。   洛特一直站在伯里斯身边,一手紧紧扣着他的肩膀,生怕他瘫软晕倒。伯里斯轻声对他说没事,但他能清楚地看到,伯里斯的脸色比刚才苍白很多。   洛特望向伊里尔:“我们不是来欣赏这些的,奥杰塔他们到底在哪?”   “别急。”白衣少年第一次开口,他的声音就是奥杰塔的声音,可男可女,不老不少,汇聚了所有特征,又不具有任何特征,“他们三人是您的造物,也是您回到这世界所需的‘锚’。等您从黑湖归来,您可以自行释放他们三人。”   洛特向白衣少年跨了一步,这瞬间,所有傀儡骑士都转向他,对他亮出武器。伯里斯拉住洛特的胳膊,轻轻摇了摇头,跟他说没必要浪费体力。   白衣少年拢着手,欠了欠身:“半神大人,您熟知奥杰塔的力量,所以您应该知道,这身体只是他的化身之一,我随时可以离开它,杀死它并不能伤害到我。奥杰塔正在做最后的准备,等一切准备妥当,黑湖的入口自然会向您敞开。”   说完,他看向伯里斯。起初伯里斯死死盯着那些傀儡骑士,现在他的目光偏开了,一直盯着窗外。   伊里尔笑道:“我的学生,怎么了?你不敢看这些尸体吗?你自己也是死灵师,怎么会怕傀儡骑士?”   伯里斯仍然看着外面:“该看的我都看完了。”   “怎么样,是不是感到很怀念?”   “我感到很欣慰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伯里斯说:“从他们的模样上,我能推测出你的施法时间,然后就能推测出你是在死后多久苏醒的。我的结论是,你死后消停了很长时间,这期间你之前一直在侵蚀奥杰塔,近一年左右才回到世间……所以我感到很欣慰,你还没来得及伤害更多人。”   说话的时候,伯里斯一直看着塔外面。大议事厅里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,平时是茶色,需要时可以变成完全透明,伯里斯对大窗户喜爱就是被它启发出来的。   如今窗上的玻璃早已粉碎,只留下了黑色的铁架,冷风不停灌进来,有时吹得人睁不开眼。   伊里尔疑惑地歪了歪头:“你在看什么?”   伯里斯仍看着外面,轻声说:“老师,你想不想重新活一回?就像我一样。”   伊里尔摊开手:“我已经重获新生了。”   “不,我是说,真正地重活一次。”伯里斯说,“去看看希瓦河以南,看看六十多年后的珊德尼亚和俄尔德。如果你愿意,我会挑一个保存得最好的尸体给你用,而你肯定能让它如活人一样灵巧。你可以继续做法师,可以借用两大教院的图书馆,从前不让死灵师进入的地方,现在我们都可以自由出入了。如果你愿意……就跟我回去吧。”   伊里尔不屑道:“你的意思是,让我对你俯首称臣?你怎么会如此幼稚?”   伯里斯问:“明年在五塔半岛有个峰会,奥法联合会内的所有死灵学研究者都会出席……你不想去看看吗?”   伊里尔对此嗤之以鼻:“我已经与‘世间仅有的奇迹’合为一体了,将来,我还可以享用神域的力量……什么半岛,图书馆,奥法联合会……他们算什么东西?”   伯里斯叹了口气,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话。   伊里尔没听清:“你在说什么?”   于是伯里斯大声重复了一遍:“我在奥法之神面前起誓,愿尊魔法为唯一真理,视世俗利益次之……伊里尔,从前是你教我这样说的。”   老师抱臂打量着他:“你在说什么……不,你到底在看什么?难道外面有你的援兵?”   伯里斯仍然看向塔外。他指了指远方,微笑起来:“你看,太阳快出来了。”   夜幕尚未退去,冰原仍被黑暗笼罩,东南方向的天际刚刚破出一丝微光。   昏暗的大地上,一个个光点正摇曳着逼近白塔,此时天空浓云密布,它们就好像是坠落到雪地里的星光。   施法者都能认出来,那是用奥术点燃的一颗颗光球。   伊里尔眯眼看了一会儿,对着大厅的圆形拱顶做了个手势,焦黑斑驳的拱顶先是变得光滑如黑玉,然后逐渐变亮,投射出了高塔附近的情况:   数枚中型光球围向高塔,每束锥形暖光下大约有五六个人。其中大部分人穿着战斗法师喜欢的灰色短袍,手臂上绑着皮护腕,脚下踩着符文靴,身上挂着数不清的工具袋,还有一些人穿着长袍,手持缀满宝石的权杖,身边还跟随着构装体护卫或异界魔法兽。   伯里斯认出了不少熟面孔:穿深蓝色法袍的灰发中年人叫威斯特,他是奥法联合会现任议长德洛丽丝的首席学徒;半精灵葛林迪尔也来了,他曾短暂地跟着伯里斯学习过,后来他转向了异界学领域,现在常住在五塔半岛,平时很少出门;距高塔最远的身影纤细而高挑,是来自萨戈王都真理塔的海达,比起其他人来,她的实战经验有点偏少,但她有萨戈皇室支持,用起魔法物品和构装体来从不心疼。   海达不是因为虚弱或胆小才走在最后面的,她走得慢,是因为她指挥着数十个剑盾兵构装体。这些东西平时是真理塔的护卫,若法师想将它们带出王都,则需要皇室成员当面授权。帕西亚陛下不愿接触奥法,这些事情都由艾丝特琳公主负责。   当红玉髓戒指在冰原上粉碎的时候,所有与伯里斯互相信任的施法者都收到了消息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更新完之后我发现!!!   这是第84章 !!!!   和伯里斯的岁数一样!!!   84高龄!!!活在坎儿上!!   祝他生日快乐!(《----不对!!!) 第85章   伊里尔把目光转回伯里斯身上:“当年你也是这样做的……偷偷带人来破坏我的塔。”   他打了个响指,议事厅内所有傀儡骑士都化作烟雾,瞬间消失。傀儡骑士可以在实体与虚体间转化,他们直接闪现到了塔下,准备迎接那些传送来的法师。   塔外面喧闹了起来。从声音判断,外面不仅有傀儡骑士,还有一些刚被唤醒的魔像与嵌合尸。嗥叫声、兵刃碰撞声和念咒声交汇在一起,在这么高的地方也能听得很清楚。   伊里尔得意地笑着:“学生,你的朋友倒是不少,可惜他们上不来,帮不到你。”   伯里斯说:“我不需要他们。他们得负责解决重新出现在霜原上的怪物,不用上来协助我。”   说完,他问洛特:“大人,伊里尔不会把奥杰塔的下落告诉我们的,我们只好自己找了。”   “你有线索吗?”洛特问。   伯里斯点头:“我有办法。”   伊里尔皱眉道:“学生,难道你忘了吗?炙龙牙木已经夺去了你的施法能力……”   听到这,洛特没多费半句话,他立刻把身边的伯里斯捞进怀里,低头深情一吻。   伊里尔呆滞了片刻。他一直防范着半神,如果半神有疑似攻击或释放力量的行为,他会立刻做出应对……他怎么也没想到,半神和叛徒竟突然在他面前接吻,而且动作十分流畅自然。   洛特放开手后,伯里斯立刻回身念出短促的咒语。一道黑色直线应声浮现,拖曳着电光向伊里尔呼啸而去。   伊里尔一惊,庆幸自己提前准备了各种防护,黑色线条撞上隐形壁障,像被盾卡住的长矛一样不再动弹。   他警惕地后退了几步:“你们还不明白吗,这的只是奥杰塔的化身之一,真正的‘我’可不在这里。”   “我知道,”伯里斯说,“所以那不是攻击法术。”   伊里尔一怔。如果他还活着,现在他的脸色一定会因羞愤而红白交加。看到伯里斯恢复施法能力时,他惊讶过度,以至于冷静尽失……   他认为伯里斯施展的是即死射线,所以他启动了最高级别的近身防护咒语:这咒语有着次元级别的隔绝效果,一切伤害性法术都会失效,虚体或元素生物无法穿透,连传送术都无法连接护罩内的空间。与此相对的是,施展者自身也不能穿过防护,不能施法影响外界,假如施展者死于护罩内,护罩的力量会缓慢消散,在此之前,连死者的灵魂都没法离开……   伊里尔气恼得双手发抖。他误判了伯里斯的意图。伯里斯施展的不是即死类法术,而是“凭依锁”与“刺缚术”。   “刺缚术”是个强硬中含着温柔的法术,它的效果如字面所示,可以把人钉在某处不可动弹。之所以说它温柔,是因为它不会伤害受术者,几小时后就会自行消失。   至于“凭依锁”,它也不会伤人,而且对真正的生者无效。这法术是用来加固凭依体的,常见的用法是:死灵师把自己或别人的意志藏在新鲜尸体里,操纵尸体,假装成死者本人。由于有些防护区域会弹开凭依的灵体,所以死灵师要用这法术瞒天过海。根据施法者能力的不同,法术能持续的时间也不同,在这期间,施法者的灵魂会与他“穿戴”的肉体牢牢结合,完全不可分离。   伯里斯使用的是上述两个法术的合并效果,它们经过改良,合并为长矛形状的连锁法术,会在接触受术者的瞬间一同起效。   如果伊里尔知道那是“刺缚术”和“凭依锁”,他完全可以什么都不做,他身上已经有普通防护术了。普通的防护术一经预置就可自行运作,不需特意启动。它大概挡不住来自另一个强大死灵师的即死攻击,但完全可以挡住“凭依锁”与“刺缚术”。   刚才,伊里尔在电光石火之间做出反应,飞快地启用了最高级别的防护……没想到,这反而困住了他自己。   如果他撤销防护,他将被“刺缚术”钉在墙上,并被“凭依锁”锁在这具身体里;如果他不撤销防护,他就得被自己的法术禁锢在原地,灵魂无法跳转到别的地方……反正无论怎么选择,他都注定要被困上几个小时。   伊里尔非常努力地保持镇定,目光阴狠地瞪视着学生和半神……学生施法后就走到了窗边,被半神一手搂着,两人一边往塔下看,一边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。   “好,很好,伯里斯·格尔肖,”伊里尔说,“我还真是一错再错,总是小看你。我记得,从前我最喜欢的学徒是巴伦德,他比你有天赋,比你有野心……如果说他是养不熟的狼,你就是一只霜原上的小狐狸,你只能靠小聪明分得一点残羹冷炙……我没想到,最终竟然是你坑害了我!看来我真的是没有学到教训,我竟然又一次被你的小聪明欺骗……嘿!你们俩个到底在看什么!我在跟你说话呢!”   伯里斯和洛特回过头,看了伊里尔一眼,转过去继续小声交谈。   伊里尔又说:“你们是不是想离开?已经晚了!走到这一步,你们已经没有退路了!”   洛特小心地拉着伯里斯,退回议事厅中间。大窗子边没有玻璃,靠近和远离时都得小心些。伊里尔狠戾地瞪视着他们,等待着他们做出反应,他俩互相低声说了几句话,竟转身走出了大议事厅。   伊里尔在护罩里怒吼:“你们是离不开这座塔的!伯里斯·格尔肖!你和外面那些蝼蚁……都会葬身在我的霜原上!”   伯里斯和洛特完全没理他,只是沿着螺旋楼梯向下,经过好几层后,终于听不到伊里尔的咒骂声了。   伯里斯叹口气:“其实伊里尔的话也不全是威胁,有些是真的。”   “有些是真的?”洛特双眼一亮,“哪些?你真是一只霜原上的小狐狸?”   “请您正经一点好吗。”   “好吧。”洛特对法师伸出手,扶着他走过一段变形的台阶,“你是不是想说,我们确实离不开这座塔?”   伯里斯点点头,找了一块比较平整的地面,试着施展即时传送。法阵还未展开就消失了,如同被水流冲散的沙画。   伯里斯说:“这里很奇怪……我们可以进来,却无法离开。塔的门窗看似通透,其实全都被看不见的力量封闭住了,连传送术也无法起效。按说空间能进就能出,如果我不能施展传送,那伊里尔也不能。”   洛特说:“这肯定是奥杰塔的力量造成的。”   伯里斯问:“奥杰塔还有哪些能力?比如梳理霜原上的魔法波动,让人察觉不到这里的变故?”   现在推想起来,前一阵子霜原上肯定不太平,伊里尔又是复生又是抓人,还修复了一大堆早已废弃的构装体和活尸……这一切本不该逃脱奥法联合会的监控,联合会里有个团队,是专职监控异常法术波动的。   除此外,伊里尔使用的能力也很奇怪:在数个受控的身体间灵活跳转,直接观看宿主的记忆,还能让宿主难以察觉,甚至意识混乱……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死灵师能做到这些。   洛特摸着下巴:“嗯……肯定都是奥杰塔的力量。他的力量非常神奇,不是奥术,也不是神术,更接近于真神力量的简易版……连我都无法了解到他的全部。他可是‘世间仅有的奇迹’啊。”   “您好像特别自豪……”   “当然了,他是我的造物。”   洛特一脸骄傲,伯里斯却高兴不起来。如果奥杰塔真要做些什么,现在的骸骨大君根本无法压制他。奥杰塔如此强大,却在漫长的沉睡中被伊里尔趁虚而入……伯里斯忍不住想,如果骸骨大君能早几年回来,那三个造物也能早点苏醒,大概伊里尔就没有机会谋划今天的事了。   两人沿石阶一路向下。冰原白塔如今变成了黑色废墟,家具炭化粉碎,门廊扭曲变形,地砖被烧出裂纹,楼梯护栏残缺不全,只有灰曜岩制的螺旋阶梯还保存完整。   洛特提出要抱伯里斯飘下去,避开狭窄的危险楼梯,伯里斯拒绝了,他说必须用普通的步行方式走下去,才能找到想找到的地方。   “为什么?”洛特问,“还有,我们要找的是什么地方?”   伯里斯说:“我知道您的孩子们在哪里。伊里尔给我们看白幕上的画面时,我猜到那是什么地方了。他们在白塔最上层的祭台上。”   “最上层?”走在前面的洛特疑惑地回过头。很显然,他们在一直向下走。   伯里斯指了指越来越暗的螺旋形深渊:“您看,下面还有那么深。”   洛特探头看了看:“确实很深。但我们……”   “我们被传送到白塔里的时候,是站在露台上的。”   洛特恍然大悟:露台位于白塔中下部,距离议事厅不远,他们从议事厅开始向塔下走,已经下了很多层……如果距离正常,他们早就该到达最底层了,但现在螺旋形阶梯仍在延续,下面的空间仍深不见底。   洛特仔细观察了一下每层的平台。平台连接的走廊和房间都烂兮兮的,原本是各有各的烂法,不知从哪层开始,各个平台变得越来越像,楼梯上焦黑斑驳的痕迹也几乎一模一样。晨光仍能从石墙的窗子里照进来,塔外的寒风和吵闹声却消失了……   洛特并不害怕,反而兴奋起来:“有趣!很像一本恐怖小说!”   伯里斯不太笑得出来。他们要找的“祭台”很危险,何况现在里面还有一个被控制的奥杰塔。   祭台的实际位置在高塔最上层,但向上走是无法找到它的,就算从塔外浮空观察,塔顶也是空无一物。因为祭台是用法术扩展出的空间,就像伯里斯塔下的练兵场和阁楼里的解析法阵一样。   进入祭台的正确方法是向塔下走。灰曜岩制成的阶梯上预置有魔法机关,当法师正确地踩过所有机关,登上“塔顶”的路就会自动开始“向下”延伸。灰曜岩不怕焚烧,不会裂纹,所以石砖内部的魔法机关能保留至今。   年轻时,伯里斯从没真正进入过祭台。伊里尔只带两种人进去,一种是能做他左右手的高阶施法者,另一种是进去后就再也别想出来的人……很多时候,同一人身上可以兼有这两种身份。   当年,活着离开白塔的只有伯里斯,别人都不知道塔里还有个祭台。于是伯里斯也就没对任何人提起过。   伯里斯愁眉不展地低头走路,螺旋阶梯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。这时洛特问:“刚才你为什么不问伊里尔?”   “问他什么?”   “问他到底想干什么。”   “不用问,”伯里斯说,“我了解他,我们越是表现出好奇,他就越不会说出真相……我不想和他说下去了。和他说话的时候,我总忍不住想连讽刺带挖苦……这样不太好,我根本没必要刻意羞辱他。”   “你太要脸了。”洛特由衷赞美道,“还有,你判断得对,我们不用问伊里尔,反正……既然他想让我继承黑湖,那我偏不去就好。” 第86章   昏暗的螺旋阶梯转到底部,通向祭台的大门出现了。它只是一扇很普通的双开门,门板由白桦木制成,在被焚烧过的高塔中,它是唯一保持洁白的物品。   伯里斯推开门,一阵刺骨寒风迎面灌入。为防止手指被冻僵,他关起门来给自己施展了抵御严寒的防护术,这才放心走出去。   门内是不知多深的地下,门外却是天幕下的塔顶,塔顶有个圆形的上升式广场,也就是所谓的祭台。   云雾已被吹散,晨光倾泻在通向祭台的石阶上,染出一片朦胧的冷色。之前伯里斯和洛特在白幕上看到了一块纺锤形黑斑,现在它仍然飘在天上。它没有体积,没有阴影,突兀而不详,就像一只被挖空的眼睛。   黑斑正对着祭台,祭台中心矗立着几支大小不等的冰尖锥。奥吉丽娅、席格费和奥杰塔就在那里。   洛特向石阶走去。他踏上第一步时,高处出现了两个白衣精灵,他们一左一右相对而立,没有任何其它动作。当洛特回头与伯里斯对视时,白衣人又增多了,两两一组的白衣类人生物从祭台走下来,依次规整站在石阶两侧,面向下方,就像是在迎接客人。   伯里斯慢慢走在洛特身后,边走边准备解析法阵。他打算分析黑色冰锥,找出安全移除它们的方法。   准备完毕后,伯里斯抬起头,突然伸手拉住了洛特的衣服。   洛特回头问他怎么了,他指指祭台上空:“那块黑斑……好像有点不一样了。”   洛特也抬起头。黑斑是纺锤形的,有两条弧形的边界,原本它是均匀的黑色,现在,它其中一边的轮廓上裂开了一条缝。缝隙很难被发现,因为里面仍然是黑色,如果仔细观察,就会发现其中隐隐闪动着光斑。   看清之后,洛特突然觉得这黑斑像是一只紧闭的眼睛。他即将登上祭台,眼睛也正在准备睁开。   “您还是先别上去了,”伯里斯紧紧拉着洛特,自己换到他前方去,“我有不好的预感……也许您一踏上祭台,就会被那东西吸进去。”   洛特望向祭台中间。银龙被钉在地上,不时因痛苦而轻轻抽搐着,他身躯庞大,挡住了同样遭此折磨的狮鹫和少女,虽然看不见另外两个造物,但洛特可以听到他们的梦呓和呻吟。   “如果我不过去,我怎么拔那些锥子?”洛特皱眉,“你确定……那眼睛会吃人吗?它像闭着的眼睛,不像嘴,嘴应该从正中间裂开,而不是从其中一边……”   伯里斯仍然拉着他:“先不管它像什么……总之您先别过去。我先施法分析尖锥,好吗?也许我可以远程移开它们,根本不用您过去。”   洛特先是点点头,又觉得不妥,他也伸手抓住法师的胳膊:“那你也不能上去!”   伯里斯说:“我不上去,我就站在这。”   他站在距祭台一步之遥的地方,将解析法阵施展完毕。法阵缓缓升高,水平延展出半透明的力场膜,分别包住一支支尖锥。   伯里斯施法的时候,阶梯两侧的奥杰塔们并未加以阻拦。当力场膜开始融入尖锥时,奥杰塔们突然集体望向伯里斯。   咒文与数据在空气中流转,法阵开始分析尖锥的成分和历史行为,奥杰塔们也开始了行动,向伯里斯与洛特靠近。   在伯里斯眼里,离他最近的四名白衣人都是人类,分别是两名幼童与两名老人。老人被洛特一把推开,最矮的女孩伸手抓住了伯里斯的手腕。伯里斯一时有些恍惚,以这孩子的身高与臂长,她根本不可能在两步外碰到他,但她就是碰到了,而且手劲大得惊人。她的手臂没有伸长,身体也没有变大,但她就是抓住了他……   这是一种令人极度混乱的感觉,那孩子既近又远,既娇小又高大,她的形体既是毫无变化,也是千变万化。   伯里斯正困惑之时,洛特拎起女孩,把她朝另一个白衣人扔了过去。两人跌倒滚下阶梯,更多白衣人继续渐渐围拢过来,他们的动作有些迟钝,攻击也不得章法,伯里斯猜想,这应该是因为伊里尔的主要意志被隔绝在了远处,他仍在影响奥杰塔,却无法对其进行精准控制。   洛特扔飞了一个白衣精灵,背对着伯里斯说:“告诉你一件特别绝望的事情,第一,奥杰塔的化身可以有无数个,他们只会越来越多;第二,只要奥杰塔还活着,他的化身就不会真正消失……”   伯里斯说:“您说的是两件令人绝望的事,不是一件。”   他半跪下来,在石阶上摊开麂皮工具袋,拔出一只细小的鸟头骨,“大人,帮我个忙,拿着这个,扎他们一下。”   “扎哪个?”洛特接过鸟头骨。   “哪个都行,用尖喙扎一下就可以,要见血。”   这是红尾寒鸦的头骨,喙部又细又尖,像一支小小的匕首。洛特没多问,反正法师做奇怪的事都是为了施法,他抓住正扑上来的白衣青年,对准其肩膀插了下去。   白衣青年的血从伤口涌出来,每个白衣人都随之顿了顿,暂时没有继续向前。   洛特把那人丢开,将鸟头骨还给伯里斯。头骨在接触到血液后呈现出剔透的红色,就像变成了红宝石雕琢成的工艺品。   伯里斯接过头骨,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的左前臂扎了下去。   洛特吓得浑身一激灵: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   “施法。”伯里斯动手时十分果断,鸟嘴插肉里之后,他却难以自控地龇牙咧嘴起来。   片刻后,他面色苍白地拔出鸟头骨,将它丢在附着法阵的麻纸上。鸟头骨又发生了变化,它从红宝石色变成乌黑色,表面开始龟裂,露出内部熔岩般的色彩,接着,麻纸以它为中心开始燃烧,很快就烧成了一堆灰烬。   伯里斯捂着伤口,眉头皱成一团,忍着疼痛开始念诵咒语。洛特实在看不过去,蹲下来一把拉过伯里斯的左臂,随便扯了几条布料为他包扎。   “你快点念!”洛特警戒着四周,小声催促道,“念完之后我好亲你,亲完就不疼了!其实我治不好已存在的伤口和疾病,力量劣化前也许还可以……但我可以止血,还能镇痛……”   伯里斯一边熟练地念咒,一边暗暗感慨洛特竟还有急救止血的本领。其实,这法术不需要让伤口这么大、这么深,手法熟练的法师可以刺出破损较小、出血适中的伤口,而伯里斯上年纪后一直在塔里搞研究,已经很久没用过这种野蛮的魔法了,他施法经验丰富,手法却多少些生疏。   跟随着咒语,麻纸灰烬开始向四面八方飞散,鸟骨上的焦黑与火焰逐渐褪去,又变回了之前的骨白色。   灰烬沾到白衣人身上,钻入他们的口鼻与耳道,近处的白衣人全都僵直站住,远处的白衣人踉跄了几下,也逐渐不再动弹。   “竟然成功了……”伯里斯念完咒语,抹了一把额头。   洛特一把扳过他的脸,捏着他的下巴开始接吻。洛特边亲边惋惜,难得这次自己的动作这么流畅、这么强硬,简直就像浪漫小说里那些贵族男主角一样……但现在气氛毫不浪漫,他实在无心享受。   一吻结束后,伯里斯的伤口果然止住血了。洛特问:“你为什么要说‘竟然’?”   伯里斯说:“因为……刚才那个法术很很危险,奥法联合会已经把它禁掉了……施展或教学都不行。它是个死灵学派法术,可以控制集群的活物,少则影响数十人,多则可以操纵整个军队甚至城市……受术者们会被变成活傀儡,在很长时间内照施法者的意思行动,而且不惧疼痛,不计生死。其实我没有一定能成功的把握……毕竟这些‘生物’比较特殊。”   洛特又问:“为什么要禁止这个法术?因为操控活人不人道?还是因为法师容易失手把自己扎死?”   伯里斯说:“不人道是一方面,另一方是因为……如果施法成功,法师可以随时停止法术,但如果施法失败了,受术者就会暂时获得对施术者的魔法免疫,这时的他们不仅不会听话,还会燃起对其他生物的强烈杀意……也就是说,施法失败后,法师会造出一群嗜血的疯子,这群疯子会顺利无阻地先杀掉法师,再自相残杀……”   洛特目瞪口呆,突然紧紧抓住伯里斯的双肩:“以后……以后你不许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!我不允许!答应我!你必须答应我!”   伯里斯哭笑不得:“求您了,现在这个时候,您能不能别再玩浪漫小说里的台词了?我不会配合您的。”   “那好吧。”洛特特别好说话,立刻放开了手,“然后你有什么打算?”   “我得继续观察解析法阵。”伯里斯说话的时候,解析法阵正逐步把分析结果逐步投射进他眼中。   洛特提议道:“如果我们试着拔出黑刺,会影响法阵的分析结果吗?不影响吗?那我们不如试试把它拔出来。”   “怎么拔?我们不能轻易登上祭台。”   洛特指指遍地的白衣人:“让他们去试试呗。要是能成功最好,失败了也不碍事。”   伯里斯思考了一下,觉得也有道理。反正现在白衣人们暂时是他的傀儡,让他们一动不动也太浪费了。于是他对傀儡们下了命令,让他们走上祭台,试着拔除三个造物身上的黑冰锥。   白衣人们聚集在祭台中心,伯里斯在默默读着符文,洛特暂时无事可做,就下了台阶,跑到了塔顶平台的边缘。   “这塔比你的塔高,”他扒在垛口上往外看,“不过这也没什么……塔不是越高越好。哇!你一定不敢相信塔下有多少怪物!傀儡骑士就不说了,还有很多没什么特征的死人!还有很多白色的小动物……不对,是大动物……白色巨狗!”   “是冰霜座狼,”伯里斯一心二用地说,“它们早就绝种了……您看到的不是活物,是以冰霜座狼为蓝本制作出的构装体。”   洛特继续播报塔下的情况:“冰霜座狼与傀儡骑士形成了两面夹击!有灰衣服的法师跌倒了!还好,他的同伴为他竖起了一面护盾,不知他伤势如何……现在剑盾兵构装体重组阵型,冲破了冰霜座狼的封锁!等等,有人在放火球,我看出来了!那肯定是个火球……”   他还没说完,远处传来轰然巨响,一时地动山摇,火光冲天。洛特暂时扭开脸,很快又转了回去:“伯里斯你说,这像不像术士的行为……”   伯里斯听得差点笑出来。于是他也走下阶梯,来到墙垛口旁。他有些担心法师同僚们的安危,而且也想看看外面是不是真有术士。   站在这么高、这么远的地方,伯里斯只能看到塔下积雪飞扬,远方红光冲天。火焰出现在距高塔很远的地方,大概是有人在那里拦截从森林奔来的怪物。   洛特的视力比较好,他能看到一群灰扑扑的人或者怪物,还有一抹骑在马背上的亮红色……红发红衣,骑术高超,施法迅速,打击面大,不停放火,只会放火,此时仍在放火……   “那是不是红秃鹫?”洛特眯着眼。   他俩专心望着远方时,身后接连传来几声脆响,像是冰块碎裂的声音。   他们回过头,一团灰黑色烟雾从祭台上升起,瞬间形成无数个咆哮着的虚体人面。   奥吉丽娅漂浮在烟雾中,脚踝上还留着黑尖锥造成的恐怖伤口。她身上的尖锥最小,也最少,白衣人们还真的成功拔掉了它。   洛特开口叫她的名字,她却没有像从前一样过来行礼。她随手抓住身边的虚体,虚体伸展成了一把黑色巨镰,她飘下祭台,挥起巨镰,向着主人与伯里斯疾冲过来。 第87章   伯里斯第一次看到如此浓郁的死灵之力,那女孩仿佛背负着整片古战场上的亡魂,每一个亡魂都成为了她的力量。   他召唤出一只尘土汇成的巨手,挡住了奥吉丽娅的进攻。巨手能自动锁定目标,每只手指都是触须状长鞭,普通人被它接触后会顿感无力,甚至失去意识,但奥吉丽娅丝毫不受影响,只不过是被暂时阻拦而已。伯里斯趁机对白衣傀儡们下令,首先让他们不要再继续摇动尖锥,再叫他们汇聚过来,争取制服奥吉丽娅。   白衣傀儡毕竟不是真正的奥杰塔,他们能做的事和普通人类差不多,奥吉丽娅能浮空移动,轻易就摆脱了他们的拦截。她甩开众人,挥舞巨镰,虚体烟雾也开始凶狠地撕咬,五条触须一点点被切割得七零八落。   在这过程中,伯里斯试着对她用了几个法术。他不想真的伤到她,所以没有用即时伤害类;她对死灵魔法免疫,很多控制肉体的魔法又无法对她生效。   终于,奥吉丽娅挣脱了钳制,向伯里斯与洛特扑过来。伯里斯正好念完某句咒语,顷刻间,奥吉丽娅面前出现了无数个伯里斯与洛特,数量比白衣傀儡还多,他们到处乱跑,各行其是,奥吉丽娅顿时陷入了混乱。   她用巨镰勾住一个“洛特”的破衣服,那“洛特”化作了尘埃;又一个“洛特”被她绊摔倒地,她想去抓住他,却撞在了黑乎乎的石板上。   她还未起身,真正的洛特巴尔德从斜后方猛扑了上来,把她牢牢按住。她想挥动巨镰,巨镰却被残存的灰色触须拖到了远处。   洛特用膝盖压住她的腿,一手按着她的背,一手扳住她的下巴……在他吻上去之后,奥吉丽娅渐渐停止了挣扎。   假伯里斯和假洛特都消失了。真正的伯里斯站在旁边,拢起袖子。   刚才他发现,奥吉丽娅判断距离和目标时完全依靠眼睛,在这一点上她和普通人类没什么区别,越是依靠眼睛的生物越容易被幻象欺骗,恐怕半神的造物也不例外。她能免疫死灵术,却不能识别幻术。   没多久,洛特放开女孩,小心地站了起来。奥吉丽娅蜷缩在地上,处于半睡半醒之间。   洛特看向法师:“我在你面前这样吻别人,你有没有感到一丝酸涩?”   伯里斯表情微妙地摇摇头:“酸涩倒是没有,但我感到了一丝道德的谴责……”   洛特说:“这是我的造物,又不是我的真孩子,我还天天亲赫罗尔夫伯爵呢,你也没说什么。”说着,他走向伯里斯,敞开怀抱,“来来来,让我亲你一下,把我们扭曲的人性再扭回原样……”   伯里斯后退一步:“您天天都亲狗?”   “不是每次都亲狗嘴。”   “算了,先别管这个了……我们应该先想想接下来怎么办。”   但洛特绝不放弃,他偏要去搂住伯里斯,伯里斯也只好认命。洛特先用力亲亲法师的额头,再托起下巴,吻上嘴唇。吻完之后,他仰天长叹:“噢……好多了。我沦丧的道德涨回来了一些……”   他一侧头,发现奥吉丽娅已经醒了,她坐在地上盯着他俩,苍白的小脸上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。   伯里斯脸上发烫,想背过身去,但这动作太小家子气,反而会让人更难堪……于是他强作镇定,逼自己保持着“我一点也不觉得羞耻”的淡定表情。   奥吉丽娅恍惚地嘟囔:“原来如此……我还以为你们是那种正经的盟友……”   “本来就是正经的盟友!”洛特立刻纠正道,“你太不了解人类了,婚姻是人类社会最常见的一种盟约……”   伯里斯心中暗叫不妙:洛特已经彻底恢复成了从前的洛特,而且恢复得过于彻底,连疯狂跑题不顾重点的一面也恢复了!他急忙打断洛特的话:“大人,我真诚地恳求您,我们能不能先聊点正经事?”   幸好现在的洛特比过去听劝。“好吧好吧。”他对伯里斯笑笑,然后蹲在奥吉丽娅面前,“简单讲讲你们是怎么被抓的,让我想想办法。我们得把席格费和奥杰塔也救出来。”   奥吉丽娅从西瓦河畔讲起,大致叙述了他们如何追踪到“奥杰塔”,又如何被意料之外的力量制服。   听完之后,洛特摸着下巴说:“奥杰塔受到了深度侵入,如果要把伊里尔的灵魂与他彻底分离,应该是有一些难度的……也许我的力量没劣化之前还能试试看,但现在不太行……总之,我们得慢慢想办法。至于奥吉丽娅和席格费,你们都只是被蒙蔽了神志,灵魂并没有遭到融合,所以唤醒你们并不难。现在你清醒了,我们应该去救席格费,但问题是……我亲不到他。伯里斯说那个祭台不太妙,我最好不要踏上去。”   奥吉丽娅问:“飞上去行吗?”   伯里斯替大君回答:“我不确定,但最好不要尝试。在通常的定义中,祭台‘正上方’也被认为是在祭台之中。”   “那就只能把席格费弄出来了,”奥吉丽娅看向红色狮鹫,“先把他放出来,我们一起制服他,然后让主人亲他。”   洛特说:“嗯,这么办吧。不过,我的嘴小,他的嘴大,我必须亲吻有嘴的东西才能施法成功,狮鹫的嘴应该怎么亲?是亲其中一小块就好,还是全都要亲到?有没有什么办法强制他变成人形?”   少女认真地回答:“为了保险,您最好能沿着喙的边缘整个亲一遍。”   伯里斯在一旁做出沉思的模样,实际上是在咬着牙,强迫自己不要笑出来。其实笑也没什么不行,但是……祭台上还有两个生物在受苦,塔下还有很多法师同仁在艰难作战,在这时候哈哈大笑也太不严肃了。   但是……但是真的很好笑啊!伯里斯回顾人生,他这辈子也面对过不少危险局面,每次化险为夷都很不容易,要靠大胆尝试、谨慎思索,还要靠同伴之间彼此信任、默契配合……他从未想象过,有一天自己会与盟友站在未知的险恶面前,一本正经地思考应该怎么亲狮鹫……   这不符合正统冒险故事的风格,精神正常的吟游诗人绝不会编出这样的故事。   “伯里斯。”洛特靠过来,用一种讨好的语气在他耳边说,“不要皱着眉头难过了,他们是我的造物,不是我的子女,我的道德没有沦丧。来,我需要你,你能不能指挥一下那些奥杰塔?”   伯里斯哭笑不得。自从与洛特重逢,他遇见的麻烦都改变了风格,一个个都不光凶险,还很滑稽。   滑稽归滑稽,洛特的计划还是挺有可行性的。于是,伯里斯重新操纵起白衣傀儡,让他们涌向席格费,试着拔除他身上的尖锥。   在他操纵傀儡时,奥吉丽娅重新持起巨镰,目不转睛地盯着祭台,而洛特又跑到了墙垛口边,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塔下的战况。   他说远处出现了新的军队,那是一支身穿银甲、肩披黑袍的骑兵队,人数不多,大约只有二十人上下,他们扬着深蓝色旗帜,旗上绣着银色新月与尖刺白兰。   听到这些,伯里斯又惊喜又疑惑。从装备看,这支队伍来自北星之城的奥塔罗特大神殿,而且并不是普通的黑甲神殿骑士。他们隶属于一支十几年前刚刚组建的队伍,人数还不多,但个个能力出众。神殿只用编号称呼他们,一般人则喜欢称他们为“银锋骑士”。   这些年轻人不光要在神殿接受训练,还要接受法师导师的特殊培训。他们不仅擅长军事作战,还能掌握基础魔法常识,会使用常见附魔武器,能辨识危险的魔法物品与徽记,经受过抵抗幻术与精神控制的训练。   他们不是施法者,但非常了解施法者,他们擅长与法师配合行动,也擅长击破敌方法师的弱点。   这支队伍出现得极为迅速,是因为他们不需要跨越希瓦河和雾凇林。他们都受过训练,不会因为传送而眩晕,法师将他们传送到霜原里安全的坐标上,他们很快就能赶到白塔下。   伯里斯惊讶的是,北星之城怎么会这么快就得到消息?红玉髓戒指粉碎的时候,就算是艾丝缇通过奈勒联系了神殿,那群牧师也要先开个会,讨论出结果再与北星之城联络,也许北星之城还得开个会,再决定情报是否属实……其中来来回回,就算用水晶球传讯也要耗上一天。   现在北星之城这么快就派出银锋骑士,说明他们早就收到了警报。伯里斯猜测,大概有什么人比自己更早察觉到了异常,这人要么能直接联系神殿,要么认识更有权威的大国贵族。所以,在红玉髓戒指被摔碎之前,已经有一部分人开始行动了。   伯里斯大感欣慰。由此可见,就算他从头到尾不参与此事,就算没人用红玉髓戒指报信,伊里尔的失败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。冰原白塔是不可能再度崛起的。   比起伊里尔,现在他更担忧的是奥杰塔,以及祭台上空那只不详的黑色眼睛。   一阵碎裂声传来,席格费也恢复了自由。他挣扎着腾空而起,猛一转身,向洛特与奥吉丽娅的方向扑去。幸好奥吉丽娅早有准备,她唤起黑色烟尘状的虚体集群,挡下了狮鹫的凌空冲刺。   看到席格费的行动,伯里斯突然明白了一件事:这些造物的目标并不是伤害洛特,而是抓住洛特。   如果伊里尔也在这里,他可能会撤掉尖锥,让三个造物和奥杰塔的化身们一起行动。它们的目的是迫使洛特走入祭台,走向通往黑湖的位面薄点。   而现在,伊里尔被困在次元级的防护罩内,灵魂无法跳转到其他“奥杰塔”身上。大概这些尖锥无法远程解消,所以伊里尔没法干涉这里的事情。   多亏了这一点,伯里斯才有机会先控制住白衣人,再与洛特慢慢解救造物。各个击破比抵御围攻容易多了,如果三个造物与一群白衣人同时扑来,恐怕连洛特也无计可施。   奥吉丽娅已经牵制住了席格费。伯里斯打算从狮鹫身后施法,争取压制他的行动。突然,一股寒意从四周包裹而来,将他原本灵巧的手指冻得无法弯曲。   伯里斯全身僵硬,心跳差点停止。   这不是真正的寒冷,而是猎食者的威慑,是饱含着敌意的力量。   凭着抵抗惑控的经验,伯里斯迅速找回了冷静,却还是无法集中精神,无法完成刚才的法术。   这种恐惧与人的胆量大小无关。只要那力量盯住你,只要它叫你恐惧,叫你屈服,你便无法鼓起勇气。   伯里斯用余光看到,祭台上的白衣人在消失。   救出席格费后,他们恢复了待命状态,看似没有动弹,实际上他们却在缓缓移动,逐渐汇聚在奥杰塔身边。   既然伯里斯可以控制他们,奥杰塔当然也可以抢回控制权。这是奥杰塔的本能,不需要伊里尔特意下令。   白衣人一个又一个地回到了奥杰塔体内。收回所有化身之后,奥杰塔动了动,他翅膀上的尖锥仍在,但腹部的那根已经碎裂消失了。   洛特已经发现了异状。奥吉丽娅为他挡住狮鹫,他以最快的速度向伯里斯跑来。   但他还是不够快,他没有银龙快。   龙尾挥出圆弧,如闪电般延展伸长,牢牢卷住了祭台边的法师。   如果银龙想把伯里斯摔开,伯里斯有办法保证自己毫发无损;如果银龙想用坚硬的尾巴伤害他,他也能在受伤前挣脱……就算他不能挣脱,洛特也会赶过来帮他。   但奥杰塔不那样做。他身体一振,把伯里斯拖入祭台,抛向空中。   斗篷掉了下来,落在祭台边缘,而伯里斯却没有落下来。银龙的尾巴离开了他,他开始向天空坠落。   看到这一幕,仍在与狮鹫缠斗的奥吉丽娅惊叫了起来。她没有余力为法师担忧,她只是因奥杰塔的计策而震惊。   现在的奥杰塔与席格费都想把洛特送入黑湖。奥杰塔行动受限,却一直在默默注视着他们,还想出了这样的点子。   奥吉丽娅分神之时,狮鹫一声怒吼,炼狱元素像海啸般袭来。奥吉丽娅用盘旋的虚体挡住攻击,自己趁机退开一段距离。   她望向天空,黑斑好像动了一下……她意识到,那是一个眨眼。黑斑倏忽褪去,展露幽暗的内部,又即刻合拢,恢复成之前的模样。   祭台上只剩下奥杰塔,还有一条棕色的旧斗篷。法师与洛特巴尔德都不见了踪影。 第88章   骸骨大君睁开眼睛。   这地方和他记忆中的不太一样。在他的印象中,黑湖神域是一片无垠的黑色大洋,水面平静,天空阴沉,空旷得令人不安。   而现在,他站在一片灰蒙蒙的戈壁中。天空仍然十分阴沉,周围仍然空旷寂静,但这里没有半点“湖水”的影子。   他不禁怀疑,难道是位面薄点开错了?难道伊里尔找到的根本不是黑湖,而是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位面?   他闭上眼,让心跳恢复平静,用皮肤与呼吸和整个世界感应……不,位面薄点没有开错位置,这地方就是黑湖。黑湖没有门牌号也没有迎宾台,他可以用灵魂感知出来,这里确实是他的出生地。   再睁开眼,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变化。他变回了原本形态,恶魔角,骷髅头,眼里有火,身躯高大,一身黑鳞……他的手变得那么坚硬,一点也不适合搂抱柔软的人类,就算只是牵手,他也得注意千万不能太用力,否则人类纤细的手指可承受不住……   想到这些,他定了定神。他的人类法师就在他臂弯里,被他横抱着,头靠在他肩上,眼睛半睁半闭,因为逆向坠落而有些失神。   大君抱着法师呆呆地站了好久,直到法师在他怀里蠕动了一下。   “不会吧……”伯里斯恍惚地望着天空,“这里真的是黑湖?”   洛特说:“应该是。但我印象中的黑湖不是这样。等一下,让我想想……”他回忆着《子夜编年史》中的内容,书中有关黑湖神域的记载颇多,但其中关于地形地貌的描述十分模糊,“呃,我也不确定,也许是我记错了……也许是这里根本没有一个绝对的形态。”   伯里斯也读过《编年史》,他也想从头脑的角落里找出些线索,以判断这里的情况是否正常……但他不太能想得起来,那两部古书的内容太多、太沉重,他一回忆就有点头疼。   洛特问:“伯里斯,你们人类想不起来刚出生的画面吧?”   “当然了,婴儿视力极差,大脑也还没发育好。”   “那就是了,”洛特说,“以前我认为黑湖就是一片湖,就像大海那样……很可能是我记错了。那时我只是一团能量,连稳定形体都没有,视力肯定比婴儿还差。后来我再也没回来过,最多只是梦见过这里。”   伯里斯望了望四周。“所以,其实‘黑湖’并不是湖?”   宗教典籍与古早的《编年史》都说黑湖是液态的,还说死者的灵魂要在先通过黑湖,在湖中洗去罪恶,然后才能抵达亡灵殿堂,得到安宁的永眠。罪孽越深的人走得越慢、沉得越深,罪无可赦之人会在湖中一直下坠,不知何年才能上浮……因为他们灵魂里的邪恶太沉重,所以很难走到对岸。   如果黑湖不是湖,是荒凉的戈壁,罪人的灵魂到底该怎么“下沉”?怎么“清洗”?   想到这,伯里斯恍然大悟:“难道因为……我是活人?”   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呃……您能不能先放我下来。”   “不能,”洛特说,“我不想放你下来。你先说你的想法。”   “我没受伤,能自己站着。刚才我因为奥杰塔而有些不舒服,现在已经没事了。”   洛特问:“你为什么要下来?是因为我这幅样子有点丑陋?还是因为我的手臂太硬,把你弄疼了?”   “不是……”伯里斯莫名脸红。   “既然不是,那你着什么急?让我抱你一会儿。”洛特坚持道,“我都被逼无奈进入黑湖了,你就让我借此安慰一下自己吧。你接着说刚才的话题,你是活人又怎么了?”   伯里斯叹口气,只好配合。虽然他根本没搞懂大君的逻辑。他说:“书中说死者的灵魂会如何如何,但我不是死者。我不仅还活着,而且有着完整的肉体。也许只有能量体与灵魂会看到湖水,而神与活人能看到的,则是这位面的另一种形态。”   洛特点点头:“有道理。怪不得黑湖守卫和炼狱君主能在这里折腾好长时间,如果它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湖,他俩难道天天泡在水里……”   伯里斯感叹道:“等他们力量耗尽,成为普通的灵魂,他们就会看见湖水了……”   “那现在我们怎么办?”洛特问。   伯里斯说:“要想出去,您只能去继承黑湖的力量,成为神域的新主人。否则我们只能永远被困在这里,直到力量耗尽,变成灵魂。”   洛特抱着法师随便走了两步,戈壁上四面八方的景色都差不多。“伊里尔非要把我弄到这来,他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?”   “我大概明白他的目的了,”伯里斯说,“被丢进来之前,我的解析法阵已经基本运行完了……是这样的,那些黑色冰锥是一种有实体的咒语簇,它有三个并行的作用,第一,起到最简单的束缚作用,让三个造物老老实实地接受所有法术;第二,强化造物们自身的力量属性,让他们能够毫无保留地发散力量;第三,在他们体内提前植入一道触发性法术,当某件事发生时,三名造物无论状态如何,都会开始执行预置好的命令……”   “他们被植入了什么命令?”洛特问。   “造物是真神的‘锚’,大人,”伯里斯说,“只要有造物在,真神就能随意进出神域与人间。如果没有造物,半神即使继承力量,成为真神,也会被困在神域内不得离开。您早就知道这一点,所以您才动心想找黑湖,对吧。”   “是的,但我现在……”洛特停下来琢磨了一下,老实地说,“其实……之前我撒了个小谎。我对伊里尔说我不想要黑湖了,这只是在故意气他。我多少还是有点想来的……这事我想了太多年,没那么容易放弃,但我讨厌被人胁迫着做事,我更喜欢自己慢慢实现目标。那么,伊里尔到底为什么想让我继承黑湖?他又给奥杰塔他们植入了什么命令?”   伯里斯说:“他植入的不是新命令,只是让他们发挥身为‘锚’的作用而已。您成功继承黑湖之后,造物们就会开始召唤您,把您强行拉回人间。即使您想留在黑湖也不行。这种强制呼唤会产生极大的力量,将您带回去的同时,也会在位面上撕扯出一道裂口……那时,黑湖与人间将不再隔离,而是互相直接接触……”   洛特替他说完:“这可不好。黑湖里有神域元素,还有积蓄了千万年的亡灵之力……这可是个沉淀罪恶的地方啊。如果黑湖倾泻到人间,效果就像在往城市里散播瘟疫……甚至比瘟疫还糟糕。我还是不太明白,这对伊里尔有什么好处?难道他认为自己能操控黑湖里的力量?”   伯里斯说:“他不能,但他有奥杰塔。奥杰塔的身体与灵魂都被他占据了,只要奥杰塔能控制的东西,就等于是他也能控制。那时如果您要与他一战,恐怕他正求之不得呢。”   “不!他错就错在这里!”洛特说,“他认为奥杰塔身负神域之力,所以自然可以替他梳理黑湖的力量……但是他错了!奥杰塔做不到!”   伯里斯问他为什么,他解释道:“奥杰塔在梳理元素时,会以位面内最‘正常’和‘主要’的元素为准,把诸多元素梳理成均匀平和的状态……”   “我懂了。”伯里斯皱着眉,“当黑湖倾泻到人间,奥杰塔只会以黑湖为基准去梳理元素……这会把人间变成亡灵的位面!人间将不再适合活人,生命会直接从生转化为死……而且,伊里尔和奥杰塔也是‘活物’,最后,他们自己也难逃一劫……”   洛特嗤笑道:“可不是吗。伊里尔根本没想明白这些,竟然还敢幻想统率天下亡者什么的……”   伯里斯说:“真到了那个时候,伊里尔就没有自我意识了。活物自然转化成死灵后,是没法保留生前人格的。凡是能保留意识的人,都是因为他在生前就经过施法,比如法师可以把自己转化成巫妖,可以把灵魂转移到一个没耳朵的年轻秃子身上……这些都可以实现,因为这些是奥术的效果。但是,在无人干预的情况下,自然形成的死灵是没法保留生前人格的。最明显的例子就是,我们死灵师可以唤起尸骸,无论那些尸骸曾经是何身份,被唤起后的它们都没有心智。”   洛特问:“如果黑湖降临人间,活人被直接丛生转化到死,这也属于自然现象?不算有人干预吗?”   “是的,因为这并不是奥术,”伯里斯说,“当然了,转化需要一些时间,并不是刹那间就能完成的。人们也许还能挣扎隔几天……”   洛特双手突然一抖。伯里斯下意识地搂紧了他,他又重新稳住双手,总算是没有把伯里斯摔下来。   “怎么了?”伯里斯问,“说真的,您还是放我下来吧……这样有什么意义……”   “刚才……刚才我们说到了什么……”洛特眼里的幽火缩成一个小小的点。   “我让您放我下来……”   “不,不是这个。刚才我们在聊的是,如果黑湖降临人间,活物会被逐渐转化成死灵……”   “是这样……”   洛特盯着怀里的法师:“更早之前你说到了什么来着……你说,我们看不到湖水,是因为我们……”   因为他们是活物。只有死去的灵魂才能看到湖水,神和活人看到得是黑湖的另一形态。   以及……在黑湖中,活物会逐渐转化为死灵,然后失去生前的人格。  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。好一会儿之后,洛特问:“要不然你赶紧想个什么法术……你不是说奥术能保留灵魂的意识吗?”   伯里斯缓慢地摇了摇头,说:“不行……我没做准备。那些法术很麻烦的,不能空手施展……”   “那该怎么办……我亲你也不行……我也没有能帮到你的法术……”洛特懊恼地低下头。自从力量劣化后,他救不活濒死的人类,也治不好已客观存在的伤病,现在他根本帮不了伯里斯。   如果他不去继承黑湖,一直站在这里耗下去,他的法师就会慢慢从活人变成死灵。那时,也许他还看着荒凉的大地,而法师会从他的臂弯中消失,融入他看不见的湖水中。   如果他继承了黑湖,他会被自己的造物扯回人间。那时,万物都会被侵蚀转化,任何生命都难逃一劫。就算他狠心杀死奥杰塔也无法阻止这一切……   刚才洛特一直低着头,眼中的幽火变得又小又暗,现在他突然抬起头,幽火也忽然绽得明亮了起来。   伯里斯感觉到抱着自己的手臂又紧了紧。此时他心里发沉,根本顾不上难为情。   洛特说:“伯里斯,我有办法了……但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,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出来……你愿意相信我,让我去试试看么?”   伯里斯深吸了几口气,说:“就按照您的想法做吧。神域不是人类法师能够掌控的东西,在这里,一切都要交给您了。”   “我……恐怕还是得去继承黑湖。伯里斯,你得跟我一起去,还有……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我不想把你放下来……因为我有些害怕。这样抱着你,我还能好受一点。”   伯里斯看着那张布满黑色鳞片的骷髅面孔。他和骸骨大君身在人世之外,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。   他把头靠在骸骨大君颈间,咬了咬牙,才说出下面的话。   “大人……我也很害怕。事情和我预想中完全不同……不瞒您说,在祭台上时我还挺有自信的,我想着,现在的伊里尔根本不算什么,我身边自己有您,有塔下那些盟友,事情肯定能顺利解决……可是现在,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我……”   洛特侧过脸,轻轻碰了碰法师的额头。他轻声说:“不要紧,你相信我就好。你已经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,现在轮到我了。”   伯里斯垂目不语,点了点头。   于是,洛特开始向某个方向走去。站在起初的位置上看,四面八方都是同样的景色,而当他走出十几步,前方突然升起了一片朦胧绿意,就像人间荒漠上的蜃楼。   他向着蜃楼走去,脚步十分坚定。这是他出生的地方,只要他想,他就可以感应到想找的东西。 第89章   没过多久,洛特还是把伯里斯放下来了。他不累,但是法师会累,被硬邦邦的东西抱着一点也不舒服,时间久了比走路可累多了。   洛特尝试过变回人类外表,没能成功。伯里斯想施展法术弄个浮碟出来,也失败了。   奥术并没有彻底失效,但成功与失败均不可控制。在神域里很多事物都变得微妙而难以预测,比如,目测距离并不准确,看起来远的地方也许转身就能抵达,看起来触手可及的东西其实隔着的广阔的空间。   这里的地貌也十分奇妙。起初他们走在一片戈壁上,天空灰蒙蒙的,乌云一直蔓延到地平线,当洛特看到远方的绿色并走向它时,浓云转瞬消散,天空碧蓝,阳光明媚,如果抬头向上看,天空中却并没有太阳的身影。   洛特已经把伯里斯放下来了,不过他坚持必须拉着法师的手走路。洛特没说出来,他抱着法师不仅是为了求个踏实,也是为了取暖。他心口发凉,浑身都不自在,每走一步都在被看不见的力量撕扯。   他既不想永远留在这里,也不想带着黑湖一起回到人间,无论选哪一种,他都没法保护他的小法师。   他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。如果这想法可行,也许能打破僵局。他根本没有成功的把握,但他别无选择。   伯里斯拉着他的手,只是跟着他走,几乎不主动说话。他们走走停停,在风景几乎一样的环境中跋涉了好久,洛特觉得有几小时,伯里斯说没那么久。   终于,模糊的绿意越来越近,两人一起望向正前方,已经能分辨出森林的轮廓了。   伯里斯总是不说话,这让洛特非常不安。于是他故意找点话题聊,既可以消除些焦虑,也可以及时观察伯里斯的状态是否正常。   洛特问法师是不是在担心白塔下的战斗,伯里斯说不是,说完后,他又只顾着低头走路。   平时伯里斯没这么难沟通,他是会主动把话说清楚的类型,很少陷在情绪中不搭理人。   洛特赶紧追问为什么,伯里斯这才自嘲地笑了一下,答道:“我还哪有精力担心别人。我只是在害怕而已。”   洛特在精神中皱了皱眉,现在他没有眉毛。“其实你不该被卷进来的……”   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”伯里斯说,“就算我还在不归山脉又能如何,要是真出了事,谁能跑得了。大人,也许您很难明白,我就只是在怕死而已……就和所有上了岁数的老头子老太太一样。”   本来洛特想纠正说:你已经不是老头子了……但他想到,大概伯里斯怕的正是神域的侵蚀性,这是凡人无法抵御的野蛮力量,没人能不害怕。他决定避开关于神域的讨论,随便聊点可有可无的话题。   他问:“你年轻时怕死吗?比如第一次见到我之前,你被关在囚车里,是不是也很害怕?”   伯里斯说:“我要是说,那时我不太害怕,您信么?”   “真的不怕?”   “反正不是现在这种怕。这么说吧,年轻的时候,我并不相信自己很快就会死,即使处境再差,内心深处也还是存着一丝侥幸,觉得自己没那么容易完蛋……年轻人都这样,所以他们会做很多危险的事。不是不怕,是想不到后果。”   “你是说人老了之后更胆小吗?”洛特想多逗他说点话,现在势头不错。   伯里斯认真思索了一下,说:“您还记得吗,去亡者之沼找您的时候,我转移了灵魂,用着一个秃头没耳朵的年轻尸体。”   “当然记得。对了,你为什么要用个尸体?”   “上了岁数之后,我做事心里没底,”伯里斯说,“为了顺利找到您而不出差错,我决定操控一个年轻些的身体去。”   “怎么,那时你原本的身体生病了?”   伯里斯苦笑道:“不算生病,就是有一些老人常见的毛病而已,不至于马上病死,但又让人每分每秒都担心死亡。您能明白么,每分每秒……每天睡前都怕明天醒不过来,下台阶的时候怕打软腿站不稳摔死,坐在地上施完法不敢马上起身,怕头一昏就再也站不起来了……每天都这样活。一边怕死,一边若无其事地处理各种日常琐事……”   洛特不知如何作答。他一时觉得这些话不像伯里斯的风格,这心境哪像个传奇大法师?简直就是随处可见的老头子……   可转念一想,伯里斯又能有多特殊?搞不好所有老法师或老国王都这样想。现任奥法联合会议长也这样想,活到千年以上的老精灵也这样想……只不过他们没有公开说出来而已。   伯里斯说着,身体打了个寒颤。“大人,我现在……就和那时候差不多。”   洛特心里一紧,想找点轻松的话来对答,他还没想出来,伯里斯接着说:“被您变年轻后,我算是暂时解脱了。解脱到了几乎得意忘形的地步。”   “我一点也没看出你得意忘形,”洛特说,“我看你一直都很害羞。”   伯里斯完全无视了他的调戏,说:“现在……那种感觉又回来了,我又开始害怕了。而且……我不知道自己正不正常……这是我自然而然产生的情绪吗?还是……是黑湖神域在催促我什么?”   洛特从拉手的姿势改为搂紧法师。“唉,我很惭愧,伯里斯。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不害怕……”   其实洛特认为伯里斯的状态不正常,但他不想明说。伯里斯已经开始被侵蚀了。再深谈这些,也只会加重他的恐惧。   在神域之中,凡人何等无力,即使是德高望重的老法师,现在也脆弱得犹如风中枯叶。   伯里斯靠在他身上说:“您想怎么做,就尽管去做,不用想办法安慰我。从前您能把我从希瓦河带到珊德尼亚,现在您也一定能带我离开这里。”   “好。”洛特搂着他,捏了捏他的肩膀。   不知不觉间,绿意已出现在他们面前了。两人踏入第一片草丛时,天色突然暗了下来,白昼眨眼间变成了黑夜。   夜空是纯粹的漆黑,没有月亮与星光,大地上却落着满月之夜才有的寒霜。草木消失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笔直的长路,路两边半人高的荒草一望无际。   回头望去,来时的戈壁已经不见了,身后仍是长路,路的远方是混沌不清的黑暗。   进入“黑夜”后,伯里斯突然睡着了。   洛特谨慎地观察了好久,他真的是睡着了,不是昏倒。如果摇晃他、呼唤他,他会半睁开眼,含含糊糊地随便回答一句什么,然后又回到梦乡。   洛特只好又抱起法师,沿着长路继续向前。   时间的概念已经不存在了,他们不会感到饥饿,也没法根据脚步的多少来判断远近。   洛特在荒凉的路上跋涉了很久,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色:长路被一条横断割开,形成了陡峭的悬崖,裂谷约莫十几码宽,深不见底,两头延伸至视野尽头。   洛特站在崖边,谷底的虚空中漾起红光,红光映在他的黑色鳞片上,让他如同穿上了一层火焰色的铠甲。   这是庞大的炼狱之力。洛特让眼中的火苗熄灭,静静聆听和感受,他看到炼狱君主沿着长路奔袭,把身后的地面割出巨大的裂缝,魔鬼的血与力量一路不断剥落,有些坠入了裂谷下无尽的虚空之中……洛特继续追寻着这股力量,悬浮着慢慢飘过裂谷。   双脚踏上对面的土地后,天空又瞬间明亮起来。   他们身在一片茂密而古老的森林中,树木彼此挤压纠缠,只有一条野兽小径可供行走。虽然处于白昼,森林仍然相当昏暗。   伯里斯醒过来了。洛特问他感觉如何,伯里斯却神色恍惚,目光半天也对不上焦。洛特要带着他继续前进,他不表态,也不抗拒,他的眼神中写满畏惧,表情却呆板得不合常理。   洛特忍不住怀疑,难道现在伯里斯已经不认识他了?他放弃了询问,沉默地带着法师继续前进。   森林里的景色并非一成不变。不知走了多久,死气沉沉的密林逐渐鲜亮了起来。   潮湿的泥土变成一地绿茵,花丛取代了阴暗的荆棘,树叶像是绿宝石雕成的一样,在微风中抖落出耀眼的光芒。   洛特穿过初春的森林,沿开满野花的坡路走下去,走向夜幕,进入盆地。   盆地中是一片花海,每朵花上都浮着暗淡的绿色微光,像萤火虫一样慢慢游弋,成为夜空下的光源。这里是森林的圆心,风暴的风眼,也是黑湖的尽头。   洛特一个人站花海中。伯里斯已经不见了。   黑湖守卫和炼狱君主都在这里。他们残留的力量慢慢下陷,像网中最重的物体一样沉积在位面中心,与黑湖中氤氲的亡灵之力融合在一起……这里正是骸骨大君第一次醒来的地方。   洛特伸出手,所有萤火都向他围拢过来。   他熄灭眼中的幽火,放松身体,跟着光芒一起下坠。   再睁开眼的时候,他看到了湖水。这就是他记忆中的黑湖,一片无边无际的亮黑色镜面。   他静静地浮在湖面上,萤火汇聚在水下,在他背后编制出两张巨大的翅膀。   从前洛特无数次想象过“继承黑湖的力量”会是什么情景。他认为自己会听到黑湖守卫的声音,可能炼狱君主的声音也在,他非常戏剧化地一个人模拟与那两人对话,编出了一堆非常文艺的对答句式,连词语押不押韵都计划得天衣无缝……现在,他全都想不起来了。就算能想起来,他也用不上。   他听不到确切的声音,只能感受到直接传入他脑海的,来自黑湖位面的意识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   奥吉丽娅望向天空,黑斑好像动了一下……她意识到,那是一个眨眼。   黑斑倏忽褪去,展露出更加幽暗的内部,又即刻合拢,恢复成之前的模样。祭台上只剩下奥杰塔,还有一条棕色的就斗篷。法师与洛特巴尔德都不见了踪影。   奥吉丽娅在震惊之余仍然防备着席格费,而席格费并没有继续向她进攻。   狮鹫和银龙都望着天空。奥吉丽娅也因为好奇而仰起头。   她受过伤的脚踝突然一阵剧痛,疼痛逆着血流回到心脏,在心脏上猛然炸开,让她双脚一软跪倒在地。她咬着牙解开几个扣子,发现自己胸前多了一枚指腹大小的烫伤痕迹。   那痕迹是黑色的纺锤形,和天上的眼睛一模一样。她望向席格费,狮鹫身上毛太厚,看不见胸前的皮肤,从他颤抖的样子来看,他应该也正在经历一样的事。   她挣扎着靠近祭台,想看看奥杰塔的情况如何。这时,天上炸开一声惊雷,震得高塔都抖了起来,空中的黑斑忽明忽暗地闪烁,边缘上裂开一道小缝,露出了背后颜色正常的天空。   又是一声雷鸣,黑斑彻底粉碎。它像干燥的树叶一样裂成粉末,形成黑色雪花簌簌落下。   黑雪的数量足够覆盖整个塔顶,但它们却只包裹住了祭台,以及祭台上面的奥杰塔。   黑雪落完后,天上的眼睛完全消散了。奥吉丽娅摸了摸胸口,身体不再疼痛,灼伤也不见了。  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时,身后突然爆发出嗷呜一声。她回过头,席格费仰起起脖子,抖着翅膀,疯狂地大哭起来。看来席格费也恢复意识了,没等主人亲他,他就自己摆脱了控制。   奥吉丽娅愁眉苦脸地摸着狮鹫的羽毛,不知应该先安慰他,还是应该先骂他一顿让他闭嘴。席格费哭着哭着突然敛住声音,像被什么噎到了一样,奥吉丽娅问他怎么回事,他颤抖着伸出前爪,指向祭台。   裹住祭台的黑色积雪全都消失了。巨龙重现身姿,伸直脊背,昂首展翅,还挣脱了束缚他的尖锥。   巨龙身上趴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类。席格费记得那个人,那是他们主人的盟友,一个慈祥的小法师。   “奥吉丽娅你看……那是什么……”席格费带着浑厚的哭腔问。   少女呆呆地回答:“那是我们主人的法师。”   “我没说他。我是说,他身边那个生物……那是……什么……”   “一头……疑似奥杰塔的生物……”   法师还是那个法师,但银龙好像不再是那个银龙了……   现在的奥杰塔,是一头金属质感的黑白条纹龙。   狮鹫与少女愣愣地看了好久,终于忍不住一起尖叫起来:   “主人怎么了?奥杰塔怎么了?!”   “黑湖里到底发生了什么?!” 第90章   太阳已经升高,塔下的战斗也结束了。活尸和魔像七零八落碎了一地,傀儡骑士们终于重得安眠。   法师海达一声令下,剑盾兵构装体们扑啦啦抱在一起,组成了一根表面凹凸不平的攻城槌。几名银锋骑士列队上前,抬起攻城槌,开始向着白塔大门冲击。   现在的白塔大门并不是真正的门板,而是由魔法塑能而成的虚体壁障。半精灵葛林迪尔专攻异界学,对隔绝空间类的法术大有研究,别的法师对付怪物时,他一直在破解壁障法术。   塔上的防护并不复杂,他已经解明了法术的构成,却无法破解防护,他隐约感觉到,有种无法探知的力量在从中作梗。   突然,那股力量被撤销了,防护术的结构发生了变化。于是葛林迪尔根据解析结果,设计出了附魔攻击与物理攻击并行的破门方式:法师们为构装体施加特定魔法,构装体们抱成攻城槌,再由骑士小伙子们通过物理攻击让力量有效爆发。   防护很快就被攻破了,随着“大门”被撕裂,整个塔上的壁障也逐渐全部消失。银锋骑士们警戒地走进塔内,法师们放出几只能飞的小构装体,让它们飞入上层,自己则紧随骑士们身后。   他们很快就在大议事厅找到了伊里尔。当然,他们只是看到了被困的白衣人时,根本不知道这是谁。   银发白衣的少年蹲在次元级护罩里,护罩外悬着一把黑色长枪,长枪上散发着浓厚的死灵系波动……在一般人看来,这画面比较像是伊里尔施法抓了个人质。   伊里尔做出满脸畏惧的模样,无论闯入者问什么,他都一言不发。   葛林迪尔摸着下巴嘟囔道:“这种法术很少见,应该也很难移除……”   另一个法师说:“那个防护还是可以去掉的,只是麻烦了点。主要是长枪不好处理。”   “我先看看是怎么回事吧。”说着,半精灵放出解析法阵,开始观察。   看了一会儿之后,他和另外几个法师凑在一起,叽叽咕咕地商量起来。伊里尔使用着奥杰塔的化身,听力十分灵敏,虽然法师们彼此耳语,他还是听到了零星几句话:   “内部没办法,从外面还是能解消的。”   “其实再等几小时也就差不多了。”   “没必要浪费时间。”   “这个连锁做得很巧妙……”   “我一个人不行,会被反噬的。”   “这倒好办,我们可以分工,也建一个连锁法术,比如……”   “萨拉你真有想法。嗯,对,对……确实可行。”   半精灵葛林迪尔过头,望向白衣少年:“好,既然我们都分析清楚了,那么……”   白衣少年站起来,期待地盯着他。他继续说道:“那么,我们就更不能解开这个法术了。”   伊里尔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:“你说什么?!”   葛林迪尔冷哼一声,说:“从分析结果看,长枪形态的连锁法术应该是伯里斯·格尔肖大师留下的。虽然我们不知道你的身份,但既然是他要捉你,我们就不能让你跑掉。”   “你把伯里斯找来!”伊里尔吼道,“我要与他单独谈谈!”   半精灵噗地笑了出来:“你是不是还想朝他丢个白手套决斗啊?”   “有些事,我只能与他谈。”   “你想申辩什么就直接说吧,和我们谈也一样。”   “你们没资格听。你们算什么东西?”   葛林迪尔笑道:“我代表五塔半岛法师同盟,为什么没资格听?”   旁边的几名法师也走上前。蓝衣男性举起手上的金属玺戒:“我代表奥法联合会议长德洛丽丝女士。”高挑的女法师说:“我代表西南真理塔与十国邦联理事院。”一名灰袍年轻人说:“我代表希尔达教院全体教职员。”   他们说完之后,葛林迪尔问白衣少年:“我们已经表明身份了,那么,你又算什么东西?”   伊里尔刚要还嘴,昏暗的走廊内传来一个声音:“好了,大家也不必这么执着于口舌之快……”   法师们齐齐转向大议事厅入口,向来人行微躬礼致意。伯里斯·格尔肖慢悠悠地走进来,向年轻人们点头回礼。   现在的格尔肖大师有些狼狈,他手上没有拐杖,身上的室内衣袍沾满焦土,光秃秃的头顶上还落了一层炭灰。   葛林迪尔与海达距他最近,他们赶紧迎过去扶住八十岁四的老法师,将他小心地搀扶到众人之间。   此时,奥杰塔和席格费仍留在祭台里,奥吉丽娅则躲在螺旋楼梯上,偷偷听着议事厅里的动静。   伯里斯当然没有真的变老,他还是二十岁的模样。醒来后,他完全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,他看看席格费,看看奥吉丽娅,又看看身边巨大的黑白条纹龙……然后被震慑得茫然呆坐了好久。  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神域出来的。他只记得自己被扔进黑湖,洛特追了进来,还横抱着他,与他在戈壁上聊伊里尔到底有多蠢……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,他的记忆一片模糊。   他还记得,洛特在继承黑湖后会被强制拉回人间,同时,黑湖位面会被扯出一个裂口,神域元素会像瘟疫一样扩散开来……   现在看来,这些都没有发生,位面薄点不见了,黑湖元素没有扩散。人间最重大变故是奥杰塔从银龙变成了斑马龙。   斑马奥杰塔处于出神的状态中,问他什么他都毫无反应。他身上的黑白条纹不是完全固定的,而是在以极缓慢的速度流动着,伯里斯推测,也许奥杰塔正在与某种力量抗争,一时无法回应外界的呼唤。   更关键的是……洛特在哪?伯里斯重新出现在了祭台上,而洛特却不见踪影。   伯里斯靠在斑马龙身上,和奥吉丽娅聊了一会儿。他俩其实都不太冷静,但此时必须逼着自己冷静下来。席格费一边抽泣一边观察塔下的情况,没过多久,他说外面的人已经攻入白塔了。   伯里斯寻思着,最好不要让年轻人们贸然与伊里尔交锋。所以,尽管心怀忐忑,他也只能暂时抛下祭台上的事情,先去处理议事厅内的情况。   他为自己施展变化法术,变回了八十四岁的秃头老人形象。原本他不想在同行面前这样做,因为同行会发现他身上荡漾着源源不断的魔法波动……但现在情况有别,霜原上的元素与魔法波动都被奥杰塔梳理过,它们变得非常均匀,非常难以辨识,就像一碗被搅成细腻糊状的无牙老人特餐。法师们无法直接察觉到魔法波动,除非是火球或电枪那种肉眼可见的类型。   此时,元素梳理的效果仍未消散,法师们连突兀的死灵系波动难以发现,更别提是小小的变化肉体法术了。他们只会看到伯里斯苍老的面孔,不会察觉到这面孔是被魔法改造过的。   其实要发现波动也不难……直接对着伯里斯的脸施展解析法术即可。但是,没人会对传奇大师这么做的,就算要不顾礼仪去解析他,也应该去解析他的袍子或者材料袋,谁会专门研究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。   伯里斯被法师们簇拥着,望向被困的伊里尔。   他以为自己会被伊里尔狠狠瞪视,目光相接的时候,伊里尔却只是不屑地剜了他一眼。   伯里斯哑然失笑。原来伊里尔根本没认出面目苍老的他。   葛林迪尔问:“导师,这人是您抓住的?他是什么人?”   葛林迪尔不算是伯里斯的私人学徒,他只是在教院内听过伯里斯的课,但他仍然习惯称伯里斯为导师。   听到这句问话,白衣少年的表情明显紧张了起来。伯里斯心想,这下他明白我是谁了,而且他在害怕,怕被识破身份。   他知道自己的名声是什么样的。在他占尽优势的时候,他希望自己大名远播,让人们闻之生畏;等他陷入困局之后,他的名字就是等于是处决令,足以让他当场再死一次。   从伊里尔不安的表情中,伯里斯还隐约猜到一件事:奥杰塔与伊里尔的联系恐怕已经断开了。在祭台里,席格费和奥吉丽娅也这样猜测过。   奥杰塔已经收回了所有化身,只有这个白衣少年被困在次元级护罩里,现在奥杰塔身上发生了变故,他滞留在外的化身就被彻底排斥了出去,变成了一具普通的人类肉体。   这能力等于可以凭空造人啊……伯里斯默默感慨,奥杰塔不愧被称为世间仅有的奇迹。   伯里斯与白衣少年对视了几秒,缓缓说:“我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,只知道他与白塔之主伊里尔有着很深的联系,不能让他跑了。”   这结论并不意外,法师们都认为白塔的异常肯定与伊里尔有联系。葛林迪尔问:“那您看……现在怎么办?”   “我来击破他的防护术,你们一起做个奥术牢笼,”伯里斯说,“然后把他送到奥法联合会去。联合会自然有专家来查明一切。”   法师们颔首认同,开始按伯里斯的意思准备法术。伊里尔低下头,沉默不语,也许偷偷松了一口气。   同样松了一口气的还有外面的奥吉丽娅。她担心大君相关的事情被泄露。   谈到伊里尔,就必然要谈到他的目的,谈到他的目的,就肯定会暴露奥杰塔。顺这些说下去,奥吉丽娅、席格费,以及(可能已经成了真神的)半神本人也都会暴露于人们的视野之中。   奥吉丽娅不是很懂人情世故,说不清暴露后到底为什么不好,她只是出于直觉,认为这种局面肯定很糟糕。   奥吉丽娅听到法师们齐声念咒,其中还包括伯里斯的某种咒语……他解除掉了次元级护罩,黑色的连锁法术长枪刺入伊里尔体内,把他困在原地,任人摆布。   伊里尔没有说出自己的真身,伯里斯也没有揭露他。   奥吉丽娅一时分不清,这到底是因为老法师心软了,还是仅仅因为他想保护奥杰塔和主人。   法师们开始向外移动时,奥吉丽娅漂浮起来,躲到上面一层的阴影中继续偷听偷看。   银锋骑士们抬着一个半透明茶色方形力场,大概这就是伯里斯说的奥术牢笼。伊里尔被关在里面,黑色长枪把他和背后的一块空心石板串在一起,他的眼神怨毒得像要喷火,但只能乖乖躺在牢笼中。   骑士们列队整齐地沿着螺旋楼梯走下去,法师们三三两两跟在旁边,葛林迪尔搀着伯里斯走在最后。   伯里斯小声说:“我建议你们直接开一个大型传送阵,不要在路上耽搁太多时间。”   葛林迪尔点头道:“是的,我们也是这样想的。银锋骑士们来的时候用的就是大型传阵,我们打算借用他们的成品,先和他们一起回到北星之城,然后联系奥法联合会的其他法师。毕竟临时布置大型法阵阵也很花时间,所以也许这样更好。”   “好,北星之城很好,”伯里斯佝偻着背说,“出去之后,我就不和你们一起行动了。我自己传送回不归山脉。需要我的时候,你们及时与我联络。”   半精灵连连点头。他听说过伯里斯年轻时的经历,推测这老人一定不怎么喜欢靠近北星之城。而且,人类在八十岁四高龄已经相当脆弱了,老人在北方折腾了一宿,肯定已经疲惫不堪,虽然后续调查少不了伯里斯的协助,但至少也应该让他回到塔中修整一下。   “需要我陪您回去吗?”葛林迪尔问。   “不用,有个学徒跟着我来了。她还年轻,应付不来这些事,我让她躲在最下层了。现在高塔的防护已破,我和她可以走出去了。”   听到这话,奥吉丽娅立刻从窗户飘到塔后,降到一层再钻进来,找个乱糟糟的角落,做无辜状老实蹲下。   这让她想起从前的一幕:主人为吓唬黑松,叫她躲在酒馆后街的柴火堆里装晕……没想到主人的法师也擅长这样骗人,怪不得他们俩能合得来。   搀着老法师的半精灵顺利找到了“年轻学徒”。“学徒”穿得黑漆漆,躲在黑漆漆的残垣后面,脸上带着极为自然的惊恐表情。   葛林迪尔把伯里斯交给她,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老人家。与葛林迪尔分别后,奥吉丽娅搀着伯里斯走向塔后,找个地方伪装出被传送走的假象。   奥吉丽娅暗暗感到奇怪,伯里斯明明是在假装苍老,但他的脚步竟然真的有点虚浮。   伯里斯施展短途即时传送,带着奥吉丽娅回到了塔内的螺旋阶梯上。祭台无法通过法术到达,要想回去,仍得一路向下踩过正确的石砖。   “你叫奥吉丽娅,是吗?”伯里斯走在前面,背躬得越来越低。   奥吉丽娅见过别的老人这样走路,他们能尽力站直一小会儿,走着走着,就越来越佝偻……但伯里斯是二十岁,他只要解除身上的变化就可以正常行走了,难道他忘记这一点了?   奥吉丽娅憋着疑问,答道:“是的,我是洛特巴尔德大人的第一个造物。”   伯里斯半天没说话,只是扶着墙默默向下走。   差不多要到了底部时,伯里斯又问:“你能感觉到骸骨大君在哪里吗?”   奥吉丽娅回答:“现在……我感觉不到。”   “感觉不到,你就不着急吗?”老人颤巍巍地回过身,他愣了一下,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又低头叹了口气,“抱歉,我不是在指责你。来吧,我们先想办法把奥杰塔带走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写特别老的伯里斯时不知道为啥谜之过瘾…………   另外大家不用担心洛特啦,这篇不是虐文,看看奥杰塔的模样就知道肯定没有刀   (………………但他真的不是变成了龙身上的黑条纹,真的不是……) 第91章   回到祭台上,伯里斯忙着施法破解空间限制,以便把奥杰塔挪出塔顶。在繁琐的施法过程中,他发现自己的手指比平时僵硬很多……这时他才想起来,他应该解消变化法术,回到二十岁的状态。   当天下午,伯里斯带着三个造物离开白塔,经过数个法阵的跳转,终于在黄昏之前回到了不归山脉。山脉森林中有一块魔法迷宫区域,足够宽敞和安全,距离高塔也不远,正适合藏匿巨大的黑白条纹呆滞龙。   奥吉丽娅留在迷宫区域里,想多陪奥杰塔一会儿。伯里斯本来也想留下观察一阵再走,但他疲惫得要命,注意力无法集中,所以他决定先回塔里休息。席格费主动让他趴在自己身上,把他驮回了高塔门前。   到了塔前,席格费停下脚步,磕磕巴巴地叫伯里斯醒醒,伯里斯从狮鹫毛里抬起头,望着塔前的一大群亡灵虚体士兵。   不光有虚体士兵,还有几个头领模样的兽人骷髅,他们拿着削尖的牛骨,骑着猪……准确说是巨大野猪的尸骨。   塔门打开了一道小缝,赫罗尔夫伯爵欢叫着飞奔了出来。见到席格费,它不但不害怕,反而在狮鹫身旁不停地跳跃转圈,也许是因为席格费身上多少有些洛特的气息。   伯里斯从狮鹫背上垂下手,摸了摸狗头。赫罗尔夫伯爵催促般叫了几声,朝森林跑了几步,又折返回来,仿佛在问他洛特藏在哪里。   在狗之后,门缝里又出现里一个金发碧眼的苍白脸蛋。黑松小心翼翼观察了一会儿,终于放心地跑了出来,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狮鹫面前。   伯里斯麻木地看着他:“你把这些东西撤走……”   “我已经知道了!”黑松激动地凑过来,“我都知道了……呃,我已经知道您是谁了。我不是故意要知道的,是因为……那个……那时他的一些意识传了过来……”   伯里斯心想,完了。伊里尔真是在大事小事上都遗祸万年……   黑松把右手放在心口,大声说:“老师,如果您想隐瞒这个……呃,这个变化,那么我一定会替您保守秘密,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真相!请您相信我,我以我生命中挚爱的一切起誓!”   伯里斯看着精灵的右手。他右手的小指被伊里尔弄断了,现在手上打着夹板。   “你……先把虚体都弄走……”伯里斯无力地摆摆手,“还有兽人骷髅和猪……”   黑松猛点头,赶紧遵命照办。碍眼的亡灵卫士们消失之后,伯里斯从狮鹫身上滑下来,拖着脚步慢慢走入塔门。   他在会客厅里找了张躺椅,歪进去一动不动。   他告诉自己,现在还不能放松,事情远远没有结束,奥法联合会还得调查白塔的事情,洛特也还没回来……可是无论怎么提醒自己,他还是思维飘忽,无精打采。   黑松凑到席格费身边,小声问他奥吉丽娅在哪里。席格费看着曾一同患难过的精灵,想到之前的遭遇,想到行踪不明主人,再想到黑白相间的奥杰塔……他鼻腔一酸,以翅掩面痛哭了起来。   ================   伯里斯的发呆时光没能持续多久。几分钟后,高塔内响起铃铛声,有人在用传讯水晶呼唤他。   他叫魔像威利斯把水晶搬下来,摆在会客室里。他关掉了水晶的成像功能,只接听传音。伪装嗓音比再来个变化法术要省力得多。   水晶里传出葛林迪尔的声音。他说出现了一件紧急情况,必须向伯里斯汇报。伯里斯脑袋发胀,捏着眉心叫他说下去。   这“紧急情况”还挺一波三折。简单来说,“可疑的白衣少年”差点就跑了……幸好,最后他又被抓了回去。   法师和骑士们向大型传送阵撤离的时候,突然遭遇了一只寒夜枭。它不是活的异界生物,而是已化为枯骨的不死生物,它的攻击十分猛烈,但似乎缺少理智,没有特定目标,法师和骑士们协同作战,很快就把它击退了。   这东西会飞,不太好追,银锋骑士的队长建议先不管它,将来再派人回来清理,法师们表示认同。   奇怪的是,寒夜枭被驱走之后,奥术牢笼里的白衣少年突然发狂了。他怒骂出一堆诅咒和脏话,又想做施法的姿势,又不停捶打力场壁障,他折腾得太厉害,银锋骑士们只好放下牢笼。   一名法师做出了愚蠢的决定:打开奥术牢笼,检查少年出了什么问题。   本来这也没什么,伊里尔打不过这么多人,特别是在他失去奥杰塔之后。所以伯里斯才会放心地回到不归山脉,把琐事甩给学生与同僚。   如果伊里尔试图逃跑或攻击,法师们肯定能立刻制服他,但他偏偏没有这么做。被从牢笼中放出来后,他继续咒骂、发疯,但没有伤到任何人……他造成的最大伤害就是踢了一个骑士好几脚。   伊里尔折腾累了就趴在地上不动,人们对他稍微放松了警惕。队伍暴露在毫无遮挡的平原上,这时,寒夜枭突然去而复返。   它从低沉的浓云后面俯冲突袭,导致两名骑士与一名法师受伤,最后,它用双爪提起了白衣少年。   寒夜枭抓住伊里尔,在箭矢与魔法射线的集火中加速起飞,几个眨眼的功夫就遁入了森林。讲述这段的时候,葛林迪尔说那少年似乎是真的非常恐惧,他惨叫着挣扎,不像是和怪物合谋逃走。   追入雾凇林之后,法师们已经有点体力不支了。他们忙活了大半天,基本没吃没喝,男的大多都累得肚子岔气,女的有好几个犯了低血糖。银锋骑士们倒是依旧军容严正,只是被法师拖慢了脚步。   他们在雾凇林里转悠了好久,终于找到了寒夜枭的气息。他们追到一小块水域旁,根据地图所示,这是希瓦河支流汇成的小湖。湖边站着数十个霜原蛮族人,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奇怪又简陋的武器,拦在骑士们面前,叫他们不要靠近湖水。   骑士队长问他们湖里有什么,一个金发女孩指着湖冰上的大窟窿说:“湖里有魔鬼蛇,还有个掉进去的飞骨头。”   霜原蛮族曾被伊里尔统治过,族里上年纪的人都见过不少怪物。他们把会飞的不死生物都称为“飞骨头”,把手掌蟒叫做“魔鬼蛇”。   骑士问她“飞骨头”是什么模样,根据她的描述,那东西就是寒夜枭无疑。   霜原蛮族们觉得最近的雾凇林不太安全,已消失多年的“魔鬼蛇”又出现在镜冰湖和希瓦河里了。于是他们组织了一支队伍,从部落向着白塔的方向慢慢靠近,一路侦查是否有怪物再度出现。   今天他们走到小湖附近,发现有个“飞骨头”正在袭击人。他们用投石器和长矛驱赶那怪物,从它爪下救出了一个白发的少年。   “飞骨头”在试图反扑时站上了湖面,它的爪子刚一接触冰面,几条“魔鬼蛇”突然从冰下窜出,很快就把“飞骨头”拖进了湖水里。   蛮族女孩的通用语说得极好,讲这些时还一脸自豪。骑士垮着脸问她,那个白衣人哪去了?   她一拍脑袋:对啊,哪去了?好像已经跑掉啦?   听到这里时,伯里斯催促道:“后来你们是怎么把他抓回去的?中间的种种努力就不用细讲了。”   于是葛林迪尔直奔结局。抓到白衣少年的不是他们,是个红发的年轻术士。   之所以大家知道他是术士,是因为……他颇有存在感地大声宣布了自己是术士。他一边把白衣人交给骑士们,一边得意洋洋地扫视着众法师。   这人显然是红秃鹫。在塔顶上的时候,伯里斯远远地看到他施法了。红秃鹫一直在霜原和雾凇林边缘活动,没靠近过白塔,在法师们从塔里出来之前,他就已经钻进树林准备离开了。   伯里斯推测,大概因为他是术士,而且是因为席格费而被强化过的术士,所以他能感知到霜原上微妙的元素波动,能敏感地察觉到事情已经结束。   红秃鹫遇到了逃跑的白衣人,并把他扭送回了法师们面前。法师们再次把白衣人封入奥术牢笼中,这次他蔫头耷脑,浑身瘫软,不折腾也不叫骂了。   红秃鹫没有细讲他们的遭遇过程,法师们不知道他与白衣人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交流。   葛林迪尔讲这一段的时候,奥吉丽娅和暂时变成人形的席格费也溜进了塔里,跟在黑松身边。   三人都听得胆战心惊:奥吉丽娅和席格费担心红秃鹫说出伊里尔的身份,伊里尔当然不值得心疼,他们只是害怕自己与主人被暴露出来;而黑松担心的是将来与红秃鹫再见面时的情景……奥法在上啊,一个术士,抓到了传奇的白塔之主,他再也没法理直气壮地嘲笑红秃鹫了……   听完所有汇报后,伯里斯问:“现在你们已经身在北星之城了?”   “是的,”葛林迪尔说,“白衣人被关在神殿的牢里,他尝试过几次逃脱,但都失败了。”   “查到他的身份了吗?”   “没查到,他不愿意与人交流。海达对他用了吐真剂,但是没什么用,他的思维太混乱了,一会儿说自己是银龙,一会儿说自己是牧师,一会儿说自己是死去的伊里尔……”   伯里斯眉毛一抖。吐真剂还真好用。这种供述是不会被采信的,特别是在发言者精神亢奋、行为异常的情况下。   “你怎么看?”伯里斯问。   “他显然是白塔之主的崇拜者,可能是想用什么法术复活伊里尔。还有,我们认为他不是法师,而是一个曾经比较强大的术士。”   会客室外传来一阵噗呲噗呲的笑声。伯里斯狠狠瞪过去,笑声立刻夏然而止。   “他是术士?”伯里斯谨慎地问,“我也觉得他的力量展现方式比较粗暴,不太像法师。”   葛林迪尔说:“是这样的,白塔附近的元素流动很异常,随着嫌疑人被捕获,元素异常也渐渐平息了。现在我们对他进行了检查,发现他身上残留着大量被梳理为均衡状态的元素,这符合术士的身体波动特征。但与此同时,他的血脉中却检测不到施法天赋,也就是说,他的术士能力出现了急性衰退,力量无法发散。”   门外,黑松小声问:“术士的力量会衰退?”   “会啊,”奥吉丽娅回答,“就和普通人的‘力量’也会衰退一样。正常情况下,你的一切能力都会因为年老而衰退,对吧?而在特殊情况下,年轻人也可能突然变衰弱,比如受重伤,损失肢体,生重病,跨位面不良反应,被特定魔法诅咒等等……换到术士身上也一样,他们的血脉天赋就相当于普通人的行为能力,所以强化和衰退的道理也都差不多。”   听到这个新知识点,黑松脸上的紧张一扫而空,重新挺胸抬头了起来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这回到底算不算黑术士? 第92章   伯里斯轻轻叹了口气。他明白为什么伊里尔会在看到寒夜枭后突然发狂了。   寒夜枭的尸骨被转化了为不死生物,但还没有经过最后的优化。此阶段的不死生物十分危险,它们有可能会循着灵魂中的联系,嗅到施法者的味道,并且优先攻击施法者。   伊里尔应该有办法重新控制住寒夜枭,或者至少让它失去行动能力。但伊里尔失败了。不是施法失败,是彻底没能唤起魔法。   这都怪他自己,是他把自己的灵魂和奥杰塔融合在一起的。奥杰塔收回所有化身后,只剩他一个因为次元级护罩而被留在外面,他的主意识无法跳转,自然也无法回到银龙本人体内。   紧接着,奥杰塔身上突生变故,留在外面的“化身”当然也会受到影响。他身被彻底割裂出来,成了一个单独的,与奥杰塔毫无关系的生命体。   这个生命体不是原来的伊里尔,也不是现在的奥杰塔,他的脑子里没有丰富的奥法知识,血液里也没有操纵元素的力量……他只是个普通的活人。   由于他身上的波动特征,别人会以为他是一个曾经很强大的“术士”,他妄图用自己的血脉力量复活白塔之主,然后很不幸地一败涂地,还因为过度操纵元素而耗尽了血脉力量……   伯里斯恍惚地想着,一方面是失去魔法,另一方面是被误认为是术士……对伊里尔来说,不知这两者哪个更屈辱一些?   与葛林迪尔又简单叮嘱了几句之后,伯里斯暂时关掉了传讯水晶。黑松走进会客厅,皱眉问:“老师,您为什么不干脆点……我是说,解决掉伊里尔?”   伯里斯半躺着,眯着眼睛答道:“我的学生们去解决他,和我亲自解决他,本质上是一样的。”   黑松捧着自己的右手,还是心有余悸。伯里斯说:“我明白你的忧虑。你别怕,奥法联合会和神殿都很重视这件事,面对一个已经失去力量的‘术士’,看在他对伊里尔‘很有兴趣’的份上,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他的。处理此事的有联合会高层,还有银锋骑士们的法师教官,再加上教院和五塔半岛……那些人加起来比十个我都强,伊里尔在他们手里,比在我这更稳妥。”   “万一伊里尔再做什么危险的事呢?”   “那他就真的不想活了。现任议长比我严厉得多。”   黑松又问:“那……他们不会怀疑您做了什么坏事吧?毕竟您从前曾经是……”   伯里斯笑道:“放心吧,他们很相信我。要是我想做坏事,我早就做了。”   说到这,他突然前所未有地感叹道:“黑松,其实你的年龄比我大啊。正因为这一点,也许你反而缺少某种感触……”   精灵傻傻地歪了歪头,不知老师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。   伯里斯说:“世道变了,很多事已经不那么稀罕了……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。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法师就能称霸四方的时代了,所以,人们反而不需要神经兮兮地防备我。”   黑松脸色放松了些,问:“您是不是累了?我再去做点‘复生之血’好吗?”   “不用了,你的手先别沾水。”   说完之后,伯里斯瞟向黑松,同时也看到了会客室门口。奥吉丽娅远远看着他们,她身后还有一个……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壮汉。   “那是谁!”伯里斯一激灵坐起来,壮汉随之抖了一下。   奥吉丽娅赶忙解释:“这是席格费。呃,他的化形能力比较差,他每次变出来的人形都长得有点不一样……”   管他一不一样,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变成人……伯里斯长叹一口气,又躺到了回去。   看着他们,他又想起黑白相间的奥杰塔……如他所说,一个法师能力有限,但一个奥杰塔却真的有可能颠覆世界。   至今为止,他还从未和奥杰塔直接沟通过,不知这头龙到底是个什么性格。从《白银颂歌集》的描述来看,奥杰塔十分善良温和,应该不会是包藏祸心的邪恶之辈。   一切都渐渐平稳了下来。那么,洛特在哪呢?   是留在黑湖神域了?还是融合在了奥杰塔身体里?难道银龙身上的黑色斑纹是他?或者是他也回到了人间,只是流落到了不同的坐标上?   如果他真的与奥杰塔融为一体,他还能保留原有意识吗?如果他留在了黑湖神域,他还有机会回来吗?   伊里尔根本不算什么。重要的是,洛特巴尔德到底怎么样了?   伯里斯全身泛起一阵寒意。六十年前,他二十岁,他下定决心要找到骸骨大君……六十年后,那人被他找到了,他又变回了二十岁的状态……然后呢?然后骸骨大君又一次消失到别的位面去了?   二十岁的时候,他一点也不焦虑,反而满心希望,可现在他只会不停地想:我该怎么办?为什么我一大把岁数还要着这份急?   “黑松……”伯里斯蠕动了一下,脸朝着躺椅的软垫。   “老师,什么事?”   “你出去一趟。和你的小伙伴去看看奥杰塔怎么样了。出去之后,帮我关上门,我不叫你就别进来。我要休息一下。”   黑松听话地离开会客室、离开高塔。走森林小径上,他和奥吉丽娅嘟嘟囔囔地争论了起来。   奥吉丽娅说小法师可能哭了,席格费也支持她的观点。而黑松说他的导师和一般人不一样,导师内心十分强大,才不会动不动抹眼泪呢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   第二天,伯里斯派“学徒柯雷夫”去希尔达教院参加了一个会议,回来之后,又通过传讯水晶与奥法联合会聊了很久。   大家都知道伯里斯上年纪后不爱出门,也都知道他有个名义上是学徒的直系后代。所以,当人们看到那个面色疲惫、忧心忡忡的小法师时,大家都对他致以亲切的慰问与温暖的鼓励,没人质疑为什么格尔肖大师不亲自出现。   格尔肖大师因为白塔的事而病倒了。虽然他说自己病情不重,但毕竟他都八十四岁了,就算用传送法阵来往于各种会议之间,对耄耋之年的老人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。   奥吉丽娅和席格费守在森林中的魔法迷宫里,时刻观察着奥杰塔的情况。奥杰塔的形态时大时小,最大时,即使他趴在地上,背上的棘刺也超过了林中最高的树冠,最小时,他的体积与河马相仿,令奥吉丽娅想起“不归山脉里有暗黑大河马”这一笑点。   更多的时候,他还是与从前的大小一样。他不是在睡觉,所以眼睛是一直睁着的,有时席格费会觉得他在注视自己……他好像是清醒的,只是一直不能动弹而已。   伯里斯每天都亲自来看奥杰塔,还带来了一堆图纸、晶体、瓶瓶罐罐。每次施法后,他都愁眉苦脸地默默离开。   今天的黄昏,黑松正在厨房里制作“复生之血”。他听到赫罗尔夫伯爵欢快的叫声,知道一定是伯里斯回来了。   他在杯子上撒装饰花瓣的时候,伯里斯正好坐进会客室的躺椅上。   伯里斯好像在和谁说话……黑松走出厨房,在走廊里仔细聆听,听清楚之后,不由心里一紧。   导师一向精明能干、严肃冷静,而现在,他竟然在无意义地自言自语……不,比自言自语更糟,他在絮絮叨叨地对狗说话……   伯里斯的坐姿仿佛回到了八十岁的状态,他塌着背,缩着肩膀,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。黄狗坐在他面前,把下巴放在他膝盖上。   “赫罗尔夫啊,”法师摸了摸狗头,“我这么叫你,你知道是为什么吗?你知道有什么区别吗?”   黑松吓了一跳,他还以为狗真要开口回答了。当然,黄狗只是小幅度地吧嗒着尾巴,并没有吭声。导师再怎么神通广大,也不至于能教狗说话。   伯里斯接着说:“我告诉你吧。因为赫罗尔夫伯爵的‘伯爵’是洛特封的。你是他的属臣,如果他不在,你就不是伯爵了,你就是赫罗尔夫,知道吗?”   黑松站在走廊里,端着饮料,一时不知该不该走进去。   导师的语气让他想起了一个远亲叔叔。那老精灵比他父亲大三百岁,性格温和,但有些孤僻。他年轻时喜欢四处游历,还和野蛮的海岛精灵组建了家庭,可惜的是,后来他被迫和爱人分离,至今再也没见过妻儿。   老精灵住在偏远的森林里,这辈子再也没有结交新的爱人。黑松偶尔见过他几次,他不爱理别人,却经常对着树木或小动物絮絮叨叨,好像那些东西能听懂他的话似的。   很多人以为精灵能听懂动植物的语言,根本不是这样,精灵才听不懂呢,能与它们对话的是木精和水妖。   老精灵曾经救过一只受伤的白鹳。那次,黑松去采集药材,正好路过老精灵家附近,他听到老精灵对白鹳说:你长得有点像海鸥。你说,你长得怎么那么像海鸥呢?你见过海鸥吗?我见过。我和她一起看过很多海鸥,海鸥还抢了她手里的卷饼,卷饼里有烤贝肉。你是个白鹳,不是海鸥,你肯定没吃过那种卷饼吧?   回想起这些,黑松大吃一惊,他好像接连发现了导师的两个大秘密……第一,导师用某种神秘的方法彻底变成了年轻人;第二,导师和亡灵恶魔龙的关系非同一般。   之所以能确认第二点,是因为黑松也明白找不到心上人的滋味。他见过远亲老精灵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,他自己也曾因为与奥吉丽娅分开而失魂落魄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我发现写老老的老法师特别有趣(喂…… 第93章   黑松轻手轻脚走进会客厅,把“复生之血”放在导师面前的矮桌上。   桌上摆着一只金属小鸟,鸟嘴里衔着小指粗细的羊皮纸卷轴。从前他见过这东西,萨戈王都的法师总用它来联系伯里斯。   没等黑松询问,伯里斯说:“这是真理塔发来的传讯鸟,说是有个宴会,问我参不参加。”其实这是艾丝缇发来的,但黑松不知道公主也是个法师。   黑松眼睛一亮。他想起了王后的生日庆典那天,皇宫里举办舞会,城市里是狂欢节,他和奥吉丽娅从早到晚非逛即吃,玩得非常开心。   伯里斯指了指卷轴:“这次的宴会不是在王都,是在银隼堡,兰托亲王的长子诺拉德过生日。你替我去吧,反正你和兰托亲王比较熟。”   黑松故作镇定:“我去?不太好吧,毕竟他们邀请的是您……”   “从前王都邀请我,我也是派‘学徒柯雷夫’替我去的。这次让你去也一样,你也是我的学生。”   黑松打开卷轴一看,简直大喜过望,信封上说宾客可以携带最多两名家属……两名呢!太好了!他和奥吉丽娅逛集市的时候,可以让席格费帮忙拎东西……   虽然兴奋,但黑松还得表面客气一下:“老师,其实我们可以一起去……”   在伯里斯眼里,黑松简直和赫罗尔夫一样正在摇尾巴。“不,你去吧,”伯里斯说,“我很忙,我得写好几份分析书,还得……”   还得干什么?其实伯里斯并不太忙,但他就是不想去。   “带你那两个小伙伴去吧,”他说,“之前他们经历了很不愉快的事情,也该放松玩一玩了,这期间,我会派魔像去照顾奥杰塔。”   黑松对导师躬身致意,维持着法师优雅的步速离开房间、穿过走廊、打开塔门……到了外面,他终于不再掩饰激动之情,向着迷宫区域一路小跑。到银隼堡没法直接传送,需要留出耗在路上的时间,为了按时赶到,他得赶紧叫奥吉丽娅做准备,争取明天一早就出发。   会客室里,伯里斯慢慢喝完热饮,继续呆坐在软椅上。赫罗尔夫一直趴在他脚边,他一动,狗就抬头看他,就像在一直等着他回答某个问题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次日清晨,伯里斯醒得特别早。他想看书也看不下去,想继续睡又睡不着,只好懒洋洋地靠在在卧室的落地大玻璃窗旁,百无聊赖地向下看。   奥吉丽娅和(人类外貌的)席格费带着简单的行李等在塔外,昨天最兴奋的黑松却出来得最慢。过了一会儿,黑松飘了出来,他彻夜打造了一把新的骨头悬浮椅,这次没涂白漆,改用了透明的木蜡油,椅子上的牛骨猪骨呈现出斑驳的黑色,有的地方还有烧烤架留下的纵横痕迹。   伯里斯面带不自觉的微笑,看着那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密林小道上。   黑松只做了新椅子,却没有染发,也没有再把脸涂白,这还真叫人有点不适应……伯里斯忍不住想象了一下:等他们到了银隼堡,兰托亲王会不会认不出黑松?宴会结束后,黑松要是回树海老家探亲,他的父母会不会受到惊吓?   如果有机会和伊里尔深谈一次,伯里斯想问他很多问题,其中之一就是:你究竟为什么要把黑松洗回原样?   他们恐怕没有交谈的机会了。且不说奥法联合会是否允许,就算允许,伊里尔也不喜欢与人沟通。以伊里尔的个性,他早晚会再次做出愚蠢举动,然后自取灭亡。“为什么要把黑松洗回原样”这一疑问会变成千古之谜。   伯里斯问过黑松,黑松自己也不知道,他说也许就是那人看他不顺眼而已……伯里斯总觉得不该只是这么简单,通常来说,一个野心勃勃的法师应该有更深刻的、更符合其身份的行事动机……   伊里尔到底有没有深刻的动机?现在谁也说不清。也许每个人都多少有过不像自己的时候。   伯里斯认为自己也一样:中年时,他曾为自己的理智和行动力而偷偷自豪,而现在他却思维飘忽、生活散漫,行动怠惰、脸都不洗。   伯里斯慢悠悠地来到书房时,差不多已经是午饭时间了。   书桌上摆着关于白塔的种种资料,还有刚起草了个开头的分析报告……看着这些,他无精打采,只觉得索然寡味。他拔出羽毛笔,握了半天,连墨水都懒得蘸。   伊里尔的事是大事,按说他应该多留意,但他就是提不起精神……有奥法联合会就够了,那些人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吧,反正他们肯定能保证让“白衣人”无法危害外界……这就够了。   洛特的下落比伊里尔重要多了。伯里斯想,伊里尔的事谁都能处理,洛特的问题可只有我能调查。   他徒有忧虑,却无法静下心来思索。他试着打开自己写过的笔记,这里面有很多他对神域、对独立封闭位面的研究……奇怪的是,今天再看着它们的时候,他看到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字迹,而是一堆傻乎乎的黑白条纹。   我的智商下降了。   伯里斯手肘撑在桌上,双手托住额头。过去的六十年,他有同僚,有学生,有研究课题,有生意订单……更重要的是,他有魔法。那时他身边根本没有洛特这个人。现在只有洛特行踪不明,他拥有的其他东西都并未改变,可是他却焦虑不安,智商明显下降。   如果这事被三十岁的他知道,他会说:失去自控是法师之耻。愿尊奥法为唯一真理,视世俗利益次之……这句话可不是诗歌,它是誓言。   如果是四十岁的他,他会说:奥法与世俗并不冲突,所谓野心,就是要将真理与利益都握在手中。如果必须从两者中择一放弃,就意味着甘愿妥协。   到了五六十岁,他会说:其实道理没那么复杂,只是老年人比较爱操心而已,人的心智与身体是息息相关的,衰老和病痛会消磨人,叫人意志脆弱。   七十岁以后,他会说:什么?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又不见了?我有可能再花几十年找?我等不起了……如果真发生这种事,我可能会活活气死!   现在他八十四岁,同时也是二十岁。他觉得这些看法都不对,但他又说不出什么才是对的。   他长叹一口气,挺直身体,用手指梳了梳头发,想清醒一下。手离开脑袋时,指尖带下来了好几缕发丝。   他靠在椅背上,悲从中来。他的智商下降了,头发掉得快了,而且洛特还不回来。   伯里斯看着自己的手。这双手皮肤紧致,颜色均匀,手背上没有斑点,虎口上的纹路也很浅,有几个指关节受过伤,现在看起来略有些凸出。   六十年前,黑袍人把他扶起来,从背后搂着他,将他扭曲的指关节归位。治疗过程伴随着剧痛,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,但他并不怎么害怕。靠在那人身上,他只觉得无比安心。   现在,他身后是软椅靠背和垫子,不是黑衣的骸骨大君。  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心神不宁了……这不是焦虑或担忧,这是恐惧。  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  几天后的黄昏时分,艾丝缇又发来了一只金属渡鸦。它落在伯里斯的书架上,发出公主的声音:“老师,您那边还好吗?”   “还好。”伯里斯坐在书堆中间,逼着自己阅读各类神域相关文献,“为什么这样问我?”   “您不参加兰托亲王的宴会……您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麻烦?”   “没事,没事。我只是比较忙。”   艾丝缇的声音听起来紧张了很多:“还是白塔的事情吗?我能帮您做点什么?”   “不用,没事的,”伯里斯说,“我忙得过来。只我最近不太想到处跑,想在塔里安静安静。”   伯里斯没把洛特失踪的事情告诉艾丝缇。如果洛特确实被关在了黑湖,那他早晚要把这事告诉信得过的学生……但现在他还不想说。   “我明白了。”渡鸦从书架飞下来,落在置物较少的五斗橱上,“导师,我把这只渡鸦的连接关掉,然后让它暂时留在您这里,好吗?如果您有需要,可以通过它来随时联系我。”   伯里斯答应了她,又祝她在庆典上玩得愉快。艾丝缇告别的时候,他隐隐听到了放烟花的声音,看来银隼堡的庆典规模不小。只是诺拉德过生日而已,却搞得像立春日庆典一样。   银隼堡那边的天气应该不错,今天的不归山脉却有点憋闷,云层很低,可能晚上会下雨。   天黑之后,闷雷从山脉西北方逐渐靠近。伯里斯安排魔像去检查了奥杰塔的状况,魔像汇报说,龙身上的黑白条纹平时缓慢移动,今天有些忽快忽慢。   伯里斯决定亲自去看看。他还没有搞懂黑白条纹是怎么回事,不知道这情况是好是坏。   在准备施法用具的时候,魔像威利斯先生说:“强对流天气很快就要扫过不归山脉,建议您不要此时外出。”   “不行……我一定得去看看。”伯里斯忙着收拾东西,对魔像挥了挥手,“帮我拿一盒绿云母片来。”   拿到全部材料之后,伯里斯从浮碟下到一层,走进厨房,决定在出去前先随便吃点东西。   今天的情况也许很特殊,他得做好一切准备……奥杰塔身上有了变化,也许这意味着事情出现了转机,也许这是寻找洛特的线索!想到这些,他终日昏昏沉沉的双眼亮了起来。   “找人真累。”伯里斯端着一碗煮蚕豆,靠在橱柜上自言自语着,“我得处理奥法联合会的事,还得做实验、经营魔法武器工厂、写没写完的书、开发新施法材料……唉,我不能把所有时间都拿来找你啊,可是我又必须找你……这样太累了。如果你能快点来找我该多好……”   一声震耳的霹雷响起,震得窗框都抖了起来。与此同时,赫罗尔夫高声吠叫了起来,声音激烈得前所未有。   伯里斯下意识转身向门口。他想把煮蚕豆碗放在橱柜上,却不小心碰到了装有绿云母的盒子,他伸手去护的时候,塔门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,暴雨的轰鸣声陡然放大……有什么东西突破了大门的防护,带着狂风与雨水闯入了大门!   伯里斯稍一分神,碗和盒子都滑落掉在了地上,蚕豆和一小撮云母片混在了一起。   他下意识低头去看的时候,带着水气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厨房门口。   云团太低太近,闪电与雷鸣几乎同时出现。一道亮蓝色霹雳照亮了雨幕,也照亮了灯光昏暗的厨房。   伴随着兴奋的犬吠声,洛特巴尔德来到了厨房门外。   洛特呈现着昔日的人类外貌,身高正常,四肢完整,浑身湿透,衣着华丽。   之所以伯里斯能瞬间看出“衣着华丽”这一点,是因为他被洛特身上的碎宝石闪到了眼睛。   洛特拖着湿淋淋的脚步走近,一手撑在门框上:“在一个美丽的夜晚,远方的宫殿里举办了盛大的舞会,而可怜的小美人却被留在家中,孤单地在厨房捡着豌豆……”   不知怎么回事,面对突然出现的洛特,伯里斯竟然十分冷静……冷静得几乎吓到了他自己。   他想象过洛特回来时的场景,在那场景中,他应该激动地欢迎洛特、严肃地询问之前发生的事……可现在,他思维迟滞,精神恍惚,好像暴雨云团挤进了他的大脑,把他的智商都变成了雨水。   他站在原地,看着洛特,维持着想伸手保护盒子的姿势,傻乎乎地说:“我没有捡豌豆……这是云母片。”   “云母片旁边不是豌豆吗?”洛特走向他,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。   伯里斯下意识地回答:“不……是蚕豆。” 第94章   “伯里斯?”洛特察觉到法师的反应有些异常。他再靠近些,伸出手,碰触到伯里斯颊边的发丝。   又是一声雷鸣。闪电照亮了满地的云母片,也照亮了洛特袖口上的水色渐变亮片、电镀银镶绿玻璃的领巾扣、洒满领花的点点水钻、亮紫色闪缎的礼服外套、绕外套下摆一圈的玫瑰金流苏……   伯里斯打了个哆嗦。   洛特不由分说将他一把搂进湿漉漉的怀里,怜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:“我的小法师!你吓坏了……你是不是害怕打雷闪电啊?从前我怎么不知道……”   您当然不知道,因为我并不害怕打雷闪电……这句话在伯里斯的灵魂中已经形成了怒吼,可实际上,他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。   他还没从洛特突然出现的惊愕中回过神,就差点被洛特身上的耀眼细节刺瞎了眼。   他的脸贴在潮湿的布料上,嗅出水气中混杂着豆蔻和香草的味道。大概洛特往身上喷了某种香氛,头香已经被大雨洗掉,只剩下一点幽微的药材气息,恐怕只有法师才能察觉到这点味道。   “我回来了。”洛特搂着法师,发梢的水一滴滴落进伯里斯的领子里,“我回来了……虽然耽误了好几天时间,不过我回来啦!伯里斯,你是不是特别担心我?”   在洛特读过的书里,当一人问出“你是不是担心我”时,往往另一人会别别扭扭地说“我才没有”,甚至说“你不回来才好”,这种回答并不是拒绝,反而是甜蜜与依恋的证明。   可伯里斯并没有这样说。他趴在洛特怀中,像一坨失活的魔像般动也不动,半天才挤出一句虚弱的回答:“是的……”   “啊?”洛特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的台词,比如“别嘴硬了,我知道你有多担心我”之类的……没想到,法师竟然回答得如此坦诚。   伯里斯说:“是的……我很担心,非常担心。我以为我又要耗上六十年了……哪怕不是六十年,三十年也不行,万一这次我找不到您了怎么办……”   洛特胸口泛起一种酸酸的感觉,从心脏蔓延到整个脊柱,扩散到肩膀,波及到双手,让指头无意识地颤了颤。   他收敛起嬉皮笑脸的态度,稍放开手臂,俯视着怀中的法师。   “抱歉,让你担心了。”洛特亲了一下法师的发顶,说,“如果可以的话,我也想早点回来和你报平安,但是这很难做到……你也知道,封闭的独立位面有最小开合周期,也就是每百年七天……就算我能出来,也得等七天才能出来。而且这七天是从我把你丢出来的时候开始算的……”   伯里斯抬起头,小心翼翼地问:“七天……就像过去您被囚禁在亡者之沼一样吗?”   洛特看出了法师的担忧,于是赶紧说出结论:“没事,别怕别怕,我不是像过去一样‘每百年能出来七天’。过去,我是从人间离开,停留在亡者之沼;现在,我是从神域离开,停留于人间。因为基础起点不同,所以……现在这个规矩倒过来了——每过七天,我可以出来一百年。”   伯里斯一愣。洛特笑着补充说:“对,我不是自由之身,我属于黑湖。我在人间玩上一百年之后,就得去那个寂静无聊的地方住七天,七天后就可以回人间继续玩……”   虽还未了解其中原理,只听结论,伯里斯也已经大大松了一口气。“等等,不太对……”他皱眉道,“大人……从我回来那天开始算,到现在好像是第八天,也就是说,除那天外刚刚过去七天……您怎么会这么快出现在不归山脉?您是从哪里出现的?不是从霜原上那个位面薄点吗?难道您可以自由选择出现的地点?”   他看了看近在眼前的花哨衣服,还非常想问“您怎么还迅速换了一身衣服”……   洛特笑道:“我确实是从白塔那个位面薄点出现的。至于为什么我能这么快到这来……这都是奥杰塔的功劳。”   “奥杰塔醒了?”   “醒了。在我回到人间的一瞬,他身上的力量也稳固了。他感知到了我,于是立刻飞过去把我接了过来。他把这几天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了,还告诉我兰托亲王在办庆典,我想和你一起去参加,于是我叫他找了个城市停一下,我好去买一身新成衣。反正他速度极快,我买衣服再换上也耽误不了太多时间。”   伯里斯惊讶不已:“这不对……龙的飞行能力再强,也不可能在几分钟内来往于这里和白塔之间!”   魔像汇报奥杰塔的情况时,天色刚暗下来,雷声还滚在天边,那时奥杰塔还在迷宫区域中;然后伯里斯想去看看奥杰塔,开始准备施法用具,这时雷声也越来越近,最终暴雨倾盆……伯里斯根本还没察觉银龙开始活动,龙就已经飞了个来回,中间还让洛特去买了个衣服!   这么点时间,最多只够洛特买衣服并立刻换上,来回飞行的时间怎么想也是不够的……什么生物能飞这么快?这和传送术也差不了多少了!   洛特说:“龙当然没法飞得这么快,但奥杰塔并不是龙。”说着,他揽着伯里斯走向塔门,“正好,你来看看他吧。他早就想正式和你打个招呼了。”   塔门打开后,暴雨借着强风扑在伯里斯脸上。塔外的空地被一只巨大的生物占得满满当当,在昏暗的雨幕中,仿佛是另一座建筑凭空落下,堵在高塔门前。   伯里斯看着这只巨大生物,惊讶得连屏蔽雨水的法术都忘了施展……反正他已经被洛特弄得湿哒哒了,再淋点雨也没什么。   一道闪电划过天穹,照亮了奥杰塔壮美的身形。巨龙的黑白条纹不见了,现在他又变了一个模样:他的头颈、躯干和四肢恢复成了银色,鳞片如明镜般闪耀,而他的长角、翅膀、爪尖和尾巴都变成了纯黑色,黑得能够融在夜色之中。   奥杰塔弯下长长的脖子,漆黑的眸子盯着伯里斯。真正的银龙通常有着银灰色或金色的眼睛,而奥杰塔的巩膜和虹膜都是黑色,瞳孔中隐约有粼粼的光斑……这眼睛让伯里斯想起白塔上空的薄点,那只通向黑湖的云雾之眼。   接着,奥杰塔说话了。从前伯里斯听过他的化身说话,今天是第一次听他亲自说话。   他先清了清嗓子,说了一句:“伯里斯·格尔肖大师,你好。”   他的嗓音和化身们差不多,叫人听不出年龄与性别,令人印象深刻,又叫人总结不出特征。   奥杰塔又说:“之前我的情况太糟糕了……那种情况下,我没法和你正式打招呼,但我一直看着你的一言一行。格尔肖大师,谢谢你对我的帮助与照顾。”   伯里斯习惯性地躬身回了一礼。巨龙接着说:“也许有些唐突……现在我想问你一件事。”   “不会唐突。你问吧。”   “请诚实地回答我……”奥杰塔的语调抬高了些,“我美吗?”   “啊?”伯里斯被雨水糊了一脸,视野已经不太清楚了,他怀疑自己的耳朵也进了水,导致他出现了幻听。   奥杰塔催问:“我现在的样子,美吗?从前的我,有着世上最美银龙的外表,而现在……我的黑角,黑翅膀,黑指甲,黑尾巴……这种模样,还美吗?”   就在此刻之前,伯里斯内心深处存放着两大未解之谜:第一,伊里尔为什么要把黑松洗回原貌。第二,在没有任何危机的正常情况下,奥杰塔本龙究竟是什么性格。   现在,第二个谜团猝不及防地浮出了水面。真相远远出乎伯里斯的预料。   洛特在大雨中对银龙喊道:“我都说过了,你这样也很好看!你难道不相信我的审美吗?”   奥杰塔执着地盯着法师:“我要听听普通人类的看法。过去银白色的我是很美的,这一点我有自信。格尔肖大师,你见过我躺在祭台上,身上插着黑色冰锥的模样,那时的我又圣洁又悲惨,肯定具有一种凄艳的美感……而现在呢?这个黑白相间的我,真的还美丽吗?”   伯里斯想起了在亡者之沼与洛特重逢的时候。那时他在想:到底是哪里不对劲?骸骨大君怎么会是这种性格?   现在他再次产生了类似的想法:《白银颂歌集》里那个温柔善良悲天悯人的银龙竟然是这种性格?当年他到底是怎么引领萨戈人祖先的?难道他守在前几任国王的御座旁,每天靠“我美吗”来辅佐他们?   转念一想,就算奥杰塔的性格再奇怪,他的坎坷经历是千真万确的……伯里斯不想敷衍他,于是认真地答道:“我没有见过真龙,只见过龙鳞、龙骨骼和图画,我唯一见过的‘龙’就是你。我觉得你很美丽,真的,这种美不是美女或风景的美,是一种我们凡人很难形容的魅力。坦白说,前几天那个黑白条纹的你确实不太好看,你的形体仍然很美,但黑白条纹非常奇怪,而现在……”   说到这,他脑中浮现出一个灵感:“现在的你,又变得非常好看了,真的。你身上的银色和黑色搭配得十分巧妙,银白色躯体,黑色的龙翼、龙角、利爪和尾巴……这种气质,就像是圣洁的人在操控着黑暗的力量……”   然后伯里斯就词穷了。他又不是吟游诗人,实在想不出更多花里胡哨的形容。不过,奥杰塔已经足够满意了,他的尾巴梢轻轻晃动着,把巨大的龙头挪到伯里斯上方,像巨伞一样为他遮住雨水。   巨龙斜眼看着洛特:“洛特巴尔德大人,您的法师果真是个正直诚实的好人。如果您也能像他一样对我耐心解释,我也不至于一路上都低落难过了。”   洛特也钻到了龙头下面:“我把黑湖的问题都给你解释清楚了,只是还没来得及歌颂你的美貌而已!”   听到这话,伯里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:“大人,关于黑湖里发生的事,您也得对我解释一遍。”   “我会的,”洛特说,“但不是现在。现在,你先去换一身衣服吧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我们要去银隼堡参加庆典呀。”洛特原地转了一圈,湿漉漉的耀眼礼服上飞溅出水珠,“奥杰塔能把我们带过去,他快得就像传送术一样,而且比传送术还稳定。”   “我没想参加宴会,已经把邀请函给黑松了……”   “你的公主学生去了没有?等我们到了银隼堡,你联系一下她,让她派人接你进城堡就可以了呀。”   “但是……”伯里斯被一个又一个的突发情况震撼,反应速度大幅下降,直到被洛特推着回到塔里,他才终于憋出一句疑问:“但是……您的礼服都淋湿了……”   “我知道。淋湿了怕什么?我有你呀!”洛特张开双臂。   伯里斯这才反应过来,施了个非常初级的小法术。眨眼间,他和洛特身上的雨水都不见了,头发和衣服重新变得干燥温暖。 第95章   伯里斯叫奥杰塔变成人类进塔里避雨,奥杰塔拒绝了。他说自己正在适应新的外观,需要苍天降下纯洁的雨水清洗内心的伤口什么的……洛特为伯里斯翻译了一下奥杰塔的意思:虽然奥杰塔不是龙,但他也具有一些真龙的习性,他像银龙一样喜欢水和冰,下雨是他最喜欢的天气之一。   洛特并没有胡说。伯里斯踩着浮碟去起居室的时候,听到奥杰塔在外面快乐地哼起了歌。   伯里斯没心思细细挑选服装,就随便拿了上次在王都穿过的外套,配了一件素色斗篷。回到一层之后,他看到洛特在会客室的镜子前练习跳舞,黄狗伯爵围着洛特,跟着他一起起舞,还从他抬起的小腿上横跳过去……现在赫罗尔夫又是赫罗尔夫伯爵了,他的君主回来了。   这一切显得有些不真实,不真实到令人害怕。伯里斯站在会客室门口,整个人还有点木木的。   洛特熟练地把赫罗尔夫伯爵带回它的专属房间,再滑着舞步回来,揽着伯里斯的肩,带他走向门口。   伯里斯脚步顿了顿:“大人……您没再骗我什么吧?”   洛特一蹙眉:“骗你什么?”   “黑湖神域的事,您回来的原因之类的……”   “我还什么都没说呢,怎么骗你?接下来我们有大把时间聊天,我会给你解释清楚的。”   伯里斯还是不放心:“您是真的回来了?”   “当然是真的。”洛特捏了一下伯里斯的肩,“你觉得我像幻术吗?伯里斯,你怎么了?”   “我……”法师低下头,嗓子里一阵发干,光是说出这个猜测就已经让他浑身乏力了,“您回来得这么突然,这么顺利,我怕……”   “这算顺利?我耗了七天才回来,回来后还遇上暴风雨,这叫顺利?”   “我总觉得不踏实……”伯里斯抓了抓头发,顺手一梳,手指间又缠上了好几根发丝,真是叫人焦虑。“一旦好事发生得很突然又很及时,我就总觉得这背后还有什么隐患……”   洛特噗嗤一笑:“伯里斯,最近你是不是老看我买的小说?那些故事一般都这样写。兴尽悲至,物极必反,暴风雨前的宁静,攻打魔王城之前不能聊结婚什么的……”   伯里斯没有反驳。他继续皱着眉,手指缩在袖口里,指间还缠着那几根掉落的头发。   洛特叹了口气。他看出来了,小法师是真的还沉浸在忧虑中,这不是几句轻飘飘的玩笑就能安抚的。   “伯里斯。”洛特靠近过去,一手伸到法师脑后,手指梳进发丝中,“我没糊弄你,放心吧。就算你要找点事去担心,你该担心的也不是这个……”   那我该担心什么?伯里斯心里刚闪过这句话,还没来得及问出口,洛特打断了他的思路。   洛特低头吻上来,伯里斯熟练地闭上眼。在过去的日子里,他们已经接吻过很多次了,无论是为了施法也好,因为臭不要脸也罢……今天的亲吻对洛特来说不新鲜,对伯里斯来说也不陌生。   伯里斯忽然生出感慨:我八十多年都没体验过这个,而今才过了几个月,我竟然开始习以为常了……人的羞耻心真是世上最轻的东西,随便吹口气就能飘走。   洛特正好对他的嘴里吹了一口气。伯里斯下意识地一抖,这比单纯的嘴唇碰触要骇人多了。   这可不是施法时的贴贴嘴,而是上次在火龙峪时的那种吻……或者说,是洛特的小说里的那种吻。洛特改用双手环着法师,两人拥抱得很轻,亲吻却很绵长。   嘴唇分开之后,洛特像以往一样,要在法师的嘴唇上啄一下作为收尾。他亲上去的时候,伯里斯用力深吸了一口气,头部一晃,刚好躲开了洛特这个收尾的动作。   伯里斯不是故意的,他闭着眼,微皱着眉,胸膛鼓起又平复,用鼻子吸气吸到仰头,又用慢慢用嘴呼气出来……洛特被逗得笑了起来:“你怎么了?爬山爬得喘不上气了吗?”   伯里斯睁开眼,眼神里还有那么点小委屈:“确实是喘不上气……这样能舒服点。”   “我又没堵你的鼻子。”   “但是我……”伯里斯想说“但毕竟我不熟练”,随即他想到,说出这句话的后果很可能是洛特又要凑上来亲他,他暂时不想再试一次了……因为……这种吻太可怕了,唇齿相触,气息纠缠,舌头无处可躲,眼睛不敢睁开……这不叫亲嘴,这叫人体纠缠定身术,还附加精神伤害效果:亲完之后,一旦他想起刚才的细节,那种心跳过速的感觉就会再次出现。   洛特感叹道:“可见有些小说写得不准确。书里经常写着,某主角被伴侣亲吻,吻得太久太激烈,结束时主角身体发软,站都站不住,倒在伴侣怀里咳嗽起来……”他边说边打量着伯里斯,“你的脸真红……但你既没有站不住,也没有咳嗽。”   听洛特描述小说内容时,伯里斯一不小心就想象出了自己“站都站不住,倒在洛特怀里咳嗽”的画面,这让他脸上的热度久久不退,身上还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。   正想着,洛特又一把抱紧他,强迫他“倒在伴侣怀里”,还用两手揉他的头发和后背,就像在揉什么毛绒小动物过瘾一样。   洛特在法师耳边说:“伯里斯,我知道你有多担心。如果你消失了,我也会特别着急,可能我会急疯的。我是真的回来了,没有骗你,没有糊弄你。麻烦事都结束了,我想去放松一下,关于黑湖的事……我慢慢讲给你听,好不好?”   伯里斯不太好说话,就窝在洛特怀里点了点头。   洛特感觉到自己的胸口被蹭了几下,酸酸痒痒的感觉沿着躯干蔓延到全身,让他忍不住又揉了揉法师的头发。   没想到,这回伯里斯一把推开了他:“别这样……我这几天已经掉了很多头发了!”刚才他自己抓头发,还又掉了好几根呢!   洛特笑道:“掉一点头发是正常的,别这么谨慎,谁能不掉呢?你现在是二十岁,你还能长新头发。”   伯里斯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,就低声嘟囔着:“每个人都有特别担心的东西,我也不例外。”   洛特拉着他走向正门。雷电已经过去了,雨也小了一些,奥杰塔哼着歌侧过身子,示意他们飘上来。   伯里斯展开半圆形护罩,把自己和洛特圈在里面,就像在火龙峪遇到暴雨时一样。他本以为洛特想用蚊子觅食的方式飞到龙背上,洛特却一手搂住他的腰说:“我的法师,现在我不会飞了,得靠你带我上去。”   奥杰塔插嘴道:“主人您可以爬上来。”   “那不优雅。”   伯里斯问:“什么?您不会飞了?”   洛特点头:“嗯,连悬浮也不行了。”   “您又失去力量了?”   “可不是吗……你先带我到龙背上再说。”   伯里斯依言带洛特飘上龙背,把护罩和龙的背鳍固定在一起。这样一来,即使在空中遇到颠簸,他们也不会因为没抓牢而滑落。   “除了不能飞行,您还有什么变化?”伯里斯赶紧问,他生怕洛特趁机岔开话题。   洛特坐到伯里斯背后,用腿卡着棘刺,两手搂着法师。“伯里斯,刚才你的某个担忧其实是对的,如果你再次脱发严重,我就治不好你了……或者如果你的学生再昏倒在塔前,我也治不好他了。”   这时奥杰塔站起来,抖了抖翅膀,扭过长长的脖子说:“但是我可以治疗这些。呃……太严重的情况不行。”   伯里斯猜道:“难道是奥杰塔继承了黑湖?”   洛特说:“不,继承黑湖的仍然是我。你还记得吧,伊里尔本想用我的造物做‘锚’,在我继承黑湖后把我强行拉回来,借此在黑湖位面上豁开一道缺口,让里面的元素流到人间,用奥杰塔来接纳、控制它……伊里尔做到了,奥杰塔也确实接纳了一部分黑湖的力量,但数量不算多,没超过他的承受力。而我……现在我还是我,我仍然保有原本的体质,比如魔法免疫,比如两个不同的形态,但我失去了很多能力,比如飞行,比如施法……”   “您能不能讲得细致一点?”伯里斯问,“您具体是怎么离开黑湖的?奥杰塔又怎么才能只接纳一部分黑湖元素?”   说这些时,奥杰塔已经振翅起飞。伯里斯被分散了注意力,他惊讶地发现,奥杰塔的飞行方式与别的有翼生物不同,他和洛特一样是垂直升降、自由加速的,他的翅膀只是摆设,实际上他在飞行时根本不扇翅膀。   防护罩内非常平稳,夜空却变得混沌了起来。忽然,龙背颠簸了一下,阴雨消失了,夜空上缀满繁星,远处山脉的轮廓也清晰起来。   洛特说:“那些麻烦事以后再细讲吧。你看,我们到了。”   “什么?”伯里斯一愣。   “我们到银隼堡城外的山区了,”洛特张开手,指向四周,“你看那边,空中悬着很多光球的地方不就是银隼堡主城区吗?我们不能直接飞进去,那样太吓人了。”   伯里斯扶着龙的背鳍站起来,表情凝固在震惊的瞬间,久久恢复不过来。   他和洛特刚说了几句话,他们竟然已跨越了整个萨戈,从不归山脉飞到了落月山脉!   严格说来,奥杰塔的速度比不上传送术,传送术更快,在传送过程中人连一句话也说不完,但如果算上施法时间,再考虑到一般人被传送后短暂不适,那么显然是奥杰塔的飞行更快捷、更平稳。   奥杰塔仗着自己脖子长,特意扭过头欣赏法师的震惊:“我原本就是世间仅有的奇迹,现在再加上一部分黑湖的力量,我已经是世上最强大也最美丽的生物了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今天想随便说点啥……下面都是一些废话哈   有一些对人物的碎碎念,不看也不影响正文,如果和我理解不同可以完全无视   这章感觉好腻歪,嘻嘻   话说这篇虽然是奇幻,但是重点其实并不是打点什么怪物或者拯救啥,危机都挺简单的……重点其实是可爱的老老的法师八十多岁被人追求吧……   后面还会有一些情节,但是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腻歪或者无聊,因为后面真的没啥特别壮美的冒险,基本就是腻腻歪歪谈恋爱什么的了…………   伯里斯一直显得特别磨叽,我对这点思考过好久,后来觉得,如果是有过老伴的老头,再找老伴时应该比较熟练,而老光棍(尤其是从未和人共处,且自己选择单身的,而不是有过爱人最后都没继续的那种)面对自己一辈子都没接触、没尝试过的事务,除了不熟练以外,可能还有危机和恐慌吧……   我觉得吧………………10岁开始早恋,比80岁第一次喜欢某人,要容易得多了………… 第96章   在伯里斯的帮助下,洛特从龙背上飘了下来,他问奥杰塔要不要进城玩玩,公主能把小法师接进去,宾客还可以再带家属。奥杰塔拒绝了,他说自己喜欢安静,无心玩闹。   奥杰塔望向北方:“我要离开一段时间,恐怕不能回来接你们。你们回程时就自己想办法吧。”   洛特问:“你能去哪?席格费和奥吉丽娅都在银隼堡,除了他们和我们,你还有朋友吗?”   巨龙与另外两个造物不同,他对主人并没有那么敬畏。“我不会沉湎于虚无的娱乐,我是去办正事的,”他望向伯里斯,“格尔肖大师,我要去北星之城查看伊里尔的情况,也许还会在那边停留一段时间……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他吗?”   伯里斯稍显紧张:“伊里尔?他有什么不妥吗?”   “放心,应该没什么。”巨龙轻轻扇了扇翅膀,说,“他利用我沉眠时趁虚而入,曾令我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和屈辱,现在,我想亲自去监视他。如果他够老实,我可以放他一条生路,如果他还有任何反扑的可能性,我会比骑士和法师们更快察觉,并且及时了结他。”   伯里斯点点头,说:“我猜他应该已经失去施法能力了……有你去多观察一下也好。”   奥杰塔发出听起来有些邪恶的“哼哼哼哈哈哈”的笑声:“确实,他已经当不成法师了。他见你的时候,用的是我的化身之一,现在我的身体与灵魂都发生了变化,他就成了被我割除的多余肢体……就像一条被截肢下来的烂腿一样。在我被黑湖改变的那一刹,他和我的联系就被切断了,他什么都没有了。他不但会失去随意操纵元素的能力,还会一点点因失去头脑中的知识。”   洛特问:“有点像老年失能症?”   伯里斯替奥杰塔回答:“不,那种疾病会让人首先失去近期记忆。而伊里尔失去的是大量的连续早期记忆,比如他自己的童年经历,比如魔法的基础课程……”他边说边看了一眼黑白巨龙,“现在的伊里尔不是他自己,他是一块从奥杰塔身上切下来的‘物体’,他不仅失去了与奥杰塔的同步,而且凡是奥杰塔不知道的东西,他也会逐渐忘记。他能记得自己是谁,能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,也能记得自己想打开位面薄点,甚至会记得用束缚咒语簇钉住大型生物的过程……因为奥杰塔也知道这些,但是,他记住这些是没有用的,他会忘记最基本的奥术字符写法,忘记咒语正确的音调……真是就像失去了能力的术士一样。既然他可以侵蚀奥杰塔,那奥杰塔的变化自然也会反噬到他。”   洛特摸着下巴,深沉地点了点头:“我理解了,我明白这是什么感觉了……就好像,我看过那么多浪漫小说,我还能唱好多流行歌谣,但我自己不会写小说,更不会写歌……你知道为什么我不会写吗?你一定猜不到原因……因为我根本没怎么练过写字,更看不懂乐谱。伯里斯,这也有点像你,你懂得公主学生和奈勒爵士的关系,还对他们指手画脚,但其实你自己根本没……”   “多么令人感慨!”伯里斯急忙打断他,一本正经地皱着眉说,“如果伊里尔借助普通的尸体来复生,不去招惹奥杰塔,那么就算他最终仍然失败了,他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……”   洛特跟着他的感慨点头,没有继续说出刚才的联想。伯里斯稍稍放下了心,看来洛特还是有分寸的,在造物面前,他多少知道要给盟友法师留点面子。   听了法师的话,奥杰塔冷笑一声——真的是冷笑,他笑的时候,嘴里有一小股寒气轻轻喷出。   “对你们法师来说,这一定很痛苦,”他边说边扭了几下脖子,让那股寒气扩散开来,“依我看,这份痛苦非常适合伊里尔,既然他喜欢做上位者、支配者,那就让他尝尝做阶下囚、做弱智的滋味。”   冷气逐渐扩散,形成一层薄雾,笼罩住了奥杰塔全身,然后他双翅一抖,薄雾和他的身影同时消失了。一个白袍人站在原地,对着洛特和伯里斯轻轻躬身致意。   从前奥杰塔的化身方式非常特殊,不同的人看着他,会看到完全不同的面貌。而现在,白袍人摘下兜帽,洛特和伯里斯却看到了同一个人。   他俩快速沟通了一下,确信是看到了同一个形象:此人二十岁上下,中等个头,黑发黑眼,皮肤雪白,五官俊美,男女莫辨。   “多亏了黑湖的力量,我的化身方式也变了,”奥杰塔的声音没变,还是那种毫无特征的古怪嗓音,“现在我既可以放出数个不同的化身,也可以化形为一个稳固的特定形象。我打算以这副人类模样进入北星之城,以术士的身份去接近奥法联合会的人……怎么样,现在我的样子像术士吗?美吗?”   “很美。但是……”伯里斯上下打量着他,“我总觉得……有什么地方不太对……”   洛特倒是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:“奥杰塔,你变出了人形,却没变出性别!人类或者精灵都是有两个性别的,你好歹得选一个啊!”   “我知道,到了那边再说吧。”奥杰塔的两手一上一下摸了摸自己,大概是在想象这些地方长出东西的感受,“不同性别有不同优势,我到那边先观察一下环境,再决定以什么性别融入群体。”   说完,他又呼出一阵云雾,在雾中回到了巨龙形态,慢慢悬浮起身体,准备起飞向北。   刚要转身,他忽然弯回脖子问:“格尔肖大师,身为普通人类……你会怀疑我吗?”   “怀疑你什么?”伯里斯问。   巨龙与法师说话,眼睛却盯着洛特:“我得到了一部分黑湖的力量,主人却进一步被削弱了……毫不夸张地说,现在我不仅是世间仅有的奇迹,更是这世上最接近真神的生物……你们真的信任我吗?你们不会怀疑我滥用力量吗?”   伯里斯说:“我很相信你。你是洛特巴尔德的造物,我信任你,就如信任他一样。”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洛特,“而且,我看过《白银颂歌集》,我知道你有着怎样的灵魂。”   巨龙把头压低,黑曜石般的眼睛看向地面,像是表示服从,又像欲言又止。   洛特走上前说:“奥杰塔,我相信你。凡人也肯定会信任你、喜欢你。你这么美的生物怎么会变坏?你的巨龙形态不仅美,还特别有威慑力,这样一来,人们起初可能会怕你,但最终他们还是会被你吸引的。至于你的人类化形……你这样子,简直是世上最美的人类!雪白的皮肤,乌木般的头发,完美的五官,身材我就不知道了……人类的童话故事里就有你这样的美人。这种美人谁能不喜欢?谁能不信赖?”   奥杰塔顿时双眼放光,激动地对主人和法师表示感谢,叮嘱他们注意安全、玩得愉快。   洛特对他挥挥手,他哼着歌,抖着(并不起作用的)翅膀,螺旋翩然起飞,融入了星月之间。   伯里斯眼神复杂地望着夜空。洛特耸耸肩:“你看,还是我了解他。”   巨龙离开后,洛特拉着伯里斯,慢慢翻过银隼堡外平缓的小丘。   伯里斯突然想到,他和洛特为什么总遇到“在郊外走夜路”的情况?雾凇林,宝石森林,落月山脉,昆缇利亚……也许黑湖的荒原上也算,他们总是并肩走在陌生的夜色中,这一点还真像史诗故事中标准的“死灵师及其异界盟友”。   利用走这一小段路的时间,洛特又细讲了一下自己能离开黑湖的原因。简单来说:他先继承了黑湖的力量,又亲自摧毁了它们。   在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。   洛特走到黑湖的中心时,伯里斯已经从他身边消失了。其实不是消失,是被转化为了死灵……黑湖只接受灵魂,在这里,活人早晚都会被转化为死者。   洛特没有慌张。他进入位面的核心,与黑湖守卫、炼狱君主残留的力量渐渐融合。   这地方就像网兜中压着最重物体的部分,他会越落越深,并不停裹挟起身边的一切力量,像滚雪球一样逐渐成为“网兜”中更“重”的事物,取代原有的“重物”,成为黑湖的全新核心。   他本来就是半神,并且有过造物经历,完全符合继承真神之位的标准。于是他成了新的黑湖守卫,成了与人间距离最近的唯一神明。   就在他继承完力量的瞬间,人间的“锚”开始启动了。如伊里尔所计划的一样,三个造物开始拉扯他们的主人,真神马上就要被迫降临人间。   与此同时,洛特开始释放并毁灭自己的力量。就像离开亡者之沼时一样:那时他拆掉烟雾之塔,拆掉灰色的大殿,亲手摧毁了属于自己的力量……虽然当时他还没意识到这一点。   位面主人当然有权撕毁属于自己的东西。   不仅如此,位面主人也有权召唤位面内的一切事物——新的黑湖守卫立刻就找到了伯里斯·格尔肖。当时,后者已经成为了无意识的亡灵,正在黑湖中漂浮。   把伯里斯恢复原样并不难。在亡者之沼的时候,洛特有力量让伯里斯重获青春;在黑湖里,洛特甚至能让他死而复生。   当时洛特还想着:可惜啊,我离开亡者之沼后就劣化了这么多,等我离开黑湖后……估计会变得比之前更弱。   此时,黑湖已经开始向人间倾泻。由于伊里尔的事先操纵,神域元素基本都涌向了奥杰塔。   如果黑湖的力量持续涌入,人间的元素就会逐渐被同化,活物都将渐渐被转化为死灵,就如之前伯里斯推测的那样……但现在情况不同:神域的力量一边被摧毁、一边被泄露,流泻过来的部分并不足以侵蚀人间,而且刚好能被奥杰塔接收、梳理。   在这个过程中,刚被复活的伯里斯也顺着裂隙流了出来,被奥杰塔保护在身边。最后,位面主人给自己留了一点力量,用它修复裂隙,并把自己“驱逐”到薄点的另一边,为保证履行神职而每百年才回黑湖七天。   洛特说,做这一切是既简单,又困难的。简单的是,房主决定要拆自己的房子时,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;而困难的是,继承黑湖后他的心智多少会受些影响,本能会让他渴望神职,让他更希望留在黑湖,守卫神域……   所以,刚进入黑湖的时候,他没有把这个想法提前说出来。他看过一些的书上写着:如果把重要的计划提前解释了太多,这件事最后就多半干不成。   洛特说,做完这一切后,他的体感时间大概是经历了数小时,而人间过去的时间只有一两秒。神域的时间规则与人间的不同,黑湖里的时间不一定慢,也不一定快,而且没有对应的换算公式。洛特的“百年七天”也是以人间的时间为标准定下的规则。   听完这些,伯里斯感慨道:“奥法在上啊,我几乎无法想象其中细节……怎么说呢,我明白大致的来龙去脉了,却还是搞不清楚其中原理。”   洛特说: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。你看,你现在在干什么?在走路?假如你不知道迈步、收脚、站稳的原理,你也还是会走路的,对吧?对我来说,我做的事情也是这样。我只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,却没法用你们法师热衷的数据、定理什么的去解释。”   伯里斯点点头:“我知道。神域是凡人尚不能理解的领域。”   其实……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。异界学法师们非常热衷于研究神域,伯里斯自己也对此多少有些好奇,但就目前为止,神域还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陌生词汇,要搞清楚其中奥妙,法师们还得耐心花上很多年。   “我还以为这事很难收场呢,”伯里斯感慨道,“没想到,我几乎不用做什么,一切就平稳地结束了……”   下坡的时候,洛特走在稍靠前的位置,挽着伯里斯的胳膊说:“有我在,你本来就应该轻松一点。大法师的异界盟友当然要替他分忧。”   在山丘上,伯里斯把金属渡鸦发了出去,这会儿艾丝缇应该已经接到了消息。   来到大路上之后,他们能远远看到城门岗哨了。守卫身边站了一个宫廷侍从,伯里斯见过她,她是艾丝缇身边的侍女之一。   伯里斯和洛特走近,侍从看着洛特倒吸了一口冷气,还揉了两下眼睛。   侍从在前面引路,带着两位贵客进入城市,今天银隼堡的守卫布局有些奇怪,城门外的岗哨安排与往常一样,城门内却驻扎了两个小队,主街道上有大量兵力巡逻,瞭望岗上还有身穿灰袍的施法者驻守。   洛特边走边嘟囔:“银隼堡怎么像要打仗似的?难道又有人要杀亲王?还是因为今天有庆典?”   伯里斯说:“我看他们不像是在防备外来袭击……倒像是怕城里的什么人跑出去。” 第97章   比起王都的舞会,银隼堡的庆典更加热闹,也更加务实:他们不仅举办舞会,准备了足量的美酒,还把迎宾大厅和庭院都搞成了自助餐厅。   宾客们先进入主堡城门,再通过警卫廊,走入内庭园艺区,前方的草坪和小路上已摆满了长桌,桌上布置了烤肉、腊味和腌菜。也许是因为这些食物味道浓烈,所以宴会策划人将它们挪到了庭院中。   王都城堡绝不会出现这种场面。这哪像是贵族宴请,简直是兽人庆功宴……但银隼堡无所谓什么体面,他们更注重趣味。   宾客穿过烤肉腌菜区,登上一段不长的红毯楼梯,就可以进入主城堡的迎宾厅了,厅内也布置着嘉肴美馔,但菜色与外面的不同,这里以蔬果、冷盘、糕点和饮品为主,气味清淡芬芳,也不会热气蒸腾。   长方形迎宾厅连着一块圆形区域,这里不设餐桌,是专门让宾客跳舞闲聊用的。圆厅尽头搭了个临时舞台,上面有乐师团队轮流演奏,有精灵歌手接受点歌演唱,还有一队男女舞者随时伴舞。   “这到底算是什么活动?”伯里斯站在圆厅入口,捧着一杯百香果汁,“说是宴会、舞会,还是酒馆庆典……都有点勉强,而且竟然还是化装舞会?”   洛特一手撑着门框站在他身边,戴着简单的黑色半脸面具:“我也觉得他们很不像话,竟然没人提前告诉我是化装舞会。要是早点知道,我就可以准备华丽一些的面具了,也许还可以准备一些有趣的服装……现在我只能在门口领这种敷衍的面具,可惜,太可惜了。”   伯里斯也戴着同样的黑面具,门口有两个仆人专门负责给没准备的宾客发面具。宴会并未强制要求化装,有少数客人因为觉得古怪而没戴面具,而大多客人都准备了各种面具或头纱。除了传统的黑或白色半脸面具,大厅里还有很多人戴着蝴蝶面具、石像鬼面具、狼头面具等等。   刚才进入大厅的时候,伯里斯和洛特遇到了夏尔,就是兰托亲王的次子,那位年轻正直的小骑士。夏尔戴着牛头人面具,忙忙叨叨地在宾客来回穿行,他穿着礼服也比穿盔甲的卫兵壮了一圈,远远望去,倒很像真正的牛头人。   伯里斯委婉地提了一下今晚的安保非常严密,夏尔把这当做夸奖,完全没听出其中打探的意思。   他说他在找塔琳娜,塔琳娜戴着野猪面具,应该不难找,女性们一般都戴简易面具或蝴蝶面具,要么就是花朵形状或者小兔子小猫什么的,全场的女野猪只有他妹妹塔琳娜,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她。   没过多久,伯里斯在外面的烤肉区域找到了塔琳娜。她穿了一条过长的裙子,然后用术士能力让自己悬浮起来,看起来身高长高了一大截,她戴的根本不是什么野猪面具,而是露出嘴巴的树人面具,夏尔肯定是被她的幻术骗了。   伯里斯的面具很简易,塔琳娜立刻认出了他。她悄悄说:请帮我保密,暂时别叫我哥哥,等一会儿我会自己去找他的。   伯里斯答应了她,她是溜出来偷偷喝酒的,因为她父亲和哥哥都说她年纪小,不许她喝酒,也不许她吃因气味而被摆在庭院里的榴莲。上次她遇险根本不关榴莲的事,但兰托亲王和她哥哥都仍然很戒备榴莲。   看到塔琳娜后,伯里斯想起了艾丝缇。艾丝缇也在这里,但他还没见到她。   或许她正躲在某个角落施法,然自己僵硬的脸露出笑容;或许她和奈勒爵士双双消失,在没人的地方卿卿我我……   洛特走过来,伯里斯按住伯里斯的肩:“你怎么了?”   “我怎么了?”伯里斯问。   “你先是皱眉,又满脸惊恐,然后对手中的果汁怒目而视……这个简易面具是挡不住表情的。”   伯里斯叹气:“我没看到艾丝缇。刚才我们不应该让那个侍从离开,应该让她先带我们去见艾丝缇。”   “你担心她干什么?”洛特说着,从擦身而过的侍者托盘中取来两杯香槟,“她是个厉害的法师,而且奈勒肯定在随时保护她……除非你认为奈勒就是危险之源?不会的,奈勒和她是君臣,而她是这场宴会中地位最崇高的客人,她能有什么危险?依我看,现在舞台上那个精灵少女比较危险,台下有个人的眼睛快喷火了……”   伯里斯无奈地看着他:“大人,我不是这意思……正因为艾丝缇是地位最崇高的客人,我才会担心她。您也看到了,今天的银隼堡增加了这么多兵力,连宴会厅门口都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兵……我总觉得不对劲,也许银隼堡正面临着某种危险。这种情况下,身为公主的艾丝特琳肯定会被牵累。”   “那兰托亲王为什么不取消宴会?”   “他肯定筹划了很久,宾客也都对此抱着很高的期待,如果宴会突然取消,肯定大家都很不开心。”   “法师阁下说得对。”这时,熟悉的声音响起在他们身后。被惦念着的艾丝缇款款走来,动作轻微地对老师点头致意。   她戴着银色简易面具,遮不住脸,伯里斯发现她的皮肤上没有法术波动,今天她坦诚地板着脸,没有假笑。   伯里斯先对公主躬身行礼,然后问:“你刚才不在大厅里?”   艾丝缇点点头:“我和兰托亲王在谈话。我也觉得今天银隼堡有点奇怪,所以想去委婉地问问他,他一直不接我的话,应该是不想透露原因吧。”   洛特问:“为什么你们都觉得异常?就不能是因为银隼堡很重视安全,出于谨慎才重兵守卫庆典吗?”   公主叹道:“但愿如此吧。最近总有异状接二连三地出现,大家的神经都紧绷着。”   她望向年轻的老师,压低声音说:“老师,今天您就别操心这些了,好好休息一下吧。哪怕真出了什么事您也别参与,都交给我们就好。”   “你怎么突然这样说?”伯里斯问。   公主说:“海达把白塔的情况告诉我了。这些日子,您太辛苦了。”   伯里斯心里暖暖的,努力忍住了摸她头顶的冲动。学生的态度让他心中升起一股罪恶感,就在不久前,他挖出丽莎的尸体后还把烂摊子留给了艾丝缇,当时他毫无愧疚理直气壮,觉得年轻人就该给长辈善后……   他的感动还没持续几秒钟,洛特兴奋地插话说:“公主说得对,我们就该好好享受庆典和宴会!”他把刚才拿的香槟递到伯里斯嘴边,“来,喝了它!那边开始演奏舞曲了,我们跳舞去,你别一天到晚瞎担心!”   接过杯子时,伯里斯一愣。他突然被洛特话语中的某个词触动了一下。   洛特说他“瞎担心”,这让他想起,在塔里的时候洛特说过这么一句话:就算你要找点事去担心,你该担心的也不是这个……   洛特指的是他不该担心黑湖的事。确实,现在他们不需要为这件事烦恼了。那时,伯里斯想问“那我应该担心什么”,可洛特寡廉鲜耻地亲上来,打断了伯里斯的思路,降低了伯里斯的智商,导致他到现在才想起这句没问出来的话。   他疑惑地看着洛特,心里顿时没了安全感。   他怕洛特再出什么事,又怕有人刺杀皇室,除了这些,他还很担心黑松的嘴巴,黑松也在宴会厅里,万一黑松喝多了酒胡说八道怎么办,万一黑松跑来管他叫老师怎么办……   洛特看着伯里斯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,无奈地替他喝掉了那杯酒。   伯里斯发愣的时候,艾丝缇向他们暂作告别,被一位男性贵族邀请去跳舞了,洛特也执起法师的手,把他带向舞池,而伯里斯还沉浸在一团乱麻的思考中,呆呆地跟着洛特。   等到伯里斯准备开口询问时,洛特一手拉起他的手,一手搂住他的腰,带着他突然转了个圈,又打断了他的思绪。   圆形大厅里,杂技和歌舞都已表演完毕,现在乐队奏起了缓慢的舞曲,客人们开始在缓慢的舞步中沟通感情。伯里斯猛然发现,他们好像变成了众人视线的中心……整个大厅里,就只有他们是两个男人抱在一起的!   “有人在看我们……”伯里斯脸上发烫。   洛特对周围的人回以自信的微笑,并悄悄对伯里斯说:“他们是在看我,不是看你。他们肯定觉得我穿得像土财主,一点也不像亲王的贵宾。”   ……原来您这么有自知之明啊!伯里斯脱力地问:“我们……能不要跳舞吗?这样太引人注意了……”   “我们在皇宫里都跳过舞了,在银隼堡怎么反而不能跳?”   “但是……”   伯里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,他反驳不了洛特。萨戈没有任何法律禁止男人和男人跳舞……可是他真的受不了四面八方的目光,就算那些人的眼中不含恶意,他也一样觉得如芒在背。   “我们去那边吃东西不行吗……”伯里斯有种晚节不保的危机感。他低着头跟着洛特瞎走,根本不敢看周围。   “奥吉丽娅和席格费都在自助餐区域,我能感觉到他们的位置,”洛特说,“奥吉丽娅在哪儿,黑松肯定也在哪儿,如果我们走过去,就可能会遇到他们,万一黑松没忍住,大惊小怪起来怎么办?”   伯里斯咬牙道:“我不怕,我会让他闭嘴的。”   洛特笑道:“好,好……但我们必须跳完这一曲。曲子没停就离开舞池是不礼貌的。”   伯里斯在悠扬的舞曲中煎熬着。他一直低头看着地板,洛特看不见他的脸,只能看到他的头顶,还有泛红的耳朵和一小截脖子。   洛特在法师耳边说:“你该认真学习一下怎么做年轻人了。你要勇敢一点,不要老想着维持师道尊严。还有,你应该对我的追求给出点明确的回应,你得主动点。”   追求。洛特刚才说了“追求”这个词。   伯里斯当然知道这种行为叫“追求”。他总觉得“被追求”是一件很不适合自己的事情,这个词应该出现在订婚年龄的少年少女身上,或者出现在舞台剧和浪漫小说的文本中,这个词不该和法师伯里斯·格尔肖扯上关系……但是,他又无法强行无视事实:他早就磕磕巴巴地答应过洛特了,俩人还寡廉鲜耻地亲亲抱抱腻腻歪歪过很多次,如果他到这会儿再否认“被追求”,就实在是说不过去了。   更何况,他们到底是谁在“追求”谁?   哪个法师会在事业有成之后还苦苦履行六十年前的承诺?是因为他闲得要命?还是因为他陷在了二十岁的那个夜晚里,几十年过去都挣扎不出来?   在这种情况下,如果他总是清高地皱着眉,装得个像被父母逼婚的贵族小姐,那才是真正太不要脸。   问题是……“像年轻人”谈何容易?现在伯里斯连抬起头都办不到。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什么毛病,别人能轻松应对的事情,对他来说却比施法、探索、搞研究、做生意这些事加起来都难。   这一曲终于奏完了。伯里斯如释重负走向休息区。他尽己所能、最大限度地听取了洛特的建议:勇敢一点。所以他没有扭头就走,而是维持着与洛特拉手的姿势,两人一起离开。   落座后,洛特盯着他说:“伯里斯,参加完亲王长子的生日庆典之后,我们自己也该举办那个庆典了吧?”   伯里斯不解:“什么庆典?”   “出门前,你在纠结黑湖的问题,我对你说‘你该担心的不是这个’……还记得吗?”   没想到洛特主动提起了这件事。伯里斯的双手在宽大袖筒内攥紧。“当然记得……”   “你知道你应该担心什么吗?”   “不知道……”   “在火龙峪的时候,”洛特挤挤眼睛,“你答应过我了,我们要举办婚礼。”   伯里斯一身冷汗:“这……您是认真的吗?其实……完全没必要这样,我们又不是演舞台剧,何必呢……这也太戏剧化了……”   “你已经答应过我了,现在怎么能抵赖?”   “不是我要抵赖……大人,两个男性是没法举办婚礼的……”   “私下办个庆祝仪式就可以,不用找神职者来证婚。反正神职者也没有给我证婚的权力。”   抛起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,可伯里斯却一点也没有放松。   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脸发烫了,可能是因为他的脖子也在发烫,脖子以下也在发烫,他全身的温度在逐渐统一,心跳也越来越快……刚才真不该喝酒。   洛特笑嘻嘻地对他火上浇油:“现在你就这么害羞了,将来可要怎么办?”   伯里斯悚然望向他:“什么……意思?”   这时,下一首舞曲开始奏响,乐曲掩盖住了人们低声交谈的声音。洛特揽着法师的肩,对着他的耳朵说:“都八十多岁了,你肯定知道婚礼之后应该做什么。” 第98章   伯里斯失神地呆坐着。   无数念头与画面被搅拌在一起,把他的头脑揉成了一盆杂粮干果谷物粥。这盆粥的构成相当复杂,其中包括:自己、洛特、过去、现在、生活、魔法、求婚、舞会、森林、高塔、承诺、玩笑、依恋、廉耻、人生常识、爱情小说……   一曲又一曲过去,洛特没再继续说什么令人脸红的话。于是,伯里斯终于击败了那盆粥,艰难地拿回了自己的大脑。   清醒过来之后,伯里斯在翩翩起舞的人群中看到了艾丝缇……与她跳舞的人不是奈勒。   伯里斯心里咯噔一下。奈勒不在舞池中,他站在大厅角落里,没戴面具,一边吃沙拉一边远远地盯着艾丝缇。   艾丝缇与舞伴转了个圈,舞伴的面孔朝向休息区,伯里斯仔细一看,不由大惊失色:艾丝缇在和一个女人跳舞!那女人个头很高,穿的是军官制服而不是长裙,远远看去就像个年轻小伙,但当她转过脸来,她秀气的巴掌小脸上浓妆艳抹,胸前的女性特征也十分傲人,任何人都能看出这确实是个女人无疑。   几个旋转之后,艾丝缇正好与奈勒对望,奈勒拿着果汁,对她做了个小幅度的举杯动作。   看来,奈勒和艾丝缇没出问题,他们只是暂时没在一起跳舞而已。伯里斯松了一口气之后,又有些质疑自己:我到底是应该失望还是应该庆幸?   再下一首曲子,夏尔邀请了艾丝缇,女军人则去邀请了吃饱喝足的塔琳娜。公主都和女人跳过舞了,现在亲王的女儿当然也可以这样做。   塔琳娜年纪小,她虽想跳舞,却不愿接近陌生的成年男人,这种又高又安全的大姐姐是她的最佳选择。   艾丝缇正好望向伯里斯,并对他轻轻颔首。这时,伯里斯突然明白了她刚才的目的。   她看到伯里斯和洛特跳舞了,也看到了其他宾客对他们的“注目礼”,一曲结束后,伯里斯涨红的脸简直像个小型火球术。   于是,公主走向女军官,邀请她共舞,并告诉她这是为给堂妹塔琳娜做出示范。女军人觉得公主为妹妹费尽心思,十分可敬,所以她欣然同意,并主动跳起男步。   看到两个同性别的人跳舞,没有人敢用猎奇的目光盯着公主,也没人敢在此时窃窃私语。   这次之后,无论是女军人邀请亲王的女儿,或是有哪个王都侍从邀请同性,人们都学会了收敛目光。   洛特也看出了艾丝缇的心思。他凑到伯里斯耳边说:“你的学生为我们做了这么多,我们不结婚不足以平民愤。”   伯里斯一边因公主而感动,一边因洛特而尴尬。他无奈地小声说:“我知道了……我答应过了,就不会反悔,但是这个……这个事情是需要点时间做准备的,办任何庆典都得做准备……还有,您都看了那么多书了,就不能研究一下某些词语的正确用法吗?”   洛特拒不解释自己的语病。他得到了不反悔的承诺,已经开始期待如同浪漫小说结尾的、漫天都是花瓣的典礼了。   一曲缓步与一曲快步之后,时间已临近午夜,按照惯例,钟声响起前的“最后一曲”将作为舞会的收尾。   在那一时刻来到之前,伯里斯和洛特好歹也跳过一次舞,而黑松、奥吉丽娅和席格费一直在自助餐区吃吃吃,根本没有靠近过舞池。   他们几个不跳舞倒很正常,奇怪的是,作为庆典主角的诺拉德竟也从未出现在舞池中。   洛特到外面去找席格费说话的时候,顺带发现了这一异常之处。   回来后,他问伯里斯:“对了,我们是不是没给诺拉德准备礼物?好歹这是他的生日庆典。”   伯里斯说:“请柬上写了,这个庆典不设正式接见环节。”   “什么是正式接见?”   “您还记得我们参加王后生日宴会的那天吗?进入皇宫后,有个环节是宾客们轮流向皇后献上祝福,这时也是呈上礼物的时机。私下给人塞礼物不够正式,不够体面,所以皇室庆典都会设立接见环节。如果请柬上写了不设正式接见,隐含的意思就是,大家空手来吃饭就好,不要送礼物了,我们不需要。”   洛特问:“为什么亲王父子不要礼物?因为他们特别有钱吗?”   夏尔曾淳朴诚实地介绍过,他们家逮着点好事就要办庆典,动不动就连办三天甚至以上。   “可能是,也可能有别的原因,”伯里斯说,“比如……为符合礼节,他们必须邀请王室成员,那么应该邀请谁呢?亲王之子是晚辈,他们不能为这点小事请帕西亚陛下过来,所以艾丝特琳公主是最适宜的宾客。艾丝特琳年纪比诺拉德小,算是妹妹,理应给哥哥庆生送礼,可她是国王的独生女,王位第一继承人,诺拉德没有资格‘接见’她……要各方面都符合礼节,事情会变得十分麻烦,所以他们干脆不设接见环节,大家开开心心一起吃饭跳舞就好。”   洛特摸着下巴说:“你分析得有道理,但我总觉得并不是这个原因……或者说,不只是这个原因。”   “那么您认为是?”   “我说不清。我也没什么根据,都是直觉,”洛特说,“还有,即使原因如你所说,诺拉德也不可能一直藏在人群中不跳舞啊。你还记得诺拉德吧?他那样的人,怎么可能不积极参与为自己办的庆典?他又爱花哨,又追求浪漫,说起话来又甜又不要脸,简直恨不得活在爱情小说里。”   这段评价听起来非常熟悉,像不像诺拉德先不论,倒是很像另一个人……伯里斯看着坦然的洛特,由衷叹服,无话可说。   快步舞曲结束后,乐队奏起了一小段悠扬的过门,这预示着午夜将近,下首曲子就是今夜最后之舞。   和王都那次舞会一样,洛特今天也要和伯里斯跳最后一曲,伯里斯早有心理准备,于是坦然地牵起了洛特的手。   艾丝缇与奈勒爵士也走向了舞池,刚才的女军官去休息区牵起了另一位军人的手,塔琳娜、夏尔与兰托亲王都离开之前的舞伴,回到了休息区,而黑松、奥吉丽娅和席格费从头到尾一个舞都没跳,他们大概已经吃累了,三人瘫坐在迎宾厅的软椅上,眼神涣散而安逸。   舞曲奏响前几个音节时,一名戴着鹰隼面具的男子突然从人群角落里钻了出来。   他的面具覆盖全脸,穿的是军服而非礼服,刚才他一直在舞会现场,只是没人留意到他而已。   他径直走向长方形迎宾厅,步伐匆忙不失坚定,像是要急着去处理什么事情。他并没离开会场,而是站在了一个宾客面前。   那名宾客身穿修士长袍,戴着遮住整个面孔的杨树叶面具。他刚才可能喝多了酒,现在有人气势汹汹地堵在他眼前,他却靠在软椅上,只是歪了歪头,一副有点懵然的样子。   鹰隼面具抓住树叶面具的手臂,一把将他拽了起来。   看到这一幕,洛特连舞都不好好跳了,他拉着伯里斯停在圆厅门口,兴奋地低声说:“那人好像是诺拉德!”   “是诺拉德?”伯里斯曾见到过那个鹰隼面具,那人穿得低调,又不主动与人交流,伯里斯一直觉得他是个负责舞会安全的军人。   那果然是诺拉德。诺拉德掀开面具,将它一把丢在地上,随着这动作,迎宾厅外传来一声号令,紧接着是清晰整齐的脚步声。城堡外的执勤兵按照预定计划集结,布下重重防御,不仅如此,大批不跳舞的宾客也站了起来,挤挤挨挨地堵住了通向正门、偏厅、窗户的路。   这些宾客里还包括黑松、奥吉丽娅和席格费。黑松捧着一小杯解酒的沙棘汁,看来他们懒洋洋的模样倒也不是装的。   诺拉德面带微笑,满意地看了看周围。墙壁、餐桌与吊灯上的照明魔法映在他眼中,像是他的眼珠透渗着火焰。   他拉着有些呆滞的树叶面具,将其一路拖到了舞池里。发生这一切时,乐曲并未中断,诺拉德执起那人的手,搂住他着的腰,直接带着他开始跳舞。   一次故意的大幅度旋转之后,那人的树叶面具掉了下来,露出一张因酒精和惊惶而涨红的熟悉面孔。   罗赛·格林,也就是曾经的红秃鹫,此人又一次成功潜入了领主府邸,又一次成功地被没大没小的亲侄子抱在了怀里。   现场表情最为扭曲的人是兰托亲王。夏尔和塔琳娜也很惊讶,而他们的父亲已经满头冷汗,面如土色。   看着亲王的模样,伯里斯大概明白了:他确实担心红秃鹫回来捣乱,所以想加强庆典的安保,诺拉德大概是以一雪前耻为由主动接下了布防任务,并且把任务完成得不错……   诺拉德给城内外许多不太相关的人都发了请柬,还允许携带家属,于是红秃鹫可以轻松地混入宾客中;诺拉德特意不要礼物,取消接见环节,这样红秃鹫就不会有所顾忌;诺拉德把宴会区域扩大,启用了两个迎宾厅和整个庭院,红秃鹫一定会觉得容易隐藏,于是降低警惕;诺拉德安排了化装舞会,大多数人都戴上面具,有这么方便的机会,红秃鹫这种术士肯定会连幻术都懒得施展,就靠面具隐藏自己……   诺拉德不仅顺利抓住了红秃鹫,还要和他跳象征爱情誓约的最后一舞。   不幸中的万幸是,现在的罗赛既不像秃鹫,也没有红毛,他把红发染成了黑发,长度也剪短了一截,他年轻英俊,看上去比诺拉德还年少一些,普通宾客认不出他是那个颓废的秃顶疯术士,也不知道他是过世王妃的亲哥哥。   罗赛陷在惊讶之中,不但没有挣扎,还连话都说不出来。他的装扮挺难辨认的,诺拉德到底是怎么认出他的?   不远处,黑松捡起了诺拉德扔在地上的面具,从眼睛的位置抠出一枚硬币大小的晶体。是个探真晶片,能看穿人们面部的遮挡、易容或简单幻术。   伯里斯看到了这一幕,心情十分复杂:黑松终于能给人帮忙而不是添乱了,这真是令人欣慰;但从另一方面说,红秃鹫多少也算他北方之行的旅伴,黑松竟然帮有钱有势的贵族抓自己的昔日同伴,还纵容血亲之间不顾廉耻的情感纠纷,这会不会是他迈向邪恶法师之路的开端呢……   今天的最后一曲,伯里斯和洛特都跳得不太认真。伯里斯本来就不怎么会跳舞,而洛特一直幸灾乐祸,脸上挂着“真是太过瘾了”的兴奋表情……这倒是意料之中,伯里斯知道他喜欢看热闹,只要他别从中得到什么奇怪的灵感就好。   乐曲奏响最后几个小节。情侣们渐渐停下舞步,彼此对望。   艾丝特琳公主摘下了面具。她没有施展控制皮肉的法术,所以此时她面色冷漠,看上去像是很不开心似的。她脱下丝绸白手套,轻轻抚上奈勒的面颊,因为经常操控施法器械、接触各类药剂,她的指腹比普通宫廷女人要粗糙些,奈勒微笑着低下头,闭上眼,在钟声中,这是他们第一次当众拥吻。人们发出低低的惊呼声,这一行为意味着公主已经选好了未来的夫婿。   艾丝缇和奈勒的风头没有持续多久,很快,人们的注意力被一声凄厉的大叫吸引住了。   罗赛·格林拼命挣扎着:“滚开!你再靠近……我就要放火球了!”   诺拉德紧紧抓着术士的双手,把他按在舞池旁的柱子上。“你不会的!”诺拉德贴上去,两人的胸膛抵在一起,“附近有这么多客人呢,难道你不惜误伤别人?就算你只伤害我一人,我的客人也会冲上来制服你,除了他们,还有外面的士兵……你要攻击他们吗?你要像过去一样报复无辜之人吗?”   “无耻!你拿这些人当人质?”   “当然不是。我知道,你不会伤害他们……”诺拉德又凑近了点,在罗赛耳边小声说,“你已经变了。就像那时……你的火焰也没有真的伤到我。”   罗赛久久不语,手臂不再那么紧绷,诺拉德干脆放开了他。   “你怎么知道我会来?”罗赛问。   “我并不知道。我只是想着,万一你会来呢?只要你来,我就要抓住你。”   “我不是为了见你而来的!”罗赛偏开头,“我是……我是来看兰托亲王一眼的……”   诺拉德笑了笑:“我一直在盯着你。你一直到处溜达,像是在找什么人……我父亲可没戴面具,而且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同一个座位上,如果你要找他,你早就找到了。那么,你到底在找谁?”   罗赛狠狠说:“我在找塔琳娜!”   “你和她见过面了,你还教她挑榴莲,她没认出你。然后你离开了她,继续左顾右盼。”   “我……”   罗赛的话还没说完,诺拉德突然吻住了他。这次,诺拉德没有按住罗赛的手,奇怪的是,罗赛竟然既没有打人,也没有逃走。   伯里斯赶紧挪开目光。他也被亲过,但他还是不好意思看别人卿卿我我。   午夜的钟声响起时,伯里斯的目光无处安放,大厅里到处都有人在拥吻。他只好同情地望向脸色煞白的兰托亲王,又看了看不知所措的卫兵们……等到他终于收回目光时,他突然浑身一凛——   刚才,洛特跑去前排围观抓术士了。现在,伴随着悠扬的钟声,洛特钻出人群,闪过一对对情侣,正带着热忱灿烂的笑容向伯里斯走来。   私下亲昵是一回事,在大庭广众、众目睽睽下拥吻可是另一回事!   洛特靠近过来,马上就要拉住伯里斯的手腕了,伯里斯施展了一个近距转移术,瞬间消失在了人群里。   近距转移不是传送术,用它走不了太远。伯里斯出现在迎宾厅门口,他头也不回,顺着铺了红毯的长阶跑向庭院。   现在庭院里没几个宾客,只有一些仆人和士兵,他们刚才收到了指示,诺拉德已经抓到了目标,这个法师模样的年轻人肯定是普通客人,所以他们就悠哉地随意看戏了。   另一名“普通客人”追了出来。与那个恐慌的小法师不同,这客人不但跑得飞快,而且面不红气不喘,还全程喜笑颜开。他在园艺区附近赶上了小法师,眼看就要抓到法师的斗篷了,可他刚一伸手,法师又从他面前消失了。   午夜钟声结束时,洛特站在修剪成独角兽形状的树篱下,手中抓到了伯里斯斗篷上的几丝头发。   亚麻色的细软发丝正好缠在他无名指上,在月光下泛着羞答答的微小光泽。 第99章   钟声之后,庆典还不算完,兰托亲王的领地比较富裕,城里的多数主干道都普及了奥术光球照明,所以每逢庆典时,杂货夜市和室外歌舞也总要闹到凌晨。   洛特没有急着找伯里斯。他离开主城堡,在夜市溜达了一会儿,随便买了几件合眼缘的小东西。他停下来看烟火的时候,一个卖软糖的小少年叫住了他,递给他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。纸上写了个门牌地址,位置有点偏,也不算太远。字是伯里斯的笔迹,署名是“格雷夫”。   洛特问少年:“你是怎么认得我的啊?你都没问我的名字。”   少年淳朴地回答:“托我送信的人和我说了你穿什么衣服,全城里除了马戏团以外,外地人里就你穿成这样,好认的。”   纸条上的地址位于铁匠街街尾。这一带不是集市区域,凌晨时安安静静,周围没有烟火和光球,洛特这才发现,今天的夜空中竟然挂着一轮满月。银隼堡竟然在月圆之夜放烟花,真是暴殄天物。   他找到了一座带半地下结构的二层小屋,门前挂着圆形招牌,上面什么字也没有,只有一个笔画复杂的符文。洛特推门而入,门上的迎客铃随之叮当作响,屋内光线充足,犹如白昼,可这光照却仅仅照亮室内区域,即使大门被推开,木窗有缝隙,光芒也完全不会流到屋外。   看到室内的摆设洛特就明白了,这是一家施法用品商店。店里的货架满满当当,左边区域是常用药剂和小工具,右边是附魔物品和武器,怪不得这家店挨着铁匠街。   屋子中间有木楼梯,根据标牌所示,楼上是书籍区,楼下非请勿入。洛特愉快地选择了非请勿入。   地下一层是个长廊,长廊一是连接地上的高窗,另一侧是几扇紧闭的木门。第三扇门虚掩着,里面昏昏暗暗,烛火摇曳,洛特走到门口,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伯里斯的背影。   伯里斯背对房门,站在试验台边,面前全是瓶瓶罐罐,还有一只正漂浮在空中的小坩埚。坩埚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,伯里斯一边盯着它,一边留意着台子上的沙漏。   洛特走进来的时候,沙漏正好漏完。伯里斯隔空操纵着坩埚,把它移向左侧置物架,架子上有一只张开的蚌壳,小坩埚自行倾斜,把刚才熬煮的东西倒进了蚌壳里,蚌壳随之牢牢合拢,坩埚也稳稳落在了置物架上。   洛特从来不打扰伯里斯施法,这次也一样,看到伯里斯的手闲了下来,他才靠近过去。“这是你的房子?”他问,“原来你在银隼堡也有商店啊?”   伯里斯回头看了他一眼,耳尖和脖子竟然还有点发红。伯里斯说:“也不算是我的。房子和店确实是我名下的,现在的店长是我一个同事的学生,我不插手经营的事。”   “那个学生人呢?”   “出去玩了。我和他打了招呼,暂时借用一下他的工作间。”   洛特笑道:“你午夜十二点从城堡慌张逃离,就为了来这里做实验?”   “不是,我只是因为想跑,就跑了。”伯里斯回答得十分坦诚,“大厅里那么多人!我知道那时您想……”   洛特打断他的话:“我明白了,人太多,你不好意思。你的意思是,没人的时候就可以了,对吗?比如现在?”   问出这句话前,洛特已经想象过了伯里斯的反应,比如低着头不说话,或者嘟囔着“您怎么总是这样”……但这次他错了,这次伯里斯竟然给了他准确的回答:“是的。”   “啊?你说什么?”   伯里斯耳尖上的红色蔓延到了整个耳朵,脖子上的红色也逐渐染到了面颊,他皱着眉,表情严肃得仿佛在做出重大决策:“现在……可以……”   说着,他向前走了一步,慢慢抬头,慢得像颈椎曲度变直的患者在接受牵引,他不停想着洛特在舞会上说的话:你得认真学怎么做年轻人,你得勇敢点,主动点……   但是……这已经是他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了。他也不想总扭扭捏捏,只等着洛特抓着他接吻,但是,当他给出回答、走上前、抬起头……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勇气再踮起脚尖了。   洛特不会叫他继续为难,所以立刻轻轻亲了亲他。现在洛特有话想说,所以反而不想认真接吻,他问:“对了,伯里斯,有个事情,我一直没有正面问过你。”   “那您现在问我吧。”伯里斯被亲完就低下了头。   洛特问:“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?”   伯里斯张口结舌。他以为会听到“你到底喜不喜欢我”之类的问题,他翻过洛特的书,书里的人总会互相问这类问题,这类问题还有更酸溜溜的版本,比如“你爱我吗”和“你爱我有我爱你那么多吗”之类的……   没想到,洛特根本不问那些没安全感的问题。他才不质疑什么喜不喜欢,他早就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了。   反应过来之后,伯里斯松了一大口气。这个问题比较好回答。   “在森林里的时候,”伯里斯说,“大致就是您救了我之后,带我去珊德尼亚的路上。要是再细说,我就说不清楚了……”   他说完之后,洛特半天没有接话。他偷偷抬眼看,竟然在洛特脸上看到了震惊的表情。   洛特瞪大双眼:“那么早?”   “当时我也不知道……”伯里斯低声说,“后来我琢磨了很久才觉得……应该就是从那时候……”   话还没说完,他细不可闻的声音被埋进了洛特胸前。洛特一把抱住他,面颊蹭在他的头发上:“唉,伯里斯,你输了……我真是罪大恶极……”   您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?伯里斯满脑子问号,却说不出话。洛特的力气稍稍放松了些,继续把法师环在胸前,这次他没再乱揉伯里斯的头发,而是像抚摸小动物一样慢慢抚着伯里斯的肩头和后背。   洛特叹口气,说:“我对你说实话,你可不要伤心。我是从和你分开的时候才开始喜欢你的,在森林里抱着你的时候,我主要是在想:这个小法师到底是有没有本事呢?能不能活下去呢?后来,我要离开了,我才突然舍不得你了……然后,就是我们再相逢的时候,看到你的遗体……不,躺在精金棺里的原身体时,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特别喜欢你……”   伯里斯钻出洛特的怀抱:“大人,我跟不上您的思维节奏了……您到底想表达什么?”   洛特挑眉一笑:“浪漫小说里有个通则,先动心的人是游戏输家。伯里斯你输了。”   伯里斯平静而迷茫地看着他。   洛特把笑容收敛了一些,干咳了两声,恢复了正常语气:“呃,取消……刚才我说的那些话,都取消。我只是想对你毫无意义地甜言蜜语一下,但我的话没说好,说得比较牵强,效果有点尴尬……”   洛特还是这么坦诚。他的话何止有点尴尬,简直尴尬得令人想失忆!伯里斯表情僵硬,不知该不该继续回答。   这时,置物架上传来的咔嗒声拯救了他,他赶紧去查看蚌壳的情况。   这声音也同样拯救了洛特,给了他自然地改变话题的机会。他问:“伯里斯,我明白你为什么想跑,但你为什么会跑到这儿来做实验?”   伯里斯捧着蚌壳走回来,不好意思地笑了笑:“我不是在做实验。我……有个东西想送给您。”   说着,他念着咒语,在蚌上抹了一下,蚌壳噗地张开,内部流溢出银中带彩的光华。   通常人们打开蚌壳,是为了取出贝肉或珍珠,而这枚蚌中却躺着两枚银色戒指。戒指圈呈现哑光银色,戒托简洁朴素,上面嵌着纤细的椭圆形的月长石。   伯里斯取出一枚,示意洛特伸出手。洛特抬起左手,四指攥拳,只伸出无名指。   伯里斯忍着笑为他戴上戒指。当戒指接触到洛特的皮肤,它自动调整尺寸,不大不小地与手指贴合在一起。   “这是复合功能的附魔戒指,”伯里斯介绍说,“它们的第一个功能是互相定位,两枚戒指的持有者可以随时知晓彼此的位置。使用这功能时,您需要找到纸张,或素净些的布料、墙壁,戒指会根据您的命令在平面上投射出地图,并标明另一枚戒指的位置。如果另一枚戒指被摘下,或者更换持有人,您的戒指会发出剧烈震颤,然后回到未激活的状态……也就是现在这样,现在它未被激活,不能投射地图。互相定位是默认开启的功能,您不需要为此做任何准备。”   伯里斯一脸严肃,仿佛开启了教院授课模式,洛特有点想插话,又觉得还是静静听着更好。   伯里斯继续说:“戒指的第二个功能是传讯,两名持有者可以在任何距离下呼叫对方。发讯者得用咒语启动这个功能,接受呼叫则不需要咒语。以后我会把咒语写下来交给您,咒语很简短,您肯定能记住。对了,这个通讯功能可以无视任何材料的遮蔽,只要持有人同意,也可以让身边的第三人加入谈话,但通讯不能跨位面持续,也不能进行无声的心灵传讯。”   “它还有一个功能,是……”伯里斯说着,拿起蚌壳中的另一枚戒指。他刚要自己戴上,洛特手疾眼快地一把抢了过来。   “得让我给你戴!”洛特执起伯里斯的左手,“唉,你们这些法师啊,到底有没有点常识?”   伯里斯当然明白洛特的意思,所以乖乖让他给自己戴上了戒指。其实,之所以伯里斯要抓紧时间完成附魔戒指,多少也是为了符合“某个仪式”的流程,只是他脸皮薄,怎么也不好意思把附魔戒指说成婚戒,所以他只能一本正经地解释法术,用学术腔掩盖紧张。   洛特给他戴好戒指,但没有放开他的手。伯里斯看了看两人无名指上的戒指,深吸一口气,开始继续他的法术解说:“这对戒指还有一个功能,也是它们最重要的功能——法术共享。两名佩戴者可以默认共享对方已启用的援护类、防护类魔法,还可以提取对方已准备的对第三方法术。您有魔法免疫,防护类共享对您意义不大,但是其他法术还是用得上的。这部分比较复杂,我来细讲一下……”   一旦说起学术话题,伯里斯的情绪变得十分平稳,脸上的红晕也消去了许多。   他正在细心地讲解着戒指功能,洛特突然低下头,在他手背上亲了一口。   伯里斯的思路被打断,皱眉问:“刚才我说了那么多,您是不是根本没好好听?”   “不是。”洛特说,“我认真听着呢,所以我在想,将来你教我点人类使用的奥术,好不好?”   “您……怎么会有这种兴趣?”   “我怎么不能有这个兴趣?反正现在我没有神术能力了,如果能和你学点什么,也挺有意思的。”   伯里斯刚想回答,洛特又说:“你别误会,我不是想靠这个打发时间,我很认真的。伯里斯,你看过那两本古书,所以你已经看过我的过去了;而我在六十多年前救过你,我也算是参与了你的过去。现在我们要搞仪式、要互相戴戒指,这是为了什么?无非是为了做出一个阶段性的承诺——接下来,我们打算参与对方的未来。你说对吗?”   洛特的这段话中并没有什么刻意的调戏,可不知怎么回事,伯里斯的脸上却又开始发热。这肯定不是因为香槟的后劲,刚才他施法时很利索,给戒指附魔也特别细心,酒精并没有带走他的冷静。   两个人戴了戒指的手还握在一起。伯里斯小声问:“那……我们都交换完戒指了……可以了吗?”   “你是说婚礼仪式?”洛特摇摇头,“远远不够!首先,我们没有邀请亲朋好友……”   伯里斯说:“我们两人身上都有不适合公开的秘密,不管将来如何,反正现在是不适合公开,这种情况下,我们能请谁呢?我们最多只能请一下艾丝缇……还有您的三名造物。不,连艾丝缇也不能请,让她看着这些,也太尴尬了……”   洛特想了想,如果专门叫三个造物来围观他吻法师……这确实有点尴尬,还有点小家子气。“好吧,”他说,“我们俩都没有什么能请的朋友。真不愧是死灵师和异界生物。那么……花车巡游呢?书中盛大的婚礼上也常有这一项。我们坐在鲜花马车上,旁边有人撒花瓣,马车慢慢走过城里每一条街道……我们可以不用去大城市,冬青村就可以了,冬青村也挺大的。”   伯里斯无力地说:“大人,您仔细地、认真地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吧。我们俩坐在马车上,莫名其妙地在冬青村里乱走……这不是花车巡游,这更像耻辱游街。”   洛特摸了摸下巴:“也对……是有点奇怪。那算了,这些都无所谓,但最重要的一点不能省去!我们得交换誓言。”   “这倒是可以……”伯里斯想,反正现在四下无人,脸面这东西,可以暂时不要。   洛特说:“在别人的地下室里交换戒指和誓言……这也太不浪漫了。”   “那您想去哪?”伯里斯的心悬了起来,生怕洛特提出要回城堡或者去王都。   好在,洛特提出的要求并不难:“至少得回你的塔里吧?”   伯里斯痛快地答应了。回高塔比什么都好,在塔里他最有安全感,而且他的塔里没有活人,万一他们说了什么肉麻的话,也不会被旁人听见。   很多大型城市都无法直接用传送术进出,银隼堡也是如此,但对伯里斯这样的法师来说,这些规则只是用来束缚别人的,他自己可以选择性地遵守……毕竟,萨戈境内大多数阻断传送的法阵都是他参与设计的。   银隼堡里有个“后门”,就位于这间商店地下深处。商店地下二层藏着一间石室,室内是阻断阵的死角,这里预置了一个半成品传送阵,法师们虽无法传送进城,却可以从这里传送离开。   伯里斯给店主留下了感谢的纸条,带着洛特找到石室。在给法阵补齐咒文的时候,伯里斯暗暗庆幸着:洛特曾说要为“婚礼”准备礼服,还叫他不许穿法袍宣誓,今天洛特好像没有特别强调这一点……当然,某种意义上说,此时洛特穿的确实是礼服,伯里斯穿的也不算法袍,而是外出礼装长袍。   伯里斯寻思着:难道是洛特忘记了那个点子?第一次提起“婚礼”时,洛特刚从意识混乱中回复,难道是他不太记得那时说过的胡话了?还有,刚才洛特轻易就同意了不邀请亲友、不搞花车巡游,他竟然这么容易被说服,痛快地放弃了那些浪漫而无用的细节。   这正常吗?伯里斯一边完善法阵,一边随意思考着。越是思考,伯里斯越感到歉疚:洛特是真心喜欢浪漫的事物,他是认真的,不是想借此羞辱嘲笑别人,而我明知这一点,却因为自己太爱面子、太没胆量,而故意不去满足他的愿望。   伯里斯没有发现,洛特脸上根本没有惋惜之色,他正兴致勃勃地盯着半成品法阵,反复摸索着无名指的戒指,一心期待快点回到高塔。 第100章   法阵启动后,两人转瞬间就回到了不归山脉。有热闹银隼堡作对比,不归山脉的夜晚更显静谧,金色满月高悬,微风挟着草香,通向高塔的小路上树影婆娑,洛特衬衫上的亮片和水钻忽明忽暗。   沿小路行走时,洛特和伯里斯没有再手拉手。洛特哼着歌走在前面,伯里斯则一边习惯性地检查法术防护,一边继续左思右想。他想填补洛特的遗憾,却想不到两全之法,如果要搞正式婚礼,他可能会当场难为情得昏倒,如果就这么把事情敷衍过去,他又于心不忍。   推开高塔大门时,伯里斯忽然有了主意:今天就先用戒指凑合一下,将来再慢慢学着适应洛特喜欢的方式。   洛特说要和他学法术,那么……他也可以尝试学一下浪漫。这两件事都急不得,学习法术得从基本常识开始,先积累知识,再开始实践,一点点慢慢进步,学习浪漫的过程恐怕也是一样的。   反正现在他们有的是时间。伯里斯是二十岁的健康青年,骸骨大君顺利地离开了异位面,落月山脉恢复了和平,没有术士再去报复群众,黑松比过去沉稳懂事,艾丝缇和她的骑士不需旁人担忧,奥吉丽娅、席格费与奥杰塔在世间自由自在地旅行,不必再为炼狱或死灵而忧心,《编年史》与《颂歌集》安静地躺在解析法阵里,黑湖神域依旧沉睡在遥远的异界中,希瓦河流域的手掌蟒和各类怪物都得到了控制,霜原蛮族们过上了安稳日子,伊里尔受到奥法联合会的控制,白塔的噩梦将永不重现。   现在,伯里斯和洛特都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事了。未来的日子里,他们可以一起看书,做实验,也许还要测试附魔武器,闲暇时,他们可以和赫罗尔夫伯爵玩玩游戏,逛逛附近没去过的地方,偶尔一起出个远门,参加庆典,出席会议……哪怕将来他们还会遇到麻烦、还会劳心伤神,那也只能算安稳日子里的小插曲,不算什么大烦恼。   他们可以尽情探索奥法与人生,哪怕未来还有凶险,他们也有时间去研究对策,最终一定能化险为夷。   两人已经站在了高塔的一层大厅里。伯里斯想着想着,不自觉地笑了起来,洛特凑过来问:“你想到什么了?笑得这么开心?”   伯里斯这才察觉自己的表情,他有点不好意思,又收不住笑容,表情一时变得十分僵硬。   洛特说:“现在塔里没别人,连赫罗尔夫伯爵都还被关在狗屋里,没人能听见我们说话,所以……”他边说边凑近伯里斯,双手扶着法师的肩,“伯里斯·格尔肖,你愿意和骸骨大君洛特巴尔德共度人生吗?不论未来贫穷或富有,快乐或悲伤,正义或邪恶,保守或放荡……”   “什么?”伯里斯被吓了一跳。洛特怎么毫无预兆地开始背婚礼誓词了?这些话不该由当事人之一说,应该让司仪或神职人员说……还有,正义或邪恶是怎么回事?保守或放荡又是什么玩意?洛特到底是从什么书里学的起誓词?   伯里斯深呼吸了几次,努力平静了一下心情。他提议道:“大人,您给我点时间……让我去找个巫妖来吧。”   这次换洛特目瞪口呆:“找巫妖干什么?”   “我是说……您看,一般来说,人们在发这种誓的时候,身边不是都得有个见证者吗……见证者要么是神职人员,要么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家……”   “所以你就想找个巫妖做司仪?”洛特哭笑不得,“伯里斯,你酒量是不是特别差,一点香槟就意识不清了?”   其实他俩都很清楚,伯里斯没醉,只是又出现了智商下降的症状而已。法师表情严肃地说:“我是认真的……我真的认识一个巫妖。我还可以把塔里的魔像和实验尸体都唤醒,让他们站满塔前的小广场……这样排场显得比较大。还有,地下法术空间里有嵌合魔像军队,当初我花了好长时间制作它们,主要是为了去亡者之沼找您……那些战斗魔像折损了一些,但还剩下不少,它们可以组成骑兵队,军乐队……”   说着说着,伯里斯的声音越来越小,这次倒不像害羞,更像是想着别的而走神了。   洛特放开伯里斯的肩,改为拉住他的双手,慢慢揉着他攥紧的指头。   “你怎么紧张成这样了?”洛特柔声说,“我都说可以不要宾客了。你别紧张,说个‘我愿意’不就好了吗?反正我知道你愿意。”   伯里斯深呼吸了一下,说:“我……我真的特别紧张。”   洛特问:“现在还紧张?你不是早有心理准备了吗?”   “我愿意。”   这句话出现得太突然,洛特一愣:“呃,你回答的时机不对,这句话出现得也太突兀了吧……”   高塔大厅里灯光昏暗,他看不清伯里斯的脸到底有多红,肯定是伯里斯故意不让灯火变亮的。洛特心里大概有数了:对伯里斯来说,这话随时可以说,时机越不对劲,他反而越容易表达出来,如果要专门一问一答,这个害羞的老头子根本张不开嘴。   想明白之后,洛特决定好好掌握节奏:“好,那我继续。我也愿意,现在我们可以接吻了。”   说完,他飞快地在法师唇上啄了一下。与他们从前的接吻比起来,这个誓言后的吻多少有些敷衍。吻过之后,洛特搂着有些迷茫的伯里斯,匆匆穿过走廊,向停着浮碟的螺旋阶梯走去。   洛特同意不请宾客、不搞花车巡游,无非是想尽量精简“婚礼”流程,早点和小法师回到塔里,现在他马上就可以阴谋得逞了。   走廊里站着一尊未被唤醒的内务魔像。走过它身边时,洛特从胸前口袋里摸出一团被压扁的干花,抛在了魔像肩膀上。   伯里斯不解地望向干花和魔像,洛特说:“那是我在银隼堡随手买的,算是婚礼捧花吧,婚礼最后不都得向宾客扔这个东西吗。恭喜魔像接到了祝福的花束!现在典礼结束了,在法师塔、书本、魔像、尸体、魔法耗材……的共同见证下,骸骨大君洛特巴尔德和伯里斯·格尔肖结为……”   “结为夫妇”好像不太对劲,他想了想,改口说:“结为了正当关系!”   踏上浮碟之后,洛特捏了捏法师的肩膀:“伯里斯,我们可不仅仅是盟友了,我们已经举行过简陋的婚礼了。”   “嗯,是的……”伯里斯低着头若有所思。   “我想去你的房间聊聊,你把浮碟停在那层吧。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?”   “不知道……”   “你房间里有深泉水晶做的大落地窗。”   法师一个激灵抬起头:“和窗户有什么关系?您要干什么?”   洛特噗呲笑了出来:“伯里斯,看你不言不语的样子,好像一无所知似的……其实你什么都懂啊!”   “您在说些什么……”   “你早就知道我喜欢那扇窗户。如果你什么都不明白,当我说要去你房间是因为水晶窗的时候,你应该毫无疑虑才对。刚才你那么惊讶,还问和窗户有什么关系,这说明你早就知道……”   “好了好了……”伯里斯懊恼地揉了揉眉心,“您别说了……”   “又不好意思啦?”洛特轻轻抱住法师。这个拥抱十分轻柔,毫无侵略性,更没有欲望的暗示,就像亲友间的安慰,洛特想以此安抚一下伯里斯,以免小法师恼羞成怒又想方设法逃走。   他慢慢抚摸着法师的头发,叹了口气:“伯里斯,我十分感慨……这一切似乎很不真实。你是人类死灵师,我是半神,现在算是二分之三个真神……”   “大人,那叫四分之三……”   “等我说完,你再纠错。我是想说,在我读过的冒险传奇小说里,我这样的角色经常被写得很冷漠,他们要么不爱任何人,要么会爱一个身份沉重的人……比如光明的使者啦,命中注定的敌人啦什么的……我怎么就不是这样呢?我好像特别平凡,一点也不特殊。”   伯里斯笑道:“您还想怎么特殊?依我看,您比小说里爱上人类牧师的黑暗之神特殊多了。您想想,那些虚构的神、金龙、古代魔鬼什么的,他们哪个会从寡妇家抱回一只狗,哪个会买没用的乐器当装饰,哪个会看一堆乱七八糟的闲书……”   洛特松开怀抱,盯着伯里斯:“伯里斯,我认真问你一件事,你诚实回答我。”   “您说。”   “我没回来的这七天,你是不是经常去看我的书?”   法师沉默不语。洛特又说:“如果你没看,你怎么知道书里的内容?尤其是黑暗之神和人类牧师那本,还有金龙和恶魔那本……那两本可都相当的刺激……”   伯里斯和他对视了一下,又马上移开了目光:“您都说要和我学法术了,我也可以和您学……学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。”   洛特微笑着,捧起法师的脸,用一个深吻代替了接下来的话。   他悄悄地发现了一件事:小法师特别喜欢拥抱。当他搂着伯里斯的时候,伯里斯会自觉地调整脑袋的角度,安心地靠在他肩窝里;他亲吻伯里斯的时候,伯里斯会偷偷抓住他的衣服,或者环住他的腰。法师的这些动作都小心翼翼的,有点像当年在雾凇林的时候……那时,二十岁的伯里斯也是这样,又贪恋安全感,又怯生生不敢太主动。   浮碟已经在起居层停稳。其实洛特也多少有点紧张,在漫长的过去里,他经历过比此刻惊险数倍的事情,远一点有对战炼狱生物,近一点有继承黑湖神域……那都是昔日之勇,过去的经历再奇特,也无法掩盖他现在砰砰的心跳声。   穿过走廊时,一种奇异的寂静突然降临,他们二人谁也没再说话。伯里斯没找借口溜走,洛特也没再油嘴滑舌。   伯里斯的房间里有个内务魔像,不是威利斯,是一个长有四臂的半人长桶状悬浮构装体。这魔像负责打理起居区域,还经常被塞在卧室或浴室的角落里,伯里斯故意把它设计不似人形,这样他就不会有被活物窥视的错觉。   二人走进房间时,桶魔像正在悬浮转圈打扫柜顶。因为洛特说喜欢深泉水晶窗,所以伯里斯就自然而然地去调试水晶透光度,洛特则做出一副首次进屋的样子,到处摸摸看看,绕过衣帽壁柜,说了句“我去洗把脸”,钻进了藏在墙壁转角后的浴室。   屋里暂时只剩下伯里斯和一个魔像。伯里斯站在窗边,脑子里一团乱麻,明明这里是自己的塔、自己的房间,他却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。   深泉水晶从淡茶色转为透明时,房间深处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。这不是洗漱声,听起来简直像是暴雨倾盆。伯里斯立刻明白了原因——他的浴室里有个小型魔法装置,装置启动后,浴池正上方天花板表面的深蓝色方解石层会开始“下雨”,与此同时,浴池里的水会自动下渗,保持水位高度。   这装置是伯里斯与另外三位法师联合发明的,如今四位发明人中只有三位还在世。由于制作材料数量稀少、来源敏感等原因,此装置的保密等级比即死法术和异界禁咒的还高。奥法联合会现任议长曾说过,如果此装置的原理与材料被泄露出去,轻则引起施法耗材市场危机,重则间接导致战争。   每当伯里斯意识到自己的房间里藏着这种高等秘密装置,他都会偷偷地自满一下。   洛特大概也在感叹室内温水雨的妙处。他能免疫妨害法术,同时也能主动操纵魔法物品,如此一来,防误触的法术对他没有作用,他在好奇摸索的时候,一不小心就会启动那个装置。   过了一会儿,雨声中传来洛特的大叫:“怎么关掉这东西?”   伯里斯对桶魔像下达关闭装置的命令,驱使它飘往浴室。桶魔像久久不出来,暴雨声也久久不停,伯里斯只好亲自走过去看个究竟。   浴室藏在一堵墙后面,窄窄的走廊上垂着两层丝绒帐幔,帐幔由特殊材料织成,能够吸取并隔绝湿气。伯里斯掀开外层帐幔,念了一句唤回咒语,听到了桶魔像甩着水艰难漂浮的声音。   他再掀开内层湿热的帐幔时,桶魔像正好贴着地板低空飞出。与此同时,一只湿漉漉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,他脚下一踉跄,被扯进了热气蒸腾的浴室。   今夜各地都是月明星稀,只有不归山脉的法师塔里水雾弥漫,下着秘密的温水雨。   END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为了显得正文完整,这些闲言碎语让我换一楼说吧……   ===============   !正文完结了!   谢谢一路陪伴的大家~   这之后可能还会有一点点番外,具体有几个不一定,依照灵感浓淡,可多可少……   我估计吧,肯定有人要说我只挂挡不踩油门…………   这个,了解我的读者都知道,我是……真的……车技不太行………_(:з」∠)_   在预计的番外中,如果我的能(冲)力(动)足够,也许会补完新婚之夜的车车,但是……呃…………总之看情况吧。   这篇整体的气氛比较童话和纯爱,而且是那种很舞台剧风格的纯爱……这种气氛下,如果有比较露骨的车车,其实在气氛上挺突兀的,有点风格偏差…………所以即使要写,也归为番外比较好……   除了这些以外,还会有一些零散的其他小片段作为番外,算是完结后的调剂和复健吧~   还有,接下来可能还会找时间写一堆灵感来源和写文时的想法,还有(久违的)(胡编乱造的)小姿势,   属于故事之外的东西了,看不看都不影响剧情的那种……发出的时候应该会注明。   比如,一些配角的小事情,比如一些法术,比如那对婚戒的其他用处……(对,伯里斯的解释并没有全部说完!省略了一些台词……主要是,全部说完就……太他妈长了……)   那就……先这样吧!   谢谢你们一路陪伴,谢谢你们的喜欢和支持。自己的小爱好能与人分享,成为别人闲暇时的小乐趣,这是我的骄傲噢~~   小说下载尽在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西岭千秋雪】整理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